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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臣家的人們》第6章
第一節

  當最小的妹妹阿旭成親的時候,長兄秀吉不在她的近旁。

  母親阿仲對阿旭咕噥道:“你有個哥哥,比你大七歲。要是他如今在家裡幫你干些地裡的力氣活,倒也能代替我們作父母的,助你一臂之力。可惜他……”

  秀吉是阿仲與亡夫彌右衛門所生之子。彌右衛門死後,阿仲改嫁,與竹阿彌結為夫妻。但她一直留意著竹阿彌對秀吉的態度,並為此操碎了心。幸好(也許不該這麼說),這位秀吉不喜歡竹阿彌,早從少年時代起就離開家庭,遠走他鄉。出走之後,先是聽說在別處靠販賣針線度日;後來又聽說給三河地方某個相聲藝人當捧哏的,到處游蕩;也曾賣身給一位經營陶瓷器的商人為奴,又曾加入過尾張地方江湖人一種結社的蜂須賀小六的幫會。總之,在下流社會輾轉飄泊。

  妹妹阿旭是在秀吉回到尾張當上織田家的僕人之後不久結婚的。

  “聽說他近來住在清洲織田老爺家的長工屋裡哩。”

  雖說中村寨裡傳來這樣的消息,可是僕人這樣的位置,對於妹妹阿旭來說,卻並不能有所依仗。

  “聽人說秀吉近來改了名字,叫藤吉郎啦。”

  這消息剛傳來不久,又聽說被提升為下士,改姓木下了。這期間,秀吉本人當然也來過中村。

  他還到阿旭的婆家來了。“是這兒嗎?這就是阿旭家啊!”藤吉郎自言自語地嘮叨著走進門來。他先是禮貌周到地和阿旭的公公寒喧了一番,接著又幾乎摟住了妹夫的肩膀,大聲地說:“你好啊,你好!”顯出十分親熱的樣子。

  “真是個咋咋呼呼的人!”

  阿旭對這位與自己並不親近的長兄,只能這樣看待他的為人。她是一個極其靦腆的人,即便是哥哥秀吉和她說話,她也會一下子羞得面紅耳赤,要麼默默地頷首點頭,要麼立刻搖頭,二者必居其一,從來也不曾講過一句完整的話。

  “俺還從來沒有聽見阿旭講過話呢。”藤吉郎說。“你到底像誰啊!”

  她同能說會道的哥哥未免不同得太過分了,在長相上也是如此。阿旭幸而同藤吉郎那副奇相無緣,在兄弟姐妹中間,阿旭的眉目長得最為端正,膚色雖然因為干莊稼活曬黑了些,但底子是白淨的。

  “從眼神看,不是和她的生父竹阿彌一個模樣嗎?”

  藤吉郎似乎很厭煩前幾年去世的這位後爹, 雖然他有此感覺, 但從未說過:“你像竹阿彌啊。”然而,不管阿旭長相像誰,大概因為阿旭是他最小的妹妹的緣故吧,藤吉郎好像十分疼愛她。

  “早點生個兒子啊!”

  說著,藤吉郎用一種與其說是兄長,不如說一般男子漢那種帶著下流、貪婪的眼光打量著這位小個子妹妹的腰肢。阿旭雖然長得矮小,但全身體態勻稱、豐滿。腰部尤為嫵媚,宛若飽含著果汁似的水靈嬌嫩。

  “把這麼豐滿、嬌艷的肉體給了她丈夫,卻不生孩子,這究竟是為什麼呢?”藤吉郎不禁暗暗這樣想。

  藤吉郎作為織田信長麾下的一員中級將領擔任墨股城寨首領的時候,不是二十八就是二十九。這時他才把住在中村的母親阿仲和其他親屬接到城裡,款待了幾天。墨股是一座野戰用的城寨,建築都極簡陋,房屋淨是用那些帶皮的全根圓木構築的,即使如此,在一個中村的小老百姓家的媳婦阿旭眼裡,卻仿佛金樓玉殿一般。

  中村來的這批客人走後,妻子寧寧笑著對藤吉郎說:“瞧那旭姑的老實勁兒!”

  這位比嫂子年長幾歲的小姑,在墨股小住的幾天裡,萬事都只是微微一笑,從沒有講過一言半語。

  “說不定是個傻瓜吧!”

  寧寧這麼想著,便對丈夫說了。藤吉郎卻說:“哪裡,她是因為靦腆啊!”由於她是自己的同胞骨肉,所以他這樣地辯護。

  不過藤吉郎卻對阿旭的男人比對她本人更為關注。大概叫源助或嘉助吧。

  “提拔他當個武士吧。”

  藤吉郎早就有這個想法了。他想,既然自己好歹也算個槍炮隊的小頭目,那麼,也該把自己的家屬和親戚叫到跟前,讓他們充當自己的家臣團的骨干。倘使他原本出身在武士或者這一帶的地方武士家庭,那自然有一批祖祖輩輩為自己家效力的僕人,也有一批宗親。那麼,按照這個譜系,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就能組成一支堅強有力的家臣隊伍。然而對於流浪者出身的藤吉郎來說,就不得不心急火燎地環顧自己的周圍,從中挑選武士了。因此,他從妻子寧寧的娘家那邊,起用了她的表弟淺野長政(藝州地方的豪門淺野家的家祖),和寧寧的叔父杉原七郎左衛門家次(後來的福知山城主),把他倆分別安插在墨股城寨的重要崗位上。另外,藤吉郎又從自己親屬中叫來了他的弟弟小一郎,正准備加以教育和培養。然而這還不夠,“阿旭的男人怎麼樣,要能用,也想用啊。”藤吉郎滿心期待著。

  “可此人真是個廢物。”

  藤吉郎借這次在墨股接待他們的機會,仔細地觀察了他,看來這個人是一點也派不上了用場。他雖然也長著人的五官,可腦袋卻與牛馬無異,然而又沒有牛馬那樣大的力氣。他的眼神老是呆呆的,沒有一點神氣。武士最要緊的是才干。可這個人什麼事也辦不了。

  “到底是個種地人哪!”藤吉郎心裡這樣想。

  他對這位妹夫越失望就越憐憫阿旭。要是她男人哪怕能記個帳呢,也好讓他當個庫房總管,管管出納,或者當個貨物馱運隊的領班,如果連這些活都干不了,那阿旭也就只好一輩子跟著她男人在地裡爬啦。

  藤吉郎對阿旭的男人深感失望,但他天生就是一個助人為樂的人,於是他還是用了試探的口氣對妹夫說:“怎麼樣?改姓木下吧!”

  這話的意思是:我想把你算作我的同族哩。同時也想問問他想不想當個武士。不料阿旭的男人卻面帶冷笑,不,也許生就了這麼一副長相,搖了搖頭,冷冰冰地說:“我這就很好。”

  藤吉郎又問他:“是不是不喜歡當武士啊?”這回他回答道:“說不上喜歡不喜歡。我家裡還有祖父母和父母親在,也有祖宗牌位。”這意思大概是說,他雖是窮苦的莊稼漢,可也有自己獨立的家庭,不能輕易地隨老婆的娘家改姓。如果真是這意思的話,那麼這位看來一無可取之處的漢子,倒也有他自己的自尊心呢!

  “隨你的便吧。”藤吉郎心裡這樣想。

  他很生氣,便把這件事扔下不管了,從那以後的十多年裡,秀吉一直馳騁沙場。這期間,織田家的勢力有了很大的發展,秀吉的地位也與從前大不相同了。織田信長滅了近江的淺井氏、越前的朝倉氏之後,他第一次分封給自己軍一級部隊司令官們以領地。他把越前賜給了柴田勝家,南近江給了明智光秀,北近江給了秀吉。秀吉在琵琶湖畔的長濱建造了作為自己根據地的居城,從此他開始有了擁有一座城池的身份。他的封地為二十萬石,應該說,他已經是一個新興貴族了。

  “總不能老讓阿旭過那樣的日子而不管她呀!”藤吉郎心裡想。

  這也是出自對阿旭的憐憫。目下不僅弟弟小一郎,就連母親和姐姐也都接來與自己一起生活了。再說還有一個面子的問題。一個擁有二十萬石領地的大名,難道能讓他的妹妹一輩子在尾張國中村寨當貧苦農家的媳婦嗎?

  “伯耆公,你給想個辦法!”秀吉命令道。

  這位被秀吉誇張地稱作伯耆公的人,就是他的妻子寧寧的叔父杉原七郎左衛門家次。由於此人缺少當武士的才干,秀吉就讓他當了個羽柴家(秀吉自從就封長濱以來已改姓羽柴)的家宰。於是,這位伯耆公便立即從長濱起程,奔赴尾張國,見到了阿旭的男人,對他說道:“感恩戴德吧,我家老爺要提拔你當武士啦。”

  可是出乎意外,阿旭的男人聽了這話,竟然臉色陰沉的一聲也不吭。當伯耆提高了嗓門又問他“怎麼樣?”時,他搖了搖頭回答說:“我不想當。”

  “為什麼?”伯耆公差不多是半吼著說。

  可這位莊稼人講不出什麼理由。反正他不願意搬家。變換環境對他來說是非常可怕的事。

  伯耆公連勸帶哄,好說歹說,最後總算使他同意遷到長濱去住。伯耆公早就在長濱城裡為阿旭夫婦准備了一幢公館,讓他們到長濱後盡可過悠閑的生活。不過,既然當了武士,就少不得要用一個像樣的姓。這姓,伯耆公也早為他們准備好了,叫作佐治。

  早先這佐治家,原也是鐮倉時代以來這尾張國盛極一時的名門望族,至今在尾張國的[上“艸”下左“劉”]地村裡,還殘留有這佐治氏的城址。如今,佐治氏雖早已沒有了勢力,然而在織田信長的家臣裡,至今仍有不少人取用這個姓。這些人人裡面有當神官的,杉原伯耆特別懇請頒賜給這個姓,然後才到中村來的。

  家徽是一把軍扇。伯耆也早為他准備了一身有這軍扇家徽的武士服裝。總之,阿旭的男人終於當了武士。

  他就叫佐治日向。

  然而,在長濱城裡的這種悠閑舒適的公館生活,對他大概是很不適應吧。佐治日向在遷來之後,雖也曾一度發胖,但是不久就消瘦下去,而且瘦得比來時不厲害,最後竟像在烈日烤曬變黃了的一片青菜葉子那樣,終於枯萎而死了。從中村一起遷居來的他的父母,也在他的前後相繼去世。於是好容易上升為武士的佐治家,終於斷了香火。阿旭也回到了她自己的娘家——羽柴家來。

第二節

  羽柴家的家臣和長濱城裡的百姓們都把孀居的阿旭稱作旭小姐。

  雖然人稱小姐,長年累月風吹日曬的皺紋已經無法用脂粉掩蓋,年紀也三十出頭,早已失去了與小姐這一稱呼相應的風采了。況且丈夫的死大概對她是一個頗大的打擊,她的臉色總是陰沉沉的,看起來比她的實際年齡更老些。

  “她現在打算怎麼辦呢?”

  就連秀吉這樣一眼就能看透別人心底的人,竟也摸不透這位沉默寡言的妹妹,現在想什麼。最後決定還是幫她找一個新的丈夫。他從家臣中物色了一下,知道有一個名叫副田甚兵衛的死了妻子,現在是個鰥夫。

  伯耆公體察秀吉的意思,這回又是他出面談這門親事。

  副田甚兵衛原本不是羽柴家的臣僕,從前他是織田信長手下的一名親兵,被派在秀吉手下工作。自從秀吉就封長濱以來,他成了羽柴家的親信。

  “此人並無多大能耐。”

  秀吉對他這一點並不滿意。作為武士來說他是極其平庸之輩,他畢竟沒有將來能當一城之主的才干。唯一吸引人的一點是,說起尾張國的副田家,那是愛知郡的一家名門望族。秀吉要求於他的就在於血統的高貴。要說副田氏這樣的品級就算高貴那也未免可笑。不過從秀吉此時的地位來說,有這樣的品級可以說滿夠高貴的了。

  只是這位副田甚兵衛本人對這樁婚事反應冷淡。

  “這件事叫我為難。”副田甚兵衛斷然地對伯耆公說。

  他的理由是,自己沒有能耐,別人也都知道這一點,倘使自己將來多少得以建功立業,別人會認為這不是我副田甚兵衛立了功勞所致,而是靠了老婆才得以榮升。這是一個男子漢所無法忍受的恥辱。為此,這樁婚事,就當我沒有聽說過吧。

  “出乎意外,這倒是一個頗有骨氣的人嘛。”

  聽了伯耆公的報告,秀吉思想上改變了對甚兵衛的看法。他想,真不愧愛知郡的名門之後,很有堂堂男子漢應有的那股子倔強勁兒,不過就此放棄這門親事不免有點可惜,便對伯耆公說道:“怎麼樣,你再去勸他一下吧!”

  這麼一來就成了上峰的意思了。伯耆公原原本本對副田甚兵衛傳達了秀吉的話。到這個地步,甚兵衛也就不好不答應了。

  娶過來之後,甚兵衛發現再沒有像她這樣奇妙的女人。由於她不是武士家庭出身,不懂那套煩瑣的規矩。舉例來說,武士家庭,一年四季要舉行許多儀式,例如每逢八朔日和嘉祥日,家裡應舉行什麼儀式,自己該怎麼打扮,使丈夫有一副什麼儀容,這些她都不懂。她不單沒有這方面的知識,甚至沒有能力監管副田家的一大群僕人。不過,這些武家主婦的分內事,已由她出嫁時帶來的一位老年女僕代管。具體事務則由這位女僕差使下面的那些侍女去做。為此,羽柴家特地給了阿旭一筆叫作梳妝費的俸祿。

  阿旭整天只是呆呆地坐在內客廳裡,就如木頭人一般。大概是秀吉的指令吧,她身邊跟隨著兩位師傅,一位負責教她和歌,一位指導書法。但是阿旭對於這些,看來也都沒有興趣。這個女人,似乎不單單在肉體上,而且連精神上也失去了活潑勁兒。

  “她簡直一點也不懂按哪裡,怎麼按,就出什麼聲音!”

  開頭,副田甚兵衛覺得這個女人仿佛像一個妖怪似的。但是既然從今以後要一起生活到老,那麼一些該對她說的話也就不能不說。結婚之後大約過了一個月光景,甚兵衛打定主意對她說道:“能不能再活潑一點啊!”

  甚兵衛告訴她:心裡難過就哭,高興了就笑,舉止動作盡可以更活躍一點嘛。可是阿旭卻一聲不吭地低著頭。當晚,在臥室裡,甚兵衛又講了一遍,並且和顏悅色地再次問道:“怎麼樣啊?”

  在那個時代的武士裡,像甚兵衛這樣能對女人的心情體貼入微的男人,真可謂鳳毛麟角,為數極少。看來他的這種親切的態度頓時解開了阿旭心靈深處的疙瘩。她突然像喊叫似地說道:“我覺得很難受!”

  她的聲音之大,幾乎讓甚兵衛嚇了一跳。她像在抽搐著身子。仔細一瞧,甚兵衛發現她正緊張地咬著牙關,似乎在哭泣。甚兵衛低聲細氣地問她道:“難受什麼呀?”

  誰知這麼一問,竟像決堤的河水似的,阿旭開始號啕大哭起來。

  “原來這個女人竟是這樣子哭的啊!”

  這是一種無所顧忌的哭聲,她像重回到孩童時代一般。甚兵衛把手搭在阿旭的肩上,妻子的哭聲仿佛使他聽得入了迷似的。他想,這才是不折不扣的一個活生生女人的聲音啊。他對妻子說:“到天亮還有足夠的時間,你想哭就哭吧,想說什麼就說吧,可不要把我當外人哪!”

  於是,阿旭以細微的聲音斷斷續續地開始說話了。令人吃驚的是,她竟說來到夫家以後,精神過於緊張,這使她感到難受。

  “噢,是這樣!”

  甚兵衛覺得很意外。阿旭的娘家乃是從五位下築前守,一個有二十萬石領地的大名。副田家當初充織田將軍部下時只有一百石的封地,如今也只有二百石。從二十萬石的大名家來到二百石的臣僕家裡,竟然會神經緊張,弄得幾乎要精神失常,這可真是件新鮮事兒啊。

  不過,這倒也不是不可理解的。阿旭原來出生在尾張的一家最低層的貧苦農民家裡。她的最初的婆家也是如此。如果讓她在這樣的環境裡生活,阿旭也會過得舒舒服服的。

  誰知,她的異父同母的哥哥秀吉,在一個與阿旭毫無關系的天地裡,奇跡般地飛黃騰達,出人頭地,如今已是織田將軍麾下的一名諸侯,一個天底下誰人不知哪個不曉的人物。於是,阿旭的命運和境遇,也一下子完全變了。自從她搬到長濱來住以後,她已是諸侯寶眷的身份了。前夫死後,阿旭與親生母親一起,在長濱城裡住了一年,身邊有一大群侍女服侍著。這一切,對她來說,猶如做夢一般。侍女們都出生在尾張和近江地方的武士家庭,她們從小所受的教養也好,經歷也好,全都和阿旭不同。阿旭不會像她們使用的室町習尚的武家用話,她本來不愛說話,因此就更加沉默寡言了。她和甚兵衛的婚事,就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提出來的,說是她必須改嫁到家臣副田家去。也不管阿旭願意不願意,哥哥秀吉一手包辦了這門婚事。他對阿旭說:“副田家大小也是個名門望族,得趕緊學一點禮儀和武家的規矩。”

  他派了一位從前曾經在近江的一家大戶人家——京極家當過侍女的老女僕去教她。然而,這些禮節、規矩是何等煩瑣啊!比方說,當妻子與丈夫同在一個房間裡時,她哪怕是要擤一下鼻涕,也必須跪著倒退到隔壁的房裡去擤,而且規定得分三個階段:從懷裡掏出白紙按著鼻子之後,始而輕輕一擤,繼則稍用力氣,再則如第一次那樣輕輕一擤。每件事都有種種規矩。當初她在尾張鄉下各地的時候,農民家裡哪來什麼白紙,擤鼻涕都是用手捏著一甩完事。想想過去,看看現在,阿旭的境遇該發生了多麼大的變化啊!

  她說,自從來到副田家以後,這種精神上的緊張變得更加厲害了。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周身血液的運行停止了還是怎麼的,舌根也不聽使喚,舉止動作也不能按老女僕教她的那一套規矩做到。為此,她只好從早到晚默默地枯坐著捱日子。

  “這是一個好女人!”

  聽了阿旭的訴說,甚兵衛恍然大悟,重新打量著身子略微有點胖的妻子。她這一個多月來一直如此拘謹,就像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從五位下築前守之妹似的。

  “我全明白了。不過也沒有辦法。”

  甚兵衛沒有笑,他用更加輕柔而又盡可能嚴肅的語調對妻子這樣說。並且告訴她,所謂禮貌和規矩,如果總是擔心著怕出醜,那就沒有比這更折磨人的了。不怕出醜,不怕差錯,行動自然,舉止大方,有什麼不合適的就改正,這才是關鍵所在。我以後也給你指點指點。你可以跟我當一個蹩腳弟子,不必想當一名高足。

  “我來培養你。”甚兵衛對妻子這麼說。

  他的這番話,並不是為了寬慰阿旭,而是有股子熱情,真心想把她培養成一個在禮儀和教養方面都符合武家妻室身份的人。

  從那以後,每當甚兵衛留在家裡的時候,總是留意這件事,指點阿旭。然而阿旭畢竟不年輕了,加上過去的生涯中有三十多個寒暑是作為一個農家婦女而度過的,事到如今,還想把她改造成別樣的女人,這是比將野生動物馴育成家畜更為困難的事。然而甚兵衛卻對此懷有一股熱情。

  另一方面,奉職公門的甚兵衛也沒有立下什麼功勛,除了婚後不久增俸到五百石之外,別的就無可談論了。

  既然羽柴家還只是指揮著一個軍團,那麼也就只能如此了。舉例來說,擁有一千石封地的人,就要能夠率領一批家臣和軍團撥給他的一批步兵,擔任一個作戰單位的隊長,不單打仗勇敢,而且會用計謀。倘若沒有這樣的才干,把甚兵衛的封地擴大到一千石,那就不僅關系到家臣的士氣,而且會影響整個軍團在戰場上的活動。在這個問題上,就是秀吉也不能看私人情面給自己的妹夫以特殊的待遇。

  “等戰亂平定之後,也給他一座城池。”

  秀吉曾對阿旭作過如此的允諾。這大概是因為,等時世太平以後,即使給無能的人以高官厚祿,那也是無關大局的。

  在這以後,又過了五年,秀吉奉織田信長之命,任征討中國地方的司令。當他從近江發兵到達播州(現在的兵庫縣)的時候,秀吉把甚兵衛從戰鬥隊伍中抽了出來,讓他留守長濱,負責自己領地的民政工作。也許對於甚兵衛這倒是比較合適的任命。那時秀吉把他的封地增加到了七百石。

  雖說俸額只有這麼多,然而副田家生活的富裕程度,卻遠遠超過俸祿收入的水平。因為阿旭自己還有一份國庫領得的祿米。靠了這份祿米,阿旭足以過小諸侯一般的生活。不用說,甚兵衛也沾了她的光。

  近來,甚兵衛多病,已經不能再上戰場與敵人廝殺了。他常常發燒。一發燒就得臥床十天半月。可這種時候,阿旭就如回到了水中的魚兒一樣非常活潑,盡心竭力地服侍丈夫。

  甚兵衛暗暗地想:“生了病叫她看護起來,恐怕沒有比她更周到的女人啦。”

  阿旭至今沒有脫掉土氣,作為一個武士的妻室,很不夠格。然而在護理病人時,由於可以不受室町習尚那套繁文縟禮的束縛,所以她反倒覺得自己獲得了解放,可以盡情地貢獻自己的力量了。

  可是,沒有孩子。

  這件事也叫甚兵衛很為難。既然大體上可以確定阿旭不能生育,那麼,照通常的規矩,他必須找個合適的女人來侍候,用這辦法產生嗣子,使副田家不至於斷了香火。這是一件十分必要的事,這甚至是一件比實際的必要更美的事。可是甚兵衛娶的不是別人,而是秀吉的妹妹。為此,他不得不謹慎行事。

  “你覺得怎麼辦好?”

  甚兵衛利用教阿旭武家規矩的機會,曾經委婉地問過她的看法。甚兵衛說,一個真正的武門之家,首先要考慮的是保持家名和祭祀不絕。如果沒有嗣息,按照慣例,正室應該挑選一名自己中意的侍女,叫她去侍候丈夫。大概阿旭早就擔心著這件事的緣故吧,當甚兵衛講到這裡時,她一句話也不說就哭倒在地了。和過去一樣,她盡管沒有明白地講出自己的想法,但她的這種童女般的失聲痛哭,表明她是堅決反對這樣做的。

  “還是不行嗎?”

  在這件事上,似乎連甚兵衛都沒法開導她。甚兵衛想,看她總不肯答應,不是因為女人固有的嫉妒心理,仍然是由於她不是武家出身之故。倘使她是武士人家出身的女人,那麼她從小就受到了要克制嫉妒心的家庭教育,自然懂得傳宗接代的重要性。

  “到底是個農家姑娘啊!”

  到這種時候,甚兵衛是不能不這樣想的,還有一點,她比普通的農家姑娘難辦的是她的哥哥是甚兵衛的主人,身居築前守的高位,因此他不能隨心所欲地蠻干。

  阿旭哭得像個淚人似的,只說了這麼一句:“俺哥哥也沒有孩子。”

  甚兵衛心裡想:你說什麼呀,情況可不同啊。所謂羽柴家,不過是從織田信長家的世襲重臣丹羽長秀的姓名中取了一個“羽” 字,又從柴田勝家的姓名取了個“柴”字,把它們綴合而成的姓。你們是既非世家又無門第的貧寒人家嘛。可是我副田家雖小畢竟是個名門,遠在鐮倉時代就已經有了,家譜要比信長將軍的織田家還顯赫得多呢。按你娘家羽柴家的那一套來考慮,那怎麼行呢?

  然而,這一番話即使對她講了也沒用。甚兵衛因此也就沒有再說什麼。

  天正十年(1582)六月一日,織田信長因遭到家臣明智光秀的襲擊在京都的本能寺自殺。

  事跡之後,光秀企圖占領織田家的根據地近江,於同月五日派其部將明智光春率一支人馬攻打安土城。安土城裡擔任留守的將領是織田信長的部下蒲生賢秀,由於兵力不足,在明智的軍隊攻城之前就丟下城池,護送著信長的側室二十人,侍女數百人,退到自己的根據地——同屬近江國的蒲生郡日野地方。安土城的北鄰是織田家的重臣丹羽長秀的居住城池佐和山,但這裡也只有少數人馬留守,因而也棄城而逃。再向北是秀吉的長濱城。羽柴家的兵馬當時全在山陽道,不在長濱。

  城裡只留有少數守城的士兵和秀吉的家族。但是,這裡有早已擔任文官職務的副田甚兵衛。

  一開始甚兵衛就嚷嚷起來:“打一場長濱城保衛戰吧!”

  秀吉的妻子寧寧對於這個人如此驚慌挫措,十分不滿。就說打一場保衛戰吧,可是城裡勉強算得上武士的還不到十人。就連這麼幾個人也早已對織田家的前途不抱希望,更無心思在甚兵衛的指揮下作戰,都偷偷地攜帶著妻子兒女逃往美濃、尾張地方去了。在這種情況下,又用什麼和怎樣打這場保衛戰呢?

  第二天,甚兵衛又改變了先前的主張,提出要逃到尾張去,可他又講不出一個具體的目的地,只是吵吵嚷嚷地罵人,毫無作為。

  “在打仗上到底是個無用之人!”

  寧寧早對甚兵衛感到不滿,便對他說:“由我來下命令,你不要多嘴。”

  長濱城的東方,遺留著一座野戰用的城堡,是從前秀吉攻打小谷時構築的。這是一座山城,用來防御敵人的進攻,遠比長濱城叫人放心。寧寧決定退守該城,便守護著婆婆和小姑轉移。撤退的時候,甚兵衛也是一點不起作用。他既沒有去主持押運財物的工作,更沒有將此事對城內和近鄉的百姓布告周知。這件事,日後顯著地損害了秀吉對他的感情。如果甚兵衛是個聰明人,哪怕是派一飛騎向山陽道的秀吉帳中稟報一聲:“合家平安無事。”只要如此一報,那末秀吉就會大為放心,可以無所掛牽地專心致志於對明智光秀的討伐戰爭。

  “甚兵衛這個人憑什麼吃俸祿呢?”

  這個問題,當秀吉從備中掉轉兵馬,從姬路向尼崎前進,馬不停蹄地翻過重重大山的時候,他在馬上不知曾經想過多少次。秀吉雖不是信長那種對於部下的無能毫不寬容的人,但是,這是千鈞一發的時刻,他心裡十分焦急。他甚至想,甚兵衛的這種失措是不可寬恕的。

第三節

  南山城郊的一仗剿滅了明智光秀的秀吉繼續向北進兵。在北陸地方又打敗了柴田勝家,從而奠定了織田政權繼承人的地位。

  但信長的次子織田信雄卻認為這不是繼承而是篡奪。從這一立場出發,他在尾張國舉兵抗戰,同時呼吁東海國的德川家康支援,並與他取得了聯系。

  天正十二年,雙方在小牧、長久手進行會戰。

  當時秀吉已拿下京城,以大阪為根據地,其勢力範圍已達二十四國,領地的面積已超過六百二十萬石,版圖比原來的織田政權還大。

  與此相比較,織田信雄只有一百零七萬石,德川家康是一百三十八萬石,雙方實力相差懸殊。但是秀吉對於家康的才干以及他部下將領的勇猛善戰,評價很高。他認為在這場大會戰中必須謹慎行事。

  甚至可以說秀吉是過於謹慎了。他從能夠動員的十五萬人中,把可以抽調的兵力全都抽出來投入了美濃、尾張平原的大會戰中。但是秀吉告誡全軍,不讓他們首先出擊,而是要他們到處構築野戰會的城堡,建立了一條占地廣大的要塞線,采用以陣地對峙的作戰方式。家康也一樣。由於雙方都憑借精心構築的陣地據守不出,在這種情況下,誰先動手誰就要吃虧。兩軍於三月開戰。四月,秀吉的一支部隊輕率地采取了行動。他們想長驅直入,一舉奔襲家康的根據地三河。在秘密行軍途中被家康發覺,受到他的主力部隊的攻擊而潰逃。

  家康在這一局部戰爭中取得了勝利。自那以後,他據守在陣地裡按兵不動。不管秀吉如何挑戰,他都不出來應戰。他想盡力讓天下人都知道他在一場局部戰爭中打敗了秀吉。秀吉著急起來了。他希望和家康決一死戰,通過決戰而一舉殲滅家康。然而家康卻如蠑螺閉上了蓋子似的不應戰。他只想保持這一次勝利的記錄,在繼續保持這記錄的過程中等待事態的好轉。

  秀吉看到家康不肯應戰,便決定以他最拿手的本領——外交手腕來打破這一僵局。他先是引誘了家康的盟友織田信雄,對他進行籠絡。信雄為利益所誘,瞞著盟友家康單獨與秀吉講和。於是,家康也為了保全實力而撤離了戰場,回到了自己的國土。

  秀吉接著派使者到家康那裡,提議講和。家康也看到天下歸秀吉所有已是大勢所趨,便接受提議。盡管他是局部戰爭的勝利者,然而在形式上卻不得不居於失敗者的立場,給秀吉送去人質。

  當然,秀吉照顧家康的處境,表面上不說是人質:“鄙人願收足下一位公子為養子。”

  不管實質如何,把這說成收為養子,就給了家康很大的面子。

  家康答應了秀吉的要求,決定將次子於義丸給他,便派家臣石川數正護送到大阪。秀吉在大阪城接見於義丸之後,舉行了收認他為養子的儀式,並立即為他舉行了戴冠禮。秀吉賜了他一個“秀”字,取名羽柴秀康,從此成了羽柴家的一個成員。此人便是日後的結城秀康。

  然而家康卻始終不肯從勝利者的寶座上下來,他足不出他的根據地東海一步。按照常理,家康應該走出城去,上京都、大阪會見秀吉。可是這麼一來,他就儼然是一個臣服的人了,然而家康沒有這樣做。這是他的政治策略。只要他據守東海,那他與秀吉就是對等的,雖然把次子於義丸送給秀吉,只不過是德川家與羽柴家結成了親戚而已。

  對於家康的這種態度,秀吉感到十分棘手。

  這是理所當然。因為只要家康據守東海五國(三河、遠江、駿河、甲斐、信濃),那麼四國、九州、關東、東北各路的豪強就會與家康聯系,繼續抵抗秀吉的政權,況且從眼前來說,秀吉即或想派兵征討四國,只要背後有家康在,就無法動用大軍。

  誠然,如果秀吉動用手下的十五萬人馬的大軍團對東海地方發動一場討伐戰爭,那遲早會消滅家康,但那要花費很長的歲月。這期間,要是天下大亂,剛建立不久的秀吉政權就會垮台。他必須在短期內實現統一天下的偉業。因此,他認為與其發動一場曠日持久的戰爭,莫如選擇能夠迅速取得進展的外交途徑。他要用外交手腕設法把家康弄到手中。也就是說,要讓家康成為自己的僕從。具體地說就是讓家康上京一次。只要家康上京謁見秀吉,只要以這種形式兩人見上一面,那麼兩人之間就成了主從關系了。

  “不能想個法子叫他上京來一次嗎?”

  秀吉早就認為,當今天下英雄中,除了信長之外,唯有家康是可畏的。這次與他打了交道才明白,這是一個比預料更加令人生畏的人物。家康這人非同一般,他既不上當受騙,也不怕威脅恐嚇。誠然,秀吉已經得到了人質,可是從家康政治上一貫果斷來說,他早已把於義丸棄之不顧了。如果他對為質的次子有所眷戀,他可能會來京朝見的,然而至今卻不見動靜。人質之計,未能奏效。

  形勢的需要迫使秀吉作出決斷。在形勢的需要面前不惜采取任何飛躍性的行動,這就是政治。秀吉甚至覺得,要家康答應當他的僕從,就是自己跪在他面前吻一下他的腳,也是未嘗不可的。

  出自這種需要,秀吉想到了旭小姐的問題。

  在這個關頭,秀吉對他的弟弟秀長用一種懇求的語氣說:“小一郎,請你幫一下忙!”現在,他不得不讓他的家人作出犧牲了。

  “要是你說個不字,那麼統一的大業就無望了,剛建立起來的羽柴家的天下就會土崩瓦解,羽柴家的勢力會灰飛煙滅,咱們全家人都要死去。這麼關系重大的事情可全看你能不能答應啦。你說你能答應嗎?”

  他要托弟弟辦的事是:讓旭小姐與丈夫離婚,再把她嫁給家康,使秀吉和家康成為妻兄與妹夫的關系,借此把家康納入秀吉政權的屬下。除此之外已別無他法。可是母親阿仲——現在的大政所會答應嗎?恐怕她不會允許讓女兒遭此不幸吧。那就說服她。要說服母親,與其秀吉親自出馬,不如叫弟弟小一郎——秀長充當說客為好,因為比起秀吉來母親更喜歡秀長。再說,阿旭是秀吉的異父同母妹妹。他這個哥哥一半是情理上的,與其由他出面,不如讓與阿旭同父同母的秀長去講,事情會順利些。於是,秀吉對弟弟說道:“對阿旭的說服工作,也順便托你啦。”

  秀長聽完哥哥的話,茫然不知所措。他想,自古到今,哪有這等怪事呢?阿旭明明有她的丈夫,夫妻關系也說得過去,他們正平平穩穩、無風無浪地過日子,現在卻突入其來地要去拆散他們的夫婦關系,拆散之後還要讓阿旭馬上嫁給另外一個男人,在這個國家的夫妻關系史上,恐怕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事吧。秀長幾乎是驚叫著說:“這件事我難於從命。”

  “我知道!我早就料到你會這麼回答我的。”

  說完,秀吉突然號啕大哭起來。秀吉是一個經常笑的人,可是當他感情激動時,卻隨時都會哭。這時他一邊大聲哭著,一邊連珠炮似地數說著不得不如此做的必要性和原因;一邊數說一邊大聲地哭著。看到哥哥哭成這個樣子,秀長不作聲了。最後他只好答應了哥哥的要求。

  “可是,你打算對副田甚兵衛怎麼安排呢?”

  “我將盡我的可能幫助他。我打算提升他為諸侯,賜給他五萬石封地。”

  讓人家出賣老婆去當諸侯嗎?當時秀長還沒有意識到這點。在這方面,秀長是過於老實了。此刻,他只是想,既然上邊如此安排,甚兵衛這一頭總可以解決的。所以,他再也沒有往深處想。他想的是比起甚兵衛來,更難辦的是他的母親阿仲和妹妹阿旭。“是不是能說服她們呢?”

  秀長先找到母親講了。果然不出所料,阿仲氣得差點發瘋,他對秀長說:“小一郎,你給我好好聽著!那猴崽子從小時候起就淨叫我吃苦受罪。我才不願意過現在這樣的生活哩。那猴崽子當上了武士,才叫我不能不住在這公館裡啊。要現在還住在尾張中村那月光都能從屋頂漏進來的家裡,就不會有這等倒楣事兒。”

  秀長連勸帶哄,最後好歹總算讓母親答應了。下一步是要說服妹妹。

  秀長把阿旭叫到了大阪城,和阿旭的大姐一起勸說她,並對阿旭撒了一個彌天大謊:“甚兵衛也早已答應啦。”

  這一句話,使阿旭的手腳都涼了。她當場倒了下去,有好一陣子斷了氣的一般。醫生使她蘇醒了過來。被甚兵衛遺棄了這件事,看來遠比要她重新結婚的打擊大。醒來以後,阿旭仍是一句話也不說。當秀長最後反復問她去不去濱松時,她才茫然地點了一下頭。

  副田甚兵衛當時擔任著近江中部羽柴家直轄領地的地方長官。當秀長找阿旭談話的時候,甚兵衛也被大阪的杉原伯耆叫到他的公館裡。兩人相對坐定之後,伯耆開門見山地講了要他和阿旭離婚的事情,最後說:“這是上峰的旨意。”

  甚兵衛聽了火冒三丈,伸手握住了短劍。

  “甚兵衛,你要干什麼?”

  大概伯耆早就料到的吧,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伯耆用腳一蹬鋪座,就勢迅速地抽身躲到了一邊。於是,他和甚兵衛之間就有一段間隔。剛才佇立在兩旁的杉原家的十來名家丁立即插到兩人中間,一下子把他們兩人隔開了。

  “你、你們想殺我?”

  甚兵衛好像異常驚慌。這時,他並沒有覺察到是自己把手放在劍上的無意識動作,引起了這場軒然大波,這時他只是害怕別人要殺害他。

  “哈哈,誤會,這是誤會!”

  杉原家的一名老僕,故意用一種十分輕松愉快的聲音,滿臉堆笑地出來打圓場。接著他又說道:“您的手做了個危險動作,因此我們這才插了進來。先請你把手……”說著他敏捷地舉手,指了指甚兵衛的右手,直到這時,甚兵衛才發現自己的右手正握在短劍的劍柄上呢。

  “……我,不做什麼……”

  甚兵衛無力地垂下了右手。連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要手握劍柄,是想抽劍切腹自盡呢,還是想一刀斬了伯耆?

  然而,恐怕兩者都不是的。看來僅僅是由於感到奇恥大辱以及命運對自己的無情捉弄,使他無法再控制自己的身心,一霎時,他失去了理智,無意識地把右手放到了短劍上。他並沒有殺死伯耆的勇氣。縱然殺了伯耆,恐怕也於事無補。

  “我,不做什麼。”

  甚兵衛又重復了一次。他想,即使要殺,也得殺秀吉,可是一個統率二百幾十個大名,擁有六十余州的人,如何殺得了呢?

  “我拒絕!”

  過了一陣子,甚兵衛喊叫著說。除了拒絕之外,他無法保全作為一個男子漢大丈夫的面子。

  話雖如此,他並不是說拒絕自己的妻子阿旭被人搶去。這件事是不可抗拒的,就如洪水和地震不可抗拒一樣。他是說:他可以拒絕答應的代價,即當一個有五萬石封地的諸侯,這是他甚兵衛的自由,他拒絕這樣做。

  “我拒絕。世界上哪有這樣的混蛋,靠出賣自己的老婆,去當五萬石的諸侯呢?”甚兵衛叫喊著說。

  “不用代價。請你們無償地拿去好了。請如實稟報老爺,就說這是我甚兵衛說的。千萬別忘了!”甚兵衛說著便站起身來向門口奔去,在門口又轉過身來,向著昏暗的屋裡重復地喊著:“不用代價。我給他就是。伯耆公,請如實轉告老爺。這句話,務請轉告,否則,我甚兵衛無臉見人,無地自容,連彌陀佛和彌勒佛也難以救我。請務必將這句話轉告老爺。”說完,他跳下台階。當他要走出大門的時候,他再一次回過頭來,張口又要喊什麼。人們不由得覺得此人大概有點神經錯亂了吧。

  “他說不定會羞得切腹自殺吧。”門裡邊的人都這樣想。

  連正在路上奔跑的甚兵衛也曾想到過自殺。但回到住處之後,他才明白自殺是愚蠢的。再沒有比這種時候切腹更無聊的事了。這只會使世人議論紛紛,我是因為受屈辱之後而死的。切腹一向是用來誇耀自己的最高手段,應該激昂慷慨,但是如果在這種場合偷偷地自殺了,可能只博得旁人微末的同情而已。他想,與其切腹自殺,倒不如活下來辭官回鄉的好。對,應該不辭而別。采用拋棄主人一走了事的形式,這樣,世人或許會認為,這是對主家的無聲抗議和批判。按慣例,不辭而別乃是對主家的一種反叛,主家要派出打手,前去問罪的,但是對手既然是朝廷,那就值得同它周旋到底。到那時候,可就憑著一垛住宅的高牆堅決抵抗,直到戰死為止。除此之外,無法洗刷這樣的奇恥大辱。

  第二天天色未明,甚兵衛就離開了住所,逃出了大阪城。路上,順便去近江的公館收拾了一下,便徑直返回故鄉尾張,在愛知郡烏森他的領地內的一所寺院裡,落發為僧,取號隱齋,就此隱居下來。

  當然,按理上面是要派人前去討伐的。但是杉原伯耆把這件事辦理得十分妥帖。第二天一早,當他確實弄清甚兵衛已經出走之後,便進入大阪的宮城內拜謁秀吉,稟報了結果,並且說,甚兵衛回尾張不是私逃而是因病隱退,他曾向我表白過這一心願。如此這般地一番掩飾之後,才神秘地請示道:“不知能否恩准。”

  不用說,秀吉完全可以想像得出杉原所說這番話背後隱藏的事實。但是,這種時候,如果興師動眾,派人前去問罪,那只會對朝廷不利。

  “好吧!”

  秀吉照准了杉原的請求。他還有更加重大的事情要謀劃:必須立即遣使去濱松,說服家康,讓他答應娶阿旭。

  “此事該如何辦好?”

  盡管秀吉一向多謀善斷,可這次卻連他也並非胸有成竹。誠然,家康雖現有側室多人,但自從正室築山夫人五年前因一件不吉之事死於非命之後,他至今沒有續弦。這一方面也是因為,昔日與築山夫人之間的糾紛使家康吃夠了苦頭,他大概覺得目前這種沒有正室夫人的自由自在的生活更為理想吧。不過,總之一句話,他如今算是獨身。

  論年齡,家康今年四十四歲。預定嫁過去的新娘子阿旭已經四十三歲了,不僅根本就說不上是什麼天姿玉色的美人兒,而且年輕時因常在田間勞作,皮膚很粗糙,臉上風吹日曬的皺紋很深,靠塗脂抹粉已經難於掩蓋。加上出身卑微,不久前還是一個沒有官位的武士的老婆。家康究竟肯不肯娶這樣一個女人為妻呢?秀吉最後想著:“不管成功還是失敗,現在的問題是要派人去搭搭橋看。”

  結果決定讓織田信雄當介紹人,派土方勘兵衛和富田左近等人為使者,前往濱松。他們先前是信雄家的重臣,如今是羽柴家親信的幕僚。土方勘兵衛是個善長辭令的人。他對家康說道,為了天下和兩家的安寧,沒有比這更可喜的事了。家康只是點點頭,一直不作聲。最後他開口道:“請讓我考慮一個晚上,不過我不會讓各位失面子的。”他僅僅講了這麼一句話。

  此後當他退到內廳,召集重臣們計議這件事的時候,家康已經拿定了主意。

  不過,大部分重臣都表示反對,他們氣得臉色發青,滿臉鄙夷的神情。他們說,主君如此高貴的血統,不應該同農民這樣出身卑賤的人結成姻眷。他們根本不想承認秀吉是從三位大納言這樣的高官。

  “別說了。”家康不高興地說。

  這種感情用事的誇誇其談,即使聽一百個晚上,又有什麼用呢?現在要和這位農民出身的四十三歲的老太婆同床共枕的是他家康本人。要說什麼喜歡不喜歡,應該首先由他來說。家康完全克制住了自己的感情,他要把這件事完全作為政治問題來處理。他不能不這樣做。從這件事可以看出,這位未來的新郎是一個非常富於忍耐精神的人。年輕的時候,為了不失去鄰國今川氏的歡心,他不得不從今川家族中娶了比他年長的女子為妻。過了二十幾年之後,在織田信長的強迫下,他殺死了這位妻子築山夫人、連同他的親生兒子信康。因為如果不服從織田信長的命令,作為他屬下的德川家,一天也無法生存。如上所述,這一切的一切全都出自政治方面的原因。現在要娶秀吉的妹妹這個年過四十、死了丈夫之後回到娘家的寡婦作妻子,也不能不用人之常情來考慮,這一點,家康簡直是太清楚了。不管出身如何,今日羽柴家的權勢早已大大超過昔日的今川氏和織田氏了。局勢既然如此,這樁婚事也就不能不答應下來。

  “請想一想看。”

  家康必須從另一角度使他的家臣們保持作為德川家家臣的自尊心。他說:旭小姐是一個很好的人質!

  家康對他的家臣們說,秀吉已經囊括大半個天下,可是卻主動地、卑躬屈膝地打算把自己的妹妹送給東海的我當人質,甚至不惜把早已嫁給了自己家臣的妹妹討回來再給我。秀吉的難言之隱不是洞若觀火嗎?家康接著說,觀今日大勢,天下遲早將歸羽柴家所有。一旦出現這種局面,那麼總有一天我們將不得不臣服於他。既然已經看清了將來的結局,那就盡可能以體面的方式臣服於他才對我們有利。他說,在這類事情上希望不要和他爭論。他所說的“這類事情”,是指他與旭小姐結婚的事。

  定康答應了。他把這一意思告訴了秀吉派來的使者,同時讓家臣本多忠勝帶著彩禮,趕快前往京城去了。

  “大喜呀,事情總算順利解決了。”

  秀吉拍了一下巴掌,做了一個表示極為欣喜的動作,可是他的內心深處卻對這麼輕易地答應了這樁婚事的家康這個人,產生了一種比以往更大的畏懼。他心裡想,這樣的感覺敏銳、處事利落,會不會又是這個胖大漢的戰略啊!

  事情進展順利,婚事舉辦得極為隆重。旭小姐只是聽任事態的發展,任人擺布。她除了任人擺布之外,別無他法。她的身子被人從大阪城內的公館裡裝上了花轎。不久又在天滿改乘船只。不用說,她後來被載送到了京都,安置在聚樂第裡。這座歷史上最富麗堂皇的殿堂被用作旭小姐出嫁前打扮整容的場所。她除了要自己張口吃飯,起身解手之外,只需要呼吸就行了,余下的一切事情都有別人侍候。訂婚之後過了三個月,正值初夏時節,她坐在花轎裡,從京城出發上路了。這支送親的隊伍是由秀吉的親戚官居彈正少弼的淺野長政和織田家同族的官居隼人正的津田信勝、以及儀大夫瀧川等人帶領的。他們率領了千余騎兵,在隊伍前後擔任侍衛。光旭小姐身邊的親信侍女和隨從武士就有一百五十多人,婦女用的轎子十一台,釣轎(日本古代的轎子有兩種,一是轎箱擱在杠棒上的,一是轎箱釣在杠棒下的。在日語裡,前者稱為輿,後者稱為釣輿。前者華貴些,後者稍次。)十五台。一支如畫卷般華麗多采的送親隊伍朝東海道而去。

  五月十四日,送親的行列進入了濱松城,當天就在城內舉行了婚禮。事後,德川家的老臣榊原康政從濱松動身,為的是上京向秀吉報告婚禮在喜氣洋溢中順利完成的經過。不用說,當天夜裡家康與旭小姐同床共衾。順便提一下,家康有愛妾多人:西郡局、阿萬、阿愛、都摩、茶阿、阿龜、阿梶等等。他的後宮真是花團錦簇、絢麗多采。在這種情況下,他哪會有這般好奇心,想與這老太婆似的女人同床共衾、小題大做地去嘗嘗男女之間的那種情趣呢?

  然而這個人物的令人驚訝之處在於,盡管是表面上的,但去能那麼認真,那麼一絲不苟地與新娘子度過了初夜。對待新娘子的態度也十分溫柔。為了安撫她的看來已經疲憊不堪的神經,他恰如其分地對新娘子講了一些必要的體己話。

  阿旭聽了,只是不時地微微點頭,依然顯得反應遲鈍,然而內心卻充滿了一種清新而又驚奇的感覺。說起德川家康,那早就聽說是東海地方首屈一指的武將。就連織田老爺也要讓三分的,可誰知卻有如此的脈脈柔情。就連自己的第一個丈夫──一個貧苦的莊稼漢,和後來的丈夫——尾張的地方武士家庭出身的甚兵衛,也都不曾以這樣的柔情對待過她。

  當阿旭的眼神裡流露出她內心的感動之情時,家康一眼就看到了。這時候,他知道這一多少有點困難的工作已經取得了成功,感到稍稍松了一口氣。就家康來說,他必須溫柔地對待阿旭。他知道這洞房花燭之夜切不可漫不經心、敷衍了事,不如說必須拿出比對待愛妾們更為認真的態度來才行。他想,跟隨阿旭來的那位老年女僕明天准向阿旭打聽家康對她的態度,而且可能立即寫一封長信,寄給秀吉身邊的老年女僕。秀吉也一定想了解家康對待阿旭姑娘的態度,或許現在正在焦急地等待這樣一封報告消息的來信呢。對於家康來說,這洞房花燭之夜就是政治,而撫摸阿旭的失去了光澤的身體——盡管多少要有一些忍耐精神——就是一項重要的任務了。

  然而後來,秀吉卻不能不大失所望。

  秀吉原來抱著莫大的希望,以為結成這門親事,家康大概就會來京。誰知家康娶了阿旭之後,仍然動也不動,熱中於經營東海,對於秀吉根本未加理睬。至少可以說,他一直裝出一副對秀吉不感興趣的樣子。

  秀吉變得越發焦躁不安了。這麼一來,如果他不付出比這件婚事更大的犧牲,那恐怕家康是不會動身來京的啦。秀吉的這種想法,促使他下了一個重大的決心:他打算把阿旭的母親作為人質送到濱松去,以此要求家康作出母親到後他也來京的保證。這就是說,你家康盡管上京來好了,我決不殺害你,現在把我的母親送到你處。你家康來京期間有個萬一,可以殺我的母親。

  “小一郎,你去跟母親大人說說。”秀吉命令他的弟弟說。

  小一郎秀長吃了一驚。要說關白秀吉,那已是主宰天下的人物了。家康充其量不過是經營東海數國的地方諸侯,為了要他上京來一次,不僅把自己的妹妹白白送給他,還要賠上母親,讓她去當抵押品,這成何體統?秀長反對這樣做,他認為這是武門的恥辱。

  “依我看,對那位濱松老爺,可不必退讓到如此地步。如他不肯聽從勸告來京謁見,唯有派兵討伐,一舉把他消滅。”秀長這樣說。

  這話可能是對的。如果是已故的織田信長大概早就這樣做了。秀吉如今已位居關白,版圖已在原有的基礎上增添了紀州和四國,要征服家康,以實力而論,早已是綽綽有余了。

  “是那麼回事。”秀吉說道。

  他對弟弟說,在他看來,正因為如此,所以這樣做不算武門的恥辱。中央的強大勢力向偏僻的弱小勢力屈膝,這叫作謙讓而不是恥辱,世人自然也會這麼看的。毋寧說人們會把這樣的行動看作美舉的吧。我們統一的方針,以徹底消化為重點,要盡可能愛惜時間,避免動用武力,爭取不留下後患。目的在這裡。為此,不惜采用任何手段。當時秀吉已給軍團下了征討九州的命令,並准備親自率領大軍遠征。他希望這個時期消除東方的威脅,保持天下的穩定。秀吉接著對弟弟說,濱松的那位是已故的織田老爺的盟友,其威望舉世皆知。倘若他走出濱松城,成了我們的屬下,那麼天下人心頃刻之間就會安定。世人會認為我豐臣秀吉的天下已經堅不可摧了。目的就在這裡。所得到的好處遠比派兵討伐家康來得大。

  去年秀吉就任關白。與此同時,宮廷內和社會上一般人都把他的母親阿仲稱作大政所。

  “行啊!”

  這一次出人意外,大政所滿口答應了。因為秀長心想,即便給老母親講述政治形勢,也只會給她帶來思想上的混亂。因此,他只對母親說:“怎麼樣,阿旭出嫁已有好些日子了,您想不想去看看她啊?”對於這樣的提議阿仲當然不會有什麼意見的。

  把這件事公之於世的時候,也用了這樣的理由:“大政所為慰藉旭小姐之寂寞,將下訪東海。”

  家康也屈服於秀吉的要求,差人送來書信,說他打算上京謁見,並為此而作了准備。

  不久,大政所從大阪起程東下。家康原計劃從濱松遠道去岡崎迎接,並親自迎進濱松城。這時有一個幕僚,宛如一個沒見過世面的鄉巴佬似的,向家康進了一言。他說道:“說不定是個假的。”

  理由完全是臆測的。據他說,這麼大年紀的老婦人,在京城內廷的女官之中有的是。秀吉為了騙主上,有可能把不知從什麼地方物色來的一個老太婆打扮成大政所呢。

  “這話有道理!”

  家康聽了也連連點頭。那時候他已經來到岡崎。聽幕僚這麼一說,立即心生一計,改變了原定的計劃,連忙派人去濱松把旭小姐接來,目的是觀察一下旭小姐與大政所見面時的情景,以判斷真假。家康和幕僚們全都把這一企圖秘而不宣。

  “不過,這位夫人向來不大敏感,究竟會怎麼樣?”

  也有人這樣擔心。因為旭小姐向來反應遲鈍,表情麻木,難於猜透她的心事。

  由於原定計劃的變更,旭小姐匆匆從濱松動身的那天是十月十七日。從濱松到岡崎是為期兩天的行程。第二天是十八日。黃昏時分,旭小姐的一行人馬進入岡崎城內。

  這時候,簡直就像事前安排妥帖的一般,大政所的儀仗從西面進入岡崎城來。兩人的儀仗在通往城的正門的十字路口相遇了。

  “那不是大政所的儀仗嗎?”旭小姐掀開轎簾,對她的侍女們說道。

  對於一向感覺遲鈍的她來說,這真可以說是罕見的敏感了。

  大政所也感覺到了。雙方都靠人的本能的感覺發現了對方,並且立即作出了反應。大政所也命令轎夫停下轎。她拉開了轎簾,只見從轎簾裡面伸出一個灰白頭發的腦袋來。

  “啊喲!”旭小姐首先發出一聲近似悲鳴的尖叫。

  她趕緊跌跌撞撞地從轎裡滾爬著出來,這是因為踩著了衣服的下擺而摔了一跤。當她從地上爬起來時,正好大政所也急匆匆從轎子裡跌跌撞撞地下來了。母女兩人就勢在路上緊緊地擁抱在一起。旭小姐不顧衣服沾滿塵埃,竟然像一個小女孩似地痛哭。

  “沒有錯!”家康的幕僚本多重次站在一旁看到這般情景,以實驗者的冷徹目光頷首點頭這麼說。

  這是一次高明的實驗。但是另一方面,它也反映了德川冷酷無情的態度。而這大概可以說是日後一直保持下去的德川家特有的家風吧。

  看到這番情景,家康放下了心。第三天,他就動身上京去了。家康在京城逗留的二十五天裡,大政所和旭小姐一起住在岡崎城的公館裡。這期間,德川家屬下的將領井伊直政、大久保忠世和上面提到的本多重次,率領手下親兵對公館嚴加監視。本多重次還特意在大政所下榻的樓殿四周堆滿了干柴,並派兵日夜看守,准備一旦聽到家康在京城被害的消息,就立即點火將母女兩人活活燒死。

  “啊喲,你原來是嫁到了這樣的人家當正室夫人哪!”大政所對女兒說。

  她也很驚訝,她覺得,這個小女兒的不幸遭遇,就如那色彩斑斕的地獄圖所描繪的那樣。在這二十五天裡,母女兩人的臉頰上從早到晚沒有斷過淚水。離這岡崎城向西行八裡,就是她們曾經長期生活過的家鄉——尾張中村。作為貧農在那裡度過的日日夜夜是何等快樂啊,這一切如今成了她們母女倆不厭其煩地交談的話題。

  家康平安地從京城回來以後,大政所離開岡崎回去了。家康緊接著就把他的首府從濱松遷到了駿府(現在的靜岡市),阿旭也跟著遷居,自那以後一直住在駿府城裡。因此,被人稱為駿河夫人。

  不過,她在這裡所住的時間並不長久。

  三年後的天正十七年(1589)七月,得到大政所在京染病的消息,她立即趕往京城看護母親,幸好大政所的病痊愈了,但旭小姐卻從此病倒,於是便留在京城裡休養。不願意回駿府,心情郁郁不歡,恐怕是導致她生病的真正原因吧。自那以後,她的身體日見衰弱,終於在第二年的正月十四日,在聚樂第死去。時年四十八歲。

  秀吉沒有把旭小姐的遺骨送還給德川家,因為她生前始終不願意回去,甚至為此而憂郁得病倒了。秀吉把她葬在京都郊外鳥羽街道旁邊的東福寺內,贈給她一個南明院殿光室總旭姊的謚號,隨後立即率大軍討伐關東的北條去了。在這次東征途中,當他路過駿府的時候,聽到了關於旭姑娘生前經常到安倍郡瑞龍寺降香參拜的逸事。秀吉可憐她那薄命的一生,為了超度來世,特地在寺內為她建造了一座佛供塔。

  奇怪的是,關於她的事跡,在她死後連一首和歌都未留下來。當然,不光是沒有留下和歌。

  在這一時代,在豐臣家和德川家的內外,有過不少記事的人。他們為後世留下了各種記載。可是任何一份記載裡都沒有留下她的片言只語。也不知是因為她實在寡言少語,還是由於她不喜歡和人交往。

  不管出於哪個原因,在歷史中她是保持著永恆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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