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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臣家的人們》第1章
第一節

  黑百合花一朵

  那是天正十五年(1587)的盛夏,侍女把寫有上述文字的一張禮品清單呈到寧寧面前。送禮人在來信中寫道:

  不日之內,臣將給閣下奉上此花。

  寧寧心裡想道:“是真的嗎?”

  她起初無法相信禮單上所寫的是真的。百合花而居然是黑的,僅此一點就令人感到事情過於玄乎了。

  “怕是誰弄錯了吧!”

  寧寧不僅心裡想,也對侍女這樣說了。她也和丈夫秀吉一樣,不承認世上有稀奇古怪的事。

  寧寧,也寫作禰禰。在她成了貴族之後也寫作寧子。當時的貴族女子,名字中都有一個“子”字,例如建禮門院德子等。按照那個時代的慣例,關白的正室夫人稱為北政所,為此,當她的丈夫秀吉升任關白的時候,世人便稱呼她作北政所。那時,宮中的來往書信公文,則寫作“豐臣吉子”。

  關於吉子兩字的讀音,看來連她自己也沒有什麼定見,大概不過是因為“吉”字含有福星高照,可慶可賀之意,才選用了它吧。反正寧寧不管用什麼文字來作名字,對於她的高貴的身份,絲毫也沒有什麼影響的。她不僅是“從一位”這個當時婦女所能達到的最高官位的保持者,而且也是豐臣家的家庭、後宮,以及侍女們的總指揮。

  呈獻禮品清單的是佐佐成政。

  成政,原來是豐臣家的政敵。此人是自小在織田家長大的老家人。信長看重他武藝高強,作戰勇敢,性格剛直,不斷地提拔他,沒多年工夫,他便升任為一員獨當一面的將領了。信長進入晚年後,成政被分配到北陸探題的柴田勝家的麾下,身居主宰越中一國的要職。信長死後,當北陸的柴田勝家與秀吉逐鹿中原的時候,成政當然參加勝家一方,抵抗秀吉。他這樣作,並不單單是由於政治上的所屬,而且也是因為他討厭秀吉。在織田家舊日的將領中,像成政這樣強烈地憎惡秀吉的人,實在不多。

  秀吉將北陸柴田勝家的反抗鎮壓下去之後,便領兵進入越中,降伏了成政。出人意料的是,秀吉竟饒了那麼憎惡他的人一條命。世人對於秀吉的這種寬宏大量,甚感意外。而比誰都要感到意外的,不用說是成政自己。

  “不知為什麼,我的一條命會得救啊!”

  對於像成政那麼思想單純、脾氣剛烈的人來說,這樣的疑問很可能是一個終生難解的迷了。秀吉當時所考慮的,主要不是什麼成政個人的問題,而是如何平定天下的事。“秀吉胸懷寬大,連成政都沒有殺。”如果這樣的名聲在天下傳布開去,那麼,聽到這一消息的各國尚在抵抗的人,將會絡繹不絕地自動打開城池,把弓箭扔在地上來投順他的吧。秀吉希望產生這樣的效果。為了擴大影響,他把越中一個郡封贈給了成政。僅僅這一點,就已經使世人瞠目結舌了。何況緊接著在征服九州之後,秀吉又把肥後五十余萬石封地賜給了成政。肥後這地方被公認為日本土地最肥沃、物產最富饒的領地。

  “為什麼會蒙受如此優厚的待遇呢?”

  成政苦思冥想,最後終於找到了一個使自己滿意的答案:那是因為有寧寧。在歸順秀吉之後,有一段時期,成政曾在秀吉身邊服侍過,陪他聊天。這時候,他也曾拜謁過寧寧,並給寧寧贈送過禮物。

  成政心裡盤算著:“可不能怠慢了這個女的。”

  正因為他是一個曾經吃過敗仗的人,因而可以說,在這方面,他比別人更為敏感。若論在豐臣家對人事最有發言權的人物,那可絕不是謀臣黑田如水,以及從創業時期起就一直輔佐秀吉的先鋒大將蜂須賀正勝等人,而是這位北政所寧寧,這一點,成政也是一清二楚的。

  也有人說,加藤清正和福島正則這兩位將領,是寧寧一手栽培的。在長濱城的時候,他們還只是個小小勤務兵,寧寧看出他們頗有才干,老早就推薦給秀吉了。成政還聽到過其他許多類似的故事。她這種知人善任的才能,也深得秀吉的信賴。秀吉一貫很器重她,對她的意見,從不等閑視之。如果追溯到秀吉還在使用藤吉郎這個名字時的往事,甚至可以說,豐臣家是秀吉和她聯合經營起來的。

  寧寧不僅性格開朗,而且不擺架子,絲毫也沒有專權弄勢、作威作福之處。她唯一的癖好是喜歡評論豐臣家的各種人物,好對人事安排發表意見。這種癖好,就是在她被稱為北政所之後,仍和草創時代一樣,沒有改變。而且,她對人物的品評,很少私心,又切中要害。在這方面,秀吉也很器重她,遇事常常和她商量。自然而然地,在她周圍聚集了一批武將們,他們對位高勢盛而又親切隨和的她十分仰慕。也許可以說,上面提到的加藤清正和福島正則,以及寧寧的養父母家的淺野長政及其兒子淺野幸長,乃是這一武將集團中最早的成員了。

  佐佐成政覺得他自己的近乎奇跡般的榮升,抑或是由於北政所為他美言了幾句之故;對豐臣家來說,這倒是很自然的事。

  “她為什麼喜歡我這樣的人呢?”

  這原因,盡管模糊模糊,不甚分明,但成政也是略有所悟的。寧寧對男子的評價標准,有明顯的特點。她對於馳騁沙場的武將們要求寬,而對那些善長於宮廷社交的人物要求嚴。她喜歡男子的粗獷的性格和耿直的品質。即便由於他們的粗疏而招致失敗,她也毋寧是傾向於把這種失敗看成是他們的美德。曾經有過這麼一件事,有一次,秀吉想要撤除兩三名武士的職責,理由是認為他們粗疏、魯莽。但是當寧寧聽到這件事後,便在秀吉面前一再為他們說情,終於救了他們。以至於聚在她身邊的武將們不久便給世人以這樣一種印像:他們都是些能武不能文的人物。之所以這樣,究其根源,恐怕也是和她這種性格愛好不無關系的吧。

  想到此,成政似乎明白了北政所為什麼會對自己這樣的男子懷有好感的原因。加之,成政與寧寧、秀吉同是尾張人,對於生在尾張的寧寧來說,在這方面,也是多少有些偏愛的。她對豐臣家的為數眾多的近江人,常常態度冷淡;而對跟自己同鄉的尾張人,則格外親熱。佐佐成政是尾張西春日井郡比良村人,看來僅憑這一條,就使寧寧產生了一種他並非外人的感情。

  成政想道:“對她的此種好意,得設法回禮啊!”

  在這種情況下,如能加強與這位喜歡參與人事的北政所的聯系,那麼對於成政這樣一個封地在遠離京城的邊遠地區的大名來說,乃是最重要不過的事情了。

  然而,該送什麼禮物好呢,此事卻叫成政頗傷腦筋。寧寧原是個物欲淡薄的人,加之處在如今這樣的貴婦人地位,即使送她任何貴重的禮物,恐怕也不會使她特別欣喜的吧。成政苦思冥想,斟酌再三,終於想起了早先自己在那裡當過諸侯的越中國的名山——立山上開著一種黑百合花。天底下,沒有比這更為奇特的花了。即便在越中這個地方,知道有這種黑百合花的,也是鳳毛麟角,為數甚少。只有家住黑部溪谷的獵戶和崇拜立山上的神仙而在深山裡修仙的行者當中,有少數人看到過這種花。成政一想到要饋贈黑百合花,便立即派人飛馬馳往越中國,拜托曾作過自己部下的當地武士設法采集。盡管這是一種世上少見的奇花,不過既然托了當地的樵夫和獵戶,也就不難到手了。沒過多久,便采得了數株,將其栽入盛著泥土的木桶中,差人日夜兼程送往大阪。這花生於高寒山巔,不耐暑熱,運送時,費了很大的周折。

  當黑百合花送到大阪公館的時候,成政立刻從中取出一枝,插在一個繪有精致的鑲金花卉的漆盒,送到了擔任北政所秘書職務的老尼姑孝藏主跟前。孝藏主早就在翹首盼望這花的到來,這時便毫不耽擱地拿進北政所的居室,把它放在壁龕裡。

  “這就是……”

  這就是那份禮單上寫的黑百合花呀!北政所自言自語地說了這麼一句之後,久久說不出話來,只是一個勁兒地伸長了脖頸看著這奇花出神。這花,與其說是黑色,嚴格地說是呈暗紫色。然而比起原先想像中的漆黑的花瓣來,在透過窗紙的光線的映照下,這自然的黑色反而更加顯得莊重和典雅。過了一會兒,北政所便不斷地扭動她那胖胖的身體,開始表達她的喜悅之情了。

  她大聲說:“這個陸奧侍從老爺,可真能體貼人啊!”

  那時候,成政曾蒙秀吉賜姓羽柴,擔任陸奧守,官居侍從。為此,世人通稱他為“羽柴陸奧侍從”。“真是難能可貴呀!武士理當都應這樣啊!”北政所聲音哽噎地動情地說。北政所出生在織田家的一個下級武士家庭,剛毅之中又帶有這種柔情的武士,可以說是符合她的美學觀點的典型的武士形像。而秀吉所寵用的石田三成等等近江出身的官吏們如何呢?他們有成政這樣的高尚情懷嗎?北政所不禁暗暗地把他們作了比較,並越發看重這位成政了。

  北政所說:“真不愧是個連對部下苛刻的右大臣織田老爺都十分中意的人物!”

  從遙遠的越中國,千裡迢迢,跋山涉水,備受辛苦,就為的是把這一枝黑百合花送到北政所面前,如此的用心,真叫人欽佩啊。在這無止境的豪華、奢侈的世俗之中,成政以一朵黑百合花表達了一種清寂而典雅的境界,而這不正是茶道所要求的理想境界嗎?盡管他平素常說:“敝人對於茶道一竅不通。”

  “我想,世上還沒有人知道有這種黑百合花吧。”

  她想,應該把這花朵展出一下。她命令手下人開始作准備,以便為這枝黑百合花舉行一次茶會。 她是茶會的主人,而茶會的實際事務,則請大阪堺地方店號叫[貝鳥]的老板的年輕的妻子擔當。這家[貝鳥]屋老板的妻子,就是千利休(茶道千家流的創始人)的女兒阿銀,擔任著北政所以及豐臣家其他婦女們的茶道師父。

  這次茶會獲得成功,取得了好評。應邀出席茶會的賓客,淨是豐臣家後宮中的貴婦人,不用說,沒有一個男子參加。婦人們都對這開在高山雪嶺上的神話般的花朵,發出嘖嘖的贊嘆聲,並異口同聲地感謝說:“真是開了眼界啊!”

  後世的人對這次茶會添枝加葉,編造了一個故事。

  故事裡有澱姬登場。說是澱姬應邀以客人身份參加了茶會,然而由於她對黑百合花的事早已有所風聞,便不由地心生一計,自己也派人飛馬趕往越中國,命人采集黑百合花。佐佐成政離開之後,越中國沒有再派大名,而是成了豐臣家的直轄領地。這直轄領地的統治權掌握在大阪的奉行們手裡。這些奉行們正是石田三成、長束正家等人,他們都是些以澱姬為後台的近江地方出身的文官。為此,在這件事上,一切都對她很有利。

  當托人采集的黑百合花尚未送到大阪之前,澱姬應邀參加了北政所舉行的茶會。其他客人面對這一枝黑百合花,猶如發現了一個神奇的世界似的,都顯示出驚嘆不已的神色,而唯獨這位澱姬是個例外。只見她平靜地看了一眼這朵花之後,只是輕描談寫地說了兩句恭維話。她這種冷漠的態度,叫北政所甚是納悶。令人覺得,此人要麼生來就對事物感覺遲鈍,要麼她早已見過這黑百合花,因而並不覺得新奇,兩者必居其一。

  從那以後過了三天,事情的真相大白了。那一天,澱姬在她所住的公館二之丸的長廊裡,舉行了摘花佛事,北政所也成了座上客。北政所帶著孝藏主前往一看,只見三天前她那麼以為了不起,甚至那般不惜興師動眾、勞命傷財地為之舉行茶會展出的那種黑百合花,竟與敗醬草等其他雜草一起,有的被塞在木桶裡,有的被胡亂地插著。況且,不是什麼一枝、二枝,而竟是二三十朵之多。

  這情景猶如在向人們說:“黑百合之類,並不是什麼奇花!”

  它仿佛在嘲笑北政所的愚昧無知似的。誰能受得了這等奇恥大辱呢。何況,她的恥辱已被公之於眾了。事情已經關系到豐臣家的女掌權人的威望問題。北政所不僅憎恨澱姬,而且把這種憎惡一古腦兒都轉嫁到了呈獻黑百合花、從而讓她蒙受了恥辱的佐佐成政身上。沒過多久,她便策動秀吉,讓他從成政手裡,收回了肥後國這塊新封的領地,並最後制造了讓成政在攝津國的尼崎地方剖腹自殺的結局。

  ……

  以上,便是後人為這次茶會添加的故事。

  這故事,日後頗為世人所相信。然而這卻很難說是事實。因為成政被沒收了領地是在天正十五年(1587),那時澱姬剛剛成為秀吉的側室,理所當然的,她還沒有那麼大的權勢,能以如此周密、細致的謀劃來對抗北政所。而且,佐佐成政的失足是由於別的事件和其他政治方面的原因,硬說是由於一枝黑百合花的緣故,未免過於幼稚可笑。但是,這故事卻以誇張的手法,像征性地描述了一個事實:北政所和澱姬兩人之間的閨閥之爭,曾對豐臣家後來的政治和命運給予深刻的影響。從這一意義來說,沒有任何一個故事比這更生動而深刻的了。

  閑話打住,言歸正傳。且說這佐佐成政被秀吉賜死是在天正十六年閏五月。這麼一來,肥後國沒有了諸侯。成政死後,把肥後國賜給誰呢?這件事成了朝中談論的話題。秀吉因是從織田家一員將領的身份,而在極短的時期內取得了天下的,因而他與日後的德川家康不同,在他的親信將領之中,無論在才干、資歷和出身等方面,能足以擔任一國大名的人物為數很少。遇到這種場合,就不得不從他的直系武士中提拔了。

  “封給誰好呢?”

  秀吉不是那種沉思默想的人。即使思考問題的時候,他也會像唱歌似的,一邊嘴裡說著一邊進行思考。聽到秀吉這麼說,寧寧——確切地應稱之為北政所——立即插嘴說道:“虎之助正合適麼!”

  虎之助乃是加藤清正的小名。這青年是秀吉的母親阿仲(大政所)的親戚,五六歲的時候,被他母親領來,要求秀吉給撫養的。秀吉欣然同意了。後來,秀吉把他放在長濱城裡,讓他和家裡人同吃一鍋飯長大的。清正小的時候,寧寧還給他縫補過衣服,一年四季的穿著也都是寧寧費心照料的,甚至還因為過於頑皮而斥責、打罵過他呢。寧寧替清正操了這麼多心,也就自然而然地疼愛起他來。對她來說,沒有比清正這孩子更招人喜愛的了。不久,清正當了小勤務兵,接著就以十五歲的小小年紀又被提升為擁有一百七十石封地的小大名,在賤之岳戰役中立了一功之後,封地又增加到三千石。清正身高六尺有余。此人不僅在戰場上勇猛無比,而且似乎還有點謀略,頗具將帥之才。從寧寧看來,清正的性格中最叫人喜愛的一點是,這位年輕人,如果豐臣家給他施以恩澤,那麼日後他是定會報答的。

  秀吉一個人嘀咕道:“只是年紀還小啊!”

  他也並非反對寧寧的意見。他是說,把只主管過三千石領地的一個二十六歲的年輕人,一下子提拔成為大大名,是否合適。然而,從短期內取得了政權的豐臣家的實際情況來說,萬事都得速成。因此秀吉說道:“行啊!”

  在決定封領地給清正之後,秀吉聯想到自己的另外一項規模宏大的計劃,從而使這次任命具有了深遠的意義。這項計劃便是將來攻打大明王朝。征服大明,這是秀吉在織田信長手下任將領時起,就抱有的一個理想。他很想在他的這一生中實現這一理想。信長在世的時候,秀吉有一次從姬路到安土城去朝見信長,這時他曾半開玩笑地說過:“到時候,請賜我九州,我願領兵前往。”秀吉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九州,大概是因為從這裡渡海到大明去很方便的緣故吧。況且肥後(熊本縣)在九州之中,也是土地肥沃、物產富饒之處,比起日本國中的其他任何州來,能養更多的軍隊。再者,肥後人,自菊池氏以來,也以驍勇而著稱。要是把這肥後國封給清正,會怎麼樣呢?在秀吉麾下的將領中,沒有其他人比虎之助清正更適合於擔任外征軍的先鋒大將的了。肥後雄厚的經濟力量,足以承擔那沉重的軍事負擔。如果清正這樣的將領帶領肥後兵出征,那麼,不管大明的軍隊如何強大,也是能夠輕而易舉地予以粉碎的。

  秀吉說道:“給他半個肥後國吧!”

  雖然是半個肥後國,那也有二十五萬石領地之多。從僅有三千石領地的清正目前的身份來說,這簡直是一次叫人頭暈目眩的榮升。

  清正聽到封給他半個肥後國的消息,一方面感謝秀吉的大恩,同時以加倍的深情感謝北政所——也可以說是感謝養母對他的慈愛。在清正對北政所的感情中,常常有一種思慕之情,就如幼兒喜歡聞聞剛剛洗完澡的母親的身體所散發出的香味。對於清正來說,道義上的主人是秀吉,而感情上的主人,也可以說是北政所吧。

  “肥後的另外一半二十四萬石領地,決定給彌九郎,你們要和睦相處啊!”

  清正正叩拜在地上的時候,聽到秀吉這麼說,他登時感到無比的氣憤。

  “竟是那開藥鋪出身的彌九郎這小子啊!”

  想到這裡,清正沒法理解秀吉的用意。清正信奉一種單純的價值觀念:所謂武士,有武功才有價值。在這一點上,和他的保護人北政所的價值觀念毫無二致,正因為他們之間有著同樣的價值標准,所以北政所喜愛清正,清正也樂意和她親近。然而,對清正來說,秀吉的用人卻叫人難以捉摸。

  小西彌九郎行長是秀吉作為織田手下的一員將領、擔任中國地方的行政長官時發現的人材。

  由於他足智多謀、善長外交,秀吉將他收作了自己的部下,擔任下級的參謀軍官,並讓他出使過許多地方。後來,秀吉又把他的父親——在堺地方經營藥材的商人小西壽德,以及他的哥哥小西如清也請來,叫他們充當秀吉的行政顧問,有時也讓他們擔任某一地方的行政長官,給以很大的重用。秀吉在奪取政權之後,由重用清正這樣的善於野戰攻城的軍人,改為重用小西行長這樣具有經濟眼光的行政管理人材。這也許是理所當然的事。順便交代一下,商人小西一族,過去在從堺地方到大阪這帶,生意頗為興隆,然而,行長所在的小西家,在這小西一族之中,只是個中流人家,因而即便在商界之中,也還算不上名門。

  由於經營藥材的關系,小西行長這一家,祖祖輩輩精通對朝鮮的貿易,行長也曾幾次渡海去過朝鮮,對朝鮮的山川地理和政治形勢了如指掌,而且還通曉朝鮮語。行長的這些經歷和能力,對秀吉具有很大的魅力。他打算將來讓他擔任對朝鮮的外交工作,而且有朝一日出兵征討時,可讓他與清正兩人配合,共同挑起先鋒大將這副擔子。清正的驍勇,再加上行長的智謀和外交知識,兩者要是能互相配合,那麼征討軍就會如虎添翼了。

  但是,清正不理解這一點。

  “原來竟把半個肥後國封給了他呀!”

  清正僅僅以一種偏見來看待事物。他感嘆世道之衰落,認為那種雖然沒有什麼武功,卻會在府衙的鋪席上對秀吉阿諛奉承、獻媚取寵的武士,竟比有赫赫戰功的人越來越受到重用。而且,這一批朝中派聚集在豐臣家政權的中樞,相互之間的團結也很緊密。才子石田三成當上了這一幫人的首領,統率著近江地方出身的一批官吏,小西行長也隸屬於這一集團。

  “離開京城到邊塞去後,會怎麼樣呢?”

  清正的心中不免湧出這樣的憂慮。清正既然討厭這批朝中派,而且對他們敬而遠之,如果被這幫人在秀吉面前信口開河的誣告上幾句,那麼說不定他也會遭到跟佐佐成政同樣的命運——赴任之後,被沒收掉所封的領地,被命令剖腹自殺。當初,倘使成政與這批朝中派有交情的話,他們就會幫他在中央調解,說情,也許就不至於遭到那樣的厄運吧。

  “不知夫人知道這事不?”清正以哀求似的口吻說道,“小的與那藥材商關系不好,現在將一國五十萬石領地一分為二,讓我們兩人各得一半,那就必然會發生糾紛,弄得兩敗俱傷,而且這賣藥小子准會通過治部少輔,在殿下面前說小的壞說。”

  清正的請求是,到那時候,萬望夫人可憐在下,救救我。他以一種小兒對母親撒嬌提要求的心情,說了上述這一番話。

  北政所毫不猶豫地點頭回答說:“我明白。”

  清正對前程的憂慮,她也是完全能夠理解的。

  可以說,他們兩人有共同的憂慮,而且擔憂的不僅僅是清正的前途。北政所本人也和清正一樣,對於豐臣政權今天這種偏重朝臣的情況,暗暗地感到不滿,對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長這幫人沒有好感。

  她對清正說:“你放心地去吧!”

  她的特點是:說話總是那麼直截了當。聽了北政所如此明確的表態,清正臉上的愁雲消失,面容也變得開朗了。他匆匆地向北政所告辭了。

  但是北政所自己的心境卻並沒有如她的話語那麼明快。在秀吉還姓木下的時候,可以說沒有她的內助,是談不上秀吉的功勞的。她常常為秀吉充當人事安排方面的參謀。在秀吉去外地作戰期間,還擔任對織田家的社交工作,並把家中的整個情況,報告給秀吉。她一方面要精打細算地安排全家的經濟開支,同時又要照料秀吉的那些手下人。要是沒有她,也許就不會有今天的秀吉。

  在秀吉改姓羽柴,任近江地方長濱城主的時代,也是一樣。這一時期,秀吉淨去抓中國地方的事務,經常不在家裡。為此,甚至可以說,長濱城的事實上的城主是她。

  然而,現在,她的這些工作,已由石田三成等奉行們干了。可以說,隨著豐臣政權機構的日趨完善,她已經失業了。

  她的作用也已經失去了。即便清正被人讒言,她對處理這些事情的石田三成他們領導的行政機關,已經沒有什麼影響力。為此,她能否保護得了清正,也還是個未知數。

第二節

  但是,秀吉對她的態度卻與從前沒有兩樣。

  秀吉常常發口頭禪似地說:“只有你是例外中的例外。”

  他現在有側室多人。這話既可理解為對寧寧的深情厚愛,意思是你寧寧和她們不一樣,我特別愛憐你,沒有人比你更叫我喜歡的了;另一方面,這話也可能是指寧寧的地位。寧寧是豐臣家的主婦,是豐臣家本身的代表,而眾多的側室在法制上不過是侍女而已,在她們看來,秀吉是主君,與此同時,寧寧是主家。因之,這就成了所謂的“例外中的例外”吧。

  說實在的,作為豐臣家的主婦寧寧,她的地位是比任何時代的任何婦人都更為華貴的。

  秀吉任內大臣的時候,她同時被冊封為從三位,進而於天正十五年,升為從二位。接著於同年的九月十二日,和婆婆大政所一起,從大阪搬到京城的聚樂第居住。遷居時,按照秀吉的愛好所動用的儀仗之盛大,行裝之華麗,在婦女的出游史上,可稱得上是前無古人而後無來者的了。光是隨同的侍女就達五百多人。轎子二百乘,車馬一百具,箱櫃行李不計其數。隨行的各大夫和擔任警衛的武士,全穿一色火紅的服裝。這副裝扮更顯出,這是一支這個國家最高貴的婦人上京的行列。

  而且,沿路禁止男人觀瞻,即便是僧侶也禁止混在人群之中。理由是:考慮到他們看到年輕美貌的侍女之後,可能會想入非非。哪怕偷偷地想一下,那也是對北政所的不恭。這支壯麗無比的隊伍引得人們贊嘆不已,不久就傳遍了天下。六十余州的人們都普遍地得到這一印像:北政所乃是日本國首屈一指的貴婦人。而之所以能取得這樣的效果,多半是靠了秀吉所一手導演的這支儀仗隊的成功。

  第二年(天正十六年) 四月十九日, 即加藤清正冊封肥後的一個月前,這位“豐臣吉子”晉升到從一位。這已是人臣中的最高位了。回想起從前在尾張清洲淺野家那鋪著薄薄席子的陋室裡舉行了簡單的婚禮的往事,對於如今這般顯赫的地位,她連自己都有點難以置信了。

  寧寧常常對身邊的侍女們說:“盡管官位升了,但我還是當初的我,沒有變化。”

  她的奇跡,與其說是她的飛黃騰達,不如說是她並沒有因之而使自己的人品有絲毫的改變。就是在她晉升為從一位之後,她也從來不講京都話和宮中用語,任何場合總是用一口說得很快的尾張方言。平常對秀吉講話也是一樣。和幾十年前她被稱作藤吉郎的老婆時的那種作風一模一樣。有什麼不稱心的事,哪怕在別人面前,也會與秀吉熱烈地爭論起來;她也常常和侍女們一起高聲談笑。例如,夜裡在燈下聊天的時候,會毫不掩飾地講起過去窮困時的種種趣話,引得大家發笑。又如,前田利家的妻子阿松,從前住在織田家的軍營裡時,與寧寧是近鄰。當初她們常常隔著“一道木槿的綠籬”站著聊天,現在寧寧對阿松的態度,和那時完全沒有兩樣。

  阿松常常說:“真是難能可貴的人哪!”

  阿松早先曾對她的親生兒子前田利長和次子利政講過:“北政所夫人,說不定比太閤還強。”

  這位叫作阿松的前田利家的老妻本人,也是一個內助利家創業的、很有魄力的人物,並非尋常的女子。利家死後,她取了個色彩絢麗的法名,叫“芳春院”。在加賀地方的前田家是擁有足以與尼將軍(指鐮倉幕府源賴朝的妻子北條政子。源賴朝死後,落發為尼,掌握了政權)相匹敵的權勢。下面講的是後話,且說在利家死後,在關於前田家將來的歸趨問題上,阿松曾一一和寧寧商量,並全部聽從了她的意見。

  阿松還這樣訓戒她的長子利長:“無論什麼事,你都要聽北政所夫人的啊!”

  由此看來,也許可以說,正是寧寧所具有的豪爽的性格和聰慧的資質,吸引了人們,使之在豐臣家的大名中,形成了一派盡管不顯眼,然而卻確實存在的政治勢力。

  不過,寧寧所具有的威勢,也並不單是寧寧一個人造成的。那也是秀吉為寧寧所表演的有點誇張的愛情和尊敬,給世間的影響的產物。世人都知道,秀吉所最最愛的是北政所。

  秀吉用朝堂的用語稱寧寧作“夫人,夫人”,寫信時也是這樣。

  僅僅為了問候:“夫人,不知你食欲可盛否?”秀吉特意差人從前線給留守在家的妻子送去一封信。信中僅僅問她:“近來飯吃得多嗎?”

  每當收到秀吉的這種信件,寧寧常常想:“真會開玩笑!”

  她比誰都健康,平素食欲旺盛,本來就已經過於肥胖了,如果還要多吃,那可真不知會胖成什麼樣子呢。身材瘦小的秀吉喜歡面頰豐滿的女人,當時社會上也把這樣的女人看作美人,因而寧寧並沒有由於發胖而感到著急。但是,不管食欲如何,無庸置疑的是,秀吉對她的這種厚愛,越發加重了她在豐臣家的地位。舉個例子來說,天正十五年,九州之役的時候,秀吉從遠離京城數百裡的肥後八代的軍旅之中,按照慣例,給留在大阪的寧寧寄了信。信中介紹了戰爭的情況和九州的風物,末尾寫道:

  嗚呼!此次九州之役使我衰老了許多。不知不覺之中,頭上已增添了許多

  銀絲。白發如此之多,以至已無法一根根拔去。真叫我回大阪時,愧見夫人。

  這信的語氣,宛如給意中人的情書似的。而且不僅僅如此,信裡還有叫寧寧喜歡的話語。

  然則,我雖已白發斑斑,如是其他女人,則又當別論,而與夫人相會,則

  可完全不用介意。話雖如此說,但我頭上的白發也真增加得過快的了!

  “跟從前一樣,真會說話呀!”

  讀了這封信,寧寧一半覺得有點好笑,而內心深處倒也不無欣喜。其證據是,她一邊說著“你們瞧瞧這封信,看殿下有多好笑啊!”一邊把這封信給身邊的侍女們讀了。

  從這個時期起,秀吉的身體開始衰老起來。其證據是,從九州班師回朝以來,夜裡來寧寧房中的次數已經甚少。即便有時來了,也只是說:“啊!身體好嗎?今兒個飯吃了沒有?好吧,我講件有趣的事給你聽聽吧!”聲音洪亮,喜歡說話,這和從前完全一樣,而且對寧寧的態度越發顯得親熱了。然而卻已無力履行作為丈夫的那種義務。秀吉確實是老了。看來,正如他從遠隔山山水水的九州戰場,差人送到的那封為自己的衰老而嘆息的信所說的那樣了。

  秀吉對其他側室,好像也是如此。

  “殿下近來很少行幸。”

  雖然還說不上是閨怨,她們卻這樣向寧寧訴說自己寂寞的心情。寧寧毫不介意地傾聽她們的訴說。也許是由於這一原因吧,寧寧也深得這些側室們的信賴,特別是加賀姬、三條姬、松之丸等人,都對寧寧十分欽慕,把她看作自己的姐姐。由於這個緣故,寧寧也常常受到這些側室們的娘家的敬愛。加賀姬,乃是前田利家和他的妻子阿松所生的女兒;三條姬出身於浦生家;松之丸姬出身於京極家。她們的娘家,在豐臣政權下,可以說個個都是聲勢顯赫的大名,他們通過女人和寧寧連結在一起,並把寧寧當作自己的靠山。寧寧在政治方面的影響力之大,非同尋常,雖然這不是她自己策劃的。

  然而,從這時起,在豐臣政權的朝堂的勢力之中,開始發生了一個與以前不同的變化。秀吉變得一味沉迷於一個女人的閨房裡。這在一向對人體貼入微的秀吉來說,乃是從未有過的事情。這個女人出身於淺井家,幼名茶茶,來到豐臣家後,開始稱為二之丸姬,後來又稱作澱姬。寧寧早就覺察到,秀吉不僅為這個女人的美貌所傾倒,而且這位澱姬的高貴的血統,對於他來說,具有無比的誘惑力。大概是由於出身卑賤的緣故,秀吉對那些出身名門的女性,始終懷著一種異乎尋常的憧憬。即使在取得了今天的地位後,他這種感情也還是一如既往。舉個例子來說,寧寧是過繼給織田家手下的武士的,當秀吉的身份還低微的時候,寧寧曾經是他憧憬的對像,而這是符合他當時的身份的。

  寧寧心裡想道:“男人的愛好,好像不會變化似的,即便年紀大了也一樣啊!”

  對此,她不免有一種奇異的感覺。秀吉所喜好的貴族婦女,只是貴族中的武將人家的女兒,他並不喜歡公卿及親王的女兒,他之所以不想收羅這樣的女人到自己的後宮裡,大概是因為,在他年輕的時候未曾見過這些貴族婦女,因而也就不曾刺激過他,使他產生追求某個這種貴族婦女的欲望。秀吉對於異性的追求,是以他年輕時所見到的範圍為限的。其中與秀吉關系最為密切的武家貴族,乃是織田家。無論對於當時的秀吉來說,還是對於現在的秀吉來說,唯有信長的家族,才是至高無上的貴族;唯有繼承了這一家屬血統的女性,才有資格稱為閨閣千金。那時候,織田家裡,有個叫阿市的女子,她是信長的妹妹。生得婉麗無比,是個遠近聞名的美人。秀吉當時也一准曾以一種仰視高山雪蓮的心情,為之傾心的吧。這位絕世佳人阿市嫁到北近江地方的大名淺井家。後來,形勢發生了突變,淺井氏為信長所滅,阿市拖兒帶女改嫁到了柴田勝家。秀吉把這勝家追到越前的北莊城,並加以殲滅。當時,麗人阿市也自殺了。死時留下三個女兒,“乃是右大臣(指信長)的外甥女兒”,秀吉甚是看重,把她們一一撫養成人。這三個姑娘中最大的,便是澱姬。秀吉讓她住在大阪城的二之丸,故通稱“二之丸姬”。是否從澱姬住進二之丸時起,就屈從了秀吉,這件事就連寧寧也不清楚。照寧寧猜想,澱姬讓秀吉進她的閨房,是在秀吉從九洲戰場班師回京之後,即天正十六年(1588)秋天前後。

  其證據是,天正十七年正月,秀吉突如其來地說起“打算在澱地方造座城”的事,並托弟弟大和大納言秀長負責建城的工程。且說這澱地方是在山上,從大阪上京城的時候,必定要經過這裡。說是要讓澱姬住在那裡。為自己的側室特意造一座城池,這在秀吉是前所未有的事兒。那恐怕是秀吉開始愛上了澱姬這個女人,而且愛之甚深的證明吧。

  當寧寧聽說要在澱地建城的時候,曾用一種半正經、半挖苦的口氣對秀吉說:“排場好大啊!”

  秀吉縮著個脖子,突然壓低了聲音說:“你聽說了?”

  那語氣倒仿佛是在悄悄議論別人的事情似的。然而,唯獨臉上卻堆滿了天真的笑。寧寧不知有多少次受過這張討人喜歡的笑顏的騙。也許說不定,她這半輩子都是在這張笑臉的引誘下而度過的吧。

  “這可不是在說別人哪!”寧寧說。

  “那是主家的人哪!”秀吉回答道。

  他在主家這兩個字上加重了語氣。秀吉說,澱姬不是一般的側室和侍女,她既然是信長的外甥女,那麼就是主家。因為是主家,理應給予特別的待遇——這才是情理。

  “是主家嗎?”寧寧反問他道。

  她說,從信長來看,澱姬乃是他的外甥女。總不能連外甥女都說成是主家吧。

  “不,不,是主家的人嘛。”

  秀吉講了根據。天正十一年(1583)四月二十三日,秀吉窮追猛打,一直把早先都在織田家麾下的同事柴田勝家追進了越前地方的北莊城,勝家最後停止了抵抗,差人通知秀吉他將自刎。那時派到秀吉軍帳中的是勝家的家臣,叫富永新六郎。

  “這裡有三個姑娘,都是淺井長政的遺兒。正如足下所知,這三人都是先主的親屬,對足下來說,也相當於主家的人。想必殿下也不會虧待她們。為此特將她們送到足下軍帳之中去。”

  富永新六郎這樣轉達了勝家給秀吉的口信。不用說,秀吉答應了勝家的要求。這時,正式用了“主家”這個詞。可以說,澱姬和她的兩個妹妹,是秀吉主家的人,這早已是公諸於眾、並為人所公認的歷史事實。秀吉向寧寧講了這件事的來龍去脈,想以此作為應該特別優待澱姬的理由。

  寧寧說:“你說的事兒……”她指的是右大臣織田信長,“我也知道,不過……”

  她感到膩味了,只好苦笑了一聲,叫人摸不著要領,她為什麼要笑。要再追問這個好色的男人也是徒勞的了,她已經沒有這份力氣,因而放棄了這一話題。然而,無論在理論上還是感情上,她都沒有被秀吉這套幼稚可笑的理由所折服。

  她心裡想:“難道因為是主家,因為澱姬是主家的親屬,所以每天夜裡都必須和她同床共枕嗎?”

  寧寧每想起這事兒,總覺得十分荒唐。三條姬和加賀姬也好像對這件事感到不快。她們每次來寧寧宮中玩時,都向她發牢騷。像她們這樣有教養的人,說起話來,竟那樣毫不掩飾,真叫人感到意外。自然,她們無法說秀吉的壞話。她們的牢騷是對澱姬而發的。什麼澱姬見了她們連招呼都不打一下啦;也不知有什麼好神氣的,連對殿下都很傲慢啦;還有什麼澱姬那裡起用的,都是些大藏卿娘娘、正榮尼等早先在淺井家服侍過的女浪人啦。淨是這樣一些牢騷話。

  “得了,得了!”

  寧寧豐腴的臉頰上露出微笑,她耐心地聽著她們七嘴八舌的議論,臉上一點也沒有變顏色。這盡管不是什麼愉快的話題,但是如果寧寧和她們唱一個調子,那將會有失自己作為豐臣家的正室的身份。

  “嗨!算了。算了!”

  寧寧時常不得不從她們的保護者的立場出發,這樣勸解她們。

  寧寧並不是禮儀端莊的女性,她在聽別人講話的時候,也常常要多次變換跪著的雙腳的重心,變換的時候,常常連下擺的襯裡都顯露出來。有時又搔搔面頰,吐口痰,總不能保持正襟危坐、紋絲不動的姿態。這與其說是因為少女時沒有受過這方面的教養,恐怕還不如說是她生來就性格豪放,無法使自己成為一個溫良恭儉讓的人物。就是這位寧寧,有一回當她聽到有關澱姬的傳聞的時候,曾吃驚得呆若木雞,半晌沒有動彈。這消息不是側室們帶來的,而是她的侍女頭目孝藏主告訴她的。

  消息說,澱姬把許多近江人募集在她身邊。所謂近江人,是指近江系的大名。他們這一批近江系的大名,是從秀吉進入長濱城時起開始形成的。織田信長把近江長濱城封給秀吉,這是秀吉第一次當大名。封地面積二十二萬石,原是舊日淺井氏的領地,總共三個郡,從那以後,他從木下藤吉郎改稱築前守羽柴。為了要配備與二十二萬石領地相適應的部下,秀吉在近江地方招兵買馬,網羅人材,大量錄用了當地的名門大戶人家的子弟、有戰鬥經驗而眼下無主人的落魄江湖的武士以及僧侶出身的才子等等人材。這一批人形成了豐臣勢力中的近江派,這批近江地方出身的人的特點是:通曉經營管理的知識。他們不僅善於理財,而且還掌握了其他地方的人所不會的記帳的技術。靠了這方面的技能,石田三成、長束正家、增田長盛等人被提拔為豐臣家的五奉行,擔任財政和行政事務,成了近江派勢力的首領。

  他們這些近江人(嚴格地說是北部近江人)的絕大多數原是淺井家的舊部下。盡管難於說出口來,然而,他們自然地對已經滅亡的舊主家有著帶有感傷情調的忠誠心,隨著澱姬的出現,這種感傷的心情找到了寄托的對像。正如秀吉感到織田信長的妹妹阿市有著金子般高貴的血統那樣,淺井家的舊臣們從淺井氏的遺女澱姬身上,也感到了這一點。他們對澱姬懷有一種特別的感情,認為唯有澱姬才是真正稱得上貴婦人的人,而且又是地地道道的主家的人,由於主家的男子已為信長殺盡,因而澱姬不僅僅是主家的人,而且就是舊主本人了。於是,他們自然地聚集到澱姬的身邊來了。

  而另一方面,澱姬也以一種對待舊部下的親切感與他們來往。何況,澱姬身邊的年老的女用人都是近江人,她們和那些近江系的大名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和來往。在這樣的氣氛中,澱姬自然地成了他們的後台。

  “澱姬想和我抗衡。”

  寧寧從上面這一消息中感到了這一點。這一次,她無法把此事單單當作側室們的牢騷話而充耳不聞了。就說肥後的那件事吧,小西行長和加藤清正同時冊封。這件事,寧寧已經感到不能等閑視之了。她猜想,有可能是澱姬和石田三成一起請求秀吉,推舉了近江派之一的小西行長。

  對事物感覺敏銳的孝藏主說:“恕我冒昧地進一言,我覺得,澱姬好像是有心在將來,超過您北政所啊!”

  所謂“超過”,倒也並非想搶奪正室的位子。大概是說,想建立一種實質上超過正室的權勢吧。寧寧覺得,沒有比這更為可笑的事情了。在豐臣家後宮裡,有資格對人事發表意見的,除了我這個與秀吉一起建立了豐臣家江山的糟糠之妻之外,是沒有第二個人的。也是不應該,不可以,不允許有第二個人的。

  不過,寧寧絲毫也沒有為這件事而在秀吉面前說過抱怨的話。

  對此,秀吉也是心領神會的。

  秀吉的態度是,他的心越是倒向主家的澱姬,便越發對寧寧表示出比以往更多的柔情和關切,越發尊重她作為豐臣家的主婦的榮譽。

  出人意外的是,澱城的建造工程很快就完成了。這座城池是天正十七年正月動工的,三個月之後就基本建成了。建城工程進展之神速,固然令人驚訝,而比這更叫世人震驚的是澱姬的懷孕,以及在澱城完工兩個月之後的五月二十七日生了一個男孩這件事。這就是她所生的第一個兒子鶴松。

  背地裡有人議論道:“會不會是……”

  他們認為,這也許不是太閤殿下的種子,太閤受了騙,上了當。這風言風語在豐臣家後宮的那些側室們之間流傳著。和秀吉有過肉體關系的這些側室們,模模糊糊地知道,秀吉似乎是不會生兒子的。首先,秀吉是個十分喜歡女色的人,倘使他這方面的機能是健康的話,那麼,過去總應有人懷孕過啊,可是從來沒有過,由此可見,澱姬生兒子的事,十分蹊蹺。

  寧寧也思忖著:“是啊,是有點怪啊!”

  正因為她與秀吉的夫妻關系史比誰都長,因而感到迷惑不解。不過,寧寧絲毫也沒有把自己心中的疑竇主出口來,她以豐臣家主婦的身份,熱烈地祝賀了鶴松的誕生。她不光是豐臣家的主婦,從法律上來說,她還是新生兒的母親呢。

  “媽媽!”

  她被孩子這樣稱呼著。這就是說,鶴松有兩個母親,孩子也叫澱姬為“母親”。而當秀吉和鶴松身邊的人必須把這兩個母親加以區別的時候,就稱澱姬為“媽媽”或“娘”,而寧寧則被稱為“政媽媽”。

  這個“政”,大概是寧寧的官位北政所的政字吧。

  給鶴松贈送東西的時候,寧寧自己也說:“這是政媽媽給你的。”

  對於近江系的大名們來說,鶴松的出生真是可以說是一支響徹雲霄的凱歌。他們的後台澱姬在豐臣家的地位,從側室一躍成了公子的生母了。外地的諸侯們在給北政所送禮的同時,開始用更加華貴的禮品去孝敬澱姬了。寧寧在名大名之間的威望,不用說是降低了。

  “澱姬為豐臣家立了大功!”

  寧寧常常這樣說,顯出萬事都不在乎的樣子,然而對孝藏主以及其他寧寧身邊的侍女們來說,事情就沒有這麼簡單了。她們對這一新的事態,常常抱有一種敵視的態度。她們認為,如果鶴松就此長大成人,那麼澱姬和她的親生兒子,就會占據豐臣家的核心,總有一天,北政所的威望和權勢,一定會成為明日黃花。

  鶴松出生的第二年,即天正十八年,秀吉率大軍東下,把原在關東八州稱霸的北圍困在他的老窠小田原城裡。

  秀吉采取了長期包圍的方針,為了讓被圍的城池裡漸漸的耗盡糧草,他叫了些藝妓到軍中供士兵游樂,也舉辦過酒宴。甚至還讓軍中的諸侯把妻妾也叫來了。

  秀吉也寫信告訴寧寧“我這樣做了”。

  信中這樣寫道:

  我軍以凌厲的攻勢,很快把敵人趕進了鳥籠。這樣,估計已不再會有危險

  的戰鬥,請放心就是。我常常想念少爺(指鶴松),但每當想到打好這一仗也

  是為了他的將來,同時也是為了穩定天下,我就能夠排解這種思念之情。我自

  己雖身在戰場,但還是通過熏灸等辦法,注意身體的保養,萬望你也保重身體。

  另外,我已下令,在這小田原戰場打一場持久戰,為此,決定讓大名們把妻子

  接到軍營中來。因為……

  秀吉寫道這裡才進入正題。歸根結蒂一句話,秀吉是想把澱姬叫去。不過他沒有直說。在這一點上,他體察寧寧的心情,十分照顧她的處境,進而慰藉她那可能會受到損傷的自尊心。他接著寫道:

  如上所述,引戰將持久,為此,我欲召澱來軍帳中,望夫人通知她做好動

  身的准備。澱是僅次於夫人的、我的意中人也。

  信的意思是要正室夫人寧寧命令澱姬到小田原去,並通知她作好動身的准備。秀吉通過這辦法,保持了她的地位和體面,並想由此消除她可能會有的不快。

  寧寧苦笑著說:“嘴巴還是這樣甜啊!”

  她一方面看透了秀吉的心思,另一方面秀吉既然這麼尊重她,她也就沒法生氣了。況且,信中還說“澱是僅次於夫人的、我的意中人”,他這麼赤裸裸地捧她,倒使她沒法對付,終於使寧寧發生一種錯覺,以為這封信是秀吉在向她講私房話呢!

  秀吉沒有忘記寫上這麼一句:

  我年老力衰,不中用了。

  這是考慮到,對於不久之後他和澱姬之間將在小田原發生的關系,寧寧可能會展開種種想像和聯想,為此而特意用上這句話來封住她的思路。秀吉用這樣一番心思,與其說是他一廂情願,自以為是,莫如說,應該看作這是秀吉那種體貼人的性格的表現。盡管這種辦法過於方便了,然而他的本意是想減輕寧寧精神上的苦痛。如果他真的那麼年老力衰,則寧寧的妒忌也就可以減少到最低限度了。

  “來了這麼一封信。”

  寧寧說著,把信給孝藏主看了。秀吉雖然沒有叫寧寧到小田原去,然而,她覺得即便把這封信給孝藏主讀了,也並不會失去面子。因為,在這封來自軍旅之中的信裡,秀吉向她確認了這樣一個事實:比起澱姬來,他更愛寧寧,從地位來說,寧寧是主,澱姬是副,寧寧對澱姬甚至有著發號施令的權力。

  不過,寧寧卻並沒有到澱姬所住的府邸,親口通知她作好動身的准備,她並沒有傻到這樣的地步。寧寧要是這麼蠢笨老實的話,那麼,秀吉也早就不會有什麼顧忌了。這種場合,恐怕也就不會、更沒有必要差人送這麼一封費盡心機的信來了吧。

  寧寧把信扔給了孝藏主,對她吩咐道:“你去適當處理一下。”

  孝藏主感到困惑,她不知道如何處理才好,不知道該如何去對澱姬說,又該幫澱姬照料些什麼。

  她反問寧寧說:“我可不知道怎麼辦好啊?”

  這時,寧寧才嘿嘿一笑,說道:“你作什麼難啊!”

  寧寧說,秀吉對她都尚且寄來了內容如此詳盡的信,對那位澱姬,肯定早已差人送信,作了充分細致的指示了。哪裡還用咱們去幫忙啊,根本沒有什麼事情要咱們幫的啦!多管閑事,反倒會有失面子。

  但是孝藏主卻不明白其中的奧妙。秀吉信中明明要寧寧去通知澱姬的嘛。

  “你也真是死心眼!”寧寧又一次笑著說,“這就叫言辭麼。”

  照寧寧來說,這不過是秀吉的一種說話技巧而已,只要能讓寧寧的心境有所松寬,他的目的也就達到了。對待信中的內容,不必那麼死心眼。

  寧寧對孝藏主說:“你只須給澱姬手下的老年女僕打個招呼,就說這次你們要去關東,辛苦了。這樣就足夠了。

第三節

  不久,鶴松夭折,秀吉在極度的悲嘆之中發布了外征令。

  旁系大名蒲生氏鄉這個人,對於這根本想不出有什麼必要性的大規模外征,極為不滿,私下曾破口大罵道:“這猴崽子沒死找死,興許是發瘋了吧!”

  大部分大名在得到封地之後,還沒過幾年,百姓對領主都還不熟;加之,民力尚未從戰亂和土地丈量調查所受的創傷中完全恢復過來,在這種情況下,叫人如何去征集那為數龐大的外征軍費呢?

  “這是奉行們出的壞主意啊!”

  連寧寧都聽到這樣的風言風語,說是石田三成等奉行們建議秀吉——這個已經衰老的獨裁者,用外征來平息人民的不滿。寧寧心裡想,總不至於會這樣吧。然而,她如今已經遠離豐臣家的政治舞台了,以至於連判斷這傳聞的真假的材料都沒有。如今,三成、長盛、正家這些滿口近江方言的才子們,把秀吉據為己有。正是這一批人,掌管著豐臣家的家政、人事以及治理天下的大權。從寧寧身邊的侍女們那種女人所特有的眼光來看,這現狀大概可以用這麼一句話來概括:“如今澱姬可真威風啊!”

  事實正是如此。眼下,豐臣家的朝政全被近江人所壟斷了。一向受寧寧關照的那些尾張出身的大名們,如今在中央已沒有什麼發言權。豐臣家的勢力中心,已經不是北政所,它正在逐漸向澱姬轉移。

  以上這些是朝中的人們所喜歡談論的話題。每天傳進寧寧耳朵的消息,全都與這件事有關。被近江派疏遠了的諸侯、親兵,甚至連同他們的側室和侍女們,都跑到寧寧面前,來訴說他們的憤慨和不平。對於他們來說,除了依仗寧寧之外,沒有其他靠山。

  “澱姬並不壞。”

  不管有多少詆毀這位寵姬的流言蜚語傳進寧寧的耳朵,在這件事上,她的看法是很清醒的。澱姬,除了她那超群出眾的美貌之外,無論從哪方面來看,都是一個資質平庸的女性,僅僅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也許多少有一點追求權勢的欲望,但是,她並沒有自己主動去建立一支政治力量的能力。要說壞,她身邊的那一批從舊淺井家來的老侍女們才壞呢。正是這些家伙趁澱姬作了鶴松的“媽媽”的機會,積極地與以石田三成為首的豐臣家的官僚集團相勾結,妄圖與正室夫人北政所想抗衡;另一方面,石田三成等人也企圖通過擁戴澱姬,想在秀吉死後,在豐臣家中保持核心的位置。幾乎可以肯定地說,這種外界的力量,正在把澱姬推上政治舞台。寧寧是這麼認為的。在寧寧看來,壞的正是這些外界的人們。

  寧寧從心底裡不喜歡他們。

  寧寧心裡想:“這幫子人整天在盤算著殿下死後的事啊!”

  她不願設想的是:一旦秀吉死了,鶴松和澱姬將登上這豐臣家的主座,把石田三成這批近江系的大名用作親信。不用說,北政所將退居第二線,那些以她為靠山的開國功臣們,也不得不隨之而淪落下去。從寧寧來說,即便退居第二線也還無妨,然而對於那些尾張出身的大名們,這前景不啻是一場噩夢吧。不過,畢竟事關重大,各人都只是在肚子裡想著心思,誰也閉口不談這可怕的前景。

  文祿元年(1592)四月,外征軍在朝鮮登陸了。第一路軍司令小西行長,第二路軍司令加藤清正,兩路兵馬克城拔寨,爭先恐後地沿著朝鮮半島北上。

  進軍當初,真可說是連戰連勝,然而,隨著明朝的大軍成為正面的敵人之後,進攻的勢頭停滯了,部隊在各處陷於孤立,有時甚至出現了不得不拚死苦戰的局面。況且,行長和清正不和,他們不僅不相互求援,反倒事事爭吵,互不相讓。敵人也知道這一點,便乘機而入,進行反攻。同時,友方的兩軍,在作戰上,也常常發生齟齬。

  為了整頓上述局面,並對兩支部隊進行監督,秀吉設立了一個督軍機關,向戰地派遣了代表他的軍監。福原直高、大田一吉等小大名擔任了這軍監的職務。他們都是近江系的官僚。而可稱是這督軍機關的總頭目的,乃是石田三成。三成並不常駐朝鮮,他經常在戰場視察一周之後,便回到本國。在國內則守在秀吉身邊,把從戰地送來的報告歸納、整理之後,呈報秀吉。由於督軍機關的成員淨是石田派的人,因而來自戰地的報告,對小西行長寬,對加藤清正嚴。有時,甚至把清正的言行舉止說得像一個無賴漢一般。

  例如有一份報告說,當外征軍方面與大明要進入和平談判的時候,清正在給大明代表的公文中署名“豐臣清正”。而他是根本未曾蒙秀吉賜過豐臣姓的。報告還說加藤清正曾對大明的代表講過這麼一番話:“足下等大明朝的先生們似乎把小西行長等人看作了日本國的武士。要知道那是堺地方的商人,根本不懂得彎弓射箭為何物。他們膽小怕死,乃是理所當然的。”

  報告最後說,清正的這些言論行動,使在朝鮮的部隊陷入了混亂,並成了敵軍小看我軍的原因。秀吉是在剛竣工不久的伏見城接到軍監的這份報告的。讀完之後,秀吉怒不可遏,憤憤地說道:“這在清正是可能的。趕快把他叫回來。”於是,立即派出急使渡海來到朝鮮,向清正傳達了這一命令。

  清正把自己的軍團留在了前線,他自己則率領由武士五十人、兵卒三百人組成的一支輕兵,從釜山坐船,經瀨戶內海,取海路直奔大阪,登上了伏見城。

  秀吉不肯接見他。他曾想私下去拜訪一下北政所,而自己如今惹得秀吉如此發怒,在這種情況下,這也是不可能的了。清正帶著旅途的一路風塵,馬未下鞍,人未歇腳,當下就造訪了增田長盛的府邸,想打聽一下朝中的情況。增田是五奉行之一。

  清正甚是激動,還沒有等長盛作什麼說明,就昂著頭怒吼起來:“怕是治部少這小子進的讒言,設下的陷阱。唉,我看准是的。”

  他說,看一下督軍團的成員,就一清二楚了。福原直高是三成的親戚,而大田一吉、熊谷直盛、垣見一直等人,無一不是由三成一手保薦而晉升上來的他的黨羽。他們勢必擁戴同黨小西行長,而想陷害敝人。既然如此,那就只有一條路了,先取下治部少的首級,然後我自己也死。

  長盛舉起雙手,極力勸他息怒,說道:“當今治部少的權勢炙手可熱,朝中已無第二人可與相比。而你竟然如此隨便亂說,這可如何是好。你應與他重歸於好,否則,要出大事。你先冷靜一下。敝人願幫你從中調解,你最好明天就去見一見治部少。”清正聽了這番話,頓時暴跳如雷,拍案叫道:“弓矢八幡大菩薩,皇天作證,我清正起誓:今生今世決不與他修好。敝人率兵進入朝鮮,連戰連勝,攻下八道,作戰幾十次,直打得大明軍隊丟盔棄甲,狼狽逃竄。我們忍受著嚴寒酷暑,有時甚至連糧食都斷絕。而治部少這小子,舒舒服服呆在朝中還不滿足,而竟然依仗主上的寵信,欲把我等在沙場浴血苦戰的將士們置於死地而後快。我等和這般狼心狗肺的家伙,如何能言歸於好?不能,絕對不能。”這麼一來,連原想出面為他從中斡旋的長盛,也不得不縮回了手。

  這時正是慶長元年(1596)的正月。就這樣,也沒有經過什麼調查,審問,清正就被宣判關禁閉,被幽禁在伏見地方他自己的公館裡。從那以後,便如石沉大海一般,斷了音訊。

  距那時大約一年半以前,秀賴從澱姬的肚子裡來到世上。為此,豐臣家的後嗣關白秀次的影響日見衰微,秀次感到自己的前途十分渺茫,不斷地胡作非為。這時已進入了豐臣政權成立起來最最黑暗的時期。秀吉已失去了早昔的那種奕奕豐采,衰老得判若兩人。他腦海裡盤算著的淨是關於秀賴的前途的事,他指示三成他們研究辦法;而三成他們一心想著的,也是如何才能讓豐臣家的天下平安地為秀賴所繼承的問題,為此而對秀吉百般地出謀劃策。從那以後沒過多久,秀次就被誅殺。而在清正回國的時候,秀次還活著。

  事實上是,三成通過軍監的報告知道,在朝鮮前線,有一則與清正有關的可怕的流言。傳說,大明方面害怕清正的武勇,想懷柔他。文祿二年(1593)五月,當清正駐扎在蔚山西生浦的時候,大明王朝讓劉綎將軍與清正互通書信。

  那時,劉綎的使者曾對清正說道:“秀吉已開始執掌日本六十余州,真可謂人中英傑,然壽命長短難以逆料。秀吉死後,日本必將大亂。退而言之,即使秀吉能保長壽,他也不喜歡你,更不喜歡你立功。”

  據說,劉綎將軍還曾派人給清正送去一封親筆信。信中寫道:

  足下乃錚錚漢子,可惜僅一介地方官而已。如足下能乘機事我,則我將奏稟大明皇帝,擔保封你做個大官。豈不美哉!

  同時,劉綎還通過他的使者之口,要清正暗地裡與明軍通力合作,一起反擊秀吉。但是,清正叫身邊的和尚起草了一篇文章,對此嚴加拒絕。回信中還有這樣的話:

  如足下來信所說,敝人蒙受小人之讒言。然而,敝人乃太閤忠良之臣,決非貪生怕死之輩。

  總之,有關劉綎和清正之間對話的概略報告,已經送到了三成手頭。但是,關於這件事,就連三成也沒有敢稟告秀吉,而是將它悄悄瞞下了。不過,三成用另一種觀點來處理了這件事。他想,要是再讓清正去朝鮮立大功的話,那會對豐臣政權的接班人秀賴不利。歷史上不乏這樣的事例,外征將軍建立了武功,在戰地掌握了強大的勢力,其軍事力量反過來會危及中央政權的安全。遠的如安祿山反叛唐玄宗皇帝的例子且不說,近的還有秀吉。秀吉原是織田家的司令官,前去征討山陽、山陰。當他在作戰前線得知信長突然死去的消息,始而掉轉兵馬,討伐了仇人光秀,繼而以其武力壓倒了織田家的遺兒們,從而建立了豐臣政權。雖說看不出清正有如此大的雄心壯志和政治能力,然而,他在戰場上的功勛,需要從現在起就加以扼制。可以說,也正是為了這一點,才羅織罪名,把他從前線撤回來的。

  不過,寧寧對這件事的真相,並沒有了解得這麼詳細,況且她沒有必要去了解。寧寧盡管情況知道得不多,然而她早就深刻地理解了事情的本質。在寧寧看來,三成他們大概是想通過加罪於以寧寧為後台的尾張系的武將們,來斬斷寧寧的翅膀,從而加強澱姬母子的權勢。

  寧寧心裡早就想道:“准是如此。”

  然而,對於營救清正卻無計可施,眼看著日子一天天過去。清正在家裡過了半年幽禁的生活。到了這一年的閏七月,發生了異變。同月十二日夜間,發生了一次大地震,震中在伏見、鳥羽附近。這是一次空前強烈的大地震。天上閃光,大地崩裂,一瞬間,伏見、鳥羽、澱川沿岸的各村莊的房屋悉數倒坍,伏見城下,被壓死的男男女女達兩千人之多。連大名們的公館也不例外。正在幽禁的清正的公館裡,大書院崩坍,馬廄起火。但是,即便在這樣的逆境中,為了保衛秀吉的安全,他還是決心上伏見城去,於是命令他的僕人做准備。他自己則在腰裡纏了根帶子,穿上白綾子上用朱砂寫著“南無妙法蓮華經”七字的戰褂,額上扎一塊柿黃色的纏頭布,手拿一根八尺長的棍棒。那棍棒是用來撬倒坍的房屋的。同時他命令手下的三十名武士和二百名步卒,一律手執長棍,一行人跌跌撞撞踏著余震還在繼續的大地,登上了伏見城。只見伏見城的正門已經震毀,松之丸的了望台也已崩坍,到處都橫七豎八地躺著屍體。

  清正他必須先把秀吉找到。

  “大家都跟我來,先上正殿去!”

  清正一邊大聲下著命令,一邊沿著石階向上奔。他很快地登上了石階的頂端,只見正殿周圍的樓館殿舍也全都倒塌,只聽見大地一個勁兒地在呻吟。清正心裡暗暗尋思:“難道秀吉也被壓死了嗎?”他命令手下人把燈籠提得更高一些,借著光亮在周圍搜索了一陣,沒有發現秀吉的蹤跡。為了防備有疏漏,他們進入後宮,穿過一間天井,跨過一道月亮門,便進入了後花園裡。這時才發現,在花園中假山這邊的草地上,圍坐著一大群宮女,約莫有二十來人,四周圍上了屏風,她們都穿著帶頭巾的鬥篷,一副遠行人的打扮。草地邊上的松樹上,掛著一盞大燈籠。清正發現,秀中正蹲在燈籠火光所映照的圈子之內。也許是害怕在這種意外事變發生的時刻,有刺客乘虛而入吧,只見他一副女人打扮,身上披著鮮艷奪目的女裝。在熟悉昔日秀吉的清正來說,只覺得判若兩人。北政所、松之丸姬以及孝藏主也在場。

  清正就近跪下,對孝藏主大聲說道:“我是主計頭加藤,因為擔心主上和各位娘娘萬一被壓在下面,故而帶著這根棍棒,想用它撬開斷垣殘壁,救出大家。這才不顧自己是禁錮之身,鬥膽登上城來。”

  清正的話音剛落,寧寧就喊道:“虎之助!”

  寧寧大概想,如果抓緊這個機會在秀吉面前表彰他幾句,就等於肯定了清正這一次的行動,那麼,秀吉也就不得不加以承認了吧。“你來得正好,你來得好快啊!”寧寧緊接著說:“你總是那麼勇往直前,勤勤懇懇,忠實可靠。”寧寧的講話聲音比清正還大些。清正跪拜在地。地面上還在余震中搖動著。接著,清正抬起頭來。按照規矩,他必須把目光向著孝藏主,作出對孝藏主說話的姿態。

  “孝藏主,請您聽著!”清正大聲地訴說起自己在朝鮮時所受的冤屈來。他說道:“我連克朝鮮八道,最先進入朝鮮的京城,活捉了一對王子兄弟,接著又打到間島省,在吉州一戰中殲敵十萬騎,擊斃敵方大將,其他方面,我也千方百計、全力以赴地努力工作,然而得到的報酬,卻只有讒言,主上一味聽信治部少的話,連揣摩都不揣摩一下。”

  寧寧連連點頭表示贊同。清正的話剛講完,她便說道:“大概是戰場上的勞累造成的吧,虎之助的臉,看來比早先瘦多啦!”

  她說這話是為了激起秀吉對清正的同情。進而寧寧對秀吉說:“讓清正擔任中門的警備,怎麼樣?其他將領到現在都還不見來。”聽寧寧這麼一說,秀吉也微微點了點頭。這麼一來,可以看作秀吉已解除了對清正的禁閉。

  其後,寧寧又再次在秀吉面前說話,替清正解說,終於使秀吉說了聲:“那就恕了虎之助吧。”寧寧立即派孝藏主奔到中門,把秀吉講話的內容告訴了清正。這可能是寧寧為受自己保護的人所作的最後一次調解工作吧。

  從這一年算起,到了第三年的初秋,秀吉在伏見城一命歸天。按照秀吉留下的遺囑,五大老中的首席大老德川家康代理政務,發布了命令,讓在朝鮮的將領撤回到日本。清正是在博多上的岸,待他回到京城之後,便宣布要復仇。他揚言要砍下治部少的腦袋。

  福島正則、黑田長政、淺野幸長、池田輝政等尾張系的諸侯都激動地大聲嚷道:“我也算一個!”

  他們推舉清正為頭領。不同於清正的是,他們不單單對石田三成懷著憎惡之情,此外,也許還有著一種政治上的衝動:想利用秀吉去世的機會,一掃石田三成及其執政黨,讓豐臣家的權柄恢復到他們所考慮的正道上去。至少可以說,黑田長政、池田輝政、淺野幸長等,並非是那種厭惡政治的人。

  形勢緊張起來。這可不是一場無謂的紛擾。有時候看來甚至會發展成一場短兵相接的巷戰。石田三成和小西行長方面,對此也不敢掉以輕心,他們在公館周圍安置了鹿寨;在圍牆的四角,搭了了望台,布置警戒。家康則利用了這一局勢。

  家康從得到秀吉的訃報的那一瞬間起,便開始暗暗琢磨如何從秀賴手裡篡奪政權的事宜。從那以後,他的思考全都集中在這一點上,同時謹慎而機敏地采取了行動。家康仔細觀察著豐臣家的這場內訌,並私下確定了一個行動方針:采取一切可能的辦法,對尾張系的各家諸侯展開懷柔工作,通過操縱這些人,以便將來清除石田黨,把澱姬和秀賴從政權的寶座上攆下來。除了這樣做以外,看來別無其他方法可以取得天下。

  “內府在背後支持他們。”

  對此,無論在朝中還是在自己的同黨面前,石田三成都嚴加責難。然而,家康卻滿不在乎。他考慮的是,首先得通過結親,和他們建立姻戚關系。

  但是,秀吉有遺囑。他怕自己死後別人組成私黨,便留下一條禁止私自通婚的法律,規定各大名的親朋之間的婚事,須在得到上方的贊成後才能決定。家康企圖置這條遺囑於不顧。然而,如果只有他無視法律,而從家康的親朋中娶親的別的大名家,不願破壞這一條法律,那也就無濟於事了。

  想到這裡,家康決定跟北政所商量一下這件事。只要北政所點頭允諾,那麼,那些在她保護下的、或者過去一直和她很親近的大名們,就會無憂無慮地跟家康結成姻戚關系。

  歸根結蒂,家康必須籠絡住北政所的心,把她拉到自己一邊來。不然的話,對豐臣家的策反工作是困難重重的。秀吉的牌位供奉在京都阿彌陀峰的廟堂裡,家康以去上香的名義,多次上山,造訪了正在廟堂裡守靈服喪的寧寧。同時也贈送了禮物,派遣了使者。對於心境寂寥的寧寧來說,這是莫大的慰藉。

  由於這個緣故,在伏見城的朝堂之中,甚至流傳著一則帶有艷情色彩的猜測性的謠言:

  “和內府的關系,有點非同尋常嘛!”

  不用說,寧寧並沒有那樣的感情。不過,在秀吉死後,她覺得家康比別人更可靠,他不僅實力雄厚,而且為人厚道。為了取得寧寧的信任,家康在與寧寧接觸的時候,對自己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都很小心。到後來,寧寧甚至認為:“能托付豐臣家和秀賴殿下前程的,除了江戶內府之外,別無他人。既然要依靠內府,就得信任他,甚至應該全盤委托給他才是。”

  寧寧認為:“家康是不會虧待豐臣家的。如果按現在的樣子,由三成他們一幫人擁戴澱姬母子,壟斷豐臣家的權力的話,那才是很危險的。”

  以上這些判斷,是寧寧的理智的產物。而她的感情,則支持這些結論。把豐臣家的權力,悉數奉送給石田三成一派以及他們所擁戴的澱姬和她手下的那批年老的女僕,這是寧寧在感情上所無法忍耐的。這不是妒忌,因為幫助秀吉創建了豐臣家業的是寧寧,而不是三成他們。況且,如果三成他們一派獲勝,那麼一直受寧寧庇護的清正他們就不得不滅亡。

  寧寧甚至作了最壞的打算。政權可能會轉到家康手裡。但是她想,如果是家康掌權,那麼他大概會給秀賴封賜一個五六十萬石的大名,讓他在攝津或大和附近擁有一座城池,從而讓豐臣家繼續自己的家譜,使祭奠的香火綿綿不斷的吧,就像秀保護織田家的嫡孫織田秀信,封他為岐阜中納言一樣。寧寧有時甚至覺得,倒不如以此為條件,把政權轉讓給家康為好。這麼大的決心,對於寧寧來說,並不是一時心血來潮。有一個名叫詮舜的人,既是近江浦觀音寺城的城主,又是個僧侶,私下裡曾對寧寧講過這件事。那時候,寧寧以冷靜的態度,從頭到尾聽完了他的話。她之所以能這樣,與其說是靠了理性,不如說是她對那些在大阪擁戴澱姬的石田三成一派人的憎惡使然。上述這些來自感情和來自理智的錯綜復雜的思緒交織在一起,使寧寧相信了家康。

  寧寧回答家康派來的使者道:“結親的事,我也可以對虎之助他們說一說。”

  她立即那樣做了。清正當時是個鰥夫,正好求之不得。家康把自己的幕僚水野重忠的女兒收作養女,經過匆忙的准備之後,便把她嫁給了清正。差不多在同一時期,家康又把第二個養女嫁給福島正則的嫡子福島正之;把另一個養子許配給蜂須賀家政之子蜂須賀豐雄的事也在進行之中。

  “阿彌陀峰廟堂的新土還沒有干,居然就這麼肆無忌憚地公然破壞主上留下的法規了!”

  三成他們用這樣的話來譴責家康和清正他們。然而,清正他們對此卻不予理睬。不管三成仗著澱姬母子的權勢,如何盛氣凌人,從清正他們來說,他們是得到了北政所的默許的。在這方面,他們是膽大氣粗的,從而就多少減輕一些因違反主上遺囑而產生的內疚。而且,當清正私下拜謁的時候,寧寧曾悄悄地囑咐他道:“萬事聽內府的。”

  只要是按寧寧的吩咐去做,就不會是對豐臣家的不忠。這樣的習性,早從少年時代起,就成了他們精神上的一條准繩。

  秀吉死後的第二年,發生了所謂的關原之戰。當糾紛發生,三成充當謀主,在大阪舉旗討伐家康的時候,寧寧抽身離開了大阪,移居京都,隱居在三本木地方,一心為秀吉祈求冥福。這期間,寧寧曾訓誡自己的侄子——六萬石的大名若狹小濱城主勝俊道:“不要弄錯方向,要跟江戶內府走。”另外,對勝俊的弟弟小早川秀秋——他也是寧寧的養子之一,一方面對於他由於偶然的原因而參加了西軍一事,表示諒解,但是另一方面,卻又以堅定的語氣命令他道:“你以後要從西軍內部策應內府!”

  加藤清正在九州進行了支援東軍的活動。在關原戰場上,福島正則等寧寧從小一手栽培大的人以及她的親屬,全部投向了家康所領導的東軍。而且他們個個都努力作戰,最後,由於秀秋的內應,決定了戰局的勝負。關原一仗摧毀了屬於西軍的澱姬一幫的勢力。

  按照某種看法,甚至可以這樣說:所謂關原之戰,乃是秀吉的妻妾各自調動了十數萬大軍,在關原盆地展開的一場戰爭。家康乘機取得了天下。

  自那以後,就是寧寧的余生了。寧寧對這一事態以及時勢的變化,始終不曾發過一言。她只是一心為秀吉做佛事,除此之外,沒有給人留下任何印像。關原之戰結束後數年,在慶長十年(1605),寧寧讓孝藏主向家康要求說:“想要一所寺院。”

  家康十分尊重寧寧的這一意願,他吩咐自己手下的重臣酒井忠世和土井利勝,負責在京都的東山山麓營造了一所壯麗的寺院。這就是高台寺。

  寧寧不僅把秀吉的牌位供奉在這座高台寺裡,而且自己也在這裡定居下來。家康對這位對自己帶來了天下的女性,十分看重,把河內地方的一萬三千石封地賜給她作為化妝費, 給她以優厚的待遇。寧寧以尼姑的身份生活下去。到了元和六年(1620),大阪城陷落了,澱姬母子死去。那以後,寧寧還一直活著。直到江戶幕府已進入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統治下的時候,即寬永六年(1629)九月六日,她才去世,享年七十六歲。

  江戶時代的儒學家曾說過這樣內容的話:“北政所的才氣,導致了豐臣家的滅亡。”

  然而這種說法與事實多少有些出入。是她和秀吉共同培育了豐臣家這棵大樹,而在秀吉死後,她又親自揮劍,把這棵大樹連根砍斷了。使人感到有一種“寧可毀掉,不予他人”的近乎豪俠的氣概。

  晚年,她享受著風花雪月,在受過她影響的大名們的敬慕之下,過著悠閑自得的日子。對於她自己的行動,看不出有什麼悔恨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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