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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臣家的人們》第5章
第一節

  結城秀康這個年輕人,原本不是豐臣家的。天正二年(1574),他出生在德川家,父親是德川家康。出生在像他那樣黯淡境遇中的人,恐怕是世間罕見的吧。

  當時,織田信長以歧阜為根據地,活動於近畿一帶。而德川家康不過是織田家屬下的一個大名而已。家康剛剛三十出頭。

  遠州地方的濱松城,是家康親自新選的居城。然而,家康的正室築山夫人還常住在家康從前的居城三河地方的岡崎城裡,沒有遷到這新城來。家康不時地回岡崎城去,就如回故鄉似的。

  家康讓大兒子信康坐在岡崎城城主的這把交椅上,盡管他當時還只是個少年。可以說,信康是和父親分居,和母親同居。信康的母親是一個生活鋪張的女人,她身邊有成群的侍女伺候著。這些侍女之中,有一個姑娘叫作“阿滿”。

  且說這岡崎城外池鯉附近的鄉村,有一座神社,阿滿原本是神社的神官的女兒,出身並不高貴。她在內宅當侍女已有多年,韶華流逝,風韻大減,從年歲來說,已經稱不上是妙齡少女了。事情大概是在阿滿二十二三歲時發生的。要是像以往那樣不發生任何事情,侍女阿滿准會以一個貽誤了婚期的老處女,度過她那默默無聞的一生。

  家康回岡崎城來的時候,每晚都上內宅去過夜。

  這是理所當然的。內宅是家康的家庭。而這內宅的主宰者則是他的正室夫人,在那裡伺候的所有侍女都歸築山夫人管轄。

  有一天,家康在到內宅去的長廊上,看到了阿滿,並把她摟到懷裡。阿滿究竟是在什麼地方被家康摟住的,歷史沒有留下記載,阿滿對此也保持緘默。估計不會是築山夫人居住的內宅的樓館。築山夫人忌妒心強,就連家康也常常怕她幾分。看來不會是內宅,而是岡崎城內別的場所。不過,看來家康對這位阿滿也並沒有深情厚意。比方說,家康讓侍女搓腰。僅僅因為偶然的原因,這侍女湊巧是阿滿。而且家康又無意中起了情欲,和阿滿發生了肉體關系,猶如炎炎烈日之下,隨便從路邊的瓜田裡摘了個瓜吃一般。情況大概就是這樣。事情過後,家康早把阿滿給忘了,猶如把吃過的瓜的顏色和形狀給忘了一般,隨隨便便,漫不經心。一切都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

  只是這種隨隨便便的舉動之所以並沒有就此結束,是因為僅僅這一次的機會,阿滿卻有了身孕。她又無法把這一事實對家康去說。

  阿滿要找到一個向家康稟報的機會是不可能的。阿滿直接的主人是築山夫人,她在築山夫人的閨房作事,平常不能離開那裡,即便有時碰巧在夫人臥室或廊下看到家康的身影,她也不能當著其他侍女的面,“喂”的一聲跟他打招呼。

  最主要的是,家康常住在東邊遠州地方的濱松城裡,那兒離這岡崎城有二十五裡的路程,他難得回到岡崎城來。

  “該怎麼辦呢?”

  阿滿想必為此而苦思焦慮,弄得形容憔悴。但是,她四周的機構和習慣,卻硬使她一直保持沉默。幾個月過去了。

  結果,這件事在最壞的情況下給發現了。因為女人們開始注意到她懷孕的體態,有人把這件事報告了築山夫人。築山夫人把阿滿給叫來了,並叫她靠到跟前,以透人心肺的目光盯視著阿滿,開始審問道:“我問你,你這身子,非同一般吧?”

  她想要弄清楚的問題是:父親是誰?如果是男女私通,那麼即便殺了也沒關系。

  築山夫人有一個兒子,這便是德川家的嫡子信康,今年已經十五歲。德川家此外並無子息。假如小妾生了第二個男孩,雖說德川家的人丁也許會更加興旺,然而築山夫人現有的權勢自然會相應減弱。使築山夫人如此驚慌失措的,與其說是因為確實會發生這樣的情況,莫如說,首先是由於她那超群出眾的忌妒心理。

  “你若不老實招來,就讓你嘗嘗刑罰的厲害。”

  築山夫人鐵青著臉,大聲吆喝著威脅她面前的被告。對於阿滿來說,擺脫這一困境的唯一辦法,只有公開說明她懷的是家康的孩子。

  阿滿突然大聲喊了出來。

  當她說出孩子的父親是殿下時,坐在上首裡的築山夫人更加凶相畢露了。只見她半晌沉默不語,像是在心中盤算的樣子。

  築山夫人想道:“干脆斬草除根,大人、小孩一起殺了算。”

  她覺得,這種場合,殺是上策。

  築山夫人以更高的聲音吆喝道:“胡說八道,你准是神經錯亂了。”

  她接著說:“老爺怎麼會愛上你這樣土裡土氣的女人呢?你一定是發瘋了。要不就是你在扯謊。究竟是哪一個,還是讓你的身體來回答吧。現在給你點刑罰嘗嘗,你知道了厲害,自然會說真話的。”

  她想通過動刑,最後把她殺了。這可以說是這種精神狀態的人的智慧。

  築山夫人命令侍女們捉住阿滿的手腳,剝去她的衣裳,毫不留情地讓她赤裸著身子,隨後用繩子把她的四肢捆綁起來,就如綁一只野獸似的。於是將她抬到城堡內的一處樹林子裡,把她吊在樹枝上。

  “你給我死了吧。”

  築山夫人命令每個侍女都朝阿滿這樣喊,並讓她們用斷弓的弓背當鞭子,抽打阿滿的腹部。這時阿滿已經是個懷孕六個月的孕婦了,也不知什麼緣故,肚子比普通的要大。後來才知道,那是因為懷著雙胞胎。每當夫子抽打在阿滿的腹部上時,她便發出一聲奇怪的嘶啞的聲音。此時的阿滿,已經完全失去了作為一個人的美麗和威嚴,只是挺著個大肚子被吊在空中,任憑同性們連續抽打著。照這樣子下去,恐怕非流產不可了。

  陣陣夜風吹來,周身冰涼。

  女人們離開樹林走了,唯有昏死過去的阿滿還吊在空中。幸虧季節是夏天,這才免於凍死。夜半,蚊蟲聚到她身上來叮她。這使她從昏迷中蘇醒了過來。

  阿滿不由得為自己這悲慘的遭遇而失聲痛哭起來。她總算還留有哭泣的體力,這也是老天保佑。這哭聲傳到了另外一幢房子裡。有個名叫本多作左衛門重次的,正在那裡值夜班。

  這是德川家的一位名人,大家都稱他作猛虎作左。此人在本書的前一篇故事中也已經出場過,那時,他擔任監視秀吉的母親大政所的角色,曾在她住宿的公館四周堆滿了干柴,以便到時候,一把火將她燒死。如狗一般忠實於主家,而且辦事刻板,不肯通融,剛強無比,活像是三河人的一個標本。且說這作左聽到樹林裡傳來的哭聲,覺得奇怪,便一手曳根短矛,從屋裡走出來,四下裡尋找。不一會兒,便發現有一團肉塊吊在樹枝上。聲音是從那裡傳出來的。

  作左問道:“你不是阿滿嗎?”

  他也依稀記得這個侍女的臉。阿滿的伯母過去曾在德川家的公館裡當過女僕,如今住在濱松城下,丈夫是作左的同族人,由於這個緣故,作左自然地認識了這位遠房侄女。作左詢問事情的原委,阿滿回答說自己懷了孕,孩子的父親是家康。

  作左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問阿滿道:“總不會是你扯謊吧?”

  三河人雖然篤實,然而多疑。聽了阿滿的說明,他才相信了,於是把阿滿從樹枝上放下來,讓她躺在草地上。接著又為她松了綁,並脫下一件男人的衣服,讓她湊合著裹住身子。但是,下一步如何是好,他也是一時想不出什麼妙計。

  作左一人作主,乘著夜色,當晚把她送出了岡崎城。出城之後又派了三個自己手下的僕從,將阿滿護送到她的伯母家。

  家康那天在岡崎。第二天,作左登城之後,立即扯了扯家康的衣服下擺,探問道:“主上,你還記得有個叫阿滿的女子嗎?”家康臉上露出一種不置可否的神色,這是他常有的習慣。

  “也不能說不記得。你說的這個阿滿怎麼著?”

  “阿滿懷孕了。”

  “唉!這怎麼會呢?”

  家康難免有一種意外的感覺。他既不記得自己真心愛過這麼一個女人,也不記得有幾個夜晚曾和她同床共枕。只是一時的興致所至,才碰了她而已。連她的長相如何,都已經記不真切。僅僅勉強能記起她的名字。不過如此而已。即便現在有人出其不意地對他說,這位萍水相逢、關系疏淡的女人,竟要生孩子了,而父親正是主上你的時候,家康也不僅沒有引起什麼激動和興奮,相反,對於這種有點強加於人的作法,甚至感到很不愉快。

  “如何處置,聽主上吩咐。”

  “我考慮一下。”

  家康只回答了這麼一句話。嚴刑拷打了阿滿的築山夫人,對於這件事,在家康面前只字未提。她暗暗思忖,只要不張揚出去,那麼這事兒就不會公開,只要事情不公開,那麼這孩子也就不會被認作是德川家康的私生子了。

  冬去春來,到第二年的二月八日,阿滿生了雙胞胎。其中一個由於窒息而死,另一個落地之後,在產褥上蘇醒了過來,是個男孩。

  作左把事情的大致經過稟報了濱松城裡的家康。家康差人送去了印有家徽的嬰兒用的衣服,雖然過於簡單了些,但總算由此而承認了是自己的孩子。但是卻不肯和孩子見面,更沒有去看望孩子的母親。這也並沒有特別的理由,只因為家康對這件事,總不免覺得有點格格不入,引不起他的興奮和激動。

  作左要求道:“這是主上的公子,請您為他取個名吧。”

  親生父親給孩子取個小名,這是天經地義的事。然而家康卻似乎有點懶得去考慮。

  家康問作左道:“臉形怎麼樣?”

  作左拿起筆,把這嬰兒的臉形畫在紙上。畫得很拙劣,有點兒像鯰魚。

  家康接過畫,自言自語地說:“這不是像條義伊魚嗎!”

  所謂義伊魚,是生長在三河地方山澗溪流裡的淡水魚,寫作黃顙魚,各地有不同的讀法。它是鯰魚的一種,只是比起鯰魚來,身子略微瘦長些,嘴上長著八根胡須,鰭上長了刺,被它扎著,疼痛異常。當你去捉它時,它會從水裡竄到空中,發出“義伊”的聲音。在三河地方的人家,常把它切成大塊,放在醬湯裡煮了吃。味道並不怎麼鮮美。

  家康說:“就叫於義伊吧。”

  家康並不是出於幽默感而給孩子取這麼個名字的,對他來說,這孩子的出生,並沒有引起他的興致,說實在的,他只覺得此事叫人心煩。作左帶著這個名字來到住在岡崎城下一家民房裡的產婦阿滿的床鋪前,告訴了她。

  阿滿輕聲重復著說:“是叫於義伊少爺嗎?”

  她覺得這名字有點稀奇古怪,但從此,這小子便用了這個名字。既叫於義伊,也叫於義丸。說來也怪,果真臉形奇特,長得像魚。

  於義丸滿三歲了。

  但還不算是德川家的孩子。作左自己當了這孩子的養父。明明是家康的次子,卻不能算德川家的人,連和父親都見不了面,對於這個不幸的孩子,作左倍覺憐憫,他左思右想,考慮著辦法。

  他總算想到了一個好主意:取得家康的親生兒子信康的同情。

  幸虧信康深受家康的寵愛。而且,信康如一般的年輕人那樣,正義感很強。作左為此特地到岡崎,把事情的來龍去脈,一五一十地告訴信康。果然不出所料,信康深表同情。

  信康說:“我以前一點也不知道有這麼一個弟弟。”

  要是他早知道有個弟弟,他是不會置之不顧的。這事兒他連母親也沒告訴。這位年紀還不到二十歲的年輕人明白,如果此事被母親築山夫人知道了,那麼於義丸的性命就難保。信康還說道:“一切由我來調處吧。”這件事激起了信康的正義感,他變得熱血沸騰了。

  信康設計了一場戲。他對作左說,不日之內家康應織田信長之召,從濱松出發去岐阜,途中將在這岡崎城裡住一宿。到那時,我將設法讓弟弟與父親見面。

  這一天來到了,家康進入了他下榻的岡崎城,和他的大兒子岡崎城城主信康,在一室之內見面了。

  “你身體也很健康,這是再好沒有的了。其他方面沒有什麼特別的事吧。”

  家康說了這麼一些話,算是和兒子見面時的寒暄。信康兩眼平視,一個勁兒地盯著家康,不言語。眉宇之間透露著怒氣。家康面對兒子這樣的目光,不由得感到困惑,只見他微微一笑,就像要討好對方似的。

  “怎麼啦,有什麼變故了嗎?”

  信康點了點頭說:“有著哪!”

  就在這當兒,發生了一件怪事。靠走廊一邊的紙門,咯嗒咯嗒地響了起來,好像有人要開它。接著就聽見一個稚嫩的聲音連聲地喊著:“爸爸,爸爸。”

  叫家康爸爸的,只有信康一人。但是家康又想起了另一個人,這便是作左所撫養的於義丸。家康立刻省悟到了這一點,注視了一下信康的臉。信康仍然直盯盯地望著父親,眼中帶有責備的神情。

  家康恍然大悟地說:“啊,我明白了。”

  他主動站了起來,走過去打開了紙門。只見走廊裡站著一個小孩,膽戰心驚地仰起小臉,望著家康。家康把他抱了起來,回到屋裡。

  家康對坐在自己膝上的孩子說:“我就是你的爸爸。”

  小孩沒有哭,只是一個勁兒地仰視著家康。

  這時候,信康躬身行禮道:“可喜,可賀!”

  信康用這句祝賀的話,肯定了這次父子會見的意義。這樣,於義丸和父親家康才正式見了面。從這一瞬間起,於義丸,亦即日後豐臣家的養子結城秀康,取得了家康的次子的地位,成了德川家的一名正式成員。

第二節

  從那以後,幾年過去了,德川家的家庭內部發生了不少變故。而最大的變故則莫過於如下的災禍了:嫡子信康跟母親築山夫人一起,在岐阜的織田信長的命令下,被迫自盡。那是天正七年(1579)的事。

  這樁災禍起因於織田信長在政治上對信康的猜疑。說是信康私下裡串通甲斐地方的武田氏。到底是不是真的,不得而知。當時,德川家的人誰都不相信,但是信長卻相信這是事實。他命令家康殺他的妻子和兒子。也有人說,這是因為織田信長聽說德川家接班人的才干非同尋常,感到他對織田家的將來造成了威脅。他通過殺害他來謀求自己子孫的安全。

  信長的真意如何,雖然無人知道,然而他的命令卻很明快。家康作為信長屬下的大名,是照辦還是謀反,只有這兩種選擇。要謀反,則家康實力太弱小。東邊有武田氏,其軍事力量對德川家,一直是個壓力。為防止來自東邊的武田氏的軍事威脅,家康只得像以往那樣依靠織田家。為了保全德川這個家,他不得不殺信康和築山夫人。

  家康果真把他們殺了。這並不是作為父親和丈夫的他,對自己的兒子和妻子缺少愛情,而是為了保全他含辛茹苦地培育起來的德川家族的權力。連他自己也不得不服從這個已經建立的權力。信康死於天正七年九月十五日,他的死刑是在遠州的二[左“亻”右“吳”]執行的。信康的母親死於前一個月的二十九日,是在遠州的富塚行刑的。當時信康剛二十一歲。三河地方的民眾得知這一不幸的事件之後,無不失聲痛哭。

  茫茫人世,何有這般辛酸事?

  如此俊才,從今以後再難有1

  (見《三河評話》)

  婦孺老幼人人私下這樣議論紛紛,為屈死的少將軍痛惜。

  這次事件,在家康心靈上所造成的創傷是極深極深的,以至於直到他得了天下之後的晚年,這心靈上的創傷也未能愈合。但是,家康是一個天生具有非凡的忍耐精神的人,因而使他能完全忍受住了這一慘事。他並沒有因為過分的悲痛而精神失常,無論處理日常的軍務還是政務,都沒有顯出絲毫的呆滯。也許可以說,比起下了處死命令的信長來說,這位接受命令,付諸實行,並能忍耐住了的家康其人,更是一個異乎非常的人物。

  如果按照順序來說,德川家的接班人這個位子,應該由於義丸來坐了。然而,家康對這件事卻顯得毫不關心的樣子。於義丸究竟是聰明還是愚鈍,有沒有能力肩負執掌將來的德川家的重任,對於這樣的問題,家康似乎連加以考察一下的興致都沒有。有一回,作左拜謁家康時,以試探的口吻說道:“在下觀察於義丸少爺日常的舉止言談,覺得少爺才華出眾,不同凡響,將來有希望成為一員作戰勇猛的名將。”可是家康卻並不應和。

  家康說:“從一個剛剛六七歲的小兒的舉動,哪能占蔔他將來的才干如何如何啊。”

  事實也許如他所說的。但是,養護人作左聽見這麼一句話,是很不滿足的。按作左看來,好像問題歸根到底是在於義丸的親生母親阿滿身上。家康在那回和於義丸見面之後,便把阿滿叫到了濱松城,給了她一個側室的位置,還在內宅裡給了她一所房子。但是,他並不想叫阿滿陪他過夜。由於阿滿無力引起家康對她的情愛,因而自然而然的,阿滿所生的孩子也不能不受到冷遇。

  說真的,家康近來愛上了一個年輕的寡婦。這寡婦名叫愛姬。而這愛姬在信康死的那年八月,生下一個淡眉的男孩。母親阿愛當時還僅僅是個十八歲的少婦,就是在家姬坐月子的時候,家康也依然到她房中過夜。不用說,家康對阿愛的這種深情,也轉移到了嬰兒身上。這嬰兒原來取的小名是長丸,可是過了不久,家康說道:“給他改個名字,叫竹千代吧。”

  這麼一句話,就把大事給決定了。原來按德川家世代相傳的慣例,這竹千代乃是給嗣子取的幼名。家康小時候也叫竹千代,不久前死去的信康,小時候也用過竹千代這個名字。這麼說來,這個嬰兒就是德川家的繼承人嘍。

  比嬰兒長五歲的哥哥於義丸卻被置之不顧。

  有人私下裡議論道:“立弟弟而撇開哥哥,這樣做,將來會不會造成家庭不和啊?”

  對此,家康卻顯得若無其事的樣子。但是,從一貫的脾性來說,對於這類事情,家康是最為操心的。他一直在暗自籌謀畫策,考慮於義丸的安排問題。第二年,阿愛又生了一個男孩。雖說是家康的三子,卻被命名為於次丸。大概是僅次於嗣子之意吧。應該是長男的於義丸,再次被置之不顧。

  時序更迭,歲月流逝。

  天正十年(1582)六月,織田信長在京都本能寺為其部下將領明智光秀所殺,自此以後,家康的命運發生了變化。壓在他頭上的勢力消失了。家康理所當然地認為,繼承織田信長遺留下來的政權的人,應該是他。但是,織田家的直系將領羽柴秀吉,早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迅速擊敗了光秀。秀吉企圖乘勢奪取政權。理所當然的,他和織田政權內部反對他這樣做的人之間,發生了爭奪權力的內訌,秀吉轉戰各地,最後打敗了織田家在北陸的總督柴田勝家,從而成了這場鬥爭的勝利者。

  在這場戰爭中,家康是個局外人。莫如說,他把自己置身於局外。家康毋寧是采用了乘這場戰亂來增加自己的領地的方針,他專心致志地在東海地方開拓疆域。信長在世時,家康除了根據地三河國之外,僅僅擁有遠州一國,他只是個擁有兩國共計六十萬石左右領地的大名。但在信長死後,短短的時間內,他就割據了駿河、甲斐、信濃三國,一躍而成為共有一百三十萬石領地的實力雄厚的大名了。能動員的兵力號稱有三萬四千多人。可以說名副其實地成了東海的霸王。

  然而,這期間,秀吉在京都建立了政權。其統治的領土除京城之外,還有近畿、北陸、山陰以及山陽的一部分,共計將近六百三十萬石。

  不用說,兩人不可避免地要發生衝突。

  家康應信長之子信雄的要求,和他結成了同盟,兩人一致站在譴責秀吉的立場上,對他進行了挑戰。譴責秀吉篡奪了織田政權,這在名分上是對家康有利的。不久,家康和秀吉的軍隊在濃尾平原上相對峙,天正十二年(1584)晚春,家康得到了有關秀吉軍隊移動的情報,從而在小牧、長久手大破了秀吉軍。不過,因為這是一場局部戰鬥的勝利,對戰爭的全局沒有影響。

  秀吉正處在著手統一天下的征途中,他覺得與其在這種時候與家康一決雌雄,不如以外交方式籠絡、軟化家康,將他納入自己的麾下為好。為此,他先拉籠了織田信雄。家康孤立了。接著,秀吉又籠絡家康。家康被迫響應了秀吉的號召。如果再堅持打下去,那麼,最終將被在數量上占壓倒優勢的秀吉的軍隊所擊破。

  同年九月,秀吉和家康講和了。秀吉提出的條件中,有一條是:要家康給他一個人質。家康聽了,開始很不高興,說道:“稱之為人質,恐怕不妥。”戰鬥的勝利者提供人質向敵方求和, 古往今來, 從未有過這般先例。秀吉立即改口說道:“那就叫養子吧。”

  不管是叫人質,還是叫養子,要交出自己的親生兒子,這一實質性內容並沒有不同。但是,稱之為養子,則在世人面前,可以保全面子。家康答應了。

  於是,家康決定把於義丸交給豐臣家。他不叫竹千代去,因為竹千代雖是於義丸的弟弟,卻是德川家的嗣子。

  “這一下,於義丸總算派上了用場。”

  家康的心裡也許曾掠過這樣一個念頭吧。阿滿所生的於義丸,仿佛是專門為了用作這樣一種外交上的工具,而在德川家養大了似的。日子過得飛快,於義丸今年已經十一歲了。

  得知家康要拿於義丸給他作人質,秀吉不由得大為欣喜。不管怎麼說,這是德川家裡最年長的男孩。對於家康來說,准是個寶貝。正因為如此,作為人質的價值也就大了。

  秀吉對此事的斡旋人說:“是嗎?三河侯爺要把於義丸給我啊。從今以後,我要像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愛護他,把培養成一員出色的武將。將來,要是他才干出眾,說不定讓他繼承我羽柴家的家業哩。”

  沒過多久,這位於義丸就帶著德川家的家老石川數正的兒子勝千代、太傅本多作左的兒子仙千代,於這一年的十二月十二日,從濱松城出發,取道來到大阪。說得更確切一點,是向他那坎坷的命運出發了。

  在大阪城裡,舉行了養父和養子見面儀式。養父秀吉坐在客廳的高座上,這是於義丸從未見過的一個陌生人。

  “喂,我是你的爹啊,來來來,快上我這兒來吧!”

  秀吉用大嗓門說著話,同時揮手招呼著。當於義丸不肯前去時,秀吉親自從高座上下來,用手撫摸著於義丸的肩膀。秀吉喜歡把手掌搭在別人的肩膀或頭頂上,用這樣的動作使別人對自己產生親近感。現在就是如此。

  秀吉說道:“從今天起,公子就是我家的人啦,可得好好學習啊!”

  於義丸聽了,禁不住要掉下眼淚來。從少年的直覺來說,倒是這位養父遠比親生的父親更具有父親的溫情哩。秀吉立即命手下人在別的房間裡做好准備,讓於義丸以羽柴家的孩子的身份,於當天就舉行了戴冠儀式。

  由秀吉給取了個名字,叫“秀康”,全名羽柴秀康。從養父秀吉的名字中取了個“秀”字,從生父家康的名字中取了個“康”字。普天之下,恐怕沒有比這更加顯赫的名字了吧。

  秀吉說:“如能名副其實,那麼你可以成為全日本首屈一指的武將嘍。”

  秀吉奏請朝廷,為秀康要了個官位。秀康成了從五位下侍從,被任命為三河太守。並且有了封地,在河內,共一萬石。對於一個尚未繼承家業的少年來說,這已經很不小了。秀康比起以前在德川家裡的時候,各方面的境遇都大大改善了。

  天正十五年(1587),秀吉率兵征討九州的時候,秀康隨軍行動,雖然他那時還只是個十四歲的少年。第二年,即天正十六年四月,養父秀吉邀請後陽成天皇到豐臣家的邸宅訪問,舉行有名的“天皇行幸聚樂第”的盛大儀式時,僅僅十五歲的秀康任兵衛少將之要職,與其他顯臣們一起跟在皇上的鳳輦之後,擔任後衛。那時,和他一起並肩行進的有:加賀少將前田利家,已故的織田信長的嫡孫、官居侍從的織田秀信,此外尚有與秀康一起,同是秀吉養子的少將羽柴秀勝和羽柴秀秋等豐臣家的公子哥兒們。對於秀康來說,這一天的豪華的穿著,是他終身都難以忘懷的。

  這期間,發生了一件小小的波折。秀康並不完全受到豐臣家的親兵們的器重。不錯,在形式上,他是秀吉的養子,論官位也已在一般的大名之上。但是,人們對待秀康的態度的深處,潛藏著“那位少爺是個人質”這樣一種觀念。就連府邸中的小差役,在和秀康的應對方面,也有一些輕慢無禮之處。

  秀康已經感覺到了這一點。任何人長到十五六歲的時候,恐怕誰都會明白自己的身份以及與周圍人處於怎樣的關系。周圍人對他的輕慢,使秀康感到難以忍受。他這個人,自尊心生來就比別人強一倍。有一天,在公館裡,一個小差役怠慢了秀康。確切地說,是臉上顯露出了一絲不敬的神色。

  正在長廊裡走著的秀康猛地回過頭來,對剛才迎面而過的小差役怒斥道:“等一下!你剛才那張臉,再給我看看!”

  直到這時,這個小差役還站在那裡,並未下跪。秀康大喝一聲,舉手一把抓住對方腦後的頭發,就勢兒把他按倒在長廊的地板上。

  “告訴你,盡管我沒出息,但我是家康的兒子,這一家的養子,那麼就請你順便轉告你的伙伴們,從今以後,倘使再有人膽敢無禮,我當場就要他的命。”

  小差役聽了,嚇得渾身打顫。沒過幾天,這話傳到了秀吉的耳朵裡。想不到這個少年竟有如此豪邁的氣質,對於這一點,秀吉感到驚訝。

  “噢,秀康這麼說啦,三河守(指秀康)說的,不錯呀!”

  秀吉用這話告誡全家的人,並且把過去還沒有給的印有豐臣家家徽的衣裳賜給了秀康。但是,秀吉的內心深處也對秀康產生了警惕心。他希望別人家的孩子盡可能愚鈍一點才好。

  後來,秀吉注意觀察,果然發現這個剛脫離少年時期的秀康,正在逐漸發生變化,不光是氣質,就連臉上也漸漸有了一種凜然不可侵犯的神情。舉止頗有威嚴,跟豐臣家的其他養子,例如秀次、秀秋以及秀家相比,顯然將成為另外一種人。秀次過於浮躁,妻子的親屬秀秋則很蠢笨,雖說宇喜家出身的秀家多少顯眼一點,然而也不過是平庸之輩而已。而在自己的為數眾多的養子當中,看來只有家康的兒子秀康一個人,具備著在戰場上號令三軍的才能。當將軍的得有不可侵犯的威嚴和為人敬重的德行,才能在戰場上發號施令,威震全軍,包括最下層的士卒。而秀康倒似乎是一個生來就具有這種威嚴和德行的人。

  或者秀康本人正在有意識地培養這樣一種才德也未可知。如果是有意識地這樣做的話,那麼這就更加非同一般了。

  沒過多久,又發生了秀康在伏見城內的軍馬場上懲處馬夫的事件。這馬場乃是豐臣家的御馬場,這裡的馬匹只有秀吉或豐臣家的公子們才能騎用,當然,秀康是有使用權的。

  正在秀康騎馬的當兒,軍馬場中負責秀吉坐騎的某個馬夫,為了讓馬溜一溜,把馬從馬廄裡拉了出來,並開始騎著它在附近馳騁起來。不一會兒,這馬夫騎著的馬與正在行進當中的秀康的坐騎,並頭齊進起來。對豐臣家的公子來說,沒有比這更無禮的了。居然連一個馬夫都如此小看秀康。秀康把臉轉向馬夫。

  只見他一邊騎在馬背上奔馳,一邊拔出寶劍,大喝一聲:“無禮之徒!”

  手起劍落,一下子干淨利落地把那馬夫從馬鞍上砍落在地。這動作之神速真是非同尋常。況且那凜然的氣概更使人驚倒。馬場裡當即轟動起來。要知道,被害者所乘坐的是秀吉的一匹坐騎。只因是秀吉的坐騎,別人對它都恭而敬之,而秀康卻毫不留情地用血玷污了這坐騎的馬鞍。倘使被人妄加猜測,認為是有意污辱秀吉的寶座,到時也就無法辯解了。

  可是,就連這一次,秀吉也沒有生氣。相反地,倒對這個養子的剛毅性格,贊揚了幾句,也稱贊了他的武藝。在騎馬馳騁中砍殺敵人,這種事情似乎是誰都能做到的,可實際上卻並不那麼容易。而秀康這次卻輕而易舉地做到了。

  當時家康已經是豐臣家麾下的大名了,他聽到有關這件事的傳聞,壓低了聲音,悄悄地對他身邊的家臣說道:“真不愧是我的兒子啊!”

  從此,家康對秀康的看法,明顯地有了改變,他漸漸有了這樣的想法,認為秀康比起嗣子秀忠來,或許還強一些哩。但是事到如今,要讓秀吉把秀康還給他,就有點難以開口了。

  他心裡尋思道:“真可惜啊!”

  然而,這也不過是一時的念頭而已。從家康來說,別的事都好辦,而唯獨秀康這個人是他無法為之盤算的。

  總而言之,秀康這個年輕人,將來即便有出類拔萃的才干,也是英雄無用武之地。豐臣家是無論如何不會讓家康的兒子繼承天下的,而生父德川的家裡,既然已經有了秀忠這個繼承人,那也就用不著秀康了。秀康這個人必將成為一個奇特的存在,他的才能越大,便越要浮在空中。

  就連秀吉也似乎是這樣想的。事實上,就在軍馬場事件發生的那一年,秀吉的親生兒子鶴松已經出生,從豐臣家來說,已經沒有必要擁有那麼多養子了。更何況,作為人質的秀康也早已失去他的政治效用。

  秀吉心裡想:“要是有哪一家名門高第,能讓他過繼的話,那就……”

  他已經開始在考慮,把養子秀康送給人家的事了。幾年之後,秀吉把同樣是養子的金吾中納言秀秋,送給了小早川家。現在,秀吉思考著的正是這樣的事情。

  想不到就在軍馬場事件發生後的第二年,關東的名門結城氏主動向秀吉提親。說起這結城氏,那可是早從鐮倉時代起就是名門大戶,不同於那種在戰國時代興起的暴發戶式的大名。結城氏的當代家主名叫晴朝,這一年,即天正十八年(1590),正當秀吉攻打小田原城的北條氏時,晴朝前來朝見,從此成了豐臣家的下屬。那時,晴朝為了加強與秀吉的聯系,主動請求說:“敝人沒有子息,敝人一死,結城家就將斷絕煙火。懇請殿下為結城家指定一個繼承人。”

  秀吉聽了晴朝這種奇志,欣喜萬分。他立刻想到了秀康,便回答晴朝說:“事情正巧,剛好有一位熟人。”

  這結城家,從鐮倉時代以來,一直是有名的武將之家,今天仍是眾所周知的名門大族。

  這次的小田原之戰,家康也參加了。只要差人去叫一聲,家康會立刻到來的。可是,秀吉從來不把家康當作家臣,而是待之以上賓之禮。這一次,也用了最高的禮節,為此,特地派了一名使者。這使者選的是一位在這種場合經常出面的人物,名叫黑田孝高,又名官兵衛和勘解由,委托他去從中斡旋。孝高來到家康的營盤之中,如此這般地傳達了這門親事。

  孝高說:“這對將軍閣下是件非常值得慶賀的事啊!”

  此話一點不假。家康早已從秀吉處接受密令,要他在這次征討小田原的戰役結束之後,調任關東八州的總督,封地共有二百五十萬石。秀吉甚至還勸他務必把關東八州的首府設在江戶。現在卻說自己的親生兒子秀康要繼承結城家的家業,來當結城城的城主了。這結城的城堡位於關東的東北地方,是防止來自奧州的威脅的最重要的城寨。把秀康安置在這裡,對於德川家的防衛,是沒有比這更難能可貴的了。

  家康很興奮地說:“啊喲喲,真是沒有比這更好的事啦!”

  他回答來使說,敝人絲毫沒有異議。

  這門親事就此談成了。

  秀康即刻以豐臣家的兒子的身份,從京城出發下關東而來,路過江戶時與親父家康會了一面,又繼續沿奧州官道北上,最後進入了結城城。秀康在那裡娶了親。妻子是結城家當代家主晴朝的孫女,名叫[左“口”右“關”]子。

  從這以後,秀康便改了姓,稱為結城秀康。俸祿五萬石。原先的結城家的家主晴朝解甲歸隱,為此秀吉另外又賞賜給他一筆錢財。

  家康慶幸自己這次占了便宜。秀吉這樣做,實質上等於把人質秀康還給了自己。而且自己已不必另外分領地給秀康,因為他繼承到了別人家的一筆遺產。家康大概覺得,秀康是個給他帶來福運的兒子吧。

  秀康放棄原來的羽柴姓,改姓結城之後,他作為一個大名,地位發生了變化。他已經不再是豐臣家的直屬大名,而是德川家的大名了。

  秀康深切地感覺到:“降級了。”

  另外還有一件不中意的事是,他處在自己的弟弟德川秀忠的下風,得聽他的指揮。不過,在這一個問題上,秀康從不讓自己的感情有一點點外露。

  家康心裡暗暗思忖道:“秀康平日在想什麼呀?”

  他難以猜度秀康的心思。秀康從小就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為此,對於當今這種誰都一目了然的不佳的際遇,他是不會滿意的。而秀康卻在忍耐著。這麼看來,這個阿滿所生的兒子,倒不能不說是個很沉得住氣的人哪。正因為如此,將來也就更加可畏。

  繼承了結城家的家業之後,秀康特意上江戶向家康請安。家康命家臣們以厚禮款待他。並擇日會見了這位自己的親生兒子。家康對秀康十分恭敬,以至於使得他左右的人們都有點迷惑不解。

  家康稱呼自己的兒子作“結城少將閣下”。每有所問,也總是笑容可掬。舉止言談之間顯得十分客氣。

  更確切地說,他是有一種負疚之感。秀康出生的時候,甚至沒有肯公開認作兒子,而且長期不願和他見面,到頭來又干脆送給豐臣家作了養子。再說,盡管秀康是德川家最年長的兒子,卻不讓他繼承德川家的家業。

  家康心裡想道:“秀康怕是在恨我吧!”

  他一邊在心裡盤算著,一邊對秀康察言觀色。然而,只見這個臉色紅潤、長著一雙大眼睛的年輕人,無論對家康還是對秀忠,態度都很恭敬,臉上並未露出絲毫怨恨的神色。

  “這個年輕人,可千萬不能惹他生氣啊!”

  家康不僅心裡這樣尋思,而且在行動上也確確實實地以小心謹慎的態度來對待他,猶如怕碰了身上一處傷口似的。

  “千萬別怠慢了少將閣下!”

  家康也向家臣們作了交代,特別針對嗣子秀忠,則更是苦口婆心地給他講這個話。家康看透了秀康的性格。只要能照顧他的自尊心就行。倘若德川家的家臣中,有人以輕慢的態度對待秀康,傷了他的自尊心,那麼恐怕這個年輕人准會在家康死後,滅了秀忠,把德川家奪到自己手裡。

  “不過,看情形,倒也並不像是一個很容易受人挑唆的人嘛!”

  家康觀察的結果,同時他也得到了這麼個印像。這一點,對於家康來說,多少是個安慰。

  出人意料之外,秀康在江戶謁見家康之後,並沒有回封地結城,而是直接到了上方,一直沒有離開伏見。這是身在伏見的秀吉的主意。秀吉一如既往地疼愛著秀康,始終要他留在伏見城的府邸之中陪著自己。秀康也一樣,仿佛在秀吉身邊呆著,比在關東更加輕松愉快,心情舒暢似的。

  從這以後,直到秀吉去世,秀康一直沒有離開過這位養父。文祿元年(1592),出兵朝鮮時,秀康曾跟隨秀吉到過肥前名護屋——征朝軍的大本營所在地。而當秀吉回上方時,秀康又如影子一般,緊跟著回了上方。在始終不離開秀吉身邊這一點上,在豐臣家的幾個養子中間,秀康也許可說是最忠實的一個了。不過,這也是因為秀吉不放他。

  秀吉常常說:“少將閣下,你可別離開我啊!”

  不知是不是因為年紀老了,變得懦弱了,還是由於對少將秀康這個年輕人格外寵愛,抑或是由於有政治方面的考慮。恐怕原因與上述三者都有點關系吧。所謂政治方面的考慮,那是在豐臣家的嫡子秀賴出生以後的事。自秀賴出生以來,在秀吉的眼裡,秀康的存在帶有了復雜的色彩。秀康擔負著連接豐臣家和德川家的橋梁作用。有朝一日秀吉撇下秀賴死去,天下的權柄有可能會落入家康之手。秀賴的前途也將和從前織田家的公子們的命運一樣,或者被殺,或者被逐,或者降到一個小大名的地位,三者必居其一。到那時,結城秀康將會挺身而出,擔當秀賴的有力的保護人的吧。秀吉是這樣期待著的。

  總而言之,秀康沒有回關東去。結城城委托給了家臣掌管,他自己在大阪和伏見都建造了公館,長年在那裡住著。每天他都登上伏見城去。在伏見城的辦公室裡,始終可以看到秀康的身影。對此,秀吉老人高興得如天真無邪的孩子似的。秀康也喜歡看到秀吉的笑臉。凡是秀吉喜歡而又不違反家康的利益的事情,秀康大概是什麼都做的。

  晚年,秀吉睡在床上的時間多。這種時候,他常常叫秀康給他搓腰。

  例如有一次,秀吉躺著對秀康說:“這也是老來的一種享受啊!”

  他還說,少壯的時候,死命干活,老了叫兒子搓搓身子骨,這就是人生的最大幸福嘍。秀康用手掌搓摩著秀吉的身體,這身體已經瘦削得像干柴棒似的,幾乎不能稱作人的肉體了。秀康對此感到很難過。

  秀吉說:“拾兒(秀賴)是你的弟弟,將來你得多愛護他點哪!”

  他那淺黑色的皮膚沒有一點光澤,活像一張紙似的。從他那干癟的嘴唇裡吐出來的這句話,秀康已經聽過不知多少次了。

  盡管秀吉對他說“是你的弟弟”,然而說實在的,秀康聽了這句話卻感到很空洞。秀賴現在還是個幼童,卻早已為天下人崇敬,已官居正四位左近衛中將,而理應是哥哥的秀康,卻只能在遠離弟弟的下座向他拜謁。

  說起弟弟,另外還有一個呢。德川家的嫡子秀忠便是。這倒是個貨真價實的嫡親弟弟。然而就連這位弟弟,也早已是從三位權中納言了,身為哥哥的秀康卻只是他的家臣。

  秀康禁不住想到:“我到底算什麼啊!”

  兩個弟弟的權勢,是如此的過於顯赫,而作哥哥的秀康的地位,卻又如此的過於過於低微。到如今,秀康也還只有結城城五萬石的封地,僅僅統率著二百來個武士。這能說是豐臣秀賴和德川秀忠的兄長嗎?就連秀康自己,每當想到這些,也總不由得為自己這不幸的身世而難過,有時甚至覺得很滑稽可笑。

  不過,秀康對秀吉這位養父,卻從少年時起就懷有一種與骨肉之情相類似的愛憐之情。少年時期,養父秀吉常常帶他一起入浴。不光是入浴,秀吉還曾用點著了的線香,親手在秀康的皮膚上熏灸。關於生父家康,這樣的記憶卻一次也不曾有過。秀康雖然認得父親家康的臉形,卻從未接觸過他的身體。如今,秀康把手伸進秀吉的被窩裡,正在搓揉他的筋骨。對秀康來說,他現在用手撫摸著的這位老人,看來遠比他的生父近得多。

  幾年之後,當秀康二十八歲那年,秀吉死了。那是慶長三年(1598)八月十八日。從秀吉去世的那天夜裡起,政局一直動蕩不定,每到夜晚,伏見城下就發生騷擾,流言四起,不到三天,市民們都用車馬裝著家財,沿著大道逃走了。秀吉在世期間,被他的權威壓住了的豐臣家的各種派閥,在秀吉死後,開始公開活動起來。他們都准備用武力來壓倒對方。不時地傳來這樣的消息,說是大名與大名互相在伏見城下兵刃相向。這也並不是毫無根據的流言蜚語。從秀吉死去的那一瞬間起,豐臣政權的秩序就完全徹底地崩潰了。人們自然而然地逐漸把希望寄托到家康身上,認為重建這秩序的不是幼童秀賴,而應該是家康。下面這樣一種看法和願望,開始在社會上暗暗蔓延開來:認為家康是豐臣政權下實力最強的大名,而且,是從織田信長那時起就名揚四海、功勛卓著的一個歷史性的元老人物,他的巨大威望足以平定世亂,恢復秩序。只要家康不成為社會的中流砥柱,那麼,元龜天正年間的亂世會卷土重來。家康巧妙地利用了世人的這種看法和願望。

第三節

  家康暗暗地操縱著這一局勢。此時叫他不放心的是秀康。

  家康把秀康的家老們叫來,吩咐他們說:“這個人頭腦過於愚鈍,你們要好好輔佐他,別讓他走錯了道。”

  如果秀康天真無邪地陷入豐臣家的內部事務,為一派的力量所利用的話,那麼,家康的不可告人的意圖,就不得不落空了。

  豐臣家的派系共有兩個。彈劾家康是野心家、有篡權企圖的,是秀吉的政務輔佐官石田三成及其黨徒,他們以秀賴的生母澱姬作為本派的後台。和石田相對抗的,是加藤清正和他的朋輩們,這一派或可稱之為野戰派,他們的核心人物是秀吉的正室北政所。兩派都是秀吉一手栽培、提拔的大名,但是在豐臣政權建立以後,石田派作為文官,居於政權的中樞。而加藤派則作為職業軍人,被迫遠離了核心。加藤派認為,每每把他們這些人驅入困境的,是秀吉身邊的石田派,因而等秀吉一死,就揚言道:“現在用不著顧忌殿下了。事到如今,要殺了石田這幫人的頭,吃他們的肉!”

  同時把各自在大阪的府邸武裝起來,公開與石他們為敵,甚至有爆發一場短兵相接的巷戰之勢。家康企圖利用豐臣家的這一場內部糾紛。他時而以豐臣家的首席大老的身份出面調停,時而在暗中挑唆煽動。家康私下支持的是北政所和加藤清正等人的這一派。家康的盤算是:利用加藤他們這一派,煽起這一派對石田派的深仇大恨,讓他們把矛頭指向石田派,驅使一方去整另一方,通過這辦法來最終實現改朝換代的目的。家康覺得,他不必動用自己的關東兵團來摧毀豐臣家,而是以始終保持豐臣家所屬的親信大名之間內部爭鬥這樣一種形式,在這種爭鬥激化的最後階段,由自己來指揮一場大決戰,到那時才開始發動政變。這就是家康設計的藍圖。按照這一藍圖,家康切實地作了布置,而布置的每個步驟都成功了。真是怪有意思的。

  家康想道:由於上面所說的原因,“對秀康不能放任不管,漫不經心,可不知道這個人會干出什麼來啊!”

  如果撂開秀康不管,那麼他會上大阪去護衛秀賴也未可知。而這樣做,自然而然地就進了石田的陣營。

  家康對兒子秀康也采取了措施。慶長四年(1599)三月,家康把結城秀康叫到跟前,對他說道:“想請你給我當警衛。”

  家康說明了情況:局勢將日益惡化,石田派妄圖謀害家康,正在不斷地出謀劃策,施展陰謀詭計。自然,家康所說的這些都是事實,在這之前,秀康也已有所聞。家康進一步說:“然而德川家在上方只有少數兵力。要進行防衛是很困難的。”他的嫡子秀忠已奉命回關東,在江戶作好了隨時能出兵的准備。“在京都、大阪這一帶,我德川家勢力單薄,請替代中納言(指秀忠)助我一臂之力。”家康說道。

  家康想用這種懇托的辦法來激發起秀康的俠義心腸。果然不出所料,秀康聽了,激動不已。作為兒子的他受生父的重托,這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僅僅這一點,秀康也早已熱淚盈眶了。秀康幾乎是喊著說道:“不肖之子願為大人赴湯蹈火。”直到這時,他才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家康的兒子。

  然而,自那以後的日子裡,卻並沒有出現什麼特別的情況。總之,他總是要麼在家康的公館,要麼在自己的宿舍呆著而已。他既不去別處,也不能去別處。

  家康心想:“這下放心了。”

  只要這樣,把他圈在欄裡,他就不會成為其他野心家的餌食了。

  慶長四年(1599)閏三月三日,秀吉死後在豐臣家內部起到調解作用的次席大老前田利家,在前田駐大阪的公館裡病故了。加藤清正等人從此有了暴動的自由。利家死後的第三天夜裡,他們在大阪城裡發動政變,企圖誅伏石田三成。三成事先覺察了他們的計劃,便只身逃到伏見。加藤他們跟蹤追擊。這批人是加藤清正、福島正則、黑田長政、細川忠興、加藤嘉明、淺野幸長以及池田輝政等。

  三成被追得無處可逃,便索性闖入家康在伏見的公館裡請求保護。對於三成來說,家康不僅是主要的敵人,而且他正在暗中支持著敵方的七位將領,是個躲在幕後的罪魁禍首。這一切,不用說三成是知道得一清二楚的。正因為知道這些內情,便故意將他一軍。他估計家康不敢殺他。事情果真如此,家康把他保持起來,沒有殺他。

  家康的臣僕之中有不少人建議道:“乘此機會誅了三成吧!”

  他們的意見是,應該誅了一直在彈劾家康的三成,以取得七位將領的好感。家康沒有聽他們的。他的部下中有一位軍師叫本多正信的,與家康持同樣的意見。這意見是:保護三成,讓他活著,放他回他的老窠——近江佐和山城。日後,他必將起來謀反,籠絡大名們,舉兵討伐家康。只有到那時,發動政變的時機才成熟。在這之前,不能不讓三成活著。

  家康對追趕到伏見來的上面七位將領進行了說服工作。

  他一半吆喝一半恐嚇地說:“殿下去世,為時不長,況秀賴公接位日子也尚淺。要是你們如此在伏見肇事,那是對故主極大的不忠之舉。倘使你們這還不聽勸告,堅持要殺治部少輔,那麼我家康決計奉陪。如何?”

  七位將領聽家康這麼一說,也就不能不服從了。家康當夜讓三成住在自己的府邸裡,第二天一早打算把他送出去。然而他仍然不放心。說不定清正他們在路上埋伏。家康作了周密的安排。

  “少將,請你一直把他送到勢田大橋!”

  家康把秀康叫來,命令他擔任三成的警衛。秀康點頭答應了,隨後又叮問一句:“要是半路上遇到清正他們伏擊,該怎麼辦?”

  家康回答說:“戰鬥!”

  這“戰鬥”一詞,使秀康昂奮起來。秀康如此英氣勃勃,然而至今不不曾打過仗。他曾跟秀吉隨軍參加過討伐小田原之戰,也曾在出兵朝鮮時跟養父到過肥前名護屋。但是沒有參加野戰。秀康的氣質究竟如何,至今還未在實戰中受過檢驗。

  然而,家康卻放心地說了聲“戰鬥”。他估計,戰鬥是不會發生的。擔任警衛的不是別人,而是家康的兒子。清正他們襲擊秀康率領的警備隊,那等於向家康挑戰。他們是不會那樣做的。

  對於秀康來說,不幸的是,路上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秀康和三成並轡走在醍醐官道上,心裡希望能發生點什麼。

  “即使犧牲生命,我也要保衛閣下。”

  秀康這麼說著,臉頰上泛起青春的紅暈。三成誤解了他的意思。

  石田三成心裡暗自思忖道:“這一位到底不一樣。看來對秀賴殿下,有一種特別的感情啊。與家康等人不同,他對豐臣家感情深厚。也許會支持我們吧。”

  他把秀康的那句話作了合乎自己需要的解釋。不久,兩人來到橫跨在瀨田川上的瀨田大橋的西首。走過這座大橋向東去,便是遼闊的近江平原。北近江的山林原野是三成的領地。

  秀康彬彬有禮地說:“那麼,到此我就失陪了。”

  三成也客氣地致謝,並把剛好隨身攜帶著的一柄正宗(正宗即岡崎正宗,鐮倉時代一位制作日本刀的名匠。)的短刀饋贈給了秀康。早在那個時期,三成所藏的短刀已是天下聞名的無價之寶了,不惜以寶刀相贈,也許可以說這反映了三成對秀康懷著極其感激和友好的心情。這把短刀後世稱之為石田正宗,一直被傳了下來。

  第二年七月,三成在大阪舉兵。他列數了家康的種種罪狀。其大義名分是:討伐家康,保衛秀賴政權。

  這時候,家康在小山地方,離秀康的居城結城很近,估計只有十幾裡路。家康為了打會津的上杉氏,正在征旅途中。家康是以豐臣家的大老這個正式身份攻打上杉氏的。這次出征乃是為天下而戰。為此,他率領了一支由隸屬於豐臣家的眾多大名組成的部隊。家康心裡盤算著用這支部隊去打大阪那批大名。

  不過,將領們也各有自己的打算。為了統一他們的意向,家康把上面所說的隸屬於豐臣家的將領們聚集到殘留著小山城遺址的山丘上,要他們決定去留。在這決定命運的時刻,起初有的人舉棋不定,有的人對加入家康一方持消極態度。然而沒過多少工夫,全體與會者都被這會場的氣氛所感染,異口同聲地說: “沒有異議,事至今日,我們願與內府共命運。”

  一切都如願以償。家康滿意了。可以說,家康以後的全部命運,是以這七月二十五日的小山軍事會議的成功為基礎的。

  會議立即轉變成作戰會議,具體商議如何討伐三成的問題。其結果,由福島正則、池田輝政等豐臣家的大名組成了一支先鋒部隊,立即動身向西進軍。家康則決定先回一次江戶,然後率領德川軍沿東海道向西,並讓嫡子中納言秀忠帶領德川第二軍,取道中仙道而去。

  問題是秀康。

  家康采取了不讓他參加會戰的方針。在家康看來,秀康在戰場上多半是個勇猛的人,倘若建立了大功,那就得給他重賞。這麼一來,秀康的影響會增大,和嫡子秀忠之間的關系將變得難處。那些在野戰攻城中和秀康一起同甘共苦的德川麾下的將士,最後將敬慕秀康,他的威望准會超過秀忠。秀忠的長處只不過是舉止穩重,為人謙和而已。這樣,德川家的秩序因此會發生混亂,因為家康已決定讓秀忠繼承德川家的家業。秀康自己也說不定會自命不凡,忌妒弟弟的權勢,因而起謀反之心。

  由於上述緣故,家康決定派秀康擔任留守。讓他守衛宇都宮城,以鉗制上杉氏,在關東的東北角,遠遠地保衛江戶城。為此,家康派了一名使者到秀康的軍營中去。使者是家康的同族人,官居玄蕃頭的松平家清。

  秀康還沒有聽完來使的述說就從座位上跳起來怒吼道:“混帳!”

  他說,自己生在將軍之家,面臨這麼大規模的決戰,卻叫我擔任留守,這怎麼成呢?這個命令我不能服從。我准備今晚立即離開這裡,以先鋒的身份率兵沿東海道西進。請將我的上述意見,轉告父君。

  擔任使者的家清嚇得臉色發青,趕緊奔回小山城,向家康作了稟報。

  家康沉吟半晌之後,對他說道:“我知道了。你去告訴秀康,叫他立刻上我這裡來一次。”

  對於這樣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說話得講究方式方法。家清不懂這一點。

  秀康奉命來了,他正在從山腳下一步步向小山山頂攀登呢。

  家康特意從座位上站起身,走到軍帳的門口迎接秀康,然後把他讓到了另一個房間裡。那種恭而敬之的樣子,完全像對待一位貴客似的。坐定之後,開始講述這次會戰的戰略,家康說道:“現在我們要撇開東邊的敵人上杉氏,去打西邊的敵人。這是關系到德川家生死存亡的時刻。倘若在與石田三成交戰中,背後的上杉氏起兵出會津盆地,闖入關東平原,並乘勢從背後襲擊江戶,那麼事情會怎麼樣呢?我們德川家就非得滅亡不可。”

  這是一項嚴重的戰略任務。但是,實際上,家康早已把這個問題解決了。一方面他已經布置了伊達氏和佐竹氏等來牽制上杉氏,另一方面上杉氏也不可能襲擊關東。

  照家康看來,上杉氏僅僅是個百萬石的大名,以他那點兵力,要守住會津盆地,已經十分吃力了。他沒有能力到外線作戰。只要上杉景勝不發瘋,他們上杉兵是不會打到關東平原來的。但是,對這位結城秀康,他可不能把事情講得那麼輕松。必須充分說明事態的嚴重性。家康誇大了危機,以便年輕的秀康產生一種重任在肩的感覺。

  家康說道:“上杉家自上杉謙信以來,就是天下聞名的豪強。上杉景勝嚴守父親謙信傳下的法規,他的家老山城守直江精於用兵,其謀略之高明,當代堪稱首位,無人能與之相比。除非有一位武藝高強、才智過人的非凡人物,否則無法與他抗衡。敝人苦慮再三,決定請少將任此要職。不知能否受命?”

  秀康聽了不禁喜形於色,與前判若兩人,欣然接受了這一任務。家康又向他交代了一番作戰上應注意的事項。

  家康說道:“可用如此這般計謀。”

  他對此作了極為詳細的說明。上杉部隊出擊關東,到時你不要死守宇都宮城,而應放棄城池。

  “要放棄宇都宮城嗎?”

  “是的,要放棄。”

  家康指點他說,宇都宮城是一座建造在平原上的城堡,難於據城死守,倒不如與敵人在野外決戰為好。在野外構築陣地,看准敵人已經全部渡過了利根川,來它一個長驅迂回,作出企圖切斷敵人的退路的姿態。敵人看到你這一著,定會膽戰心驚,慌忙地龜縮回會津去的。從戰術來說,沒有比這更漂亮的了。上杉氏出兵關東,由於戰線過長,必定會始終感到後方有危險,只要刺激一下他的這一弱點,定能取勝。

  秀康越發高興了。他在心裡說道,悔不該當初拒絕了這一任務,那完全是自己的膚淺之見。在這次大戰之中,不是有如此一條光榮的戰線在等待著自己嗎?

  說幾句題外話,這個時期,在德川的軍團中,有人對家康的三位公子秀忠、秀康以及忠吉,作過一語破的的評論。

  家康手下的親信武士永井直清,作了如下的記載,說是當石田三成在上方舉兵的重大消息傳到小山城的軍營之中時, “秀忠殿下緊鎖雙眉,憂心忡忡;三河守(指秀康)眉宇舒展,面露笑容;薩摩守(忠吉)怒發衝冠,激憤異常。”秀康之所以面帶笑容是因為覺得,通過這一仗,如果弄得好,有可能乘大亂之機取得天下。而嫡子秀忠則擔心原定該由他繼承的德川家的天下會因此喪失。這一評論並不符合當時的事實,然而卻可以看作是對秀康和秀忠兩人性格的描述。這故事一針見血地說出了他們的心思。而家康不放心的也正是這一點。

  關原之戰以家康的勝利而告終。

  然而秀康卻一無戰功。上杉氏終於未出會津盆地一步,秀康一直在宇都宮城擔任留守,連放一槍的機會都不曾得到。可以說是被束之高閣了。就像命裡早已注定這個年輕人生來就始終只配抽這麼一根簽似的。

  順便交代一下,家康的嗣子秀忠率領第二軍沿中仙道西進,原來約好在美濃與家康的東海道軍相會合的,然而不料在信州為西軍的真田昌幸部隊所阻,終於沒有趕上關原之戰。秀忠為人忠篤信謹,但缺少能力。但是,對於這件事,家康僅僅略表不快而已,戰爭結束之後,也沒有從秀忠手裡要回繼承人的寶座。每當聽到這種消息,秀康都不免為自己英雄無用武之地而惆悵。他多次想道:要是當初讓自己領兵過中仙道的話,將會如何呢?

  經過關原這一仗,豐臣家的地位一落千丈,成了一個普通的大名,家康得了天下。在重新分封諸侯的時候,家康把北國給了秀康。秀康把領地的首府放在越前的北莊城(如今的福井市)。除了越前一國之外,另有若狹和信濃的一部分,封地達十五萬石之多。然而,這些地方冬天雪大,去不了中原。

  秀康小聲地對從江戶來他身邊擔任家老的長谷川采女發泄不平道:“我倒像被投進了雪牢似的。”

  不久,家康在江戶當了將軍,建立了德川幕府。兩年之後,他把將軍的職務讓給了秀忠,自己隱居在駿府城裡。

  秀康雖是將軍的兄長,卻只是一個大名,並且改姓松平,這是早先德川家的別姓。不過,世人都還仍舊稱他結城少將,並對他懷有敬意。而這種敬意之中,是包含著某些為他惋惜的心情的。

  從少年時起就具有的那種天生威嚴的氣質,雖說有些過於鋒芒畢露,但隨著年歲的增長,竟變得越來越濃厚了。慶長九年(1604)七月,家康在伏見的時候,秀康在自己的府邸舉行大相撲的比賽,並請父親家康前來觀看。自然,其他大名和秀康手下的親信武士也來相隨作陪。沒過多久,十四對相撲力士的預賽結束了,最後輪到東西兩組的大關(原是相撲比賽中最高一級選手。現在的最高一級是橫綱,其次是大關)級選手追風和順禮上場了。此時,滿場轟動起來。追風是越後人,京城的力士,原是某個公卿家所養,在天下眾多的力士之中,要算他名氣最大。順禮是加賀地方人,是前田利家的力士,在這之前不久曾參加京都北野天神的籌款義捐相撲比賽,七天之中,上場三十三次,連戰連勝,保持不敗的記錄。由於這番緣故,因而改稱順禮。滿場人對這一組比賽十分昂奮,大名們全體站了起來,親兵們也大聲喧嘩,吵吵嚷嚷,比賽場中鬧得個天翻地覆,不可收拾。這時候,秀康正坐在比賽正面的廊沿下。只見他倏地站立起來。

  他就這麼一站,一言不發,以嚴峻的目光環視全場。這麼一來,滿場滿院立刻變得鴉雀無聲,宛如荒山野林一般。

  家康驚嘆不已。事後他對身邊的人說:“今天的比賽,精彩萬分。秀康的威嚴,四座為之震驚。”

  這天生的威嚴,本應該用到戰場上去的,然而這樣的機會終於一次也沒有光顧過他。

  家康懼怕秀康。在封他為越前五十萬石的大名之後,立即重建了琵琶湖東岸的長濱城,並把它交給了德川家屬下的直系大名內藤氏,讓他守衛。這是擔心萬一大阪的豐臣秀賴發動叛亂,他的義兄越前的秀康可能會與之相呼應。近江長濱位於越前和上方之間。讓內藤氏駐守長濱,是為了一旦秀康要與大阪彙合而南下時,可在長濱阻止他。倘若大阪城的秀賴與越前的秀康聯合,那麼江戶的德川秀忠是否能抵擋得住,對此,家康是有疑問的。

  實際上,當時甚至有過流言,說是有一次福島正則上秀康的邸宅,喝醉了酒,這時,正則拉開嗓門說:“要是天下發生大事,敝人一定站到你這邊。”

  這意思是說,豐臣秀賴在大阪起事,如果你秀康以兄弟的情分加入秀賴一方,那麼我正則二話沒說,一定協助你們。這點我可以向你保證。福島正則酒後的這番話,對於江戶政權,具有極大的威脅性。

  然而,這種預料中的危險也消失了。在大阪的豐臣家發動所謂冬季和夏季戰役之前,秀康早於慶長十二年(1607)年,因病在他所在的領地死去。時年三十四歲。死因似乎是惡性梅毒和極度虛弱。

  人們原以為在秀康活著的時候他准會有所發難的。例如他每次來江戶的時候,德川家對他的接待之隆重,可以說是過分了。將軍秀忠直迎到品川,從品川到江戶的路上,秀忠甚至要把自己的坐轎放在秀康的下方。由於秀康堅決推辭,結果改成了兩頂轎子並肩行進。秀忠如此用心良苦恐怕是來自家康的指使。他以這種厚禮相讓的行動,來消除秀康的銳意。看來正是這麼一些周到的安排,使秀康從生至死,整整一輩子都無所作為。秀康是個具有戲劇性性格的人,然而縱觀他一生走過的道路,卻沒有什麼戲劇性的因素,他自己既沒有發動過什麼大事,在他的人生道路上,也沒有發生過什麼大事。

  自己究竟何以來到世上?當秀康在越前的北莊城咽下最後一口氣的當兒,他的腦海裡興許曾掠過這樣一個疑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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