(V-2)
11
「聽我剛剛講的這些,可能會覺得他有點糊塗,不過他在女生之間還挺受歡迎的。」
「真的啊?」
京一的話讓麻耶聽得頻頻點頭。
「像上次情人節的時候,記得他大概收到了十個巧克力吧?不過全都是人情巧克力,說來也是很有他的風格啦。」
「……是嗎?」
麻耶歎口氣,以苦澀的語氣說了:
「聽來他真的是過得非常平凡呢。」
「對啊,真的是平凡到了極點。能跟麻耶小姐認識,應該就是那小子人生中最戲劇化的事情了吧?當然我也不例外就是了。啊,剛剛我直接叫了你的名字,真是太冒失了,對不起。」
看著京一有點不好意思地搔著頭的模樣,荻原改變對他的觀感,心想這小子其實也挺會得寸進尺的。
「比起真目小姐的稱呼,我還比較喜歡人家叫我麻耶小姐。長谷川先生也請叫我麻耶就好。」
看到麻耶對自己投以滿臉微笑,長穀川不禁得意忘形。荻原則在一旁插了話:
「這麼說應該不太對吧?是不是真的平凡,除了他本人以外又有誰會知道呢?」
連應當保有的禮貌語氣也拋在一旁,提出了異議。
「請問您這話是什麼意思?」
麻耶凶光畢露的眼神瞪得他有點退縮。
「所謂過著平凡的生活,指的是每天準時上班或上學,跟周遭的人們有些交流,沒錯吧?可是在這裏的人都這麼擔心他,那小子卻連一通電話也不打。」
但荻原還是擠出了幾句挺像回事的理由。
其實是看到京一跟麻耶聊得那麼開心,自己卻插不上嘴,所以想乾脆把氣氛搞差,這種幼稚的真心話他是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然而想要說些別的話來掩飾,說出口的卻是藏在內心更深處的想法。
他對鬥真始終有種有氣無處發的觀感。姑且不論自己,至少長谷川跟麻耶是真心關懷他,無論是有著什麼不得了的苦衷,鬥真竟然一次都沒跟他們聯絡,讓他覺得實在非常無情。
然而蔌原立刻就後悔說出這種話。
先前聊得那麼開心的長谷川跟麻耶之間,明顯地多出了陰影。
——哇,我剛剛該不會說了些有夠沒度量的話?我真的這麼幼稚?看這樣子……的確是如此啊……
想來對於鬥真個性之中的這一面,他們應該比自己更瞭解,感受應該也更深。自己是因為跟鬥真的交情還不怎麼好,才會把這種感情轉換成怒氣,但他們卻會把感情轉換成落寞與擔心,這就是他們跟自己之間的差異,而這個差異還非常大。
——仔細想想,不,其實不用想也知道,在場的人裏面就屬我年紀最大。真目麻耶不管再怎麼幹練,終歸還只有十六歲,我真的是糟糕透了……
荻原趕忙補上幾句好話想打圓場:
「呃,那個,我也不是說阪上不正常,只是覺得他好像有些不可告人的苦衷……」
從接聽抱怨電話的工作出身的他,原本應該很擅長這種見人說人話的應對,偏偏在這種時候就是說不出什麼好話。荻原覺得自己只是越描越黑,恨不得找個地洞鑽進去。
「……的確,我從來沒聽阪上提過自己家裏的事,而且總覺得有點不尋常。如果是一般人,只要打電話問他的家人,至少會知道他是去了哪里,可是那小子好像連這種親人都沒有。」
長穀川說得心有戚戚焉。
「的確是這樣啊。」
麻耶也落寞地低下頭去。
「啊,可是他好像還活著,我聽說監護人有打電話到學校,說他要請假一陣子。要不是這樣,一個人突然不見這麼久,早就鬧到要報警協尋失蹤人口了。」長穀川多半是在幫鬥真說話,但對真相一無所知的他說出的這番話,聽在至親骨肉真的失蹤鬧到員警都在找的麻耶耳裏,肯定不太好受。
「嗯,說得也是。」
不過麻耶還是勉力笑了笑。
「的確,鬥真……阪上先生他確實有些不太尋常的地方,不過我想他應該很想活得平凡吧。我有時候也會幻想如果自己是個平凡的女生就好了。當然由根本不懂平凡的我來說這種話,可能只會讓人想笑……可是人要是處在對於自己來說平凡又幸福的當下,應該就不會理解這種想法了。我到今天才總算隱約懂了這個道理。」
所有人一時間都不再說話,令場面氣氛變得十分凝重。不知道真相的京一多半是真的覺得十分尷尬吧。
「啊啊,對不起,我要續杯咖啡。啊,麻耶小姐,最近這種地方點的咖啡,幾乎都是可以無限續杯的。所以也可以一個人點,然後所有朋友輪著喝……」
荻原受不了沉默,朝女服務生舉手來轉移話題,但他說話的聲音卻被蓋了過去。店外傳來轟隆巨響,他們往外一看,就看到好幾輛戰車從店前的道路經過。
「咦?咦?怎麼回事?」
從速食店外面經過的戰車大隊讓京一當下慌了手腳,但他馬上又從書包裏拿出數位相機,擺好角度拍照。
「好厲害,是真的戰車耶,不知道是不是在拍電影?」
京一顯得極為興奮,麻耶跟憐則互換眼色。
「憐。」
「在。」
「平凡的日常已經開始遭到破壞了,這樣真的可以嗎?」
「這要由麻耶小姐自己判斷。」
「……說得也是。」
麻耶默默地看著冷掉的茶杯。
荻原一邊啜著味道不怎麼樣的咖啡,一邊聽著兩人之間小聲的談話。
12
「各位觀眾都看到了,像這樣以全國規模展開的臨檢,而且還同時動員了警方跟自衛隊兩方面,確實是史無前例的措施。專家認為這表示政府重視日前發生的直線特快號恐怖事件等,接連發生的多起峰島勇次郎遺產犯罪,所以才會有這樣的舉動。不過政府官方的詳細發表,則要等到十八點才會揭曉。」
電視畫面拍到佈署在全國各地的戰車與裝甲車。看到戰車在街上擠開一般車輛行駛的模樣,著實有非常強烈的震撼力。
鬥真關掉電視,從窗簾的縫隙往外窺探。雖然不覺得戰車會直接開進住宅區的小巷子裏,但還是忍不住往外看了幾眼。
窗外當然沒有看到戰車,可是卻看到員警,多半是在找由宇。兩人之前在來到橫田家的路上,也是先躲過了幾個臨檢站,這還是第一次碰到這麼大規模的包圍網。
感覺到背後有人而回過頭去,就看到由宇別開了目光站在他身後。
「鬥真,我們今晚就離開這裏,不能因遺產紛爭而連累這個家。不,我們根本就不應該來的。就算明知這裏有著跟LAFI有關的危險論文,我們還是不該來的。」
——沒這回事。
鬥真想要這麼說,但還是沒有說出口。從旁看著由宇的表情,就知道這種話根本安慰不了她,她的臉上已經滿是堅定而悲壯的決心。
「可是不只員警,竟然連自衛隊也……」
「不,這一來反而讓狀況變得對我們比較有利。」
由宇的回答出乎鬥真意料之外,讓他瞪大了眼睛。
「員警跟自衛隊的交情很差,從剛剛的畫面看來,管轄並沒有劃分清楚,想來雙方一定會在彼此管轄範圍的問題上發生爭端。」
「是這樣喔?」
「警方在創辦特種部隊SAT跟SIT時,就曾經委託自衛隊代訓,你猜結果怎麼樣?」
「咦?自衛隊沒有幫忙代訓嗎?」
「警方被拒絕了,理由是基礎體力不足。想也知道不可能,那些人可是警方精挑細選的精銳。」
「呃,這意思是?」
「就是說雙方的交情非常差。而被國內的戰鬥專家拒絕的警方,最後是委託海外的特種部隊代為訓練,例如英國空軍特勤隊SAS跟美國聯邦調查局FBI、特警隊SWAT等等。」
「哦?有這種事?」
「還不只這樣,海上保安廳特殊警備隊S S T是請美軍海軍陸戰隊S E A L S代訓,而被SEALS拒絕的海上自衛隊特別警備隊S B U,則是轉而請英國海軍陸戰隊S B S代訓。」
「總覺得好奇怪,大家互相幫忙不就好了。」
「會嗎?只不過是地盤意識而已,沒什麼稀奇的。特種部隊這個詞講得好聽,其實一樣是人類社會的縮影,而且做的是賭命的行業,密度自然比一般社會更高。就像各個地方各有不同的風俗習慣,每種不同的部隊大到指揮系統,小到彈殼的管理,全都各有自己的一套規炬。」
說到這裏,由宇似乎想起了什麼事,露出覺得好笑的表情。
「L C部隊創設的時候也一樣,當時防衛廳跟警視廳就為了爭奪管轄權而對立。伊達就是趁著雙方亙不相讓的時候,創辦了不歸任何組織管轄的L C部隊。只是這一來也就同時得罪了雙方,讓A D E M在日本國內到現在還是四面楚歌。」
「可、可是啊,照這麼說來,我們只要專挑警方跟自衛隊起爭執的地區通過,就不會有問題了嗎?」
由宇沉默了一會兒。
「……沒錯。我們今晚就走,我們已經待得太久了。」
雖然鬥真心想明明才三天而已,但還是把這句話吞了回去。考慮到這種非常狀態,三天或許真的是已經太久了。儘管如此,儘管只有三天,終究是讓由宇體會到了平凡家庭的溫暖,對此鬥真十分感謝,同時也決定盡其所能地保護這名少女,以期有一天能夠回到這樣的地方來。
「如果由宇來到橫田家的目的已經辦好,我們就這麼做吧。」
鬥真對由宇的話點了點頭,讓誓言再次深深烙印在心中。
13
「哇啊,今天的菜好豐盛啊。」
「好棒喔!」
桌上五顏六色的豐富料理,讓鬥真跟鏡花看得眉開眼笑。
和惠不經意地對著幫忙端菜的鬥真說了:
「你們不跟鏡花說一聲再走嗎?」
「咦?」
「你們已經要走了,不是嗎?」
和惠的視線沒有離開手上正在洗的廚具,只顧著繼續說下去。
「等你們離開以後,鏡花會很寂寞的。」
「對不起。」
「我不是叫你們不要走,只是如果要走,希望你們可以好好跟她道別。要是親近的人再一次突然消失無蹤,那孩子一定……」
鬥真朝待在客廳的鏡花看了一眼。由宇從橫田的房間找出一些論文之類的文件,拿到客廳來讀,而鏡花就在她身邊跑來跑去。看上去不覺得由宇有在陪她玩,但鏡花仍然顯得十分開心,笑聲始終沒有停過。
「我明白了,我們會好好跟她道別。」
「就這樣?」
「當然,我們還會再來的。」
和惠滿意地笑了笑,用手在眼眶一抹。然後看著鬥真,以強而有力的語氣說了:
「你們要小心,雖然我什麼忙也幫不上。今天我在街上看到戰車了,你真的要小心點,要把你自己跟由宇放在第一優先保護好。」
看到滿桌色彩琳琅滿目,散發出美味香氣的豐盛菜色,最驚訝的不是別人,正是峰島由宇。
「和惠的才華實在是只有一句令人驚歎可以形容。根本沒用到什麼精密的器具或測量器材,就將這麼多種不同性質的材料烹調得這麼完美。不,如果這些菜還跟平常一樣好吃,那就表示連吃的人大腦皮質內味覺領域的神經活動,都經過了詳盡的計算。沒想到只靠幾樣原始的廚具,就能做出這麼高難度的處理,我非常清楚這件事有多困難。」
——你清楚才怪。
不過鬥真倒也沒把這句內心的吐槽說出口。由宇對料理所產生的過剩反應,讓人感覺得出她對此抱有一種類似精神創傷的自卑,貿然去提這個話題,難保不會自取滅亡。和惠則已經習慣,神色十分自然。
「只要肯試試看,由宇你也很快就能學會的。」
並笑嘻嘻地對由宇說出這句話,還拍了一下鏡花伸去抓菜吃的手,讓她露出一臉快要哭出來的表情。
「嗯~嗯~」
鬥真、由宇跟和惠都已經坐在餐桌旁,鏡花卻還在沉吟不已。她依序看了看三人的臉,嘴噘了起來,手腳也亂揮個不停。
「鏡花,趕快坐下。」
不知道是不是在母親的催促下,使鏡花終於下定決心。
「鬥真哥哥!」
她簡直就像偵探指出犯人似的,大聲指定人選。接著有如火箭般飛奔到鬥真身旁,坐到他的膝上。
「嘻嘻嘻。」
錯花在鬥真的膝上顯得十分高興,身體左右搖來搖去,由宇則有點遺憾地看著她,因為午飯時得到鏡花指名的是由宇。鬥真這時知道原來當時讓鏡花坐在膝上的由宇,臉上困惑的表情裏其實帶著點高興,並不是自己的錯覺。想到這裏,他就覺得有幾分欣慰。
「這孩子真是不聽話……對不起喔,鬥真。」
和惠用已經放棄的語氣道歉。
「我沒關係的。」
想到這可能是最後一次讓鏡花坐在自己膝上吃飯,不禁覺得十分落寞。
「吃飽了。」
和惠很有規炬地雙手合十,宣佈晚餐已經結束。她吃飯最是細嚼慢嚥,所以最後一個吃完。已經吃完飯的鬥真在看電視新聞,從他膝上跳下來的鏡花則轉移陣地到客廳的沙發上,像只小動物似的縮起身子睡著了。
由宇坐在一旁的沙發上操作LAFI。在和惠或鏡花的面前,風間都會裝得像是一部普通的電腦。平常她吃完飯早就跑上二樓去了,但今天卻一直待在客廳,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她也有幾分感傷?然而從那一如往常的犀利表情中,實在很難看出她的情緒波動。
「好,該收拾收拾了。鬥真,不好意思每次都麻煩你,可以請你幫忙一下嗎?由宇,要是你不介意,可以請你跟鏡花一起洗澡嗎?」
由宇的動作頓時停住,以簡直像落枕的僵硬動作,轉過頭去看了和惠一眼。她的表情沒有改變,不,應該說是整張臉都僵住了。
「我、我跟、鏡花、一起洗澡?」
沒有抑揚頓挫的語調,聽起來彷佛是一具做壞了的機器人在說話,動作也是差不多僵硬。
「嗯,不行嗎?」
「也、也不是不行……不,可是,我……我明白了,瞭解。雖然是個難題,不過我會想辦法解決。」
——何必搞得那麼誇張。
鬥真強壓住笑意,專心洗著餐具。幸好現在自己背對著由宇,要是讓她看到臉,肯定會逼問「你賊兮兮的在笑什麼。」
「熱水已經放好了,就拜託你羅。」
絲毫不把由宇的緊張當回事,說話口氣一如往常的和惠,也是十分不容輕視。
「嗯、嗯。」
由宇走到睡著的鏡花身旁,不知所措地東摸摸西摸摸,最後總算下定決心,把鏡花提了起來。抓著她的腳提了起來。
「這種抓法好像有點……」
「有什麼問題嗎?」
由宇就這樣一手提著倒吊的鏡花走向浴室。
「我是不是該慶倖至少沒有拖在地上走呢?」
鬥真正有著一模一樣的想法。
14
洗完餐具之後,鬥真開始擔心起來,於是決定去看看由宇跟鏡花的情形,還順便把由宇丟在客廳不管的LAFI三號機也一起帶去。
「跟你說喔,泡進熱水以後啊,要數到一百喔。」
在外面聽見鏡花夾雜著許多回音的說話聲音,接著聽見的則是由宇答話的聲音:
「為什麼是一百?」
「爸爸說要數到一百。」
「這樣啊?既然是橫田說的,應該就真的是有什麼意義吧。下次我就來計算看看洗澡水溫度跟所花的時間之間的關係,可能也挺不壞的。」
隔了一陣子,由宇問了一句話:
「鏡花喜歡你父親嗎?」
這句話裏面蘊含了什麼樣的感情,是鬥真無從得知的。而被問到的鏡花,本身的情形也並不單純。
「嗚……哇、啊啊啊,哇啊啊啊……爸爸,爸爸。」
「啊,啊啊,對不起,鏡花,不要哭。對了,鏡花,跟你說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說到人流眼淚的原理,人在高興或是悲傷的時候,運作的是副交感神經,可是因為懊惱而流的眼淚,則是交感神經運作的結果。同樣是流眼淚,運作的神經種類卻不一樣。鏡花你現在流的眼淚,就是出於副交感神經的作用。怎麼樣?是不是很有……沒趣?啊,啊啊,我該怎麼辦才好?和惠,和惠!」
浴室的門被人猛力拉了開來。
「和惠,拜託你來一下,鏡花她……」
由宇這時才發現站在眼前的鬥真。
「你這傢伙……在這裏做什麼?不對,重要的是你從剛剛就躲在這裏做什麼……」
鬥真震驚得全身動彈不得。距離只差十幾公分,鼻子幾乎就要碰到由宇,不可以往下看。就算沒往下看,剛泡過熱水的頸項與鎖骨的陰影,以及危險地帶的邊緣,還是飛進視野中了。
「應、應該算是散步吧?」
她當然不會接受這個藉口。在打開浴室的門,走到走廊上之前,至少該把浴巾圍上才對……但鬥真這個抗議,她當然更不能接受。
15
把自己關進二樓的房間後,鬥真盤膝而坐,以便讓自己靜下心來。脖子到現在還覺得怪怪的,他試著左右動了兩三次。
「哪有需要扭得那麼誇張啊。」
鬥真嘴上抱怨,但還是想辦法揮開幾分鐘前的惡夢,調適好自己的心情。
鳴神尊就放在眼前。他反覆深呼吸幾次,讓心境慢慢變得一片空明,開始進行這一個禮拜以來每天都有做的修練。
雜念逐一消失無蹤。就連不久之前覺得不好意思的感情,也在不知不覺間煙消雲散。心中沒有剩下一絲一毫的感情。
他睜開眼睛,鳴神尊就在眼前,他伸手拿了起來。過去這麼做時都會感覺到的情緒波動,至此仍然沒有出現的跡象。
——行得通。
鬥真雙手分握刀柄與刀鞘。兩手慢慢分開,讓有著灰色光澤的刀身從中慢慢出現。心境仍然保持一片空明。繼續慢慢拔出刀身,大概拔到一半左右,才靜靜吐出一口先前一直留在體內的氣。就這樣平靜地反覆呼吸十分鐘之久,精神始終沒有染上漆黑的衝動。
「嗯,沒問題。」
『哦?已經可以控制得這麼好啦?』
突然聽到有人說話的聲音,讓鬥真驚訝得幾乎站起身來,接著馬上又歎了口長氣:
「真是的,不要嚇我啦。」
『連剛剛那次在內,你這反應已經是第十五次了。你就沒有一點學習能力嗎?』
聽得見有人說話,但卻看不到有人在場。說來也是當然,因為這是由住在由宇愛機LAFI三號機內部的電子世界之子風間所發出的聲音。
「這樣誰都會被嚇到好不好?」
『都搞到第十五次,一般人早就習慣了。』
無話可答的鬥真「鏘」的一聲將刀收回鞘中。就連像剛剛那樣受到驚嚇時,心境仍然沒有產生變化,自己仍然是自己。這帶給鬥真很大的自信,化為笑容浮現在他的臉上。
『從那天晚上以來,你能自我控制的程度進步得可真多,看樣子要長時間使用也行啊。』
風間所說的那天晚上,指的就是由宇昏倒的那個下著大雨的夜晚。
當時他們被持有重型武器的一個小隊——四十名兵力從後追趕,由宇的身體已經撐不下去,根本無法對抗,陷入四面楚歌的狀態。當時鬥真先將由宇抱到一棵大樹下,帶著一種覺悟——一種就算自己的手會再度染上鮮血也無所謂的決心,拔出了鳴神尊。
然而並沒有人死在他的刀下,他始終沒有失去自我。
「嗯,看樣子已經可以控制住了。跟球體實驗室事件發生的那個時候比起來,可以說是天壤之別……」
鬥真笑著看了風間一眼,笑臉隨即僵住。
『唔,你的感情還沒整理好啊。沒辦法用理性控制,人的精神還真是不方便。』
哪有那麼容易控制啊?一股複雜的感情在鬥真心中翻騰。
儘管事情已經過去,但這個住在LAFI三號機上的人格風間遼,就是當時球體研究室佔領事件的主謀。這個家的一家之主,同時也是鬥真恩人的橫田健一,就是在那個事件之中喪命。
『我說過很多次了,球體實驗室事件確實存在於我的知識之中,但是其中沒有包含任何跟感情有關的資訊。當我被塞進這個窄小的電腦裏面時,就已經把沒有用的東西給丟掉了。』沒有用的東西這個說法挑動了鬥真的情緒,然而要說球體實驗室那時的風間跟現在的風間是同一人物,兩者之間的差異又實在太大。後者甚至救過自己的命,但是他又有著風間的記憶。
到底該算是不同人還是同一人,由宇又是以什麼樣的感情看待風間,還有風間在這個家裏始終貫徹裝成普通電腦的行為,是不是他自己一套聊表心意的方式,這些鬥真都不知道。正因為不知道,所以更是看不開。
為了把感情轉往別的方向,他看了LAFI三號機的螢幕一眼。上面列出的幾乎都是鬥真看不懂的圖形或文字,不過其中仍然有個畫面讓他覺得自己可能可以看懂,於是開始仔細盯著畫面觀察。不知道是不是從上空所拍攝的照片,在雲的縫隙問可以看到一個小小的市鎮。
「這是從飛機上拍的嗎?」
『不是,是從偵察衛星拍的。』
「這樣啊,那這張偵察衛星的照片是在拍哪里?」
『你知道十年前發生的隕石大爆炸嗎?』
「嗯,當時我已經懂事了,而且那個事件又很有名。」
『現在畫面上的就是當時發生爆炸的市鎮。』
「……為什麼要給我看這種東西?」
『我來告訴你那次意外的真相,你要看好了。』
先前一直處於靜止狀態的畫面開始動了起來。雲層開始流動,從縫隙間可以看到那座小小的市鎮怱隱怱現。接著就在畫面正中央出現一個光點,轉眼間光點變得越來越大,吞沒了整個市鎮。在爆風的吹襲下,上空的雲層立刻被吹散。
鬥真說不出話,呆呆地看著這段影片。這一瞬間,多達數萬人就此喪命。一直到前一天,鬥真都還相信這樁戰後最大的慘案就如新聞報導所言,是隕石墜落所造成的。然而畫面上播放的影片,怎麼想都不覺得會是隕石。
強光消失之後,接著是一陣濃厚的煙霧蓋住市鎮上方的天空。煙霧很快就散開,然而下方卻再也看不到市鎮了。
「……原來那不是隕石造成的大爆炸?」
『真相永遠只有一小撮人能夠得知,這點你最好謹記在心。而這就是爆炸之後唯一留下來的建築物。』
畫面中央的部分被風間放大,很快就可以模糊地看到一個人工物體的輪廓。
『也是峰島由宇的目的地。』
「這是什麼?」
風間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而這張則是現在的照片,今天早上才剛拍到的最新狀況。』
而是切換了畫面。
荒野依然是荒野,然而照片上卻有大量的物體蓋滿了這片荒野。
「這是什麼?垃圾嗎?」
『哈哈哈,你有時候說話真的很有意思。如果不是開玩笑,我可要懷疑你的大腦是不是有缺陷了,不過你的幽默感確實相當不錯。』
「謝、謝謝你的誇獎。」
就連遲鈍的鬥真,也聽得出他是在反諷。
『唔,如果這些東西真的是垃圾,真不知道會有多輕鬆。因為這麼一來,就算是有急事要辦,由宇也不用一直耗在這兒煩惱。』
畫面就像剛剛那樣被風間放大,直到可以看出那些剛剛被鬥真說成垃圾的東西到底是什麼。
「為什麼……?為什麼會有這種東西在?」
『今天開始的市街臨檢站根本不成問題,但是這個可就棘手了。』
「我在問你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剛剛峰島由宇不是說了嗎?她有提到防衛廳跟警視廳的對立,那些都是真的。在基層的現場,也的確多半會發生對立,導致組織無法順利運作,我們應該可以趁虛而入。可是……』
說到這裏,風間就把鬥真說成垃圾的影像,繼續再放大一階段。
『可是佈署在這裏的部隊,就不是烏合之眾了,多半是有著優秀的指揮官吧。精銳程度跟LC部隊有著同樣的水準,不,在數量與裝備上,這些部隊顯然更具優勢。他們的名稱就叫做海星。』
現在連鬥真也看得出這些是什麼東西了。畫面上那些先前看起來像是垃圾的物體,其實是戰車與直升機,一看就知道是軍隊。
『上次那個下雨的夜晚,跟我們接觸的部隊也是海星。看樣子他們也在追緝峰島由宇。』
鬥真心中的不安越來越大。想要捉拿由宇的強大兵力,已經佈署在由宇要去的目的地,等著她自投羅網。
「我問你,由宇為什麼要去這裏?這裏到底是什麼地方?」
『想要我告訴你嗎?』
明知由宇不肯告訴他,還跑去問風間,總讓鬥真覺得有點過意不去,但擔心由宇的心情還是更勝一籌。
『我們來做個交易吧。這棟建築物——』
然而還沒說出交易的內容,風間就先說出了答案:
『是峰島勇次郎過去所待的研究所。峰島由宇就是從這裏被帶到N C T研究所,而峰島勇次郎則在這一天失蹤。對峰島由宇來說,這個地方是不能不去的宿命之地。』
「那裏有些什麼……?」
十年前由宇喪失自由的地方,集結了神秘的軍隊。儘管對原因和理由都不知情,鬥真仍然開始隱約瞭解到事情有多重大,他也發現自己說話的聲音變得沙啞。
『接下來的部分你要自己去問那丫頭,我跟她都還沒有確切的證據。』
「我知道了,謝謝你告訴我。那,你說的交易是什麼?」
『別急,我照順序說明給你聽。』
風間接連在螢幕上顯示了幾張照片。軍人、員警與特種部隊的照片一張蓋過一張。
『儘管算是軍隊,但是駐守在這裏的都是日本的正規兵。既不是兇惡的罪犯,也不是遺產強奪組織,他們也是善良的公民。沒錯,就跟剛剛來這裏問話的員警一樣。只要回到家,他們都各自有著家或情人。面對這樣的對手,你能毫不猶豫地拔出鳴神尊嗎?不,我們就先不討論你了。至少峰島由宇應該不行,你認為她能毫不猶豫地對這些正規軍的士兵扣下扳機嗎?』
「我不這麼認為……」
『昨天晚上,我對那丫頭提出一個提案,我可以隨便找些位於海星大本營之中配備了電子設備的兵器進行入侵,去爆破距離目標地點兩百公尺遠的軍火庫,偽裝成爆炸意外來引發混亂,先癱瘓對方大部分兵力再來入侵,問她覺得怎麼樣。可是她明知這是最迅速也最確實的方案,卻二話不說地駁回了。』
對鬥真這個外行人來說,只看照片很難去想像軍隊的具體規模與人數。然而就連鬥真也知道,若是採用風間的方案去引爆軍火庫,多半會造成數百人,甚至數幹人死亡。
『她明明知道敵人對你們可沒有抱持這種同情心或是友愛,仍然寧可選擇困難的手段。所以我才說人類這種自以為是的自我陶醉很麻煩。』
風間的語氣中帶著幾分苦澀。
「這才不是什麼自以為是的自我陶醉。」
由宇只是太善良了。這句話鬥真沒有說出口,而是留在自己心中。而風間要提的是什麼樣的交易,鬥真也已徑多少猜到了。
『到時候如果真有需要,阪上鬥真。』
「怎麼樣?」
『就得由你來排除敵人。』
鬥真朝著手邊的鳴神尊看了一眼。
「我知道。」
無論是決心還是覺悟,他早就已經準備好了。
接下來就只剩下拔刀而已。
16
沒有人發現這個混在夜色之中的存在。
這個城市中最高的大樓屋頂上有根高聳的天線,天線上有個人影。這個人影用兩隻腳跟一隻手讓半個身體倒掛在天線上的模樣,會讓人聯想到爬在樹上的猴子。然而大樓屋頂的天線上當然不應該會有猴子。
如果要問人類辦不辦得到這種事,答案當然也是否定的,然而不管怎麼說,這個攀在天線上的影子確實是人類,而且容貌還非常出眾,用猴子來比喻實在有些失禮。
皮膚曬得黝黑的臉孔上,五宮充滿野性而且精悍,肉體則像只豹般強韌,眼神中更散發出堅定的意志。
他輕巧地在天線旁迴旋,熱心地觀察眼下的街景。口中不時自言自語,但說的不是日語,而是一種有著奇妙腔調的語言。他的膚色、黑髮與輪廓頗深的臉孔,都與日本人有著一段明顯的差距,嚴格說來應該比較接近中東人。
『貝芬格!』
聲音是從他野性的風貌之中,唯一顯得很不搭調的耳機中傳來的。從發音的腔調聽來,這道女性的聲音所說的並不是日語。
人影繞著天線轉動的動作停住了。還一副嫌麻煩似的搔著頭,顯然他並不喜歡自己的任務。就如他的外表所示,他對大都會或人工建築物很不適應,而是喜歡跟森林或大自然嬉戲。
然而這個叫做貝芬格的年輕人還是重新振奮精神,從懷中取出一塊布條。他將布條湊近鼻子聞味道的樣子,就跟獵犬一模一樣。
將布條收進懷中之後,接著彷佛在享受葡萄酒的芬芳般閉上了眼睛,並用鼻子反覆做著深而長的深呼吸。
「真臭,所以我才討厭都市。」
將含有都市中無數種味道的空氣吸進鼻孔,細心地一一分辨,尋找他要找的味道。
也不知到底嗅了多久,先前一直閉著的眼睛忽然間睜大。
「峰島由宇,我找到你了。」
下一瞬間,天線大幅度地彎曲,貝芬格利用天線反彈的力量做出跳躍。就算有天線彈力的幫助,跳躍的距離仍然極為異常。
血肉之軀的人從兩棟相隔距離絕對不算近的大樓之間一躍而過。才剛在隔壁的大樓屋頂著地,也不將一跳數十公尺遠的衝擊當回事,就以猛獸般的動作在水泥地上一踢,開始快步賓士。當他順勢奔至大樓的邊緣,又再度展開超乎常識的跳躍。
有時還不走大樓屋頂,而是踢向牆壁,像飛鳥似的在空中飛舞。他從大樓夾縫間踢著牆壁下到地面的模樣,看上去就像只從山丘上往下奔跑的羚羊。
兩腳一觸到柏油路面,更是不放慢速度,也沒有撞到人群,以一種肉食猛獸般的低姿勢向前飛奔。
幾乎沒有人發現到貝芬格的存在。就算發現,也只覺得是一陣風吹過。他就是這麼快,快得如此超乎常理。
「峰島由宇。」
貝芬格露出牙齒笑了。
味道非常的淡,畢竟距離達到數公里之遠。貝芬格順著味道,來到了一個樸素的住宅區。路上的行人很少,到了晚上就顯得頗為冷清。
貝芬格並沒有走在供人行走的道路上,而是在一棟棟住宅的屋頂上飛奔而過,而且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沒過多久,他找到了味道最濃厚的住宅。
雖然曾學過幾句簡單的日語,但由於不會讀寫,自然就看不懂門牌上寫的橫田兩字。
然而他卻十分確信,峰島由宇就在這裏。
橫田鏡花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睛,環顧四周。
沒有看到母親,而是看到桌上放著糖果,代表母親出門短短幾十分鐘就會回來。
然而鏡花連看都不看糖果一眼,就從樓梯走上樓去。家裏的燈全都開著。
「鬥真哥哥,由宇姊姊。」
鏡花用她那咬字還不怎麼清楚的聲音,喊著之前都會陪她玩的兩個人的名字。之前鏡花出聲喊他們時,由宇多半會繼續關在房間裏,但鬥真應該會馬上跑來才對。然而鏡花的期待落空了,整個家裏始終沒有動靜。
「鬥真哥哥,由宇姊姊,我們來玩嘛,你們在哪里?」
鏡花來到由宇平常待的房間前面將門打開。原本是父親書房的這裏,裏面空蕩蕩地,充滿著空虛的氣氛。
她總算體認到事態是怎麼回事。說得正確點,應該是想起到底是怎麼回事。不管是鬥真還是由宇,今天早上都出門去了,還說暫時不會回來。
鏡花哭著拉住他們,母親出言制止,鬥真擺出傷腦筋的表情,由宇則摸了摸她的頭。這是由宇第一次摸鏡花的頭。在離別的記憶之中,只有這件事讓她覺得高興,除此之外,就剩下寂寞與悲傷的心情。
她在客廳的沙發上一動也不動地等待母親回來。將父親送給她的最後一個禮物,一個小小的兔子布偶緊緊抱在胸口,咬緊了嘴唇忍耐。布偶之所以有一隻耳朵硬是逼真到不自然的地步,是由宇說裁縫難不倒她,幫忙把破損的地方修補上去所造成的結果。鏡花拚命地忍耐,不讓眼淚流出來。一旦哭出來,一定會讓自己更悲傷,所以她決定強忍淚水。
外面有聲音傳來。不是玄關,而是從客廳窗簾的方向,也就是從屋外傳來的,所以不會是母親和惠回來了。
「……是誰?」
儘管說話聲音顯得不安,但一想到可能是鬥真或由宇回來,鏡花就從沙發上跳了下來,拉開窗簾。
外面有人在。但這個人既不是鬥真或由宇,更不是母親。他有著自己從未看過的膚色,而在融入夜色的淺黑膚色之中,唯有眼睛的白色極為顯眼。
情緒完全染成恐懼。先前一直忍住的感情終於潰堤,一舉爆發出來。
「哇啊啊啊,啊啊啊啊!」
先前忍著的淚水一口氣湧出,張大的嘴巴除了發出哭聲之外,什麼事也做不到。
窗外的人影露出了震驚與困惑的表情,然而也只維持了一瞬間,緊接著人影立刻跳開,怱地消失無蹤。
恐懼、寂寞與悲傷的感情在鏡花心中混雜在一起,讓她只能放聲大哭,當場坐倒在地板上,把臉埋進雙臂之間哭個不停。
「媽媽、媽媽、媽媽……你在哪里?媽媽……爸爸,爸爸,你回來,爸爸,你回來好不好?鏡花以後會乖乖聽話,不會再調皮搗蛋了,你回來,你回來好不好?鏡花好孤單。爸爸你回來嘛,不要丟下鏡花……」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當鏡花終於哭累,只偶爾發出啜泣聲時,怱然聽到有人敲了敲客廳的玻璃窗。
鏡花想到剛才那個令人害怕的人影,嚇得身體僵硬。她戰戰兢兢地抬起頭來,但是沒在窗外看到任何人。剛剛的聲音會是風造成的嗎?
她小心翼翼一地往外窺視,左右張望一番,想看看是不是有什麼東西在。但什麼都沒看到,只覺得黑夜裏似乎潛藏著某種存在,讓她再次怕得低下頭去。
這時鏡花才發現到窗外擺著東西。儘管她橫看豎看,但晚上光線太差,就是看不出那到底是什麼。
好奇心終於勝過了恐懼。不,正確地說,是鏡花已經忘了先前的恐懼。她再也忍耐不住,打開了窗戶。
「哇!」
幼童發出了歡呼聲,將那樣東西拿起來戴到頭上。一股芬芳充滿在鏡花的胸中。
「我回來了,鏡花,對不起喔,留你一個人在家。你會不會寂寞?」
聽到和惠的聲音,鏡花立刻跑向玄關。
「哎呀,這是哪里來的?」
看到鏡花的模樣,和惠驚訝得睜大眼睛。用五顏六色的花朵細心編成的花冠,可愛地戴在鏡花的頭上。
看到鏡花拿起花冠之後,潛藏在黑暗中的人影嘴邊泛起笑容。但這笑容只維持了一瞬間,他隨即又開始飛奔,朝味道較濃的方向展現野獸般的賓士動作。
「峰島由宇。」
這種連犬齒都露出來的笑容,跟先前的笑容沒有任何相似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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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邱鐘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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