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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臣家的人們》第7章
第一節

  豐臣秀吉有不少與眾不同的地方,情欲過於熾烈算得上是其中之一吧。壯年的時候,他自己克制著。到了晚年就放松了。澱姬是秀吉晚年所寵愛的女人,她為他生下了兒子秀賴。

  這個女人出生在近江(今滋賀縣)。童年時代——一直到七歲,是在近江度過的。

  娘家淺井氏,原是近江北部的霸主,主城在小谷。

  小谷城是一座建造在山頂上的城池。城的背後,起伏的山峰連綿不斷,一直遠遠地伸向北陸。城的東南方緊靠著伊吹山。站在這伊吹山的山頂向遠處眺望,只見眼下琵琶湖裡的點點白帆,猶如小蟲的翅膀那樣,閃耀著微微的亮光。這座山頂的城寨正是澱姬的娘家。對她來說,這城池和山頂的景色,怕是永生難忘的了。

  澱姬的童年,境遇十分悲涼。當她懂事的時候,城池和山頭都已陷入敵兵的包圍之中。山腳下的平地上,到處是敵人的旗幟和人馬。她就是在這樣的環境裡,度過童年時期的。耳邊每天槍聲不斷。這在槍聲驚擾下的日子,使人覺得沒完沒了的長。這樣的情況,從元龜元年(1570)六月,到天正元年(1573)八月,整整持續了三年又兩個月。

  “敵人是木下藤吉郎秀吉。”

  這是乳母(日後的大藏卿女官)這幾年裡一直以充滿憎惡的口吻,在小女孩耳邊念叨的名字。確切地說,敵人應該是“織田信長”。然而乳母卻故意避而不說。因為織田家是這個女孩的母親阿市的娘家,信長是阿市的哥哥,小女孩的舅舅。木下藤吉郎不過是信長手下的一員將領。但是,藤吉郎這個人是織田家派來攻打淺井氏小谷城的這支部隊的直接負責人。讓小女孩憎恨這個名字,是沒有關系的。

  女孩一輩子也忘不掉當時的情景。從城南邊的天險關隘往下望去,只見遙遠的山腳下,平川對面的丘陵上,敵將藤吉郎在那裡築了個大本營。當地人把這一片丘陵,稱為橫山。而實際上那是一片婀娜多姿、蜿蜒起伏的古墳。就在古墳上築了一座堅固的城堡。白天,無數面旌旗飄舞;入夜,萬千堆篝火明滅。這是三年零兩個月的期間裡,晝夜不變的景色。就在那座大本營地,織田家的那位步卒出身的將領藤吉郎,正擔任著迫害者總指揮的角色。

  女孩問母親阿市:“媽媽,你認識他嗎?”

  阿市按理是知道的。因為當她嫁到這淺井家來的時候,藤吉郎的地位已經相當高了。事實上,阿市從岐阜來到近江的時候,藤吉郎是她的婚嫁行列的護送人之一。此人有一副機智的笑臉,目光銳利的眼睛,說話的聲音宏大而開朗。但是身材十分矮小,相貌也很醜陋,那張臉簡直跟剛出生的早產的嬰兒一般。

  “……”

  阿市聽了女兒的問話,默默地搖了搖頭。一種連提都不願意提起的強烈的厭惡之情,猶如一把出鞘的鋼刀似的,毫無掩飾。女孩一輩子也忘不掉,此時此刻母親那怒氣衝衝的表情。

  城池陷落的日子來到了。關於戰爭的進展情況,小女孩沒有從大人那裡得到過任何消息,她只記得那一天早晨,天還沒有亮,就被叫醒,被人領著去見父親淺井長政。見過之後,就和母親阿市、乳母們以及兩個妹妹一起,分別坐進了轎子,被人抬著出了城門。

  小女孩曾不止一次地從裡面拍打著轎廂的小窗,問道:“上哪兒去啊?”

  但是連奶娘都不回答她。結果,她們被抬到了織田家的軍營之中,第一次和自稱是她舅舅的織田信長見了面。那天,信長沒有披甲戴胄,卻穿了一件看來很涼快的麻布短袖衫。他的身邊跪坐著一位兩眼哭得紅腫的武將,此人的身材矮小得令人吃驚。

  “所說的藤吉郎,會不會就是他呀?”

  許多年之後,好憑借著一點淡淡的記憶,勉強想起了當時的木下藤吉郎是什麼樣子。就這樣,她們被送到了尾張的清洲城,並在那裡住了下來。

  順便說一下,估計她一生中至少在八個以上的城堡居住過,不斷地從一座城池轉到另一座。近江的小谷城,尾張的清洲城,越前的北莊城,山城國的澱城,相模小田原的附城,築前的名護屋城,山城國的伏見城,大阪城……

  在尾張清洲城生活的時期也不長。沒地多久,她們又遷到了越前北莊城。因為女孩的母親阿市改嫁給了北莊城城主柴田勝家。勝家兼任織田家在北陸地方的總督,而這北莊城也陷落了。

  和她的出生地、淺井氏的小谷城陷落時的情形一樣,攻城的敵人又是那位藤吉郎。從攻落小谷城之後到今天,已過去了十年光陰。這期間,他的身份發生了變化,稱呼也從木下藤吉郎,改成了築前守羽柴秀吉。和從前攻打小谷城時所不同的是,這一次他並不是由於信長的命令闖入越前的,而是按照他自己的意志,組織了一支大軍,憑著一根馬鞭,催著人馬越過了木芽嶺,闖入了越前平原,包圍了北莊城。

  這時候,信長早已不在人世了。前一年,在京都本能寺,他被手下的將領明智光秀所害,而這位光秀遇到秀吉的迅雷不及掩耳的挑戰,也已一命嗚呼。不用說,秀吉的勢力看來已發展到足以掌握織田政權繼承權的地步,然而織田家的首席老臣柴田勝家對此不悅,兩人鬧翻了臉,斷了交。雙方終於在北近江的賤之岳——靠近小谷古城的地方,進行了決戰。秀吉靠著他那堪稱神妙的用兵方略,擊潰了勝家的軍隊。勝家向北逃跑,躲進了北莊城,關了城門。秀吉馬不停蹄,跟蹤追擊。當羽柴秀吉的大軍兵臨北莊城城下的時候,她心裡想道:“為什麼那個男的老是這樣子呢?”

  在自己的生涯中,這個男人兩次帶兵殺上門來,破壞了她的生活,弄得她與家人生離死別。對於這個男人,與其說懷著憎惡之情,不如說充滿了恐懼。四月二十四日,天色未明,突然槍聲大作,這震耳欲聾的槍聲,簡直就像會把北莊城震裂成兩半兒似的。她在自己的臥室裡被嚇得一下子從床上坐了起來。但是接著又摔倒下去。奶媽一把抱住了她的長得豐滿的肩膀,那時她已經十七歲了。天還很黑。屋子裡黑洞洞的。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問了一句:“還是夜裡嗎?”

  奶媽在她的耳邊緩慢而小聲地說:“不,天馬上就要亮了,不過現在還沒有亮。”

  這一句低聲細語,喚起了她遙遠的記憶。小谷城陷落的時候,這位奶媽也曾這麼說過的。無論是黎明之前這時間,還是如瘋狂的槍聲,都和近江小谷城那時的情景十分相似。

  就在她被震倒了的時候,秀吉的軍隊已經衝進了北莊城的一角。城裡立時成了戰場。勝家和他的家族們轉移到了天守閣。這時候,守衛城池及其家族的士兵,死得只剩下二百人了。

  她的後父柴田勝家與她的亡父淺井長政有一個十分相似的地方,那就是他們有一個共同的脾性:要求死得壯烈。事實上,勝家也正是這樣做的。

  勝家通知敵人自己准備自刎而死。之後,他在天守閣擺開了酒宴。他讓殘留下來的士兵們唱歌,自己則穿著茜草根染的暗紅色的晚禮服,興高采烈地翩翩起舞。就這樣按照歷來的慣例,舉行了落城之宴。

  然後派了一名使節到敵人那裡提出勸告:“馬上就要在天守閣放火自刎。為此,請你們退得遠一點。”

  天守閣上堆滿了二十年來貯存起來的火藥,如果在這裡放火,就會燃著火藥,引起大爆炸,恐怕連天守閣的柱子和屋頂都會炸得飛到半空裡的。勝家勸告敵人躲得遠一點,以防炸傷。

  事實如此。只聽見轟隆一聲,地動山搖,天守閣飛向了半空。後父勝家,母親阿市,和三十多位隨身臣僕,全都在自己點燃的火裡炸得粉身碎骨。就連這一次,也是命運使她活了下來。按照勝家的命令,她和她的兩個妹妹一起,被送到了敵軍那兒。勝家在自殺之前,請求秀吉說道:“請你救救這三個姑娘!”

  其理由是:“如足下所知,這三個姑娘,不是我勝家的孩子,而是近江小谷城淺井長政的遺兒。因之,是已故的右大臣的外甥女,對足下來說,她們是主家的人,是理當給以保護的。”

  不用說,秀吉接受了下來。這情形也和小谷城陷落時毫無二致,更確切地說是相同得有點過分了。這個幼名茶茶的姑娘,幼時曾經到充滿刀山火海的陰曹地府周游過一次,大概是牛頭馬面們的一時疏忽吧,竟放她活著回到了人間,而如今,已是妙齡少女的她,又一次被迫重下了同樣的地獄。在第一次下地獄的時候,她的親爹死了,第二次下地獄的時候,她的親娘也死了。而這前後兩次地獄,都是同一個男人逼著下的。傳說此人是當今世上最有活動能力的人。

  她們被送到了這個男人——秀吉的軍中。但不是大本營,而是一處位於戰場東南方的名叫一乘谷的山村裡,那地方離戰場很遠。這裡是從前越前國的國主朝倉氏的城堡和府邸的所在地。雖說朝倉氏的舊址現在只不過在山林深處留下幾塊基石了,然而那扎煞著許多古杉的山谷裡濕潤的空氣和那清靜異常的古城的城址,想必會讓三位姑娘緊張的神經稍許松馳下來一些。而這准是秀吉對她們的關懷無疑。後來才知道,秀吉這個人,看來倒是很會體貼人的,有時甚至過分了。

  也不知是出於一種什麼樣的考慮,秀吉沒有馬上會見她們。打下北莊城之後,他又進兵加賀,轉戰各地,攻克了許多城池。繼而又降伏了能登和越中,直到初夏的時候才回到越前。在回越前的途中,他主動地順道來到一乘谷。

  秀吉說:“讓我見見茶茶姑娘。”

  他們是在一所寺院裡見的面。秀吉事先讓人把寺院的書院打掃得干干淨淨,然後差人把她們叫了來。秀吉沒有把她們放在下座,而是給了她們與自己同等的席位。

  秀吉謙恭地開口道:“敝人是築前守。”

  此人平日說話爽直,性格開朗,可現在這句話卻說得有氣無力,活像寺院裡即將消失的那鐘聲的余韻一般。語氣裡還極其自然地帶著憂傷的情調。

  “雖說是由於戰爭,但也是出自無奈才和修理(指勝家)兵刃相見,而修理又武運不濟,終於陣亡,連你們的母親大人也同歸於盡。對此,正不知如何吊慰才好。”秀吉口齒清晰的這麼說,語調裡充滿了真情實意。

  “在座三位,都是已故的右大臣的外甥女。不用說,是敝人的主家的人,從今以後,”說到這裡秀吉停頓下來,稍稍閉了一下眼睛,“請允許築前守代替右大臣守護你們。”

  這話說得多妙啊。通過提出信長的名字,秀吉的行為和立場完全成為正義的了。昔日攻打近江的小谷城也是信長的命令;這次打越前的北莊城,盡管信長早已成了故人,然而那也是在關於由哪一位公子繼承織田家這個問題上,勝家和秀吉發生意見分歧,由於這一原因(盡管這是表面上的),才發展到兩軍交戰。這就是說,雙方都“不是出自私心而始終是為了織田家的事業著想”,只要提到信長的大名,那麼無論是消滅了淺井長政,還是逼得柴田勝家自盡,那就全非他秀吉為之,乃是正義使然。

  不過,秀吉此時此刻的正義的感情,倒也不一定完全是裝出來的。他回過頭來看看自己的家臣,對他們說:“這幾位小姐,是我主上的寶眷,而且現在的處境又十分令人同情,務請你們悉心奉侍,倍加愛護。”

  秀吉由衷地灑下了一掬同情之淚,要求家臣們照拂她們。這是秀吉發自內心的話語。秀吉是個愛把自己的真情表達出來的人,就像他脖子上的青筋總是露著那樣。這是個罕見的人物,做事總是那麼認真,即便說假話的時候,也能說得十分誠懇。他可沒那麼愚鈍,只知道一味地誠實,無論是誠實還是真情,他都准備著好幾套,就像他身體內部有著好多根血管那樣。舉例來說,當思念故主的時候,他對故主的忠誠之心,甚至使他不禁常常流淚,然而另一方面,他又不把故主的政權交給其子,而始終為了把政權抓在自己手中而全力以赴地展開活動。事實上,他正是懷著這樣一種異乎尋常的野心,才率領兵馬,縱橫馳騁,轉戰各地的。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都是秀吉的真情。

  同時,秀吉又思忖著:“要是能把這位小姐……”

  秀吉如飢似渴的目光,久久凝視著茶茶那雪白粉嫩的玉頸,恨不得把她摟在懷裡。這也是他的強烈的真情。在秀吉看來,這與對故主信長的忠誠一點也不矛盾。更確切地說,正是對故主的思念,才勾起了他這種情欲。秀吉喜歡女人,已到了不幸的地步。他所喜歡的對像,不是那種出身低賤的女人,而是貴族。正是貴族的女子,才燃起了這位出身低微的男子的欲念。至於貴族女子,也並非是任何貴族家的女子。

  公卿家的姑娘不在此列。公卿雖是貴族之中的貴族,但在秀吉以往的生活中,與他們沒有多少實際的接觸,因而了解不深。他得要武家貴族。為了這個緣故,秀吉已把京極家出身的姑娘弄到了手,又和宇喜多家的遺孀勾搭上了,也和本願寺主持人的夫人幾度同床共枕,但是秀吉心目中最崇敬的貴族,不管怎麼說還得數織田家。如果冷靜地思考一下的話,那麼這事兒也未免有點兒奇特。因為這織田家,不過是從信長的父親那代起才突然成為半個尾張國的主人的新興大名而已,連他的祖父是干什麼的,也還不清楚。然而當秀吉還在當奴僕,被人叫作“猴子”的時候,這織田家便一直是秀吉的主家。那時候,對他來說,織田家的家族,就是天宮裡的人。在他看來,織田家的小姐們猶如神仙一般高貴。她們那仙女般美麗的容貌,即便從地上仰望一眼,都甚至會叫人失魂落魄,如痴如醉。如果能把織田家的女子摟在懷裡,哪怕是一個也好,那麼即使放棄一千個女人,他也心滿意足。這想法盡管有點卑下,然而在打心裡向往這一點上,它和對故主的忠誠,就如生在一根藤上的兩個瓜。

  秀吉心裡忽然想起那位與柴田勝家一起在北莊城的大火中燒死的阿市來了。阿市長得天姿國色,可謂絕代佳人。秀吉從前曾經偷偷思念過她,雖說那只是無法實現的一枕黃梁美夢而已。而眼前的這位姑娘,正是那阿市的女兒,盡管姿色可能比她母親略遜一籌。

  秀吉緬懷織田家的心情越是加深,他在腦海裡就越描繪著有一天與眼前的這位姑娘結合時的種種情景:“將來總有一天……”

  但是,這位茶茶卻低著頭,眼睛一直朝著下面,其間只有一次仰視了一眼秀吉。

  “原來是這個人啊!”

  當抬起頭看見秀吉時,茶茶有點感到意外。一個曾經給自己帶來那麼大的災難的人,想不到竟像一個這一帶的路口玩耍的村童一樣,天真無邪。只見他一會兒興高采烈地說話,一會兒又孩子般地高聲笑了起來。猶如盛夏時節晴朗的天空那樣,萬裡無雲,一碧如洗。他對什麼事情都感到好奇,表示驚訝,看來倒是個心胸寬廣豁達大度的人物。對此,茶茶感到迷惑不解。

  茶茶甚至想:“不是那個男的。”

  “那個男的”是指她童年時曾經攻克她居住的小谷城的那個藤吉郎,那時他為了攻打小谷城而在近處造了座作戰用的橫山城,他是橫山城的城主。茶茶心裡思忖的是:眼前這個人可不是那個藤吉郎啊。在以往的歲月裡,茶茶一直在自己的腦海裡刻畫著藤吉郎的形像,然而這形像卻與眼前這個人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個人。

  正是這位從前給茶茶灌輸了有關藤吉郎的種種形像的奶媽,後來卻開始對茶茶說:“那可是個好人哪!”

  雖說是漸漸的,但奶媽看來卻在不斷發生變化。最近,她的舉止言談,令人奇怪地變得很開朗了,她給茶茶講述了許多有關秀吉的故事。話語的細微末節之間,常常帶著贊賞的語氣,顯然是為了讓茶茶喜歡起秀吉來。

  “為什麼會這樣?”

  茶茶卻沒有想過這樣的問題。在這方面,茶茶是很遲鈍的,而這種遲鈍,是她這樣出身的人容易具有的特性。茶茶只發現,奶媽的衣著不知不覺地變得闊綽起來了。

  而且,這位奶媽不知什麼時候,竟從自己的家鄉丹後(現屬京都府)大野村,把她的幾個兒子給叫來了。這位奶媽是丹後大野村的武士大野修理亮的妻子。早從小谷城那時起,她和丈夫就都是淺井家的僕人。小谷城陷落之後,他們回到丹後。其後,丈夫因病去世,兩個兒子平安地長大成人,長子今年已經快二十歲了,名叫大野治長。

  “丹後的大野村,是從宮津往西,一個靠山的村子,對吧?唔,我想起來了,有一條竹野川在村邊流過,形成了一條小小的溪谷。”

  單獨召見這位奶媽的時候,秀吉這樣談到了她的老家。秀吉並不知道什麼丹後的大野村,而剛好他的幕營裡有個丹後的大名細川幽齋,這些是秀吉事先從他那裡批發來的知識。聽了秀吉這番話,奶媽驚呆了。居然連那樣偏僻的山村都了如指掌,這一點使她很快對秀吉有了親近感。

  秀吉問她:“有兒子沒有?”

  當奶媽回答“有”的時候,秀吉便接著說道:“你的兒子一定像你,很機靈能干吧,去領來給我看看嘛,我提拔他當個衛兵,要是挺有才干的話,將來還可能提拔他當大將呢!”

  奶媽暗自思忖:“嗨,這可是件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美事兒麼。”

  打這天起,她完全變了樣,就如五髒六腑都給人換過了似的。她立即派人趕回老家送信。後來,她的兩個兒子就從丹後宮津港坐上船,進了越後的三國港,沒過幾天就到了母親這裡。秀吉履行諾言,把他們兄弟倆都聘作了武士。

  茶茶有她敏銳的地方——正因為如此,她總是警惕地眨巴著眼睛,眼珠裡老是閃耀著一種異樣的光彩。然而當她聽說奶媽的兒子被秀吉聘作武士的時候,卻沒有能聯想到這件事的近來奶媽的神情的變化之間有什麼關系。也不知是何緣故,她竟缺乏這方面的智慧,也可能生來就是這樣的。

  茶茶她們按照吩咐遷到了大阪城。

  當她們一行人從越前進入大阪的時候,秀吉已經叫人為她們准備好了一幢專用的邸宅。這是新建的,看來早就動工興建了。

  奶媽說道:“可能早在越前的軍旅之中,就派人飛馬趕回大阪,命令人興建的吧。”

  她又一次稱贊起秀吉來了。茶茶有生以來,還從未沒有住過這麼富麗堂皇的公館,從這一點來說,她是滿意了。奶媽說:“秀吉老爺可是個對人體貼入微的人啊!這從下面這件事也可以看得出來,他曾主動地對我說,他打算在您的父親淺井長政老爺和您母親阿市夫人的忌日,請一班和尚,為他們做佛事呢。這樣的感情,可說是非同一般嘍。”而且更加重要的是,“秀吉老爺還說,到時要把淺井家同族的女眷,給叫來也沒關系呢。”

  信長在世的時候,淺井家是天底下的頭號罪人。信長經過多年苦戰,消滅了淺井家,之後便把他妹夫淺井長政的頭蓋骨塗了漆,加了金邊,做成了一只杯子,拿它喝酒,並讓他的手下人也傳著喝。信長對淺井家就是這麼恨之入骨的。對淺井家同族人也一樣。他們之中,有的人在城堡陷落之後,藏進了深山老林,再也不敢在世上露面了。這話是說,秀吉要取消信長的禁令,不只是婦女,連男子也一樣。

  秀吉說道:“我將按他們的才干的大小,來委派他們。”

  奶媽說道:“這是真的嗎?”便啪的一聲合起掌來,臉朝平日信奉的愛宕的勝軍地藏的方向,叩頭致謝起來。

  她把秀吉的這番話也轉告了茶茶,說道:“小姐,請您高興吧。這麼一來,您家祖先的全體在天之靈,也准會得到超度而上極樂世界啦。真叫人高興啊!”

  可是茶茶卻並沒有感動,她只淡淡地應了一聲:“是嗎?”

  她這樣無動於衷,並非由於對奶媽剛才的話抱有異議或反感,而是不能像奶媽那樣,一聽說與自己並沒有直接關系的什麼同族人發跡和祖先在天之靈的超度,就樂得手舞足蹈起來。茶茶總是寡言少語。這種沉默寡言的性格給大人們這樣一種印像:茶茶是個心眼很多、頗難侍候的姑娘。就連奶媽也常常為此而焦慮。

  在秀吉的許可下,潛藏在各處的淺井家的同族人,都陸續露面了。小谷城陷落之後改名田尾茂右衛門的淺井政高,還有淺井大炊助,甚至連已故的城主淺井長政的小妾所生的兒子淺井井賴也都出來了。這淺井井賴乃是茶茶的同父異母的弟弟,而茶茶連他的臉都直到現在才第一次見到。

  秀吉為他們作了這樣的安排:“啊,淺井家的人都來了嗎?見到你們真親切啊!請大家在美濃守(秀吉的弟弟秀長)手下工作。”

  茶茶她們對大阪城內的生活漸漸習慣了。

  秀吉說:“她們是主家的人。”

  他對茶茶她們很是敬重。這裡面雖然也很包含著秀吉式的誇張成分在內。他的此種意向,在城內數萬男女居民之中,已經家喻戶曉。因而顛沛流離的三姐妹在大阪城日子過得並不賴。

  另外,茶茶和她的妹妹以及侍女們,來到大阪城之後才知道,原來大阪城的居民當中,淺井家昔日的臣僕以及他們的下屬,或者過去和淺井家有過關系的近江人多得驚人。

  奶媽還說:“在秀吉殿下的親信幕僚裡,十個人中倒有三個恐怕是近江人哩。”

  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秀吉消滅了淺井家之後,第一次登上了織田家的大名的寶座。那時,他從信長那裡得到了原淺井家的領地北近江三個郡中的二十萬石封地。他本應以小谷城為居城,考慮到山城交通不便,同時也想給他封地內的居民一個嶄新的印像,便在琵琶湖畔建造了一座新城,這便是長濱城。這期間,暴發戶式的大名秀吉,為了建立一支與二十萬石封地的身份相適應的軍隊,招募了大量新兵。前來應募的,絕大部分是他領地內的人,因而很自然的,其中有許多是淺井家的家臣和淺井氏領地內的居民。秀吉身邊的親信幕僚石田三成,算得上是其中的姣姣者。秀吉手下的大名級的人物還有宮部善祥房繼潤等人;能征善戰的將領則有田中吉政;具有行政管理才能的官員就數長束正家了。此外,還有藤堂高虎。此人身份雖然低微,但如果讓他操持點什麼事務,那簡直可以稱得上是天才。近江出身的大名和小名還有小川佑忠、朽木元綱、大谷吉繼、垣見一直、赤座直保、木村常陸介重茲等等。人數很多,甚至要一一舉出他們的大名,都是件很麻煩的事兒。至於中級以下的武士,更是數不勝數了。

  雖說都叫近江人,而與淺井氏關系較深的,是近江北部的三個郡。近江的中部,原本是六角氏的領地,後來為信長所滅,如今早已連六角氏的一點遺跡都沒有了;近江南部的甲賀地方,自古以來就有自成一統、獨立自主、不與外界來往的傳統;而在琵琶湖西岸山岳地帶的朽木氏等,也與淺井氏交往甚少。在大阪城內的近江人中,人數最多的是北近江人。

  這些人心裡都默默地想道:“小谷的千金小姐在這裡。”

  因之他們對茶茶等姑娘所居住的府邸懷著一種親切的感情和特別的敬意。他們以對待故主的禮節來對待茶茶她們。

  尤其是石田三成,曾好幾次對奶媽說:“不管什麼事情,要有什麼不稱心的,請只管對在下說。”

  看來他們的鄉黨意識,以茶茶所住的府邸為中心,正在漸漸加強之中。

  奶媽告訴茶茶:“還是尾張人多啊!”

  由於信長和秀吉都是尾張出身,因而可以說,在這大阪城裡,有錢有勢的,大多講一口抑揚頓挫的尾張方言。為了與之抗衡,在秀吉當長濱城主時投到秀吉手下的近江出身的人們,早就有了得抱成一團的想法。他們大概把此種想法寄托在茶茶她們身上了。

  茶茶的外婆家——織田家,有好幾個人在秀吉手下工作。織田信長的父親織田信秀的第十一個兒子織田有樂是其中之一。他在大阪府邸之中負責接待賓客和指導茶道,過著悠閑的日子。織田有樂也是茶茶的舅舅,因而,每逢有機會的時候,他總要來看看茶茶,說句“怎麼樣,有什麼問題沒有?”這樣的話。

  有樂為人精明,況且又是個交際家,因而對宅邸的內幕十分清楚。他並不像一部分近江人那樣,對這幾位外甥女,抱著懷舊的感情。

  他曾私下對朋友細川幽齋表示過:“還是趁早讓茶茶姑娘嫁人好啊!”

  有樂出於對秀吉這一新興政權的忠誠之心,不免感到憂慮。

  有樂對幽齋說:“秀吉這方面的情況,你也知道,他會不會對茶茶姑娘別有用心啊。”

  如果秀吉進了茶茶的繡房,那麼有可能在這一政權內部,立即形成一個近江派。說不定近江人會以側室(盡管現在還不是)茶茶為中心,組織他們的朋黨。因為這一政權之內,近江人的數目非常之多,而且都各自掌握著實權,很有勢力。倘使這些有權有勢的近江人和側室茶茶相勾結而抱成一團的話,事情將會如何呢?豐臣家的大權恐怕會給近江人獨占去吧。

  “這種事情是不可能有的。”

  幽齋對此一笑置之。幽齋原是個對內幕情況感覺敏銳的人,可這次卻連他都認為有樂的擔心有點杞人憂天了。

  三年過去了。

  茶茶二十歲了。

  “淺井侯爺的那位小姐,你打算把她怎麼辦哪?”一天夜裡,秀吉的妻子北政所出其不意地問秀吉道,“出閣的人家已經決定了吧。”

  秀吉回答道:“還沒有。”

  他臉上顯出掃興的樣子。

  “還沒有嗎?”

  “可不。”

  “你注意到沒有?她已經二十啦。”

  北政所重復地說:不用我說,你也知道,一般姑娘十五六歲就出嫁了。二十歲年紀,那就過了婚期了。除了找一個前妻已經去世的人家去當填房之外,沒有別的辦法啦。

  “這可是位代人扶養的千金小姐啊,你打算怎麼辦哪。”

  她之所以死氣白賴地講這件事,是因為流傳在朝中的閑話,她全聽到了。人們私下議論說,這麼一位名門大戶出身的千金小姐,人又長得像天仙似的標致,可一直沒聽說許配給誰家的公子啊,這麼說,會不會太閤殿下自有打算,想占為己有呢?嗨,怕是這麼回事吧。

  秀吉的好色本來就是天下有名的。即便是無風無浪,由於這時代正是人心卑下的時代,因而男男女女聚到一起,常愛議論這樣的話題。

  例如朝中流傳著這樣的說法:“聽人說,秀吉殿下從前就對茶茶小姐的母親阿市有過愛慕之情。淺井氏滅亡之後,阿市回到織田家。甚至在這時候,殿下還曾向故主信長,懇求再三,希望娶好作妻子。可是阿市本人不喜歡他,剛好這時候柴田勝家侯爺的正妻死了,成了鰥夫,於是阿市便改嫁到柴田侯爺家。如果這傳說是真的,那麼咱們殿下攻打北國的柴田,就是因為失戀而進行的報復嘍。這裡有一個證據:以往打仗,咱們秀吉殿下從來不殺打敗了的敵人,可這一回對柴田侯爺,卻毫不留情,竟放了一把大火,把柴田家和天守閣都燒成了灰燼。”

  不用說,這一切都不過是臆測而已。當阿市還是織田家的閨閣千金的時候,秀吉即使對她有愛慕之情,也沒有接觸的機會。另外,要說阿市當了寡婦,秀吉還懇求娶她,這也不符事實。因為從當下級武士時起,他就有了發妻寧寧,即如今的北政所。秀吉是個貪求女色的人,可是對自己的糟糠之妻寧寧,卻一直十分看重,有事總和她商量,而且萬事都對她謙讓幾分。他對妻子寧寧的敬重情形,可說是極少見的。拋開妻子寧寧,娶阿市作正室夫人,這樣的事情在秀吉身上是完全不可能發生的。另外,在北陸攻打柴田勝家的時候,他在軍帳中曾多次說過:“我可真不願意殺勝家啊,……”

  他還說,他不想殺他,但是不殺勝家,天下無法安定,這是不得已啊。秀吉當時所處的客觀形勢,迫使他不得不殺勝家。因為如果讓織田政權的首席家老活在世上,那麼,秀吉就不可能建立自己的政權。這決不是由於什麼愛情糾葛。況且,秀吉不是那種能把怨仇在肚子裡藏得住的人,從他的性格來說,恐怕不可能是由於失戀帶來的怨恨而大動干戈的。

  傳說完全是沒有根據的。

  不過,另一方面,卻又不好這麼把話說死。當秀吉在越前一乘谷第一次見到已經發育成熟的茶茶的時候,心想,這小妞簡直和阿市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因此而確實興奮了好一陣子。雖然並沒有像人們傳說的那樣對阿市害單相思,然而當時曾把阿市看作天下的絕世美人,對她十分仰慕,這是事實。不光是秀吉如此。抱有同樣想法的,在織田家的僕從之中,恐怕是大有人在的吧。阿市就是這麼一位人物。她生活在天宮之中。秀吉並不曾想染指阿市,他知道這是辦不到的。當時的秀吉是充滿了現實主義精神的,他決不是個一味想入非非、勉為其難的人。但是,在越前一乘谷這階段,情形就不同了。

  “這姑娘如今是在我的羽翼之下。”

  秀吉的此種想法是符合現實情況的。眼前的這位姑娘,雖不是阿市本人,但跟她長得一模一樣,如今這姑娘從雲端裡跌落下來,成了受自己保護的身份。“到時候讓我來摟著你,”秀吉心裡曾暗暗地打過算盤,看來也是明擺著的事實。如果有人把秀吉當時的這種心思,加油加醬,繪聲繪色地歪曲、渲染一番,那自然就會產生出上述傳說中的那些故事來了。

  近三年來,秀吉悄悄地作了布置,讓茶茶生活在他的影響之下。

  秀吉對待茶茶的方針是“不動聲色地辦”,他相信這也是不久的將來把茶茶弄到手的辦法。這與攻打城堡很相似。無論是播州的三木城,因幡的鳥取城,備中的高松城,秀吉都沒有強攻,而是采用長期圍困的作戰方式,切斷敵人的糧道和水源,有時則用水攻。總而言之,戰術的核心,全部集中在使守城的敵軍失去戰鬥意志這一點上。秀吉是以這樣的辦法來對待茶茶這個人的。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不顧情況,硬要闖入茶茶的繡房,是不聰明的。在秀吉看來,征服茶茶需要時間。時間長了,茶茶心靈上的舊創自然會愈合。而這期間的頻繁的、既不動聲色又充滿溫情的接觸,將會漸漸改變茶茶對秀吉的心情。為此,雖然這三年裡,秀吉常常為了禮儀應酬而離開大阪去京城,為了討伐敵人而多次越過鈴鹿山脈的山嶺東征,然而每到一地,他總要給茶茶寄去種種稀罕的物品,以及問候近況的書信。茶茶方面出自禮貌,不用說也不能不給秀吉寄去回信。從茶茶來說,這三年,每時每刻都生活在秀吉的脈脈溫情之中。

  事情就是這樣。

  但是,秀吉的這些舉動,在寧寧眼裡,自然是令人不愉快的。她從身邊的侍女那裡聽到了許多風言風語,就連秀吉和茶茶常有書信來往這樣的事情,由於茶茶的侍女向別人透露了,結果也傳到了寧寧的耳朵裡。

  從那以來,寧寧一直覺得非常沒趣。而數日之前,織田有樂在茶會上突然向寧寧透露了這麼一件事:“看樣子近江人在蠢蠢欲動啊!”

  有樂沒有多說。但是聰明的寧寧已經明白了。這話的意思大概是:近江人為了對抗豐臣家主力的尾張人而正在蠢蠢欲動。世間一般認為,尾張幫是受到這位寧寧庇護的。尾張出身的大小諸侯,每當得罪了秀吉的時候,就准來懇求寧寧,托她向秀吉說情。每逢遇到這樣的事情,寧寧總是愉快地答應下來,並為他們效力。然而寧寧自己卻並沒有別的什麼野心。

  但是朝中的謠傳又作別論。人們認為,尾張幫是大阪城中政界和軍界的最大勢力,而這勢力的首領是寧寧。寧寧這個人,很明顯地已經具有一種政治吸引力。盡管她自己並沒有這樣的企圖。

  寧寧也從侍女的口中聽到了這樣的謠傳。說是近江人很羨慕尾張人,他們說:“我們也出生在尾張就好啦。”寧寧聽了感到十分意外。近江出身的大部分人都既不和寧寧接近,也不來托她辦什麼事。只有極少數幾個近江人與寧寧有些來往。像西近江出身的田中吉政(任兵部大輔)和琵琶湖東邊的中近江出身的藤堂高虎等人就是的。他們與近江的同鄉反而疏遠,與尾張人卻交往自如。順便說一下,前田利家可以說是尾張幫的代表性人物。另外,年輕的有加藤清正、福島正則、池田輝政、加藤嘉明;較年長的有淺野長政、中村一氏、崛尾吉晴等人。這些人全都是從創業期起就跟著秀吉在戰火中成長起來的身經百戰、武功卓著的將領們。尾張人的特點是善於打仗。

  另一方面,近江人具有當行政長官的才能。石田三成和長束正家幾乎可說是算術方面的稀世奇才。例如石田三成,為了管理好豐臣家的規模巨大、項目繁多的事務,創造了用途不同的種種帳冊。從國家財政的帳冊到廚房的小筆支出的帳冊都有,他通過這些帳冊指揮下屬,料理豐臣家的事務。如果沒有他們近江系的官吏和幕僚從旁協助,無論出兵打仗還是管理自己的直轄領地,都會發生困難。那樣的話,秀吉恐怕連一天都不得安生了。

  由於上述原因,他們近江人正在成長為這個新政權的核心力量。

  織田有樂所擔心的是:萬一他們近江人結成一幫,怎麼辦?有樂沒有明確地對寧寧說出口來,他想說的是:您要當心啊,要是他們依仗舊主家的淺井小姐的話,這事兒怎麼好啊!如果把話說得更直截了當一些,那就是:“他們近江人一心希望淺井小姐成為秀吉殿下的側室呢!”

  這一年,即天正十四年(1586)的十二月,關白秀吉任太政大臣,蒙天皇陛下賜豐臣姓。這麼一來,和平氏、源氏、藤原氏等貴族人家相並列,秀吉確立了作為當代新貴族的地位和體面。

  為此,秀吉在宮廷社會中的社交活動繁忙起來了。他常常要去宮中致謝,並參加種種慶祝的宴飲等等。在京城的時候,他住在聚樂第裡。聚樂第是這一年的二月完工的。同年秋天,秀吉讓北政所和大政所也遷來了,她們從此留住在京城裡。

  茶茶則留在大阪。她與豐臣家屬在宮廷社會中的社交活動,是無緣的。她只是從別人嘴裡,聽說了聚樂第建造得多麼富麗堂皇。

  茶茶心中想道:“真想去看一次。”

  她也把這話對奶媽說了。可是,唯有這件事連奶媽也無法滿足她的希望。聚樂第是親王、公卿、皇親國戚以及封了位的武將們的社交場所,怎麼可以讓一個沒有任何官位的沒落大名家的遺孤進去呢?

  茶茶自言自語地說道:“一定非常漂亮吧!”她臉上流露了一種憧憬的神情。

  “北政所有官位嗎?”茶茶問奶媽道。

  奶媽回答說:“她是關白殿下的正妻嘛!”

  北政所雖然是個女流之輩,卻官居從二位,比大納言的官位還高呢。這是何等華貴啊!

  此刻,茶茶的心飛向了那熱鬧而繁華的帝都了。在她的眼前,出現了一個萬紫千紅、百花爭妍的大花園。她想,在聚樂第裡,該常是弦歌之聲不斷,詩會、香會(點燃各種香,互相品嘗的會。日本人把燃香的技藝稱之為香道,與茶道、花道等傳統技藝並稱)、茶會頻繁的吧,而這一切社交活動的核心人物則是秀吉和北政所啊。

  一天,這位秀吉突然間回到大阪城來。府邸中的全體人員都慌了手腳。秀吉一進府邸,便吩咐把茶茶的奶媽叫來。奶媽慌忙沿著回廊奔了過去。出人意料的是,屋裡只有秀吉一個人。

  秀吉一見奶媽,便一邊用手摸了一把臉,一邊說道:“嘿,你聽我說!”

  他那膚色黝黑的臉,猶如吃了酸茱萸似的,一副尷尬相,同時羞答答地笑著。

  “從我臉上看得出來嗎?”

  秀吉好像不看鏡子也能知道自己的表情似的。他對奶媽說:“你瞧我這張臉,從我的臉上你就看得出來了吧。我害臊說不出口啊。”

  奶媽跪伏在鋪席上。她已經懂了。這說的是茶茶的事。

  秀吉說:“我心裡悶悶不樂,克制不住,這才回大阪來的。行嗎?明天我就回京去。”

  奶媽心中思忖道:“明天回京?”

  要是這樣,只有今天夜裡是個機會。這事兒好倉促啊。

  秀吉說:“請多多包涵哪。你把這信匣打開!”

  聽他這麼一說,奶媽才發現眼前有一只信匣。她小心翼翼地打開它,從裡面取出一張詩箋。想不到上面寫的是一首情詩。秀吉這陣子對作詩十分熱心,出於現實的需要,他正在努力學習貴族們的風習。這一點,茶茶的奶媽也是知道的。但是,難道連談情說愛也要模仿貴族嗎?或者這位勾引女人的天才,是否唯獨在對待茶茶時,想通過這樣的時髦花招,以顯示其對茶茶的尊重呢?要不,這位幽默大師是否在故意采用開玩笑的方式,以避免赤裸裸地提出問題呢?

  睡夢裡,魂兒飛向大阪城。

  今宵喜逢君。

  但願人如意,共床枕。

  這首詩很符合短歌的韻律。聽說秀吉作的詩,是由細川幽齋幫助修改的。這首短歌想必也是的吧。

  秀吉特意說:“這是我作的詩。”奶媽誠惶誠恐,把詩箋收入信匣裡,蓋上蓋子,用紫色的綢帶扎好,然後雙手把信匣舉過了頭。

  秀吉以斬釘截鐵的口吻吩咐道:“今晚戌時(晚上八點)前去,叫她在臥室呆著,躺下來等我。”

  這顯然已經不是貴族風度,而儼然是一個以武力取得了天下的武將的口氣了。

  當奶媽正要退出的時候,秀吉又把她喊住,並招來了小書童。書童頭頂一方白木做的台盤,放在奶媽面前,這是秀吉的贈品。台上放著黃金。奶媽當然不能不收下。

  奶媽退了出來,一邊在長長的回廊裡爭急步走著,一邊思索著:“殿下整整等了三年才來。”

  對於這一點,她的感受是十分深切的。她早就是秀吉的得力的幫手了。其他近江人,例如官居治部少鋪的石田三成等人,都曾閃爍其辭地對她說過,盼望這樣的事態早日到來。總而言之,為了改善茶茶對秀吉的印像,她在這三年裡,真不知花了多少心血,想了多少辦法啊!而現在總算眼看要成功了。茶茶的母親阿市,是個深明大義、意志堅強的人,而茶茶卻是個感情用事的姑娘,什麼事情都容易按感情來判斷。這對奶媽的工作來說,總算是個有利條件。在這方面,奶媽自己覺得,這些年來她費盡心機地對茶茶進行了誘導。不過,這姑娘生就一副任性和高傲的脾氣,臨到這緊要關頭,還不知她會怎麼樣呢。

  奶媽自言自語地說:“無論如何得設法成全他啊。”

  她用這話來鼓舞自己。這件事如能辦成,歸根結蒂是對茶茶忠誠的表現,而決不是為了黃金而出賣茶茶。

  當天晚上戌時,秀吉進了茶茶的繡房。按理說,他早已吩咐奶媽,叫茶茶躺下來等他的,可是卻只見茶茶依然衣著整齊地緊靠著矮腳燭台,跪坐在搖曳的燭光之下。

  秀吉順口說道:“啊呀,這香好香啊!”

  他想借這臨時揀來的話題,使自己擺脫尷尬的處境。繡房裡點著香。滿屋子香煙裊裊,香氣撲鼻。由此看來,茶茶似乎是有意在等他到來。從香的味道看,點的大概是由各種香混合而成的組香。倘使是這方面的行家,那麼,只要用鼻子一嗅,就會猜得出是什麼香。

  秀吉仰起臉,翕動著鼻孔說:“告訴我,這香叫什麼名字啊!”

  他開始學習宮廷文化還沒幾天,靠用鼻子嗅是分辨不出來的。

  茶茶用微弱得幾乎聽不清的聲音回答說:“這香名叫嫩菜。”

  不過,和微弱的聲音相反,眼睛卻灼灼發光,顯得有點傲慢的樣子。本來茶茶對秀吉就不大恭敬,有時甚至有點妄自尊大。秀吉對她卻很寬容。自從在越前一乘谷第一次見面以來,唯獨對這位茶茶,秀吉一直容忍她采取這樣的態度。換了別人,不管是男的還是女的,秀吉是不允許他們這樣的,而且也沒有人敢對他這樣。秀吉有不少側室,例如舊織田家的分支出身的姬路姬,足利氏屬下的大名中的名門京極氏出身的松之丸姬,蒲生氏鄉的妹妹三條姬等等,她們大多是名門望族出身,可是在秀吉面前卻連大氣兒也不敢出,而是盡力討秀吉的歡心,個個楚楚動人。秀吉待她們也不薄,確切地說是過於溫柔了。她們對秀吉的這種厚愛,很是感動,常常滿懷感激之情,為他服務。然而,唯有茶茶卻完全不同。她好像生來就任性,而連秀吉這樣通曉世故的人物,有時竟也不免發生錯覺,以為這位小姐准是忘不了對自己的怨念,耿耿於懷,至今還在恨著自己呢。秀吉迷戀上她了。而正是這種迷戀,使他變得軟弱了。

  秀吉討好地問道:“這香是小姐自己點的嗎?”

  茶茶沒有開口,而是默默地搖頭表示“不是”。茶茶姑娘沒有這種搭配並點燃組香的才藝。這是奶媽給點的。奶媽不僅給她搭配和點燃了香,而且還囑咐她道:“小姐,你可千萬別忘了,這組香名叫嫩菜,別弄錯了,是嫩菜啊,這幾首古詩是詠唱這嫩菜的。”奶媽把一首首古詩寫在紙片上,並事先一一教會了她。這都是奶媽布置好了的。

  但是秀吉卻誤解了。他看到茶茶搖頭,還以為是她謙遜呢。茶茶姑娘對於香道竟有如此深的素養,不禁使他十分感佩。這情景和正在熱戀的年輕人簡直沒有什麼兩樣。

  “我對這香道是一無所知啊,請問與這嫩菜有關的,有哪些古詩呢?”

  茶茶用低沉的聲調回答道:“有幾首。”

  她照著奶媽剛才的囑咐,從吟詠嫩菜的幾首古詩中,選了下面這一首,出聲念了起來:

  圃中嫩菜鮮,本欲去采之;

  昨今一場雪,菜埋雪裡邊。

  聽完這詩,秀吉側著頭尋思:“昨今一場雪,菜埋雪裡邊”,這大概是拒絕的暗示吧。從茶茶的口氣來看,至少因為某種緣故,今天是不能摘嫩菜了。

  秀吉抱著一絲希望再一次叮問道:“噢,今天不能摘啊?”

  如果是王公貴族家的貴公子,或者是奈良朝、平安朝時的公子哥兒,得了這樣的暗示,他們至少會從女子的繡房中退出,然後寫一首唱和的詩,差人送去,這才算得上是風雅之舉。

  不過,同樣是貴族,秀吉卻是在戰場上成長起來的,他那關白的烏紗帽,是靠騎在馬上,揮劍廝殺得來的。他沒有退出去。

  “小姐,我好不容易來了。”

  秀吉一邊這麼說著一邊伸出了右手,開始了行動。只見他用伸出的那只手抓住了青瓷香爐,一下子打開蓋子,隨即把水瓶裡的水倒進香火裡。一霎時,滿屋子香灰撲飛,繚繞的香煙熄滅了。與此同時,什麼嫩菜也好,古詩也好,暗示也好,都一古腦兒地消失了。

  秀吉看到這情景,不禁噗哧一聲,笑了起來。

  想不到秀吉的笑臉竟有一種沁人心肺的魅力,甚至令茶茶都不由得暗暗為之吃驚:“咦!”但是秀吉立即收起了笑臉。

  過了一會兒,他凝視著茶茶,說道:“公子哥兒那一套,就到此為止吧。”

  這是宣言。看來武人自有武人談情說愛的方式。

  秀吉威嚴地命令道:“把你的右手給我!”

  可以說,用實力迫使對方投降和服從,乃是武將的辦法。這辦法果然對秀吉有利。茶茶變得順從了。她把那只白皙的手伸給了秀吉,心裡變得慌亂起來了。

  茶茶還沒來得及納悶“這是干什麼呀?”秀吉早已抓住了她的手,只一拽,便讓她倒在自己的膝蓋上了。

  “茶茶呀!”

  當秀吉直呼她的名字的時候,茶茶的身體已經被舉在空中。出乎意料之外,這個小個兒男人,不知哪兒來這麼大的臂力。就這樣,她被抱到被子上。但是至此秀吉已經精疲力盡了。只見他一屁股坐在鋪席上,氣喘吁吁的。

  他真想自我解嘲地說:“我也老了。”

  然而,為了在年輕的茶茶面前保全面子,他沒有說出口來,而只是一味大聲地狂笑著。現在,獵物就躺在他面前。但是秀吉沒有馬上行動,在呼吸平靜下來之前,他要說些什麼。他說,自己雖然生得個子矮小,可是托老天的福,卻精力過人,不知疲勞。但是為了完成統一天下的偉業,現在已經有點疲乏了。要是從前,像你茶茶這樣的苗條身材,只要用一個手指頭就舉起來了。可現在卻……

  茶茶躺在被褥上,一邊聽秀吉這麼說,一邊心裡想道:“瞎說八道!”對於這位早已年過四十的男人說的這些大話,她覺得非常可笑。

  秀吉說道:“茶茶啊,給我生個兒子吧!”

  他依然坐在鋪席上,重復地說:“快給我生個兒子,好讓他繼承我豐臣關白家的家業啊。”

  這是他常說的一句私房話。他對與他有過關系的哪一個女人都這麼說了。然而她們一個個地都違反了他這道命令。也不知是因為秀吉沒有生育後代的能力,還是他所碰到的女人都是不會生育的。這事兒弄不清楚。且說現在茶茶被放在被褥上,正等候秀吉的擺布。

  就在這一瞬間,一樁巨大的事件發生了。這樣大的事件,在豐臣家的家譜上,恐怕是空前絕後的了。秀吉和茶茶同枕共衾。可以說,僅僅是這樣一件普普通通的行為,卻從它發生的一剎那起,就開始改變了豐臣家的性質。近江幫在茶茶的閨房之中誕生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秀吉對茶茶是愛之若深的。事完之後,他還沒有放開茶茶,而是和她說著話。他很想贈送點什麼給這個楚楚可憐的女子。

  秀吉一邊用手撫摸著茶茶,一邊問道:“你想不想要座城池啊?”

  秀吉說,女子嘛,總得買點中國來的綾羅綢緞啊什麼的打扮打扮,另外,身邊的侍女也得增添幾個,然而,茶茶更應該有的是一座城池,她該有一座城池。

  茶茶聽了大吃一驚,脫口而出地說:“一座城池?”

  這時,她再一次地認識到,自己的情夫不是凡夫俗子,而是執掌天下的人物。執掌天下的人的贈品,自然應該是一座城池嘍。

  “可是,我是個女流之輩,我可不要城池。”

  秀吉勸說道:“你不用客氣。”

  他硬要給她一座城池。原因是,秀吉常常來往於京都和大阪之間,他希望在位於京都和大阪之間的澱這一帶有座城池,作為休息之用。要是讓茶茶住在那裡,那麼,不僅茶茶高興,他自己也很方便。

  秀吉心裡想道:“只是得好好說服別的女人們啊。”

  如果其他的側室們都住在大阪,而唯獨茶茶擁有一座城池,那麼,她們大概是會嫉妒的吧。首先得胡亂編造一點理由,向正室北政所進行說明,使她不至於鬧別扭。

  要干的事兒,迅速行動。這是秀吉的脾氣。幾天之後,他把弟弟大和大納言秀長叫了來。

  他下命令說:“請給我在澱這個地方造一座城池。”

  他告訴弟弟,城址最好選在桂川和宇治川彙合而成澱川的地方。那裡從前有過一座足利將軍屬下的城堡,如今只留下幾個土墩兒了。把那座廢棄了的城堡恢復起來,重新建一座小而堅固的城池,造幾幢華麗的樓館給女人用。每幢樓館的庭院裡別忘了栽種花木,廁所怎麼造,也要多動動腦筋。

  花了五個月左右的時間,一座城造好了。茶茶從大阪遷居到那裡。同去的還有淺井氏同族的一批人和茶茶身邊的侍女,住進新城的男女居民估計超過二百人。從此,茶茶被世人稱為澱姬,秀吉由有時叫她澱的人,有時叫她澱夫人。

  沒過多久,世人開始稱呼她作“公子的母親”了。因為她為秀吉生了個兒子,取名鶴松。

  誰知這位公子鶴松,兩年之後就夭折了。秀吉大失所望。然而,他對澱姬的寵愛則與日俱增。不久,攻打朝鮮的戰爭開始了。秀吉前往設在築前名護屋城的大本營時,還把茶茶帶了去。在這名護屋的行營裡,澱姬再一次懷孕。秀吉高興得手舞足蹈。

  秀吉面對著澱姬的腹部,低頭合掌,十分虔誠地祈禱著:“老天有靈,讓她生個男的啊!”

  生個兒子,這對於豐臣家來說,不啻是個奇跡。然而看來澱姬能輕而易舉地叫它實現。那一年,即文祿二年(1593)八月三日,她按照秀吉的希望生下了一個男孩。那時,她早已從名護屋回到澱城了。

  這男孩便是秀賴。

第二節

  秀吉和澱姬同床共衾這件事,關系非同小可,它將逐漸改變那以後豐臣關白政權的性質。

  秀吉是個相信命運的人。但是與此同時,他又是一個非常富於理性和精於計算的人。他既是命運的信徒,反之又不相信命運,對於事情的成敗得失,總是要作徹底的計算。而在計算之後,臨到最後關頭,他又會相信自己的運氣。

  “我是個幸運的人。”

  這是秀吉對自己的信仰。事實上,他的步步高升的前半生,始終充滿了好運氣。在信長影響下成長起來的秀吉,雖說不像信長那樣,是個直截了當的無神論者,然而他也只是把神佛當作人們生活中的裝飾品而已。和信長一樣,他信仰的是自己。而在這當中,他更相信自己天生的好運氣。

  也許和他自己的樂觀而堅定的性格有關系吧。秀吉所愛好的,都是那種體態豐滿、結實健康而同時又嬌嫩欲滴,像出水芙蓉一樣的女人。正室北政所寧寧就是的。這樣一個貪色的男人,卻自始至終地愛著寧寧,想必正是由於寧寧的外貌與秀吉的愛好相吻合的緣故吧。不,這與其說是與他的愛好相吻合,莫如說是與他心靈深處的信仰自我相吻合更為合適些。

  “寧寧是我的福神。”

  秀吉肯定是這樣相信的。他自從得到了寧寧,便開始走運。從那以後也一直福運亨通,有一段時期,那好運簡直是接踵而至,就像是一個個喘著氣、大步流星地追著秀吉似的。如果是一個膽小怕事的人,面對這麼多好運氣,准會無端地害怕起來。

  “這准是寧寧給帶來的。”

  關於這些好運的來源,秀吉大概是這麼想的。秀吉對這位糟糠之妻的深深的敬愛之情,遠遠地超越了他的同時代人的水平。就是在與寧寧之間不再有房事之後,他的這種態度也沒有改變。這看來與其說是單純的愛情,莫如說是秀吉對寧寧這個人有著一種信仰。他心裡一直暗暗地想:“得待寧寧好點兒。”他准是暗自覺得,對寧寧好了,老天爺會降寵給他,怠慢了寧寧,老天爺就會疏遠他的。

  小田原之役的時候,秀吉差人給身在大阪的寧寧送去一封信。信中表示,想把澱姬叫到軍營中來。他的目的是想取得正室夫人的諒解。

  信裡有這樣一段話:

  我欲召澱來軍帳中,望夫人通知她做好動身的准備。澱是僅次於夫人的、

  我的意中人也。

  自己所喜歡的,首先是寧寧,其次才是澱姬,他用這些娓娓動聽的言詞,來顯示他對寧寧難以言明的關切。也許對於只把澱姬叫到遠征中的軍帳之中一事,多少有點不好意思吧。為了撫慰寧寧的心情,這封信接著寫道:

  自己已經年老力衰。年內將去夫人處探望,暢敘別後情景,也想看一下大

  政所和少爺。

  此時的秀吉已是天下大權在握的人了。這樣一位權勢灸手的人物,至今仍對當初地位低下時結發的妻子,如此體貼,除了愛情之外,恐怕也是由於對寧寧本人抱有一種不為旁人知道的信仰的緣故吧。

  然而,在得到澱姬之後,秀吉有了這樣一種切身的感受:“這個女人也是個福神啊!”

  這種感受或者可稱之為信仰——他從澱姬身上看到了好的兆頭。不,更確切地說,他覺得澱姬本身,就是吉祥之物。說得明確一點,她就是福神派來的使者。有這麼一段離題的故事:在與秀吉同時代的戰國時代的武士之中,流傳著一種把女人的生殖器當作吉祥之物的習俗。武士們請畫師畫一張女陰圖和男女交合圖,把它們裝入青竹筒內,背著走上戰場。人們相信,靠這兩張圖的神力,可以躲避箭彈,靠了它,會在戰場上遇到意想不到的好運氣。例如取得敵方名將的首級等等。這和西洋騎士崇拜mascot(迷信者認為能帶來好運氣的人、動物或東西)是如出一轍的吧。

  秀吉就是把澱姬當作福神的。

  在後來出兵朝鮮的時候,秀吉把澱姬帶到築前名護屋。這一次,他向北政所以及其他側室解釋說:“上次小田原戰役時,也曾帶她隨軍,結果如願以償地打了大勝仗。她是戰陣的吉祥之星。這一回也准備把她帶去。”

  盡管這番話是他在妻妾面前為自己作的辯解,但是秀吉恐怕本來就認為澱姬是個吉祥的人。

  事實上,澱姬為他帶來了巨大的喜慶。在築前中護屋城,她再次懷孕了。秀吉欣喜若狂。

  秀吉拉著侍醫曲直瀨道三的手,連連地搖著說:“我這麼大年紀了,倒又……”

  作了父親的秀吉此時已經五十六歲了。

  他立即差人把澱姬送回了上方。文祿二年八月三日,澱姬在澱城生下了秀賴。秀吉慌忙從築前的大本營趕了回來,他哪兒還顧得上討伐朝鮮的事呢!

  秀吉來到澱城看望阿拾。

  秀吉把樂開了花似的笑臉,湊近嬰兒的鼻尖,說道:

  “你是拾來的,拾來的,可不是我的兒子啊!”

  據說,拾來的孩子,能夠無病無災地成長。即便是自己的親生兒子,也要采用這樣的形式,先去扔掉,然後叫人揀回來。被授命擔任揀孩子任務的,是秀吉手下的直系大名贊岐守松浦重政。他曾護送澱姬從名護屋回到上方。

  澱姬產後虛弱的身體已經得到了恢復。僅從這一點來看,她也是長得十分強壯、健康的。

  那天夜裡,秀吉讓澱姬睡在他身邊,用手撫摸著她的身體,說道:“好像瘦了一點嘛!”

  從前鶴松在世的時候,秀吉曾從軍旅之中給這個自己一手養大的戀人寄去過一封信:

  二十號前後定去你處,為的是抱抱公子。

  我去的那天夜裡,也將請你陪我同寢。務請等我為盼。

  這一次也一樣,來到澱城的很早以前,他就接二連三地發出了類似這樣的書信,以激起澱姬對自己的強烈的情思。這樣,使澱姬覺得秀吉就如一直在她的閨房裡似的。這一次相會,雖是久別重逢,但因為覺得他早已到來,所以沒有必要再羞答答的了,她一任秀吉的擺布,供他痴戲。

  “因為得到了你,豐臣家也要變樣了。”

  從前,他曾崇拜寧寧。自從得到澱姬以後,她給他帶來了比以往更大的幸運。

  秀吉用滿口的尾張土話,不止一次地念叨著:“正是因為有了你!”

  “也得給拾兒送樣禮物啊”

  秀吉考慮從自己擁有的物品中,選一樣最最貴重的東西,贈給這個剛出世不久的嬰兒。

  這禮物就是大阪城。

  秀吉說道:“把那座城給了拾兒吧,我自己再在別處造一座。”

  既然拾兒是我豐臣秀吉的嫡親兒子,那麼盡管他還不過是個出生不久的嬰兒,然而他必須擁有一座天下第一等的城池,以便對各方諸侯保持一種尊嚴和威武。

  當秀吉的計劃付諸實行的時候,德川家康悄悄地對自己身邊的家臣說:“真是多此一舉!”

  此時,秀吉早已通過奉行向各地諸侯發表公告,說是他將把大阪城讓給阿拾公子,另外造一座伏見城,作為自己居住的城池。關於建造伏見城的事,他命令家康以及以大阪為基點的東日本的諸侯協助。

  被命令協助的這些諸侯們,私下悄悄地議論道:“嗨,又要勞民傷財啦!”

  順便說一下,東日本的諸侯沒有派兵外征。受命派兵去朝鮮打仗的是西日本的諸侯。從秀吉來說,他大概是為了讓東西日本的諸侯平均分擔經費,才命令東日本的諸侯擔任建造伏見城的工程的吧。諸侯們知道民力已經疲敝,感到很為難。

  家康想道:“真是揮霍無度啊!”

  此時此刻,他已經無法理解秀吉的脾性了。家康生來如小地主一般質樸無華,為了經營好新的領地關東,他已經把首府遷移到名叫江戶的地方。然而,江戶城的城郭建造得極為簡樸。城牆不是石頭砌成的,而是用開掘護河時挖上來的泥土打了個土圍子。就連城樓的大門,都用了太田道灌時代遺留下來的那座茅草屋頂的建築,城樓內的地板也很不講究,只用了船底板代替。自己節儉到如此地步,然而為了建造秀吉那座可有可無的、用作別邸的城池,卻不得不耗費大筆錢財。

  “還是個剛從娘胎裡鑽出來的嬰孩,要一座城池干什麼呀?”

  家康簡直覺得秀吉已開始變得有點兒不正常了。秀吉恐怕確實是發瘋了。家康聽說,秀吉曾對他手下的親信說道:“大阪城是送給阿拾公子的一件玩具。”

  即便按南蠻來的和尚的說法,大阪城也算得上是君士坦丁堡以東最大的城堡了。把這樣一座名城拱手送給一個嬰兒作為玩具,自己又在伏見地方建造新城,不顧民力之凋敝。這不能不使家康覺得秀吉怕是發瘋了。

  拾兒已長到三歲了。

  這一年是文祿四年(1595)。這一年的七月十五日,早先被定為豐臣家正式繼承人的關白秀次,由於出人意外地被懷疑妄圖謀反,而被勒令切腹而死。他的妻妾和子女們,被拖到京都鴨川的河灘上,一個個都被劊子手活活地戳死。親眼目睹或者耳聞這場屠殺的天下的百姓,無不大驚失色。

  了解秀吉壯年時期為人的老人們,都異口同聲地議論道:“真叫人難以相信啊!”

  秀吉壯年的時候,盡管整年整月戎馬倥傯,馳騁沙場,可是他從不徒勞無益地把自己人逼入死地,也從不隨隨便便地殺害敵人,而總是千方百計地設法叫敵人投降。只要敵人投降了,就恰如其分地賞之以封地,授之以官職,給對方以體面。看來秀吉的這種不殺主義,與其說是一種策略,不如說是出自他的性格。但是,正是這樣一種政策,在收拾亂世方面,發揮了很大的威力,敵軍方面也因之有不少人毫無顧慮地投奔到秀吉這方面來。秀吉的此種性格,在阿拾出生以後,顯然是變了。他竟叫人把自己的養子秀次及其家族的頭,猶如用鐮刀割草一般,不分青紅皂白一古腦兒地割下,和從前的秀吉判若兩人。

  從這時起,秀吉的肉體也開始衰老起來了。在秀次事件發生之前不久,當年四月十五日夜裡,秀吉小便失禁,把被窩尿了個精濕。而且他本人還沒有馬上發覺,待他醒來之後,才知道自己已經精力衰竭到這般田地,不由得十分震驚。從這時候起,秀吉的皮膚變得又枯又黑,而且氣虛力衰,食欲不振,常常腹泄。

  “太閤殿下腹部有病。”

  這一消息連同他小便失禁的事,很快就在朝中傳開了。在伏見城下有公館的諸侯也知道了這一消息。家康當然也曉得了。

  家康暗暗尋思道:“看來秀吉活不長了。”

  他大概因之而感到自己的前途有了希望。對於這同一消息,豐臣政權的近江系的官吏和幕僚,則與家康有著截然不同的反應。他們是石田三成和長束正家等人。對他們來說,沒有比這件事更叫人感到前途暗淡的了。他們是豐臣政權的執政官,也是秀吉的秘書官,不僅如此,他們還處在這樣的地位:將來,當澱姬和秀賴繼承天下的時候,有希望擔任輔佐他們的大臣。秀吉一旦死了,他們這些由秀吉身邊的親信們組成的權力集團,將不得不退出朝政。到那時,估計關白秀次和他的側近,如木村常陸介等人,將會取代他們而掌握權柄的吧。

  家康心裡想道:“就是為了這一點,關白殿下才被殺害的啊!”

  連他都相信,關白秀次事件是由石田三成等近江幫的首領們的陰謀和讒言所造成的。

  秀吉的正室夫人北政所也相信這樣的說法。世人也都這麼看。特別是那些因為秀次事件而受害最大的、與秀次關系密切的大名們,例如細川忠興等人,都相信是這樣。忠興為了證明自己是清白的,與事件無關,曾全力以赴地進行活動。他差一點被當作秀次的同謀犯處理。這時產生的對石田三成的仇恨——實際上是對秀吉及其政權的仇恨,使他在秀吉死後,投到了家康一邊。

  不過,這恐怕是冤屈了三成。

  “讓秀次當關白,對秀賴的前途不利啊!”

  也許他曾在秀吉面前說過這樣的話。然而早在這之前,秀吉自己不僅已經領悟了這一點,而且早已在日夜盤算對策了。當他明白自己已經衰老不堪,同時想到秀賴還年幼無知的時候,這個生來情深意厚而今又因為完全喪失了理性而心力交瘁的人,在他面前只有一種選擇,那便是殺死秀次,鏟除禍根。

  說幾句題外話。在這之後不久,發生了一樁類似的事件。秀吉死的那年,即慶長三年(1598),他住在大阪城裡,由於年老體衰,每天過著時起時臥的養病生活。

  這時候,秀賴不在老父身邊,而恰好在京都那座雕梁畫棟、裝飾得富麗堂皇的府邸——聚樂第裡。秀賴剛虛歲六歲,盡管還只是個幼童,卻由於老父的希望和奏請,早已位居權中納言了。六歲就當權中納言,這在宮廷的歷史上,怕也是個前所未有的例子吧。

  但是,秀賴每天過的也無非是個普普通通的孩童的生活而已。在大群侍女的簇擁之下,他和她們一起玩耍取樂,每天都把座府邸攪得沒一個安靜的去處。個頭長得比一般孩子要高。

  雖說是幼童,對人可也有個好惡。這是理所當然的。有四個侍女他不喜歡。她們叫小吉、小龜、小安、小石。秀賴總愛對她們發脾氣。她們也對秀賴的胡纏蠻攪傷透了腦筋。這件事傳到了身在大阪的秀吉耳朵裡。盡管秀賴還看不懂,秀吉即立即提筆,給他寫了一封信。

  秀吉在信中稱秀賴作“中納言殿下”。

  接著寫道:

  真是大逆不道!

  他在信中對秀賴說,她們膽敢惹公子生氣,真是豈有此理。為此,該用繩子把這四個侍女捆在一起,在為父趕到京城之前,先把她們綁翻在地,待我去了之後,再幫公子一個個揍死她們。務請殿下息怒。

  最後雖然沒有殺她們,但把她們都驅逐出了府邸。對秀賴的奶媽右京大夫,也作了嚴厲的警告。秀吉差送去了一封信,提醒她說:

  有膽敢違背中納言殿下意願的,可將她們一個個抓起來砸成肉泥。

  這些言行早已超乎常軌了。

  這個時期,整個日本國中一半的武士,上國外打仗去了。他們在朝鮮各地,與大明帝國派來的援軍交鋒,為了維持原來占有的地盤,正在進行著一場場困苦的戰鬥。在日本國內,各地的大名為了調集侵朝戰爭所需要的軍費而橫征暴斂。這就苦了老百姓。由於米價飛漲,京都、大阪地方的居民嚴重地陷入了生活的苦難之中。然而秀吉所關心的卻唯有秀賴而已。

  當時的學者藤原惺窩就私下議論過:“因為有了這個小孩,天下黯然無光了。”

  他拒不與秀吉以及在他卵翼之下的那一幫大名來往,即便請他,他也不去。順便說一下,有一次惺窩與一位住在伏見城下的朝鮮戰爭中俘虜來的韓國學者筆談時,甚至這樣說過:“當今,天下人雖緘默不語,然而都在暗暗地詛咒這豐臣政權。如若明軍和貴國的大軍,在博多灣登陸,所到之處又能實施一種寬容的政策,則吾國人民將樂意迎接貴軍,各地大名也會反戈一擊,那麼從南往北,直至奧州白河關,貴軍將如入無人之境,頃刻之間,平定全國。”盡管這種說法帶有喜歡大明王朝的惺窩式的誇張,然而這位研究政治的學者洞察到,豐臣政權已經違背了時勢,失去了執政的能力。這個政權所實行的政策,偏差越來越大,其目的僅僅是為了保住它的年幼的繼承人及其生母澱姬的利益。所有政治上的弊病全都是由此而來。據惺窩看來,加重了這種政治上的偏頗並把它們付諸實行的,正是秀吉的親信石田三成等近江系的文官集團。他們對秀吉所獻的計策,歸根結蒂全都是為了“秀賴殿下”。舉個例子來說,他們為秀賴的前途著想,已經變換了一部分大名的封地,或者正要加以改變。這種做法,給各地的諸侯帶來了不安。

  如果讓惺窩直言肺腑的話,他甚至可能會說:“如果使用春秋的筆法的話,那麼可以說秀賴雖然還只有六歲,然而他已是這暴虐政治的當事人了。”

  照惺窩說來,澱姬的出現以及因為嫡子誕生而給豐臣家帶來的變化,給這一政權和普天下的人帶來了災禍。

  可是,唯獨秀吉卻對此毫無察覺。

  六月十六日是個黃道吉日,也是仲夏的一個節日。慶長三年(1598)的這一天,秀吉臥病在床。為了接見登上大阪城來朝謁的各方諸侯,在侍醫的扶持下,他從病床上爬起來,來到大廳的高台上,並讓特意從京都叫來的六歲的秀賴坐在自己身邊。為了討吉利,按照規例,秀吉用手托著只裝著點心的盤子,一邊把點心分發給諸侯們,一邊說道:“唉,真叫人傷心啊,我原想至少得活到秀賴十五歲的時候,每次像今天這樣帶著他朝見各位大名,要能那樣該多好啊,可我的命數眼看就要完了。天意難違啊。”

  他說著說著,中途難過得說不下去了,終於眼眶裡噙著了淚水,最後竟不顧當著眾人的面,失聲痛哭起來。滿座的諸侯都低垂著頭,屏住了呼吸,沒有一個抬頭看他。他們的心中想來定是百感交集,思緒萬端。他們自然也想到了秀吉死後豐臣家的前途問題,但是更加切實地考慮的是,在秀吉死後必然會發生的政局的變動之中,如何才能保住自己。

  當年的八月十八日,秀吉死了。

第三節

  秀吉死後,按理說由他的親信掌權的局面應該結束了,他們的政治性朋黨應該解散了。這朋黨的領袖是石田三成。

  然而,無論是親信掌權的局面也好,他們的朋黨也好,都在制度上保留了下來。秀吉通過遺囑,命令他的部下重新改組了豐臣家的管理體制。德川家康代替秀賴執掌行政方面的事務,前田利家則擔當豐臣家的保護人。以這兩人為最高統率人,成立了一個包括他們二人在內的由五個大老組成的最高決策機構,這便是所謂的 “五大老”。在它之下,又設置了“三中老”,作為調停機關。再下面又設有石田三成等人組成的“五奉行”,作為豐臣政權事實上的執行機關。由於這一緣故,已故的秀吉的親信們的勢力,在新的時代到來之後,也得以在制度上保存下來。

  不過,這畢竟只是制度而已。隨著秀吉的去世,他的親信們在實質上喪失了力量。在秀吉活著的當兒,各地的諸侯懼怕他們。但是,秀吉既然已經死了,那麼,原有的一切神通廣大、無所不能的法力,也就隨之雲消霧散了。

  “豐臣政權所有弊病的根子全在他們身上。”

  這是在秀吉晚年吃過秀吉苦頭的一批諸侯的一致呼聲。他們不能對秀吉本人抱有仇恨,便詛咒起他的親信來。

  “治部少輔這個人可不能饒了他!”

  其中態度最堅決的當數秀吉的正室夫人北政所和她身邊的侍女們了。在她們眼裡,石田三成似乎不是執掌天下行政的長官,而只不過是秀吉身邊的一個私人秘書,也可以說他不是秀吉的私人秘書,而僅僅是澱姬個人利益的代理人而已。秀吉死後,豐臣家的中心自然轉到幼童秀賴和他母親一邊,而石田三成正是他們的代理人。如果對這樣的情形聽之任之,那麼,從今以後,他們會比秀吉活著的時候更加玩弄那強大的權力,作威作福,這是勢所必然的事。

  幸好,在執政官石田三成上面,還有一個上級機關。這個機關的代表是德川家康。北政所和她身邊的侍女們都認為,必須依仗家康的力量,才能壓住澱姬母子的代理人的勢頭。秀吉死後,北政所與家康迅速接近。有一段時間裡,朝中紛紛議論:“他們兩位之間,會不會有什麼曖昧關系啊!”

  由於兩人的往來十分頻繁,從談話情形來看,內容特別細致,感情也很融洽,以至於使人產生了上述猥褻的猜測。

  在當時,從朝鮮凱旋歸來的各位將領之中,大多數人對於作戰期間中央對他們戰功的評價甚是不滿。他們認為,造成這種不公平的罪魁禍首,是秀吉的親信石田三成。加藤清正等六個大名,甚至計劃在回國之後,立即在大阪、伏見擺開陣勢,以此誅滅三成。不用說,石田派也作了防備。由於這個緣故,大阪和伏見城下,群情騷然。

  “要打大仗嘍!”

  大阪和伏見的市民們中,有不少性急的人,開始疏散起家財來了。

  大街小巷都傳說著:“治部少輔石田老爺的後台聽說是澱姬呢!”

  澱姬本人是個既沒有任何官位又沒有什麼權力的人,然而因為她膝蓋上坐著公子秀賴,因而世人開始有了這樣的印像,認為她是一個強有力的人物。就連加藤清正都聽信了市井的這種謠傳。他認為:“我們得仰仗北政所幫忙。”

  他跑到如今已削發為尼的北政所那裡,請求庇護。北政所認為他言之有理,特地請首席大老家康保護他們,並私下取得了家康的允承。家康對豐臣家內部的這一糾紛,暗自感到高興,認為這是天賜良機。莫如說,他倒想暗暗地扇它幾把風。

  這期間,澱姬卻像個呆子似的,一無所知。

  “聽說,各大名之間好像有點什麼不和嘛。”

  過了很久以後,即在石田三成被家康免去奉行的職務、離開大阪、假裝隱居到自己的根據地近江佐和山城的前後,她才知道這件事。她對時局就只有這麼一點膚淺的認識。就連世間傳說和她關系密切的石田三成,她也並沒怎麼接觸過,而且對他既沒有興趣也不關心。只是侍女大藏卿女官告訴了她:“聽人傳說,江戶內大臣似乎想要奪取秀賴公子的天下呢。”

  聽了這話,她也沒怎麼表示關心,只說了句:“總不至於吧!”

  澱姬對於叫作家康的這位五十來歲的胖大漢,除了覺得他相貌溫和之外,是沒有其他知識的。她自然不相信這會是真的。更何況,對事物的理解水平使她覺得這種事情是不可能有的。僅僅是關東八州之主的家康,如何敢與擁有天下諸侯的豐臣家相對抗呢?

  但是,當上面談到的那位隱退到佐和山中的石田三成悄悄地離開根據地,秘密來到大阪城的府衙中之後,這位一向以為高枕無憂的澱姬,好不容易才發覺自己正處在前途莫測的風雲之中。三成面對面地坐在澱姬下手,對她說道:“我要向您稟報一件內府的密謀。”

  三成對澱姬侃侃而談,他以對於政局的豐富知識,和有點過於鋒芒畢露的理論,述說了家康正如何以巧妙的手段,妄圖篡奪豐臣家的政權的情況。

  “這個男人真能說呀!”

  澱姬聽他講著,有時感到倦怠,有時則不明白他講的是什麼意思。石田三成這個人,不懂得應該如何對女人說話,他缺乏這方面的才能。

  澱姬終於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插嘴問道:“有些深奧的大道理,我也弄不明白。照你看來,中納言殿下(秀賴)將來會怎麼樣呢?”

  石田三成愣了一下,一時竟說不出話來。只見他側著頭,沉吟了半晌。他覺得,既然這樣,那麼,除了采用恐嚇戰術,是沒有別的辦法了。

  “這話了不知該不該說,依我看,中納言殿下有朝一日恐怕會落個與那位秀次閣下同樣的下場吧。”

  澱姬說道:“瞎說!”

  照她看來,秀次是因為大逆不道才受到那樣的懲罰的,秀賴殿下哪裡為非作歹過呢?

  三成心中暗暗想道:“這是何等無知啊!”

  出人意料之外,這位澱姬全然不知道,秀次之所以被處決,僅僅是出自政治上的原因,而並非由於他品行上的罪過。三成接著又講了另一種前途。

  “要不,有可能成為一個像岐阜中納言那樣的人。”

  澱姬心裡尋思道:“岐阜中納言是誰啊?”

  她不明白三成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便招手讓旁邊的大藏卿女官湊到她跟前,叫她在耳邊作了說明。

  “岐阜中納言”指的是正三位中納言織田秀信。秀信是信長的嫡孫,織田家的合法的繼承人。他從秀吉那裡封得了織田家前代以來就居住的城池——岐阜城十三萬三千石的領地。此人年方二十前後,長得眉清目秀,不僅容貌像他祖父,而且平素喜歡穿綢著緞,講究闊氣,炫耀排場的脾性也像他祖父,卻完全沒有繼承他祖父的才干,是個平平庸庸的年輕人,唯一的長處是性格開朗。

  諸侯之中,也有人私下議論道:“天下本來是岐阜中納言侯爺的。”

  但是,當年秀吉料理完了原來的主人信長的喪事之後,沒有讓這位織田秀信繼承織田家的擁有六百萬石封地的霸主地位。他自己巧妙地率領織田家屬下的大名,平定了各方的敵人,把自己的領地擴展到了一千萬石以上。到這時候奏請朝廷,由朝廷任命為關白。當上關白之後,地位便高於織田家了。而且,所謂關白,乃是人臣中最高的職位,他代替天皇總管日本國的政治。既然如此,那麼,理所當然的,原來的主人信長的子孫在日本國的宗主天皇的權威面前,也不能不成為秀吉統治下的臣屬了。根據這樣的理論,秀吉在世人根本沒有覺察的情況下,如日頭消融冰雪似的,逐漸並吞了織田家的政權,並把織田家的子孫也完全納入了自己的麾下,使他們成了自己手下的大名。而且,據說這位織田秀信居然對秀吉還十分敬慕,竟把他當作自己的親生父親似的。

  總而言之,織田家只不過是豐臣家的一個大名而已。

  澱姬怒斥道:“胡說八道!”

  即便從三成所在的下座往上仰視,也能看到她氣得臉色蒼白,上半身在激烈地顫動。不一會兒,只見奶媽大藏卿向澱姬跪行幾步,完全像對待小女孩似的,拉過她的手,用自己的雙手輕輕地把她的手按在中間,給她暖著。秀賴淪落成一個大名,這怎麼允許呢?

  澱姬脫口說道:“可以出兵討伐他啊!”

  她是說要去征討那十惡不赦的內府。三成跪叩在地。他需要的只是這麼一句話。余下的就是起草一份捺有秀賴印章的軍令,對四方的大名發布動員令,讓他們上大阪來集合就行了。

  這場糾紛終於發展成了一場席卷天下的大動亂。

  慶長五年(1600)九月十五日,以三成為謀主的由各地大名組成的大軍,開上了美濃的關原,與家康率領的軍隊相對陣,雙方激戰了約莫五個小時。

  但是,石田三成被打敗了。

  經過這場戰爭,天下的形勢發生了根本的變化。家康從戰場上率領著保持作戰態勢的大軍向西挺進,經過近江,進入京城,接著又下大阪,住進了大阪城的西之丸小天守閣,他把這裡作為臨時的政務所。本丸的天守閣裡住著秀賴。

  家康前去拜謁。

  他以豐臣家的首席大老的資格,向秀賴報告說:“微臣已在美濃的關原地方,順利地將叛逆之徒剿滅干淨。”

  秀賴由奶媽陪著坐在大廳的上端。他微微抬起那張膚色白皙而圓乎乎的臉蛋,聽這位肥胖的老人向他報告。

  家康剛一講完,秀賴就點頭說了句:“辛苦了。”對家康表示慰勞。

  接見之前,老臣片桐且元事先教會秀賴,內府到來之後該如此這般地說。秀賴年紀太小了,他壓根兒沒有懂得如今結束了什麼和開始了什麼。

  但是,事態早已發生了變化。家康住進了大阪城的西之丸之後,一直賴在那裡不走,他以豐臣家的大老和秀賴的保護人的身份,整天忙於這樣的工作:沒收或削減反抗自己而在關原之戰中吃了敗仗的大名的領地,並把它們分封給參加自己一方的大名們。這期間,豐臣家的各個大名,正如從前對秀吉所做的那樣,都上西之丸家康的門下朝拜。就連住在京城、堺市地方的公卿、貴族、富商、僧侶等人都遠道起來祝賀。其熱鬧的情景,自非秀賴母子所居住的本丸所能比。

  當家康在他居住的大阪城西之丸做完了他的論功行賞工作,把秀吉時代的大名配置徹底改造成了以家康為中心的配置之後,盡管與秀賴同住在大阪城裡,然而他已不再去本丸的秀賴處請安了。

  “今天的內府已不是從前的內府了,已是執掌天下的人了。”

  家康想方設法讓豐臣家的全體僕從,包括飯廳的領班在內,都知道這樣的事實。不久之後,當家康離開大阪回他的根據地江戶去的時候,他只派了個代理人到秀賴那裡通知了一下,他本人卻連句辭行的話都沒有去說。

  澱姬身邊的人們,尤其是大藏卿女官,不由得責難家康翻臉不認人,然而她的聲音卻很小,小得甚至怕被別的侍女聽見,只是在澱姬的耳邊咕噥了一句:“這成什麼話呀!”

  總之,在關原戰役之後,家康已把原來隸屬於豐臣家的大名,全都掌握到自己手中。豐臣家的武裝力量被消滅掉了。

  最初,澱姬對於在關原之戰中吃了敗仗一事,反應頗為遲鈍。她僅僅把這理解為單是石田三成及其黨羽的力量凋落了。這方面,怕也與家康使了個計謀有關。

  家康在關原獲得大捷之後,立即差人急馳大阪,說道:“關原事件是治部少輔石田三成為了實現自己的個人野心而挑起來的,它與秀賴母子沒有任何關系。這情況,本人十分清楚,為此,並不怪罪於她們。”

  他使用這番話防止了大阪城無謂地陷入混亂之中。從而也給澱姬她們吃了粒定心丸。

  澱姬說:“德川侯爺不會虧待我們。只要我們保持緘默,看來不會出什麼事。”

  大藏卿女官也這麼相信。但是,家康一進大阪城,立刻改變了態度,突然進行起威脅來了。

  他借別人的口,在大阪城內散布了這樣的話:“關原事件似乎不像是治部少輔石田三成一個人任意策劃的。倘若在今後的調查過程中,發現他與什麼人有重大的合謀的話,那麼,任何尊貴的人,都將不予寬恕。”

  “任何尊貴的人”這個範圍,自然也包括秀賴母子在內。這使澱姬嚇得心驚膽戰。她暗暗擔心會不會像從前的秀次和他的妻妾子女那樣,在三條河邊被活活地殺戮而死呢。從那以後,澱姬害怕得罪家康,便不再允許她身邊的侍女們對家康作任何批評。

  家康感到很滿意:“大阪城裡的那幾個女人,現在連大氣兒都不敢出了。”

  家康心裡准是這麼想的:“這麼一來,事情就好辦了。”

  他乘著澱姬等人龜縮著脖子、謹小慎微的當兒,在大阪城的西之丸內,進行了論功行賞的工作。在這過程中,他乘勢把豐臣家的領地砍去了一大半。

  已故的秀吉留下的遺產中,被砍之後就只剩下一座大阪城和攝津、河內、和泉三國(今大阪府),共計六十五萬七千四百石領地。可以說,秀賴已經跌落到了一個大名的地位——而且封地的面積比加賀的前田家還少呢。

  然而,澱姬她們卻沒有發覺。

  “事情好像有點蹊蹺嘛!”

  待澱姬身邊的侍女們聽了人們的議論嚷嚷起來的時候,家康早已到江戶去了。她們是如此粗心大意,在這之前,竟不知道豐臣家的領地只剩下那麼一點兒了。

  “這不可能!”

  澱姬依然不肯相信。但是,為了謹慎起見,她把片桐且元叫了來。且元是近江人,是由秀吉從小撫養栽培大的,從秀吉升任近江長濱城城主的時候起,他就在秀吉身邊擔任小勤務兵。在賤之岳的那一仗中,他與加藤清正、福島正則等幾個小勤務兵一起英勇作戰,衝破了敵人的陣地,立下了大功。這就是所謂的七根長矛破敵陣的故事。後來,他沒有像清正和正則那樣,受到秀吉器重,未能當上大名。其原因大概是由於,在秀吉看來,且元既不懂得用兵方略,又缺乏政治計謀,才干平平,只有為人誠實是其優點。不過秀吉到了晚年,一方面也是因為越來越考慮秀賴的前途,這才又重視起自己一手養大的且元這個家臣的作用來,給了他一萬多石封地。這麼一來,盡管身份還很低微,且元總算成了一個大名。秀吉又賜給他“隨時可以拜謁秀賴的資格”。但是秀吉之所以沒有給他更大的職務,多半是因為早已任命了前田利家為秀賴的太傅,任命德川家康代替秀賴掌管政務的緣故吧。然而,前田利家已在關原戰役之前病故,家康又在關原之後如上面所說的那樣成了號令天下的人物。總而言之,豐臣家已經沒有家老了。

  家康在關原之戰中旗開得勝之後來到了大阪,一進城,他就把且元叫了來,對且元說:“請東市正(指且元)侯爺輔佐秀賴殿下!”

  家康任命他擔任秀賴的太傅兼豐臣家的家老,同時從豐臣家的直轄領地中,削下一片土地,賞給了且元,從而把他的封地增加到了一萬八千石。可是,這樣的人事安排卻事先一點兒也沒有跟澱姬商量。對澱姬來說,片桐且元本是個關系十分生疏的人,簡直可以說是個外人。況且,且元是家康任命的家老,僅此一點,就總覺得這裡面有鬼,自然和他親近不起來。但這些都且不去管它。現在除了去向這位且元打聽之外,別無他途。

  澱姬開門見山地問道:“東市正,秀賴殿下的領地有多少石啊?”

  “啊,那個……”

  且元跪伏在地,為了不讓人看見他那驚慌失措的窘態,他盡量讓頭低垂在鋪席上。他一邊把臉緊緊帖住鋪席,一邊暗暗思量著對策。這件事情,家康當然是通知過他的。不僅如此,就連新規定的領地的地契和帳目也都在他手裡。只是他一直猶豫不決,該不該把這一事實告訴澱姬母子。倘若他們知道了這樣的情況,這位態度高傲而又不通世情的女人,說不定會神經失常,惹出什麼亂子呢。

  且元想道:“也許他們不會發覺吧。”

  他瞧不起他們,認為他們是不會知道的。幸虧秀賴年紀幼小,澱姬的活動範圍又僅僅局限在大阪城的本丸這塊小天地裡,沒有必要知道豐臣家的一些新情況,即便知道了,也是無能為力的。

  且元一直想道:“讓他們照舊做著昨夜的殘夢,以為秀賴還是個執掌天下的人物,這也不壞嘛。”

  這與其說是他臉皮厚,自作主張,不如說是他的軟弱無能和膽小怕事的表現。可是,如今這位澱姬好像是已經知道事實了。

  且元幾次欲言又止,終於吞吞吐吐地講出了現在只剩下六十五萬七千四百石封地這個無可奈何的事實。

  澱姬聽了,先是喊了一聲,也不知是驚還是怒,跪伏在鋪席上的且元沒有聽明白是什麼意思。但是緊接著的一句話,且元聽上去覺得十分刺耳。

  “我代替秀賴殿下質問你,你到底是家康的僕人還是豐臣家的僕人?”

  照澱姬的說法,是且元把豐臣家全部出賣給了家康。要不如此嚴重的事態——秀賴的地位一落千丈,不知何時竟跌落成了一個大名,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嚴重事態,不是早就應該和我們商量一下嗎?

  “不過,”這時且元好不容易從牙縫裡擠出了幾句話。“這是打仗的結果。由於在上次的關原之戰中吃了敗仗,石田三成被綁著在大阪城游街之後砍掉了腦袋,安國寺的和尚惠瓊以及小西行長也落了同樣的結局。既然如此,那麼發布了軍令的秀賴殿下的罪過,恕小人直言,那自然就……”

  當他說到這裡的時候,澱姬開口打斷了他的話,說道:“你是想嚇唬我嗎?”

  且元慌忙回答說:“小的不敢。”

  但是過了一會兒他又鎮靜下來,變換了一個說法。這個臉色蒼白、身材矮小的人說:“這個是給殿下的伙食費啊。”“這個”指的是六十五萬多石封地。

  “伙食費?”

  “如果這麼說不合適,那麼也可以認為是養育秀賴殿下的費用。”

  “噢!”澱姬像是被他這話所吸引住了似的,不由得向前挪動了一下跪坐著的膝蓋,“是嗎?”

  且元應和著說:“是的。”聲音低得就像是說給自己聽似的。要是把這六十五萬石封地解釋成是一筆秀賴撫養成人所需要的經費,那麼,這就是一筆足足有余的巨款了。

  “內府曾經說過,”且元解釋說,“如果再讓這位年幼的主公像從前一樣擁有那麼大的直轄領地,那麼,就會出現第二個乃至第三個治部少。這樣,不僅會弄得天下大亂,而且最終會危及豐臣家的利益。對此,內府經過深思熟慮,才忍痛把主公的領地削減到六十五萬石的。這倒也是為豐臣家著想啊。”

  “是真的嗎?”

  “小的為什麼要主假話呢?”

  “按你這麼說,江戶內大臣曾講過,等秀賴殿下長大成人之後,他要把天下歸還給秀賴殿下的嘍。”

  “是這麼個意思。”

  “確實是這樣嗎?”

  “是,是這麼回事。”

  且元的應和之聲,越來越含含糊糊了,而在澱姬和她的侍女們之間卻起了一陣嘈雜的議論聲,有人甚至高興得歡呼起來。然而,在場的人最不相信且元這番允諾的,卻是且元他自己。

  關於這件事,他心裡這麼思索著:“內府總不至於會……”

  不過,且元胡謅的謊言可並不是他自己創作的。他可沒有這麼機智,能夠隨機應變,當場編造上面這一節“內府所設想的”暫時掌管天下的故事。那是從家康的軍師佐渡守本多正信那裡聽來的。

  本多正信對他口授道:“叫澱的那位,畢竟是個婦道人家,得寬寬她的心,請你對她那樣說吧。”

  那時候,且元一本正經地問:“你剛才講的暫時掌管的事,想必是當真的吧。”

  說這話的時候,且元一個勁兒地盯著正信的眼睛。正信先是愣了一下,接著立即大聲笑起來。

  “嗨,我說你啊,怎麼老這樣啊。連你東市正侯爺都在說什麼呀?”

  本多正信一邊這麼說著,一邊繼續大聲笑著。本多這麼笑,究竟是意味著“不用再問,當然是內府的真意嘍”,還是意味著“你我彼此都不是執行這條計策的同黨嗎,事到如今你再來提這樣奇怪的問題,可不好辦”呢?憑著且元的這點智力,實在難以辨別,而且他也不敢再問了。派了這麼一位智力低下的漢子去當豐臣家的總管,這大概也是家康的計謀吧。

  但是,就連這麼一位且元,看到澱姬和她身邊的侍女們這般愚昧無知,也不由得感到既可嘆又可憐。看來她們根本就弄不清該相信什麼和該懷疑什麼。

  舉個例子來說:家康把豐臣家直屬領地中的堺市和博多這兩處對外貿易的海港都完全掌握在自己手裡了。這兩大港口所收得的貿易關稅的金銀,數目巨大。在以往,這筆進項都是流入豐臣家的庫房的。可是現在,它們全部流到江戶去了。如果家康有意在秀賴長大成人之後把政權歸還給豐臣家的話,那麼,理應把這些金銀放到大阪城的金銀庫裡貯存起來,以供將來秀賴使用。即便從這麼一件淺顯易懂的事情上,也可以看出家康的真意何在。按理說,澱姬和她的侍女們是應該懂得這些事情的。

第四節

  家康也一直在留意澱姬的情緒。要是她鬧起別扭來,擁著秀賴再次號令原豐臣家系統的諸侯,那麼,迅即之間天下又要大亂,家康好不容易才抓到手的天下大權,就不得不如捏在掌中的沙子那樣,紛紛散落。

  舉例來說,在關原之戰中為家康出過力的福島正則、加藤清正等人,從家康那裡分別封得了五十萬石左右的大片領地,但是他們始終沒有放棄自己是秀賴的家臣這樣一種雙重的立場,常常上大阪去拜竭秀賴,向他請安。倘若家康對待秀賴過於苛刻,那麼他們今後會如何動作,是難以逆料的。

  為了這個緣故,家康雖說身在江戶,然而仍舊是以豐臣家的首席大老的身份號令天下的。關原戰役結束之後,過了兩年,即慶長七年(1602)二月十四日,家康再次來到大阪。一個月後,他在三月十三日拜竭了秀賴。

  家康致詞說:“往日久疏問候,現特前來恭賀新年。”

  時節早已到了三月中旬,還說是恭賀新年,未免有點古怪。不過,這樣子總算施了臣僕之禮,從而穩住了加藤清正及其他舊豐臣家系統的大名們的情緒。第二年,即慶長八年二月八日,家康又急匆匆地來到大阪向秀賴致了新年賀詞,然後回江戶去了。但是,這慶長八年的拜謁是最後一次,自那以後家康再也沒有來過。這是因為,昔日曾統治過日本的豐臣家的強大聲威,已經漸漸地被天下的人們忘卻了。自然地,大阪城下變得蕭條起來,而江戶則取而代之,成了繁華之地。原來隸屬於豐臣家的各大名都在江戶建造府邸,讓自己的妻子兒女住在江戶,自動地把她們送給家康當人質。就連加藤清正,——更確切地說,是加藤清正帶頭,在江戶的三宅地方,討得了一塊宅基,揮金如土地這裡造了一幢金碧輝煌的公館,讓妻子兒女住在裡面。這麼做,大概是為了向家康和天下公開表明,決不反叛江戶政權吧。別的豐臣系統的諸侯,也都學這位清正的樣,在江戶造了公館。

  家康心裡想道:“現在已經不必再去大阪拜年了。”

  從此,他停止了大阪之行。

  秀賴失去了實力。

  不過,唯有官位卻一個勁兒地向上升。這是理所當然的。豐臣家現有的領地只有一個大名的水平了。然而與其他大名不同的是,豐臣家屬於皇族,秀賴的父親秀吉和他的義兄秀次都曾升任關白之職就表明了這一點。在這一點上,豐臣家和五攝家(可以擔任攝政和關白之職的門第)的近衛家、鷹司家、九條家、二條家、一條家是沒有區別的。秀賴雖說尚是個少年,但在慶長六年已升任從二位大納言,而到慶長八年則當上了內大臣。年僅十歲的少年任內大臣,這在古往今來的歷史上,諒必也是少見的吧。

  官至內大臣,可以說是朝中百官的統帥了。由於這個緣故,京都朝廷對大阪方面,施以按規例理應有的禮節。每逢新年,親王、公卿等王公貴族,成群結隊地從京都來大阪,在大阪城內的御殿裡,朝謁秀賴,向這位豐臣二世的貴人,恭而敬之地致賀。在這一點上,與秀吉在世時絲毫沒有兩樣。

  但是,只有家康不再前來祝賀。一個比上面談到的更重要的原因是,家康在這一年奏請朝廷,獲得了征夷大將軍的稱號。如遠在從前的木曾義仲、源賴朝等先例所表明的那樣,只有源氏出身的人,才能被天皇封為征夷大將軍。足利尊氏也因為是源氏,才受封的。明智光秀也一樣,他自稱是土岐源氏(源氏原是皇族,其子孫分散在各地,此處指居住在土岐地方的源氏),所以受了詔封。秀吉在當織田家手下的將領時,不公開自己的出身門第。由於後來有一段時間裡曾自稱是平氏家的人,因而不能當征夷大將軍,不得已而奏請朝廷,請求朝廷為他創設了一個朝臣的姓——豐臣,從而成了皇族,並以關白的資格統治天下。家康起先也沒有自稱是源氏,但是後來在當織田信長的同盟者的時候,請求朝廷,獲准公開稱作源氏。多虧有這麼一段經歷,才受詔封為將軍家。征夷大將軍的最大好處,在於可以開設幕府。

  通過開設幕府,家康使關原戰役之後一直持續至今的建立在江戶的非法政權合法化了。這樣,他就可以公開地統率各方諸侯,號令天下的百姓了。無論從哪一方面來說,他都可以不必擔心豐臣家了。這時離關原大捷之後已經過了三年。

  家康任征夷大將軍的消息,很快便傳到了大阪。這使澱姬和她的侍女們大吃一驚。

  “豐臣家的臣僕居然要開設幕府嗎?”

  她們無法理解。進而又聯想到,既然要開設幕府,大概是不打算把政權歸還給豐臣家了吧。

  這一次澱姬又叫來了片桐且元,仿佛他就是家康似的,氣急敗壞地責問他說:

  “你對我們撒了個謊,是吧?”

  且元沒有立即答上話來。但是,在考慮了片刻之後,他把自己一廂情願地盼望著的事兒,像煞有介事地談了出來,仿佛那便是家康心裡的想法似的。

  “嗨,這也沒有什麼,將軍的職務,就他這一代嘛,回頭他是打算讓給秀賴殿下的啊。”

  這期間,從江戶回自己領地廣島去的福島正則,順路來到大阪,拜謁了秀賴和他母親,說了一番與此類似的話。

  福島正則對他們說:“再忍耐一段時期就行了。”

  據他說,家康生於天文十一年(1542),是屬虎的,已經上了年紀。而內大臣呢,則如一株幼苗,正在茁壯成長,內大臣越長大,家康越接近死亡。家康一死,敝人及天下的其他諸侯,就不必再顧全德川家的情義。如果失去了家康,那麼一旦兩方打起仗來,德川家也就沒有現在這樣強大了。因此,現在要一個勁兒地忍耐。千萬不能操之過急,輕舉妄動,而應該一心一意地服從江戶方面的命令。等將來時機成熟,到那時,即或德川家不想歸還政權,我們也將憑著手中的刀槍,讓德川家把權力還給你們。

  福島正則十分肯定地說:“請放心就是,我一定那麼辦。”

  聽了這番過於直截了當的話,就連這位澱姬也既感到放了心又為正則本人擔憂起來。

  澱姬說:“左衛門太夫侯爺剛才這番話,倘若傳到了江戶,你會怎麼樣呢?”

  這個女人,這次竟為別人而擔憂起來,是極其少見的。就這麼一句普普通通的話,已使正則感動不已,禁不住熱淚盈眶了。

  正則以低沉的聲音說道:“多謝!”但是又立即抬起頭來,大聲地說:“傳到江戶又有什麼了不起!本來,對於江戶老爺來說,敝人是他的恩人。上次關原戰爭的時候,敝人因為對三成憎惡之極,因而加入了江戶老爺一方。由於我參加,大批諸侯也競相站到了江戶老爺一邊。”

  事實正是如此。正則原與前代主人秀吉有親戚關系。為此,在豐臣家的大名之中,他們與加藤清正二人同是豐臣政權的開國功臣(原文作譜代。日本的大名大致分三種,一是譜代,開國功臣;二是親藩,自己的親屬擔任的直系大名;三是外樣,旁系大名)。在關原會戰的時候,因為連這位正則都幫家康,所以別的諸侯,也就放心地參加了討伐大阪方面的會戰。那個時候,對於想要推行自己政治計謀的家康來說,福島正則具有異乎尋常的價值。正則是清楚地懂得自己這種價值的。而且,在關原戰場上,正則擔任家康方面部隊的先鋒,參加了最殘酷的戰鬥,正是由於他勇猛非凡,一往無前,才擊潰了西軍。總而言之,正則為家康立下的功勞,比誰都大。再加上關原會戰之前,正則曾在下野小山地方,對勸他參加家康一邊的黑田長政講過:“我可以參加江戶老爺一邊,不過,這完全是出自對石田三成的憎惡。我希望從江戶老爺口裡,得到一句保證的話:打勝這一仗之後,絲毫也不會有損於秀賴的地位。”

  其後,正則通過黑田長政,從家康那裡得到了內容大致如此的保證:“不會那樣的。”正因為左衛門太夫福島正則是如此功勛卓著的人物,所以據他說,即便是剛才那番話傳到關東,家康也是不會責怪他的。

  聽了正則的解釋,澱姬越發放心了。

  然而,身在江戶的家康,根本就不是正則這樣的武夫所對付得了的。這一點,沒過多久就清楚了。

  家康干脆辭去了征夷大將軍的職務。這是慶長十年(1605)四月,家康任將軍兩年之後的事。出人意料之外的是,就在辭職的當天,他奏請朝廷,把征夷大將軍的職位讓給了他的嫡子秀忠,讓他繼承了政權。

  恐怕再也沒有比這條消息更叫大阪府衙的人們沮喪,更叫澱姬和她的侍女們憤慨的了。因為通過把將軍之職讓給秀忠這件事,家康向天下表明:他已經無意把政權禪讓給秀賴了。

  此時,秀賴年方十三,早已官居右大臣。在這之後如要高升,則只有當關白了。如果當上了關白,那麼就得按其先父開創的先例,一方面統率廷臣,主持朝政,一方面又率領二百余名諸侯,總管天下政治。那樣,就勢所必然地不能不與被認為是鐮倉、室町時代以來武家棟梁的征夷大將軍發生衝突

第五節

  對於世間來說,豐臣秀賴這個人是個沒有實體的幾乎像個影子一樣的存在。他的長相如何,資質和性格怎樣,除了他的母親和侍女等身邊極少數人而外,同時代的任何人都是不得而知的。

  就連正在盤算著殺害他的德川家康也不例外。

  “那個人現在長得怎麼樣?”

  每當有人從大阪來的時候,他一定要提出這樣的問題,然而只能聽到幾句膚淺的泛泛的回答。

  “聰明呢,還是蠢笨?”

  家康想要打聽的僅僅是這件事。但是他又不便開門見山地問,只好暫時依靠為數不多的材料進行臆測。如果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那麼得早點找碴兒殺了他,倘使是個傻瓜呢——也得要殺,只是可以從長計議,慢慢考慮。

  家康最後一次見到秀賴是慶長八年二月四日,那時秀賴實足年齡十歲。關原之戰已經過去三年了,家康事實上成了主宰日本的人,但是還沒有當上將軍。那次他親自來到大阪,以家臣的身份向秀賴致了新年的賀禮。

  家康心裡覺得:“這是個平平常常的、不出眾的孩子。”

  他暗暗地放下了心。說得露骨一些,那該叫作愚鈍。一張白皙的面孔,紅潤的下嘴唇微微耷拉著。不僅如此,盡管已是十歲的人了,可還是沒有謁見時的威嚴,動不動就想把身體靠到奶媽的膝蓋上,身子不時地在搖擺著。

  這是家康最後一次的拜謁,就在這一年的這個月,他當上了征夷大將軍,名副其實地登上了權力的寶座。接著又在這一年的七月,家康打發他六歲的孫女於千到大阪,給秀賴作了妻子。家康並不熱切地希望成全千姬與秀賴的這樁婚事。這是已故的秀事臨終時口授下來的遺囑。如果他不遵守這個遺囑,那麼他手下的加藤清正、福島正則等過去受過秀吉恩寵的大名們,可能會動搖。對於家康來說,讓秀賴這個少年和於千這個童女結婚,不過是為了使剛建立的德川政權保持和平,同時也為了穩住上述這些旁系諸侯們而已。

  第二年的三月,家康在伏見。他既然已經當上了征夷大將軍,也就不再按規例到大阪去拜年了。

  “叫他們上我這兒拜年來!”

  他針對豐臣家放出這樣的空氣。從家康來說,他是想通過這一行動,讓他的主人秀賴知道,不管過去如何,現在的他是什麼樣的人物。

  不用說,大阪方面感到很吃驚。誠然,關原之戰以後,豐臣家的領地已經削減到僅有七十余萬石,相當於一個大名的封祿了。然而,家康是豐臣家的臣僕這一點,卻沒有變,他曾向故主秀吉提交過一份用熊野誓紙寫的發誓“擁戴秀賴殿下”的效忠信。這誓言至今仍是有效的。既然如此,那秀賴又為什麼必須到伏見向家康拜謁呢?主人向臣僕拜謁,這樣的例子,在外國有沒有且不去說它,在日本是斷然沒有的。

  澱姬面對家老片桐且元,怒不可遏地質問道:“難道不是這樣嗎?”

  她又說,那可不成,得叫他德川老爺上這邊來,請你去對他這麼說。

  澱姬身邊的幾位年長的侍女們,也都一個個異口同聲地說:“夫人主得有理!”

  且元聽了,心中暗想道:“這是何等的愚昧無知啊!”

  他對她們差不多感到絕望了。這幫女人首先不懂得什麼叫政治。

  “不錯,一般的道理,完全如夫人您說的那樣,不過……”

  且元急得滿頭大汗,他不得不極力向她們作解釋。他磨破了嘴皮子反復向她們說明這樣一個事實:“道理雖說如此,可實際上是行不通的。”然而終於沒有能為女人們所理解。結果,這件事是這麼了結的:由這位片桐且元充當使者,以秀賴的代表的形式,上伏見城,向家康拜年。

  澱姬不加思索地答應說:“你要是代替秀賴去的話,那可以。”

  這件事也說明,盡管澱姬開口閉口講著“道理,道理”,可實際上是完全不諳事理的。既然要顧全豐臣家的體面,那麼,即便是派代表前去,同樣也是秀賴的恥辱。但是從澱姬這一邊來看,僅僅是由於過分擔心秀賴的安危,不願意叫秀賴離開大阪城上伏見去。道理不過如此而已。澱姬和其他許許多多母親一樣,認為秀賴是她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她的關於秀賴的思慮,看來怎麼也超不出這樣的範圍。

  且元登上伏見城拜謁家康,祝賀新春。

  家康知道這事的內幕,但還是故意問道:“秀賴殿下怎麼樣啦?”

  且元也隨便應付地說:“誠惶誠恐回稟老爺,秀賴殿下得了感冒。”家康輕輕地點了一下頭,說道:“這倒是讓人擔心的。不過,秀賴的感冒,到明年總該會好了吧。希望明年能在京都見到他。”他的意思似乎是說,不論如何,明年一定請他上京來。

  且元無可奈何地回答道:“明年一定來。”

  家康聽了,就如取得了諾言似的深深地點了一下頭。

  第二年——慶長十年到了。這年四月,家康把征夷大將軍的職位讓給了嫡子秀忠,從而表明他已經無意把政權還給秀賴,天下該由他德川家來世襲了。秀忠從江戶來到京城,進皇宮向皇上致禮。普天下的諸侯雲集京師,都對家康和秀忠表示慶賀。但是,唯有右大臣豐臣秀賴,既沒有上京,也沒有向德川父子致賀。家康心裡著急起來。他必須讓秀賴到自己跟前來一次,以向天下表明一個事實:連豐臣家也已經臣服於他了,同時也讓豐臣家承認這一新的關系。家康動員了住在京城的秀吉的未亡人北政所,請她派人到大阪去。北政所對於秀賴來說,相當於母親。在這一意義上,她該是最有權威的人了,然而澱姬卻如一只閉了殼的海貝似的,把北政所的勸告置若罔聞。

  第二年,即慶長十一年,雙方照樣沒有見面。第三年的二月,秀賴得了天花。有一個時期,甚至傳說性命難保。

  家康這時在江戶,聽到這一消息,曾不止一次地自言自語道:“秀賴要死啦,秀賴准活不了啦!”

  要是秀賴死了,那會對天下都有好處。如果活著,那麼過些日子家康就不得不發動戰爭,攻而殲之,鏟除威脅自己子孫的禍根。

  家康的一位上了年紀的軍師本多正信說:“真起祈求那一位早點死呢。”

  正信主張早點把豐臣家給收拾掉。慶長八年,秀賴拒不上京的那一次,他就建議家康盡可能用這件事作借口,開戰討伐。但是家康懼怕這樣做對世間的影響。秀吉墓地的新土未干,就把秀賴給殺了,世人會怎麼想呢?得再等一段時間。加上西日本的大名們,雖說已屈服於德川家,但是他們的真心如何,尚不得而知。特別是秀吉一手栽培大的加藤清正和福島正則,聽說還私下派使者到秀賴處請安呢。

  尤其是那個福島正則,傳說還曾私下對秀賴或澱姬講過:“請殿下等待時機。”

  所謂時機,是叫秀賴等待家康老衰死去的時機。聽說福島正曾說過,到那時,他將發動那些過去受過豐臣家恩澤的諸侯,設法把政權從江戶奪過來,交給大阪。據他說,在家康活著的時候,各地諸侯懾服於家康的威力,不敢行動。再說,無論自己還是清正,都受了家康的恩澤,他不想因為這件事而與家康兵丸相見。但是到了秀忠這一代,那就用不著顧全情面了。

  據說,正則用這番話來勸誡澱姬及其身邊的人們不要輕舉妄動。這些情報都傳到了家康的耳朵裡。情報的真假程度如何姑且不去管它,而像福島正則這樣的大炮,是有可能說出這些話來的。何況旁系的其他大名們看來也或多或少的有著類似的想法。總而言之,問題在於家康和秀賴的年齡。家康一年一年衰老下去,而秀賴卻是一年一年長大成人。

  正信說道:“倘使秀賴殿下出人意料地因患天花而一命嗚呼,那麼,心上的一塊石頭落了地,怕反倒是加藤和福島之流吧。”

  加藤和福島是秀吉一手培養起來的,而同時在關原戰役中又站在家康一邊。福島在主戰場擔任先鋒,加藤則在九州鉗制了西軍的小西行長和島津,兩人都各自為德川家康建立天下立下了汗馬功勞。但是,他倆又都是既愛得深又恨得深的人。正因為是這樣一種性格,他們為豐臣家勢力的衰退而憂心忡忡。對於秀賴,總想在不影響自己地位的範圍內,至少能守護住他的一條性命。雖說如此,倘若秀賴因為患天花而自然地死亡,那麼他們的上述感情將會得到解脫,也就可以不必去冒什麼風險了。正信上面這番話,正是講了這事兒的微妙之處。

  然而,對家康來說,不幸的是秀賴竟脫離了危險,保住了性命。家康很失望。不過,這期間傳來的情報,使他放下了心。原來當秀賴身患重病、生死未蔔之際,天下各方的大名,竟沒有一個前去探望。諸侯們對家康如此懼怕,他們對德川政權的穩定性和永久性評價如此之高,連家康自身也頗感意外。

  順便說一下,這些情報是有人從大阪城的內府送來的。提供情報的人多得簡直不勝枚舉。在秀賴身邊保駕的七名將校之中,就有兩人(青木一重、伊藤丹後)內通家康。此外,過去秀吉的門下客織田常真入道(信長的二弟),對於澱姬來說是舅舅。他在大阪城內養老,可在秀吉死後卻事事處處為關東方面著想。上述這些人不斷地給家康送去情報。

  秀賴的康復使家康和他身邊的人們暗暗地下了決心:要把這個年輕人從地上抹掉,除了采取政治和軍事方面的斷然措施之外,看來已別無他途了。

  無論家康還是軍師本多正信都知道,大阪城的實際掌權人是澱姬的奶媽——一個名叫大藏卿女官的女人。正信經過曲折的安排,又不讓人覺察到是關東方面指使人做的,巧妙地編造了一個謠言,嚇唬這位大藏卿。謠言說,如果現在不建造神社佛閣,那麼,秀賴殿下就要沒命了。秀賴這回患天花,也是由於神佛顯靈。秀吉公在世的時候,一生不知打了多少仗,殺了多少人。被殺的鬼魂會作祟來折磨秀賴殿下。天下有不少神社佛閣破敗倒塌,如能將它們修葺一新,那麼這些惡鬼就自然會紛紛散去。大藏卿女官把別人告訴她的這些話,原封不動地告訴了澱姬。澱姬聽了,不寒而栗。

  這位貴族婦女茶茶,又稱之為澱姬或大虞院的女性,要說以她兒子秀賴之名,在這塊土地上留下了什麼業績,那麼,充其量不過是重建了許多神社、寺廟而已。她對宗教狂熱地投資,是從這時候開始的。京城的北野神社,出雲的大社,鞍馬的昆沙門堂,河內的譽田八幡宮,京城的東寺南大門,睿山橫川的中堂,三條的曇華院,攝津的勝尾寺,大阪的四天王寺,醍醐的三寶院仁王門,京城的南禪寺法堂,山城的石清水八幡宮,大阪的生國魂神社,上醍醐的御影堂和五大堂,如意輪堂、樓門等,不一而足。其勢之猛烈,簡直可以說遍及了整個近畿及其周圍地區,在這一帶的眾多的名山寶剎之中,幾乎難以找到一座沒有寫著“右大臣秀賴建立” 或“右大臣秀賴修築”的匾額或留下有關記錄的了。寺廟和神社的建造和修理,哪怕是一處,也是要耗費巨款的。澱姬她們花在上述這些寺廟神社上的錢財數目之巨大,簡直會把人給嚇壞的。澱姬對秀賴的前程祈求得如此之深,甚至使身在關東的本多正信都不由得感到震驚。

  據說正信曾吃驚地說:“唉,做父母的望子成龍,此種深情看來倒是不分貴賤的哩。不論怎麼說,已故的太閤殿下留下的遺產也真夠嚇人的啊!”

  像秀吉這樣的理財家,恐怕是罕見的。在秀吉執掌政權那陣子,豐臣家的直屬領地僅僅有二百多萬石。而他封賞給家康的卻是關東二百五十多萬石。如果從封地的大小來看,那麼作為豐臣家的臣屬的家康,比秀吉還多呢。但是秀吉的思路早已超脫了以米谷為中心的經濟思想。他開掘了佐渡的金山等礦山,獨占了礦業的利益,同時又大力發展堺地方及博多灣的對外貿易,從中收取稅金。此外,還把琵琶湖的交通樞紐大津建成了一座城市,發展國內貿易,從中獲取利潤。豐臣政權以及豐臣家的一應開支,都是靠了這些方面的收益維持的。結果,在大阪城裡儲存了大量的金銀,由秀賴繼承下來了。

  本多正信常常說:“大阪的那個愚蠢的女人和小孩倒是一點也不用怕的,不過……”

  事實上,江戶政權既然已經把各路諸侯緊握在掌中,那麼,不管秀賴如何拚力掙扎,天也塌不下來。只是有兩樁事情叫人放心不下。一是西日本的大名會不會抬出秀賴,以實現自己的野心,二是豐臣家具有的金銀。秀吉在世時鑄造了金幣,建立了一套貨幣流通的經濟體制,因此即便沒有米谷,只要手裡有金銀,想一下子招募十萬浪人,那也不是辦不到的。為了讓豐臣家減少所擁有的金銀,正信巧作安排,杜撰了怨魂的故事,把澱姬和她的乳母大藏卿女官嚇唬了一下。幸虧她們不知道這是關東方面用的計謀,以至於上當了。但是,光讓她們修建寺廟和神社,看來秀吉的遺產不容易減少,就如飲馬池塘,池水不會枯竭那樣。

  家康對正信說:“讓她們重建京城的大佛如何?”

  “啊,好極了!”正信拍案叫絕道,“這真是神計妙策。”所說的京城大佛,是指東山方廣寺的那一座,那原是秀吉建造的。秀吉本來打算造一座巨大的佛像,大得超過奈良的金銅大佛,而且事實上他也造了。只不過因為那個朝代的冶煉鑄造技術比前一代大大退步了,結果,金銅佛像未能造成,而只造了一座木頭結構的泥灰塗塑的大佛。安放這大佛的方廣寺的正殿,高達二十丈,大佛高十六丈。為了建造這座大佛,前後用了兩千天時間,總共耗費了一千萬個人工。可是,秀吉造的這座大佛卻在慶長元年(1596)發生的伏見、京都地區的一次大地震中倒塌,如今已經不存在了。

  家康把豐臣家的家老片桐且元叫到跟前,親自對他說:“想必太閤殿下在九泉之下也會深感遺憾的吧。真該尊重他的遺志才對啊!”

  且元聽了感激涕零,謝之再三。之後,便晝夜兼程火速趕回大阪城,向秀賴和澱姬稟報了家康所講的話。他們聽了盡管有點難以置信,但無不欣喜雀躍。例如,始終形影不離地陪在一邊的大藏卿女官,簡直高興得要發狂了。只見她聽著且元的話,不住地點頭,不久又把跪坐著的膝蓋朝向澱姬那邊,說道:“這是最好也沒有的事了。怕也是托太閤殿下在冥冥之中佑護之福吧。建造大佛的事,務請從速進行。”說這番話的時候,她激動得身子一直在打哆嗦。

  澱姬也激動得渾身顫抖。她之所以如此喜悅,是因為從這件事看出,家康並不是心狠手毒的人。“尊重已故的太閤殿下的遺志”這話出自家康之口,從關原戰役之後這位老人一貫的態度來看,是有點難以想像的。為了祈求秀賴榮華富貴,福星高照,而在神佛面前所花費的不計其數的金銀,看來總算得到了報償,想必是老天爺正在逐漸軟化家康的鐵石心腸啊。澱姬終於決定繼承秀吉的未竟之業,立即著手造一座金銅大佛了。由於技術水平的限制,雖然只能造一座比原先計劃的略小一點的,然而它畢竟是一座高達六丈三尺的氣勢雄偉的金銅大佛像了。

  像建造大佛這樣的工程,是一項全國規模的事業。這從古代聖武天皇建造奈良東大寺的大佛一事也可以明白。雖說秀吉留下了大量金銀財寶,然而,這不是豐臣家這樣只在七十萬石左右領地的一家大名力所能及的事。可是澱姬卻這麼做了。不久,正當佛像的澆鑄工人用火時的疏忽,引起了一場火災,千辛萬苦澆鑄起的半座大佛也被燒融了,大殿化為一片灰燼。

  然而,澱姬和她的奶媽大藏卿女官卻並沒有灰心喪氣。她們打算重整旗鼓進行大佛的鑄造工程和大殿的建築工程。只是原來那麼富有的豐臣家的金庫、銀庫,如今也開始見底了。無奈,只得將秀吉留下的黃金中的大法馬金拿出來熔煉。一塊大法馬金塊,可以鑄作一千枚大金幣。這是秀吉健在的時候,秘密藏在天守閣裡的,現在終於要動用它了。可是光靠這些還是不夠。不足的部分,她們想請江戶政權支援。澱姬派人到她的親妹妹、征夷大將軍秀忠的夫人阿江處,請她在秀忠面前幫忙說說。順便交待一下,關於對大阪用計的事兒,秀忠一點也沒有從父親家康那裡聽說過,他完全被蒙在鼓裡。秀忠立即派人到身在駿府的家康處,請他和父親商量這件事。

  家康厲聲喝道:“胡鬧!”

  他猶如吞了個蒼蠅似的,滿臉不悅。那難看的臉色怕是他有生以來不曾有過的吧。一方面,秀忠這個老好人竟如此不懂事,真叫人生氣。另一方面,對於家康來說,只能稱之為敵人的豐臣家那幫女人們,想不到竟無能、愚蠢、幼稚到這等地步,不由得叫人感到不快。打個比方來說,他家康是位才智過人、名聞天下的棋中高手,正在絞盡腦汁地考慮著一著著妙棋,而他的對手是豐臣家的那些不中用的女人們。她們對棋藝一竅不通,竟然幼稚可笑地向家康伸著手道:“請給我一個棋子吧。”

  家康緘默不語。

  他在心裡盤算著:“該怎麼對他說呢?”

  說真的,我對豐臣家重建大佛的動機並不是為了祈求太閤的宴福,而是為了讓豐臣家把錢庫裡的黃金用光啊。然而對方雖說是自己的親生兒子,——現任征夷大將軍職務的秀忠,但深藏在自己心底的這一秘密也不能泄露給他。不過,已經當上了將軍的秀忠,對於這些事情,按理也該看得出一點苗頭了嘛。想到這裡,家康不由得又一次生起氣來。

  家康撇了撇嘴說:“你們這些男子漢大丈夫,都這麼大年紀的人了,怎麼還說這種糊塗話啊。”

  家康當時對秀忠派來的使者說的一番話,在一本名叫《駿河記事》的古書裡,是這樣記載著的:“秀賴年幼,澱姬是婦道人家,不用說,他們的話是不作數的。但是,你們是老於世故、處事練達的男子漢大丈夫啊。想不到你們竟把少年秀賴和女人的話當真了。甚至還和我來商量,這成什麼話!本來,建造方廣寺的大佛,那是已故的太閤殿下出自個人的愛好進行的,並非天下大事,公共事業。因之,這回秀賴重建大佛,也只是他一家一戶的私事,你身為將軍,是不應該牽涉進去的啊。”家康對來人說完這些,旋即進裡屋去了。

  這情況傳到了大阪。

  澱姬叮問道:“他果真是那麼說的嗎?”

  聽到上述這番話後,她不得不恢復了早先對家康的看法,而這種看法是一度改變過的。她感到,家康對待秀賴的態度和從前一樣冷酷無情。

  澱姬決定由豐臣家來出這筆錢,並吩咐片桐且元照此辦理。從且元來說,他當然早就知道,這麼一來豐臣家的錢庫恐怕差不多要使用一空了。但是另一方面,這個老人已經覺察到了家康的本意所在,因而對澱姬的揮霍浪費,也就不想再竭力勸阻了。何況即便勸了,澱姬也不是那種聽得進意見的人。他只好從客廳退了下去,並如實地轉告了錢庫的帳房。

  大佛的建造工程又開始了。

  這期間,京城裡各種各樣的謠傳和流言四起,甚囂塵上,也傳到了澱姬的耳朵裡。可以說是反映了真實的情況吧,有一則流言一針見血地戳穿了家康的計謀,而且講得像煞有介事似的。這流言說:“用建造大佛的辦法,先讓秀賴窮困下去,等秀賴把錢花得分文不剩之後,再慢慢地攻而擒之,然後把他殺死。家康的主意看來是這樣。”澱姬聽了,又驚又怕又怒,頓時手腳發冷,渾身顫抖不已,最後竟昏厥了過去。此刻,侍女們都一個個嚇得六神無主,為了救護澱姬而在長廊裡雜亂而慌張地奔跑著。而大藏卿女官畢竟是奶媽,從嬰兒的時候起就一直在身邊,對她了如指掌,因而沒有怎麼驚慌失措。大藏卿女官知道,這種場合,首先得對她說幾句寬慰的話。

  “小姐,您一點也用不著擔心哪!給加賀的前田家說一聲就行啦。命令他去討伐家康嘛。”

  這簡直是痴人說夢。

  加賀前田家的創業者是大納言前田利家,他在秀吉死後不久就去世了。順便交待一下,這前田利家原是秀吉年輕時就一直交往的朋友,當秀吉臥病在床開始悟到自己將要死去的時候,曾聲淚俱下地對利家反復說:“利家是我的竹馬之交。而且又是一位無比誠實的人。”

  他還說,自己死後,秀賴的事情只能托付給你利家。秀吉在勢力強盛的時候,也常常利用利家來對抗家康。每次給家康晉升,也總要同時晉升利家。家康的官位雖然總要比利家高一級,然而秀吉平素夜間在燈下與人閑聊時,卻常常把他們的次序倒了個兒,說成“大納言和內府”,准把利家的名字說在前邊。他就是這樣煞費苦心地想從感情上拉攏利家的。秀吉在生前曾任命這位前田利家在自己死後任秀賴的太傅。幸好,利家是個忠誠的人,他沒有辜負秀吉的囑托,在秀吉死後,沒有其他人比他更為秀賴的前途憂慮的了。可是,利家在秀吉死後的第二年緊跟著也去世了。

  為此,如今的前田家,是由利家的長子利長當家。而這位利長壓根兒沒有父親利家對豐臣家所始終具有的感傷情調。利長清楚地看到,今後的天下,將轉入家康之手。為了博得家康對他的信任,他把自己的親生母親送到江戶,給家康當人質。在關原之戰中,他也參加了家康一邊,在北陸地方作戰。戰爭結束以後,他得到了加封。號稱加賀百萬石的前田家,在秀吉那時,實際上只有八十余萬石。由於在關原之戰中幫了家康的忙,因而又封得了能登國及其他地方,名副其實地成了百萬石的大名。之後,利長對豐臣家似乎連正視一眼的勇氣都沒有。雖說前田家按理擔任著秀賴的太傅之職。

  大藏卿女官對澱姬說道:“命令他去討伐家康嘛。”

  這裡的“他”,指的不是別人,正是上述那位前田利長。誠然,前田家在當今天下的大名之中,可算是最大的一家了。加之又有秀吉的遺囑在,倘若利長擁戴秀賴,糾合其他各方諸侯,那麼,也許可以結集成一支足以與江戶政權相抗衡的力量——雖說這樣的事情如做夢一樣,完全是不現實的。

  不過,對大藏卿女官來說,再也沒有比這一主意更富於現實感的了。看來,當但願如此的內心希望和應該這樣這種完全主觀的要求融為一體的時候,就會在她的頭腦裡產生一種切實可行的感覺。在這方面,澱姬也是一樣。奶媽的一句寬慰的話使她放下了心。她大聲嚷道:“給我馬上、趕快派人到加賀去,今天就動身。是叫利長效忠的時候了。”

  使者快馬加鞭直奔加賀而去。

  這時正是慶長十五年(1601)的秋天。當時前田利長被世人稱作加賀宰相,年紀已將近五十。要說他平日裡想些什麼,那麼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想的全是如何才能保全自己的家業,使它永世不衰。正因為如此,當大阪的澱姬母子派來的密使出現在這位謹小慎微的宰相老爺面前的時候,猶如突然遇到了故主的亡靈一般,直把他嚇了個半死。要是大阪的女人們對前田家還依仗得如此之深,那麼,這將會給前田家帶來滅頂之災。在德川氏的眼裡,前田家的存在本來就是個障礙。如果不考慮這一點,很可能被德川家吃掉。正是為了這個緣故,利長才把自己的母親芳春院送到江戶作人質的。這還不算,利家為了討好家康,乞求派一名他的親信到前田家來當首席家老。此人便是安部守本多。說是家老,可實際上是來監視前田家的。利長感到,如果在這種場合態度曖昧,模棱兩可,反而會招致殺身之禍。為此,他不能不用一種冷酷無情的態度和冷嘲熱諷的語言來對待大阪的女人們了。

  他是這樣回答的:“誠然,如您所說,太閤殿下的大恩,我們深深銘記心頭。不過,先父利家曾抱病常駐大阪,披肝瀝膽,盡心竭力扶持秀賴殿下,因之弄得精疲力竭,一命歸天。這樣,可以說,太閤殿下的恩澤已經由先父悉數奉還了。至於敝人,則與先父又有立場之差異。與先父不同,敝人又重新蒙受了江戶的恩澤。靠了江戶賜予的新恩,我才當上了加賀、越中、能登三國的太守。對於這樣的宏恩,我不管怎樣為關東效力,也是報答不盡的。我現在想的是如何報答江戶的厚恩,其他的事兒,一概不管。總之一句話,想要找敝人幫忙,那完全是找錯了門。給我增添極大的麻煩。”

  當澱姬和大藏卿女官在大阪得到這一回復的時候,在場的人都一聲不吭地沉默了好半天,就如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但是不久又如大夢初醒一般,你一言我一語,吵吵嚷嚷地攻擊起利長的忘恩負義來了。

  另一方面,前田利長雖然嚴辭拒絕了大阪的來人,但還是放不下心。他琢磨,這件事指不定會招致德川家多大的誤解呢。利長決心隱退。他想,只要過去曾在豐臣政權的朝堂中伺候過的自己還在出頭露面,那麼,大阪方面盡管未能如願以償,但恐怕還會繼續期望他給以支援的。為了這件事,他向駿府派了急使,叫他探明家康的意向。不用說,澱姬和秀賴曾派來上述密使的事,也向家康講明了。

  “依我看,加賀宰相殿下的處置,十分英明果斷。”

  家康把利長大大誇獎了一番。但是另一方面,大阪方面對關東的感情既然已經激烈到如此地步,那麼如不早早加以鏟除,則很可能會發生意外事件。要鏟除他們,看來得找一個足以令天下人信服的理由才是。

  家康尋思道:“不過,可不能等待這樣的理由自己產生啊!”

  在適當的理由產生和成熟之前,要耐心地等待時機,這是家康一貫的想法。可是,現在已經不能再慢慢地等待下去了。因為,他已經過於年老了。倘若現在留下大阪這一禍根而死去,那麼,在家康死後,天下有可能被秀賴奪去,他畢生的勞苦,說不定就會付之東流。他想,既然自己余下的歲月已經屈指可數了,那麼,現在即便有點勉強,也得設法挑動大阪,激怒澱姬母子,讓大阪先動手。

  慶長十六年三月,家康暗暗地下定了這樣的決心,從江戶來到京都。他把二條城作為下榻之處。且說這二條城,乃是德川家在京都的城堡,是家康在前些年建造的。這座城堡有著兩個功能:一是監視京都的朝廷,一是供家康和秀忠上京時住宿之用。

  家康一到京都,便向大阪派出使者,下了一道這樣的命令:“請上京來朝見我!”

  使者織田有樂這個人,無論對德川家還是豐臣家來說,都相當於舊日的主人。這人不僅風流倜儻,而且能言善辯。更為重要的是,他是澱姬和秀賴的親戚,派這樣的人當使者,是最合適不過的了。

  “倘若秀賴不聽從命令,拒不上京朝見,則以破壞社會秩序都論處,屆時將訴之以武力。另外,請不要忘了,這是對秀賴的最後通牒。”

  家康用這樣的話把自己的決心告訴了使者。織田有樂聽了也很緊張,甚至連京都的市民也都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會不會明天就打起仗來呢?在作了這樣的部署之後,家康仍然放不下心。他又動員了其他方面——也就是高台院寧寧的力量。秀吉的這位未亡人,本是家康的一位有功之臣,在取得關原戰役的勝利方面,她在幕後為家康立了大功。現在,她受著家康的厚遇,住在京都東山那翠巒之中。請這位豐臣秀吉的正室夫人出面去說服秀賴和澱姬,該是最合適的了。

  高台院聽了家康的決定,也很緊張,她當即差人把自己從小一手養大的加藤清正和她娘家的家主淺野幸長以及大阪豐臣家的家老片桐且元叫到跟前,對他們講明了這件事的利害關系,請他們好好說服澱姬,讓她通曉世事人情。按高台院的看法,既然家康掌握了天下,那麼大阪就不該作威作福擺過去的架子了,而應該一心一意地依靠家康。如果家康命令交出大阪城,就把城交出去;如果家康說,請忍耐一下,當個只有五萬石左右封地的小大名吧,那就照此辦理吧。這才是為豐臣家的前途著想,為秀賴著想啊。更何況,家康命令秀賴上京拜謁,那就更應該老老實實地遵命啦。如果澱姬不懂這個道理,那麼毀了豐臣家的就是她澱姬。她把這層意思對清正、幸長和且元講了。他們也都沒有異議。

第六節

  澱姬很激憤。叫秀賴上京,這不儼然是主人對家臣的態度嗎?事實上,秀賴在這種情況下上京,從當時的社會習慣來說,等於簽訂了一項充當家康大名的契約,澱姬想必是難以忍受的。但是清正和幸長以“已故的太閤的親信”的資格,耐心地對澱姬進行了說服工作。要說通這個女人,就不能損傷她的自尊心,為此,多少得扯點兒謊。

  他們對澱姬說道:“再忍耐一陣子就好了。”

  這種估計是誰也不相信的,然而,唯獨對澱姬和她的侍女們卻有用。清正和幸長他們說,只要等家康一死,以後就好辦了。對於豐臣家來說,要緊的是無論如何得避免打仗。這也是澱姬最害怕的一點,她不止一次地問清正說:“這麼說,如果秀賴殿下上京的話,那麼家康就會息怒了吧?”“是的,是的。”清正連聲回答。“要是秀賴殿下能到京城去見一下家良,那麼,豐臣家和德川家就能太平無事,和睦共處了。”現在已是家康的大名的清正,從他的立場出發,這樣擔保說。澱姬除了相信清正的話之外,也想不出更好的主意。

  澱姬心裡的疙瘩逐漸解開了。她忽而側了頭思量了一陣,突然,臉上露出了明朗的表情。“高台院的話,總不會不利於秀賴殿下的,我們只好聽從她的勸說。”澱姬這麼嘟囔了一句,這時就連原本不喜歡這個女人的清正,也不禁感動得落下了眼淚,並且脫口而出道:“既然我奴才清正,願意手拉著手親自陪右大臣殿下上二條城去,那麼,我將用自己的生命來維護殿下的安全。”

  他之所以口出此言,是因為在大阪的府衙之中,流傳著風言風語,說是家康可能會利用這個機會殺害秀賴。對於澱姬來說,像戰爭這種大規模的場面已經超出了她的思考能力,因而反倒並不覺得怎樣,而諸如秀賴被利刃所刺,倒在血泊裡這樣一種具有現實性的想像,更使她恐懼得多。

  澱姬點了一下她那豐腴的下巴,好不容易答應了。

  這一年,秀賴已經虛歲十九,個頭高大得不好說是少年。再說,他已是一子一女的父親了。這一子一女都不是正室千姬所生,而是他和身邊的侍女們之間生的。

  傳到家康他們耳朵裡來的別人對秀賴的評論是:“看起來完全像個小孩兒!”

  可是在生育子女方面,他去比他父親秀吉更加富於活力。不過,在去不去京都這一關系到自身的安全和豐臣家的存亡的重大事情上,秀賴卻完全聽從他母親的吩咐。

  幾天之後,秀賴於三月二十七日從大阪出發了。他從天滿坐上御座船,順著澱川北上。為了保衛秀賴的安全,清正作了十分周密的布置。首先,他設想在京都萬一發生不測事件時該怎麼辦。為此,他從自己的部下中挑選了五百名身強力壯的武士,讓他們在京都城裡閑逛,另外在伏見地方布置了三百人。為了加強澱川兩岸的警衛工作,包括淺野幸長派來的一批人,共動用了由一千名長槍手、五百名長矛手、三百名弓箭手組成的部隊,並讓這支部隊與秀賴所乘坐的御座船一起北上。而清正自己身邊則只帶了三十名僕從和士卒。這三十名僕從和士卒,其實是喬裝打扮了的人物,他們都是從戰功赫赫的軍官中選拔出來的勇士。另外,清正還事先與福島正則(這位秀吉一手培養起來的、經常與他相提並論的將領)商量,請他從福島家抽調一萬人的部隊,從廣島趕到大阪待機,以防備意外事件的發生。正則自己則駐守在可稱是京都咽喉之地的八幡不動,不像其他大名那樣上二條城去。只是對家康方面則稱病請了假。從家康一邊來看,加藤和福島的舉動著實叫人不快。然而從加藤和福島方面來看,昔日在關原戰場上,他們曾為家康出過死力,立過汗馬功勞,因為有這樣的自負,所以為了秀賴的安全而采取此種有點過火的保衛措施,在他們看來,也並沒有什麼不自然。秀賴在伏見的碼頭下了船,改乘轎子,清正和幸長一左一右緊帖著轎子前行,他們兩人都已是大名的身份了,然而卻像衛士一般,兩手提著戰袍左右胯骨處的開口,腋下挾著一根青竹竿,忠誠而機敏地維護著乘轎的兩邊,徒步行進著。一行來到伏見的時候,受到了家康派來的第九個兒子、十一歲的德川義直和第十個兒子德川賴宣的迎接,兩人在路上向秀賴一行點頭招呼。清正一眼瞧見,前來迎接的義直和賴宣都各自叫他們的書僮撐著一把陽傘, 便提醒他們道:“你們這樣,對貴人是很不禮貌的啊,快快把陽傘收起來!”

  清正這種無所顧忌的態度,事後令家康很不愉快。但是,家康並沒有馬上整治他。在家康死後,加藤和福島兩家都毀於江戶政權之手。

  總之,十九歲的秀賴一行進了京城。其隊伍之華美,與太閤生前如出一轍。行列是由一千名士兵分兩列行進,各舉著用玳瑁裝飾著的長矛,這是秀吉的行列的特征,此外,長槍隊的槍套全部都是用華貴的虎皮做成的。京城裡的百姓們已經多年沒有見過這樣的行列了,他們眼瞧著從面前通過的豐臣家的這絢麗奪目的儀仗,回想起昔日太閤殿下在世時,那種如當頂的太陽一般燦爛輝煌的情景,一個個都無不感動得落下了熱淚。那時候,京城的百姓們在感情上可以說絕大多數是傾向於豐臣家的。當時在街頭巷尾傳唱的一首童謠裡,就有這樣的歌詞:

  待到十五歲,築垣防豺狼。

  意思是說,等秀賴殿下長到十五歲成人的時候,趕快加固大阪城的防衛,以防家康把城搶去。而這位秀賴如今早已長成人,年紀也已經十九歲了。如今他帶著一支與先父秀吉同樣的行列上京來了。京城的百姓們目睹這一切,說不定會覺得如在觀看一場動人的戲劇一般。當人們看到兩手提著戰袍、緊跟在秀賴乘坐的轎子旁邊那個身高六尺有余的彪形大漢清正,准會為他那赤膽忠心所感動,對清正這位大丈夫,更增添幾分敬佩之情的吧。清正這個人物,從他在世的時候起,他的名字早就成為百姓們所崇敬。就連在德川家所住的江戶城,居民們也編了個歌謠來唱他:

  江戶無賴漢,碰碰也沒啥。

  紅鬃烈馬(指清正的坐騎)跑,千萬別擋道。

  從伏見到京城,走的是竹田官道。走到半路的時候,只見藤堂高虎和池田輝政跪在前面的道路兩旁迎接。他們雖然早已是家康的大名了,然而,他們處在這個時代和這個時期,對於上下關系的認識是多少有點模棱兩可、含混不清之處的,在他們看來,家康好像只是上司,而不是主人似的。但是,跟豐臣家之間,則是一種完完全全的主僕關系。因為這個緣故,他們對秀賴行了跪接的大禮。不過,這也僅僅是表面形式而已。他們的忠誠之心早就飛離豐臣家了。在轎子旁邊衛護著的清正,一見他們兩人,便招呼道:“請二位也一起來保駕!”

  於是,這兩位原本對家康忠誠不貳的旁系大名,此刻也不得不撩起自己的戰袍,和清正一起,跟在秀賴坐轎的兩邊行進了。

  秀賴的坐轎從正大門進了二條城,不久就來到了家康住處的門前。

  家康早已在門口迎接。三十多個諸侯全都跪伏在門前鋪著白沙的庭院裡,等待秀賴從轎子裡走出來。

  清正在轎子旁邊跪下了右膝,接著又托舉起雙手,抓住了轎廂的拉門。轎門發了嗶嗶嗶的聲音,被拉了開來。

  “長得怎麼樣啦?”

  這是家康當天最關心的事情。他差不多是在屏息凝神地等待秀賴出來。這個完全在大阪城的深宅大院裡長大的秀吉的遺孤,在世人面前露面還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這也是秀賴首次在歷史上留下了有關他的身材、風貌的記載。

  秀賴從轎廂裡出來了。

  家康差一點叫出聲來了。面前的秀賴長得很魁偉,身高大概超過五尺八寸吧。膚色白淨,目光炯炯,是個一表堂堂的偉丈夫。他僅僅在人前這麼一站,就使人覺得,仿佛有一個發光體在向四周放射著光芒似的。秀賴魁偉的身材,完全像他的外祖父淺井長政,倘使在頭腦聰慧這一點上,也承襲了他的外祖父,那就非同小可。

  家康心中暗暗地這麼琢磨。想著想著,他突然變得心境開朗起來。這情形,如果從家康所處的政治立場來說,是有點不可思議的。但是,家康是喜愛體格魁偉的年輕人的。不僅家康如此,這種愛好,可以說是生活在這個時代的人們的一種習性。也許正是這種習性,突然使家康變得愉快起來的吧。此刻,只見家康領頭向後廳走去。秀賴帶著清正和年歲尚輕的木村重成(秀賴乳母的兒子)作隨從,大踏步地緊跟在家康身後前行。秀賴吩咐木村重成帶了把刀。走過寬闊的長廊,穿越白書院的前方,不一會兒,一行人進入了叫作“御座間”的後廳。

  家康面北就了座。

  秀賴坐在朝南的與家康相對的座位上。這是一次雙方地位對等的會見。清正則坐在離秀賴身邊不到二尺的地方。今天,他偷偷地在懷裡藏了一把短刀。因為按規定,在進入客廳的時候是不許帶刀的。

  由於地位是對等的,因此雙方同時向對方行了禮。稍頃,北政所——這位如今已經入了空門的法號高台院的寧寧,從裡面走了出來,坐在家康和秀賴之間,擔任著雙方的調解人的角色。從級別來看,位居從一位的高台院,是在座的人中最高的。

  不一會兒,飯菜端上來了。負責上菜的是德川家的親信重臣伊賀守板倉以及永井右近、松平右衛門大夫等,他們一個個神情肅然、儀態端莊地把膳盤舉過了頭頂。秀賴按照清正的事先交代,對於連續上到面前的豪華至極的“七五三”主菜,一概不下筷子,就連酒杯也只是在嘴邊碰一碰做個樣子,一滴酒也不飲進肚子裡。會見可以說完全是個儀式,雙方都一言不發。不久,當酒過三巡的時候,清正對秀賴建議道:“殿下的母親大人諒必在大阪久等了,是否就此告辭了吧。”這時,家康才啟口說話。他用極其明快的語調說道:“說的是啊,殿下的母親大人想必在大阪等得焦急了。這就請殿下快回去稟報吧。”說完,家康便站起了身,與此同時,秀賴也站了起來。他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一句話。

  家康在鋪席上走著,一直把秀賴送到隔壁的廳堂裡。他一邊送著,一邊抬頭瞥了一眼秀賴,用敬稱高興地說:“想不到,您已經長得這麼高大了。這是值得大慶大賀的事啊!老夫也已到了風燭殘年,今天都不知道明天會怎樣啦。”接著又說道:“老夫歸天之後,小兒右兵衛和堂陸介(指家康第九個兒子義直和第十個兒子賴宣)之事,還望多多關照。”

  此刻,家康最寵愛的兩位公子義直和賴宣,就在面前。秀賴向他們看了一眼之後,微微一笑(直到這時候,臉部表情才有了變化)。

  秀賴態度明確地回答說:“我知道了。”

  這口齒清晰的答話,使家康對秀賴的妒恨之心,前所未有地高漲起來。本來,年老本身就已經令人感到輸了三分;而年輕這件事,在老人的眼裡,它本身就意味著驕傲。當下,家康拿定了主意:非得在自己生前,把這個年輕人除掉不可!

  且說秀賴離開京城回去了。送走秀賴之後,家康到自己的屋裡休息去了。這時,本多正信進來請安。連臥室都能進入,這是家康給這位年老的謀臣的特權。正信是來打聽今兒個晌午時分會見秀賴的感想的。

  家康沉吟半晌,不久,臉上露出不快的神情,回答說:“原聽說秀賴是個愚魯之輩,事實全非如此,此人聰明機靈。看來不會肯甘居下位,受命於人。”

  據傳說,這時候正信跪進幾步之後對家康進言道:“老爺可不必擔憂,敝人有一妙計。若依此行事,管保叫他變得愚魯。”但是,也不知道這傳說真假如何。正信的所謂妙計,是指暗地裡吩咐隨千姬從關東到大阪去的侍女們,叫她們設法讓秀賴沉湎於酒色淫樂,使他喪失意志。聽說,果真曾經下達過這樣秘密的指示。但是,據筆者看來,無論是一直尊重現實的家康,還是他的謀臣正信,都不是這等天真幼稚的人,他們不會把自己的希望寄托在這種並不高明的謀略之上。

  最後,不得不動用武力了。

  順便說一下,在這之後的第二年和第三年,幾個與豐臣家關系較深的大名都相繼去世了。他們是六十五歲的淺野長政、六十九歲的崛尾吉晴、五十歲的池田輝政以及三十八歲的淺野幸長等。退一步說,即便他們都還活在世上,那也已經沒有人擁有足以保衛秀賴的政治力量了。即便加藤清正也不例外。何況一旦有事的時候,他們首先考慮的恐怕是如何保住自身,因而,看來不可能拿自己的這頂諸侯的烏紗帽和部下臣僕們的命運,去作那孤注一擲的危險的賭博的。

  這當兒,發生了一起所謂梵鐘銘文事件。那只已經澆鑄完畢的方廣寺大佛殿的梵鐘上,有一段請僧人清韓撰寫的銘文。這段銘文之中,有“國家安泰”、“君臣豐樂”的字句。按照家康的說法,這段銘文之所以把他的名字“家康”兩字從中間割開,是設下了一個詛咒調伏(佛教用語,意即咒語),妄圖把他咒死,叫他身首異處。而“君臣豐樂,子孫殷昌”的字句,准是“以豐臣氏為君主,享受子孫萬代之盛昌”之意無疑。他認為,“倘如是,則秀賴殿下反叛之意,昭然若揭。”由此,他質問大阪方面的真意如何。

  這件事使大阪方面陷入騷然不安之中。不過,澱姬和她身邊的侍女們一方面議論紛紛、心中不安,另一方面又覺得,這只是個誤解,只要解釋清楚,這場風波自會平息下來的。於是,便一味致力於進行解釋工作。她們當即派了片桐且元前去駿府的家康府邸。但是,光這樣還不放心,便在且元動身十來天之後,澱姬又派她身邊的老侍女大藏卿女官作為正使,正榮尼和二位娘娘作為副使前往。

  這兩個使節團回大阪之後,分別向澱姬作了稟報,然而,內容卻完全不同。片桐且元開口說:“駿府城主的意思是……”

  聽了他的一番話,澱姬自不用說,就連在大阪城的廚房裡幫著洗洗刷刷的廚娘,都大為震驚。據他說,駿府城主的要求有三條。一,把澱姬作為給關東方面的人質送到江戶;二,秀賴搬出大阪城,遷居他國;最後一條是,秀賴親自下關東乞和。且元說,除了這樣做以外,沒有其他辦法可以使家康息怒。然而,且元雖去了駿府,卻沒有受到家康的接見。且元曾再三懇求,家康卻始終拒不接見。為此,且元在駿府逗留期間,無法完成使命,到後來,他只得求見在家康身邊當謀士的天海和尚等人,這樣才好容易了解到家康的一點意圖。可是,由幾個老侍女組成的使節團比且元稍遲一些日子去關東後,家康卻很爽快地接見了她們。這位“駿府的城主”興高采烈地對她們講述種種趣聞逸事。言談之間,流露出這樣的意思:鐘銘事件,乃區區小事,老夫毫不介意。這反倒叫這幾個上了年紀的侍女們迷惑不解起來。家康說:“秀賴殿下是將軍秀忠的女婿,因之,他相當於我的孫子,再加上,澱姬和將軍夫人又是姐妹,即便從上面的這些情義來說,我也決不會對他抱有不良之心的。”這幾個老婦人聽了,都十分高興。

  澱姬聽完雙方的稟報,得到這樣一個印像:直接見到家康的侍女們的報告是真的,而且元那番話則甚是荒誕。看起來,他是上了關東的那些謀士們的當,或者與其說是上了當,不如說他與他們是一丘之貉,正在密謀一件什麼事情。本來嘛,說什麼要我澱姬去當人質啦,叫秀賴遷了大阪城啦等等,這成什麼話啊!

  澱姬怒不可遏,她對且元已經忍無可忍了。她立即把秀賴身邊的謀臣們召來,一起商討對策,結果決定叫且元剖腹自殺。為了實行這一決定,首先差人去把且元叫來。且元知道倘若應召前去,勢必凶多吉少,便不聽召喚,帶著自己的親屬和部下武士,全副武裝地退出大阪城,逃進了自己的居城攝津的茨木城,閉城不出。這期間,當家康看到澱姬和其他婦女們,其一舉一動都忠實地按照他寫的戲劇台本在表演的時候,他的心境又是如何呢?恐怕與其說感到喜悅,不如說為她們的蠢笨之態而稍感不快了吧。且元退了大阪之後,立即派使節上關東,正式投到了家康的麾下。在這個時代,保住自身,乃是天經地義的事。後來到了江戶時代,忠義的思想,作為一種倫理道德被大大地完善了。然而,用它去要求此時的且元,那恐怕是不合適的。

  且元在離開澱姬之後,家康編導的這出滑稽戲,仍在繼續上演著。在家康來說,且元稟報的那番話,才真正是關東方面在外交上的正式要求。他認為,大阪方面非但把這些要求置若罔聞,甚至竟敢命令擔任使者的且元剖腹自殺,這是對關東方面的挑戰。

  就這樣,家康找到了借口。以此,他有了開戰的名目。家康不失時機地下達了剿滅大阪的軍令。

  這期間,豐臣家的處境變得越發困難了。

  在驚恐之中,她們覺得,既然已經到了這般地步,那就只得趕緊做好打仗的准備了,於是便大規模地征募起浪人來。負責征募工作的是大野治長。在且元離開之後,治長當上了豐臣家的家宰。片桐且元是秀吉壯年的時候起任家臣的,而大野治長則直到秀吉進入晚年後才侍候秀吉,因而因緣不深。比起與秀吉之間的關系來,似乎其他色彩更濃厚些。治長是澱姬的乳母大藏卿女官的兒子。次於治長而身居重要軍職的,是秀賴的乳母的兒子木村重成。這就是說,屬於澱姬的侍女系統的人,自然而然地都參與了機要工作。這種情況大概是澱姬和大藏卿女官的勢力造成的。

  新招來的大批浪人集合起來,受令於這些女人和她們的兒子們。其中最多的是因關原之戰的失敗而沒落了的大名及其親屬,他們率領自己早先的部下,投奔大阪城而來。主要人物有:長曾我部盛親、真田幸村、毛利勝永、後藤基次、仙石宗也、大谷大學、增田盛次、平塚左馬助、崛內氏弘、明石全登等。這些新招來的浪人,外加豐臣家原有的親兵,大阪城內的人數估計已經增加到十二萬人以上。其中女僕有一萬人。她們中的大多數是屬於秀賴和澱姬的侍女系統的。這件事恰好像征著女人主宰一切的大阪城的內情。

  另一方面,家康命令各方諸侯出人,動員來的兵力超過了三十萬人。這支軍隊的規模相當於關原之戰時的一倍。攻打一座城池而動用這麼大規模的兵力,這是史無前例的事。在發動員令之前,家良要求各地諸侯給他寫表示“一心報效將軍”的效忠信。原豐臣家系統的全體諸侯都遞交了。就連福島正則都沒有例外。只是家康對正則感到不放心,因而沒有讓他去前線,而是命令他留在江戶。其實,家康的擔心是完全不必要的,他正則沒有單純到甘願拋棄四十九萬八千二百石封地,而去充當豐臣家殉葬品的地步。他在開戰之前,給秀賴送去了稱之為最後的好意的東西。這是一封規勸秀賴“臣服德川家”的書信。正則叫使者面述道:“絲毫不可與關東抗衡,應速將澱姬送江戶作人質。此外,請勿寄希望於在下。如若右大臣殿下要在大阪城內據守抵抗,則在下將與江戶將軍並駕齊驅,統率大軍直搗大阪。”澱姬聽了,勃然大怒,把來人趕了回去。她最厭惡的莫過於去當人質了。而擔心政治方面的後果,那倒還在其次。她對福島正則派來的使者說道:“我是信長公的外甥女,當初要我作太閤的側室,我都已經不願意了。現在又要叫我去侍候家康,這樣的事情,哪怕是想一想,都會叫人渾身不舒服。”使者聽了,感到很怪。家康要求她到江戶去當人質,可不是叫她陪著睡覺啊。不管家康如何好奇,他也不至於去染指一個早已年過四十,而且態度傲慢的女人啊,他並沒有這方面的嗜好。可是,澱姬卻似乎只會用這樣的方式——通過自己的肉體,來思考問題,因而終於說出了那些措辭激烈的話。考慮政治問題,需要的是冷靜而沉著,敏銳和周密,而澱姬卻沒有這樣的能力,而且過去也從未立過這樣的志向。只是命運使她處在要對政治問題進行思考的地位上。在這中間,她的一言一行全都不過是她當時的感情的產物而已。

  家康完成了對大阪的包圍,他自己也親臨前線指揮。當他的部隊於十月二十二日開到近江草津驛北面的永原的時候,早些日子派去打聽大阪城內動靜的探子前庭半入,趕回來報告說,大阪城內的將士們一個個都對澱姬不滿。據他說,由於澱姬親自發布軍令,因此各方面產生了許多矛盾,城內秩序很亂,指揮不靈,許多將士不想干了。

  “這是可能的。”

  對於家康來說,再也沒有比這條情報更令人歡欣鼓舞的了。城池的失陷,不在於外來的武力,而在於內部的不和。這是古往今來的一般規律。作為部隊的統帥,沒有比得到這樣的秘密情報更叫人興奮的了。“快說說,有些什麼事情啊?”家康欠起了身子,詢問大阪城內的實際情況。前庭半入作了詳細的回答。最主要的情況是:在大阪城內,澱姬的侍女們似乎比部隊的將校們更有權勢。

  據半入說,澱姬和她的乳母大藏卿女官,信不過招募來的浪人,企圖用監視的辦法統率他們。為此,澱姬和大藏卿女官雖然是女流之輩,卻也佩戴上了裝飾著金銀的刀劍,而讓侍女拿長柄大刀。侍女們也都武裝起來,一個個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城池的各處入口和通衢大道上放哨巡邏。探子半入還說,招募來的浪人,大多是參加過進攻朝鮮的戰爭和關原戰役的,面對這樣的監視,他們反而失去了鬥志。

  另外,半入還說道:“至於秀賴,那就只好稱之為不可思議了。”

  守城的將士不喜歡受女流的監督,他們異口同聲地說:“我們都是為了輔佐秀賴公才投奔到大阪來的。而秀賴公卻深居後院,足不出戶,我們連他的風采都還未曾領略過呢,這樣的一軍之帥,真是古往今來,聞所未聞,見所未見哪!”

  他們要求大野治長等人讓他們見見秀賴公。

  由於這個緣故,秀賴出來露了一次面。但僅是一次。而且這公有的一次,也並非到通衢要邑巡視,而是把級別在士以上的軍官,召集到本丸的大廳和大廳前面鋪著白沙的院子裡之後接見的。因為人太多了,把個大廳和院子擠得水泄不通。在秀賴出來之前,首先有人把過去秀吉一直使用的、旗杆頂端裝著個金子做的葫蘆的軍旗扛了出來,讓在場的人瞻仰了一番。將士們看著軍麾,回想起當年的種種往事,都不由得大大地激發了鬥志。然而,在這之後,秀賴出場的時間卻極為短暫。

  “各位,辛苦了。”

  只見他用很小的聲音,說了這麼一句話之後,就徑直回到裡面去了。所謂接見,不過如此而已。排在後面的將士,既沒有聽見他的聲音,也沒有看到他的容貌,大家惴惴不安地竊竊私語起來。“照如此情形,那是不能把自己寶貴的生命獻給這個人的了。”將士們這麼說,大家都非常失望。

  後來,當大家再一次提出要求的時候,就聽到了這樣的回答:“他母親不讓他出來。”

  說是澱姬擔心秀賴的安全,不管什麼情況都不准他到大阪城內走動,因為說不定有來歷不明的人混雜在浪人當中。不過,話又說回來了,一個虛歲已二十二的豐臣家當今的一家之主,竟然唯他母親之命是從,作為一軍的統帥而不能自由行動,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有人對他作了這樣的評價:“這是愚鈍”。但也有人說,不然,我曾看過那個人寫的字,相當漂亮,筆力不凡,看來不是個蠢人。“不過,”另外的人又接口說道,“秀賴公從襁褓裡的時候起,就全靠婦人之手撫養長大,他的周圍全是婦人。而且,撫養的方法又都是按照貴族家庭的那一套。不僅如此,連大阪城外的情形,都一無所知。為了與家康會見,曾去過一次二條城,除此之外,活了半輩子,僅僅看到過一回城外的景物。那是小的時候,去住吉的海邊揀貝殼,這是他唯一的一次出城游玩的經歷。由於是在這樣一種特殊的環境裡長大的,因而他連在大批的武士面前站一陣子,都不敢。”據這個人說,作為一個男子漢,這樣的情況,也許可以說是一種畸形了吧。但是,就連為秀賴辯護的人,也希望得到秀賴親自的督勵。他們極力主張要見的理由是:如果不出來接見,那麼本來有希望打勝的仗,也打不勝的。真田幸村、後藤基次等浪人的頭領們把這要求轉告了大野治長。

  大野治長是澱姬的乳母大藏卿女官的兒子,他理所當然地把這件事告訴了自己的母親。母親又找澱姬商量。

  “不行!那可不行!”

  這就是澱姬的回答,唯有這一點,是她堅持不變的原則。她自身不能去江戶當人質,與此同時,決不能讓秀賴在戰士們面前露面,而應該讓他閉門不出。這兩條是同等重要的鐵的原則。如果有朝一日非要推翻這原則的話,那麼她毋寧將會選擇死亡也未可知。不,確切地說,她准會選擇死亡的。沒有辦法,大藏卿女官與其他年長的侍女正榮尼以及二位女官、饗庭女官、阿茶女官、阿古女官等人商量之後,決定派一個人,代替秀賴去見戰士們,以滿足他們的要求。

  在大阪城的府衙中,有個叫作“左衛門公子”的尊貴人物。他是織田有樂(信長的弟弟)的嫡子。有樂與澱姬是親屬,與他兒子一起住在大阪城裡。他不僅出身織田家,是個名門貴種,而且官居從四位下,任前侍從之職。倘若叫有樂的兒子左衛門出面接見,那麼,大阪城內的戰士想來也會高興的。照澱姬身邊的那些年長的侍女們的解釋,戰士們是在仰慕秀賴尊貴的身份,如果秀賴不能出去,那麼叫一個身份的尊貴程度僅次於秀賴的年輕人出去走走,就可以了。

  因為是自己人,所以澱姬用很隨便的口吻托付他說:“左衛門,你到城內去轉一圈,怎麼樣?”

  左衛門搖著頭向澱姬撒嬌說:“啊唷,這可是個苦差使啊!”

  到頭來還是決定由他代替秀賴去城內各處視察。而這位左衛門,生來就是個吊兒郎當的人。而且他曉得父親有樂私通德川方面的跡像,所以根本就無意認真去做這種荒唐的事情。順便交待一下,這位織田有樂和他的兒子織田左衛門長政,日後成了德川家的大名,在大和的芝村地方,擁有一萬石封地,他們的家譜一直持續到明治維新。

  他每天在城內巡視一次。左衛門全副武裝,只見他披戴著大將軍用的華麗的鎧甲,而這鎧甲是把無數塊鍍金的鐵片用紫紅色的線一塊塊穿起來做成的。七八個騎馬的衛兵前呼後擁地簇擁著他一路往前行去。但是,他漸漸地感到厭煩起來,後來就把自己的一名愛妓也給帶上了。這個妓女名叫七十郎,左衛門讓她披戴著紅色鎧甲,佩著一大一小兩把寶刀,寶刀的刀鞘也全是紅的,外面還罩了一身通紅的母衣(防箭用的袋衣),打扮得全身通紅,活像一團火。一行人在大阪城的七個城門口來回轉悠。有一天夜裡,左衛門發現一個值夜班的士兵在打盹兒。

  “七十郎,把他斬了!”

  他命令她用手裡的長柄大刀砍下值班士兵的首級。七十郎照他的命令做了。被一個妓女砍掉腦袋的守城士兵,自然是倒了大楣,不過,其他浪人都對左衛門的這種做法,感到很氣憤,便向他們的大將訴說了自己的意見。真田幸村、後藤基次、長曾我部盛親等七位大將,為此向大野治長提出了抗議。就連治長也覺得大將們的話言之有理,便對左衛門極力地進行了勸說。

  左衛門強詞奪理地為自己辯解道:“她是用來和秀賴殿下進行聯絡的聯絡員嘛!”

  這麼一來,就連治長也弄得不好再說什麼了。由於從小生活的環境的關系,秀賴沒有和男人說話的習慣,而且他也不喜歡和男人說話。和女的講話的時候,就講得很自然,毫不拘束。因為考慮到這一點,所以才讓這個妓女來當和秀賴聯絡的傳令兵。為了這個目的,才帶著她的。經織田左衛門這麼一說,聯想勸說他幾句的治長也沒有詞兒了。看起來,秀賴這個人,就連在他的親屬織田左衛門的眼裡,也僅僅是這麼一個人物。

  ……家康乍一聽這位前庭半入的報告,感到難以置信。家康覺得,照這種情況看來,在二條城見到的那個儀表堂堂的美男子,歸根結蒂只不過是身材高大而已,至於內容,說不定倒正如世間風傳的那樣,是個“草包”。

  所謂的冬季戰役,從家康來看,不過是依仗了包圍、威嚇和外交這三手而告終的。家康試探著攻打了一下大阪城。想不到浪人們把城池防衛得意外的堅固,情況並不像情報所描述的那樣。看來,浪人們擁有人們常說的良將,這些優秀將領在直接指揮著他們。這些人盡管對豐臣家的一些內部情況很是失望,但是,一旦打起仗來,卻會豁出命去干。之所以豁出命去,那是因為對於他們浪人來說,即便離開大阪城他去,也不會再有幸運的余生在等待自己了,為此,不管是勝是敗,他們都早已下了決心,准備把大阪城當作自己的葬身之地。家康提議雙方進行和談。

  人們原本就認為,家康擅長於在曠野地方作戰,而不善於攻城,連他自己也對攻城感到棘手。世人也知道家康的這一弱點,就是大阪方面,對此也是一清二楚的。由於這個緣故,秀賴和澱姬一口拒絕了家康提出的和談的建議。他們之所以頑固地拒不和談,一方面是因為從家康提出和談這件事,增強了取勝的希望。

  然而,事態發生了變化。因為家康向昔日豐臣家的家老片桐且元打聽說:“澱姬住在城的哪一邊啊?”

  且元畫了一張大阪城內的地圖,向家康作了說明。為了攻打大阪城,家康曾從荷蘭的商人那裡,購買了三門佛朗機大炮,現在他命令把大炮拖到前沿陣地,並於十二月十門日早晨,讓三門大炮一齊發射。其中的一發炮彈打折了天守閣的一根柱子,另一發打中了澱姬所住宅邸的第三間屋子,把屋裡的茶櫃炸了個稀巴爛。在澱姬的府邸之中有這麼一個規矩,每天早晨,一些為首的侍女聚集在這第三間屋裡,一起飲早茶。正在飲茶的當兒,炮彈落下了。結果,在場的侍女有的大喊救命,有的狂奔亂跑,亂作一團。就連澱姬也被卷進了這混亂的漩渦裡。她害怕起來,終於屈服於家康的要求,同意和談。

  家康對和談提了個條件,要求填掉大阪城外的護城河。澱姬母子同意了這一要求。家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立即出動了數萬人,投入填河工程。剎那之間,不僅填平了外城河,而且進入城內,把二之丸和三之丸之外的內城河也給填了,不僅如此,連城內各處的圍牆和了望樓,也都折了個精光。澱姬聽到這一消息,感到十分意外。她派了一個名叫阿玉的侍女,去提抗議。這位阿玉,據說是大阪奪城內屈指可數的美人兒,正當妙齡,又有才氣。她來到現場,見到了填河工程的負責人、家康手下的將領成瀨隼人正和安藤帶刀。他們一個個口出猥褻語,對她百般調笑,叫她無法忍受;另一方面,填拆工作照常進行下去。阿玉無可奈何,只得趕到京城,去向家康的軍師本多正信提出抗議。正信聽完,連連點頭稱是。

  “隼人和帶刀等人,都是些冒冒失失的家伙。本人一定去教訓他們。”

  本多正信用這番話把阿玉打發回去了。然而,本多正信他們早就從家康那裡知道了這出戲的大致梗概,他們不過是這出滑稽戲中的角色罷了。女人們就像小孩兒似的,受了他們的愚弄。

  第二年春天,和談破裂了。

  對於家康來說,和談的破裂,是計劃之中的事情。他再次動員了六十余州的全部諸侯,命令他們調集大軍,在畿內集結。在上面所說的詐計之下(這種哄孩子式的辦法,甚至連計都稱不上),大阪城早已成了一座沒有防備的裸城。既然如此,那麼,家康所不擅長的攻城的硬仗,也就可以不必進行了。

  僅僅三天的交戰,豐臣家就全線崩潰了。

  對於這些浪人士兵以及由浪人提升的各位將領來說,這種潰滅也許可以說是無可奈何的事。既然城池已失去了防備,那麼他們就只得采用自殺性的作戰法,即拋開城池到野外去較量了。自從護城河被填掉以後,豐臣家的參戰的將士們早已對自己的前途絕望了,而正是這種絕望的心情,使他們在城外的各處戰場上表現得異常勇猛。據說在日本的戰爭史上,哪一次打仗也沒像夏季戰役這樣死過這麼多人。即便從這一點來看,也可以充分想像得出,這些雇佣兵們如阿修羅(印度的鬼神之一,喜歡戰鬥)一般殊死戰鬥的情景。在四天王寺門口進行的最後一場交戰中,他們曾經不止一次把家康的軍隊打得潰逃。這一戰場的指揮者是真田幸村等人。真田自己雖然早已感到大勢已去,但是就連他也曾從這暫時取得的局部性勝利之中,突然看到了希望。

  將士們都說:“要是現在秀賴公能親自出馬的話……”

  猶如干渴的人眷戀人似的,將士們熱切地盼望著秀賴出現,他們多次派人到大阪城去請求。幸村認為,只要秀賴那杆金葫蘆軍旗往前線陣地上這麼一插,敵軍中原豐臣系統的大名和士兵們遠遠望見這軍旗,定會大大地怯陣的。如果乘機接連組織幾次衝鋒,那麼說不定會打開一個奇跡般的僥幸局面也未可知。

  然而,就連對這些前線來人的懇求,澱姬也表示反對,說是太危險了。當幸村派出的也不知是第幾回急使到達的時候,大野治長終於沒有通過澱姬,徑直來到秀賴面前,懇求他自己作出決斷。出乎意料之外,秀賴竟一口同意了。

  “殿下要親自出馬啦!”

  這一喜訊立即傳到秀賴的馬夫、親兵、通訊兵等近衛軍裡。人們因之而精神振奮,鬥志高昂。衛兵們早在櫻門的內側列好了整齊的隊伍,恭候秀賴出來。這支近衛軍的軍容是秀吉傳下來的,金葫蘆的大軍旗,飄著幾條金色飄帶的小軍旗,十面橙黃色的風幡,一千枝嵌有玳瑁的長槍,另外,秀賴的那匹叫作太平樂的膘肥腿壯的坐騎,配上一副淡黃色的馬鞍,當馬夫把坐騎牽出來的時候,在場的人看到這光景,都不由行回想起太閤盛時的場面,有些士兵甚至感動得哭出聲來。

  衛兵們站著隊在門口等了良久。然而,他們都白等了。大家翹首盼望的秀賴沒有從本丸的樓上露面。不知道是什麼緣故,他終於沒有出來。有人說是澱姬知道以後,不許他出來。也有人說是大藏卿女官加以阻止,因為她聽人傳說,在秀賴出馬的同時,藏在大阪城的奸細將舉行暴動。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是,歸根結蒂秀賴終於沒有出來。不久,真田幸村在前線戰死了。

  在這之後,敵軍如潮水般地湧進了城內,城池事實上已經陷落了。可是看不見澱姬和她的那個兒子。家康叫人在城內進行搜索。到夜裡,片桐且元得悉,澱姬母子和他們身邊的僕從們,躲在燒剩下的一座儲存干糧的庫房裡,便把這事報告了家康。聽了這個消息,就連對這母子的秉性了如指掌的家康也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家康想道:“這是為什麼呀?”

  將士們都戰死了,城池也陷落了,城內已經全被敵軍占領了,可是,唯有城主和他的母親卻還躲在燒剩下的庫房裡苟且偷生。這情形,從這個時代的倫理道德來看,是有點反常的。

  家康命令一支部隊包圍了這座庫房。他叫他們暫且等天亮之後再說。這情景早已不是那種壯懷激烈的戰鬥了,而完全成了圍困和逮捉逃進庫房的小偷的陣勢。這期間,澱姬采取了最後的行動。她讓大野治長獨自從庫房裡出來,叫他去懇求家康,請家康饒了澱姬和秀賴的命。然而,家康不予理睬。

  天色大亮了,庫房裡卻鴉雀無聲。看起來顯然是在等待家康發善心呢。

  不一會兒,包圍庫房的一批士兵,就如等得不耐煩了似的,一起舉也了槍,同時向庫房開了火。這是家康的指示。子彈盡管未能打穿庫房的牆壁,但是,這槍聲已經足以把家康的意思通知庫房裡的人了。德川家的士兵們也在心裡盼望庫房裡的貴人,能夠按照日本的習慣,采取自刎的行動,以便給自己留下一個壯烈犧牲的美名。

  不久,庫房外面的人們看見房裡冒出了一股白煙。看來庫房中的貴人們這才下了自刎的決心,而且眼看著越燒越旺,終於吞沒了庫房的屋頂。不久,這屋頂又塌落下去。在燒後的廢墟上,留下了二十多具男女遺骸。這個一丈多見方的廢墟,竟成了豐臣家的葬身之地。時間是元和元年(1615)五月八日的午前。

  秀賴連一首絕命詩都沒有留下。不只是絕命詩,在他的二十三年的生涯裡,沒有留下任何可以使人推測他的為人以及志向的材料。秀賴的生和死,都猶如一個虛空的幻影一般。就連他的死,也准定是別的人手把著他的手、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幫他完成的吧。這情景確實有點凄涼,然而這種凄涼怕是入不了詩歌的。

  就這樣,這一家族滅亡了。縱觀全局,甚至令人覺得,豐臣家的榮華富貴,猶如秀吉這個天才所帶來的一片五彩浮雲。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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