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生關白
第一節
在尾張國知多半島的根部,有個叫作大高的村莊。村子裡有一些松樹和杉樹,長得蒼勁而古樸。
聽說,從前這裡曾經是面對鳴海海灘的漁村。但是由於戰國中期織田家常在這一帶圍海造田,致使這村莊如今離開海邊已經相當遠了。然而即便是現在,當人們站在村子裡稍高的地方向大海方向眺望,仍能透過松樹椏杈間的縫隙,看到湛藍的伊勢海翻滾的波濤。
這是一個平凡無奇的村莊。可出人意外的是,村子的守護神卻供奉在一座按照《延喜式》的規定建造的古老的神社裡。由此看來,這村莊從相當遠古的時候起就已經存在了。神社取名火上姊子。
“姊子”——顧名思義,這裡祭祀的是上古時代曾在這一帶生活過的一位姑娘。她叫宮簀媛,是古時候當地一位名叫稻種的酋長的妹妹。她和從大和地方來這裡征伐東夷的日本武尊結了親。兩人之間大概有過幾夜的衾枕之歡吧。只因為和古代英雄有過這麼一點因緣,這位姑娘的大名載入了《古事記》,當地人還在林木深處為她建造了這座神社,附近的村民們從遙遠的年代起就一直對她頂禮膜拜。人是靠因緣而生存的。如果人只是孤單單一個人生活,那他完全和獸類無異。只有當他生活在因緣——亦即與他人的關系裡時,一個生物的人才具備了作為一個社會的人的資格。這大概是佛教徒們所發現的人世的奧秘吧。宮簀媛姑娘的奇異遭遇,和我們下面要講的故事有一點像征性的關系。
戰國時候,在這大高村裡,住著一個四肢瘦小的農夫。
他叫彌助,靠自己的少量薄田和租種別人的一點田地過活。彌助無甚本領,相貌也長得醜陋。妻子早死,此時,他正要物色一個可以續弦的女人。在這一帶村子裡,時常有穿村走巷的貨郎來往。這些貨郎,就如傳播花粉的風一般,所到之處,常為人介紹對像、撮合親事。其中有一個貨郎出來擔當月下老人,他對彌助說道:“中村寨裡,有一個女人,正好與你門當戶對,雖是個寡婦,幸好並沒有子女,你看怎麼樣?”就這樣,這門親事成功了。
女人叫阿友,長得很醜。彌助頗為失望。然而就是這位阿友,日後竟成了全日本無人不知的貴婦人——瑞龍院日秀。這自然是彌助做夢也不曾想到的。
像彌助這樣階層的人結婚,是談不上舉行什麼儀式的。無非是在門口燃起一堆篝火,請幾個親戚和近鄰,喝幾口像醋一般的酸酒就算完事。待來賓們都回去之後,阿友雙膝跪在房裡的地板上,用一種與她的長相很不相稱的嬌滴滴的聲調,對彌助說道:“妾無家可歸,望夫君永遠愛憐!”
“這下可撿到便宜了!”
彌助聽到這女人嬌滴滴的聲音,看到她那溫順的態度,心裡這樣想道。不錯,阿友就等於沒有娘家。據阿友說,母親生了她和弟弟之後不久,她的生父就早早地離開了人世。母親窮途末路,無以為生,便招了鄰家的男人竹阿彌為婿,重新結了婚。不久以前,又為竹阿彌生了一子。後父竹阿彌生性粗暴,為此,她的一個胞弟被迫棄家出走。她對生養了自己的娘家沒有感情。聽了女人的這番訴說,彌助開口道:“這於俺反倒更好。”要是討了個老是戀著娘家的媳婦,那該是男人的不幸。於是,他又對妻子說:“快快扎下根來,就把俺這村當作生你養你的地方吧。萬事全靠因緣哪。”
彌助說:“萬事全靠因緣。”然而他哪裡知道,一個奇妙的因緣早已在人世的一角破土而出了。它在彌助夫婦全然不知道的地方萌芽、生長,而且以一種近乎奇跡般的勢頭伸展著。此人就是彌助媳婦的弟弟,小名猴子。順便說一下,有一本叫作《太閤的身世》的書。口述者是中村寨的裡正、稻熊助右衛門的女兒,她是這姐弟二人青梅竹馬的朋友。晚年,她向養子土屋貞知講述了出生在自己村子裡的那位稀世英雄童年的故事,並令他記錄下來。該書一開頭就用簡潔的筆觸介紹了這位阿友的弟弟:
幼名猴子,改稱藤吉郎,後為築前守。
繼而寫道:
信長公賜其羽柴姓,故號羽柴築前守。後任關白,蒙天子賜豐臣姓。……
太閤姐生於同地,號瑞龍院。此姐弟二人為同父同母所生。
內弟秀吉的飛黃騰達,完全改變了大高村農夫彌助的生活境遇,這是他所不曾料到的。
他連名字都改成了“三好武藏守一路”。
他還沒來得及為自己境遇的突變而驚訝,妻弟秀吉說了句:“彌助兄,你當個大名吧!”就使他成了在尾張國的犬山擁有十萬石封地的諸侯。然而彌助畢竟是個農民,他沒有當大名的信心,只得懇求秀吉,允許他不去尾張,把封地放在秀吉的直屬管轄之下,他自己則領著俸祿,住在大阪城裡,過著清閑的日子。
“如今我這身子早已不屬於我了。”彌助茫然地這樣想。
他被加上“三好”這個姓氏的始末,也如一出魔術戲一般。秀吉出身低微,為此他總要給他的親族的身份盡力粉飾一番,哪怕是虛假的也好。阿波地方的三好氏,是名門望族,一度曾是京城裡炙手可熱、紅極一時的人家。如今這家族早已沒落,只留下一個號稱笑岩入道的老人,還在人世苟且偷生。這老人原名三好康長,極盛時曾當過山城守,威震攝河泉三州,後被織田信長所驅逐。現在,他將自己的老殘之軀寄靠於秀吉。秀吉也待以諸侯之禮,讓他當了自己的幕僚。秀吉對這位笑岩入道說:“入道,把你的姓借我用一下。”
既然是秀吉的命令,笑岩當然不能不聽從。於是他就把彌助夫婦認作了自己名義上的養子和養女。不僅他們夫婦,連他們所生的孩子,也算作孫子。並讓其中一個叫次兵衛的, 作了三好家的後嗣, 叫他使用三好家的世襲名字孫七郎,稱作:“三好孫七郎秀次”。
這便是日後任關白要職的秀次其人。總之,秀次的父母彌助夫婦,並沒有為自己的前程作過任何努力。這一家貴族的形成,完全靠了“因緣”。孫七郎秀次也因之而享受著這奇運帶來的恩澤。雖說如此,不過,孫七郎和他的父母畢竟不同,他多少作過一點點努力。確切地說,這努力還不止是“一點點”。
第二節
孫七郎秀次在舉行過成人儀式之後,就在河內領得了二萬石的封地。後來,他在舅舅秀吉的帶領下,從十四五歲起就從軍出征。不消說,他從一開始就擔任了獨當一面的大將。十六歲那年參加了征討伊勢地方的瀧川一益的戰爭。
“好好努力,干得好,將來有你的好處啊!”舅舅秀吉每每這樣說。
所謂“好處”,大概是指當秀吉的接班人吧。這敢情是恰當不過的。因為這位孫七郎,乃是世界上最最純真地繼承了秀吉血統的人。雖說孫七郎的二弟小吉(秀勝)也一樣,但是這位二弟智力稍差,而且生下來就是個獨眼龍。三弟還是個孩童(此人後來名叫秀俊),而且早已被秀吉的異父同母的弟弟秀長領去作了養子,所以已經不能算在內了。總之,和秀吉有血緣關系的年輕人,只有他姐姐阿友所生的這三個。
“這位少爺將來要當統帥。”
這一點,秀吉軍中的各位將領也都看到了。自然,一些諳於世故的將領們就把孫七郎作為秀吉的代表來對待。
只有福島正則,把這事當作笑柄,公然對孫七郎抱著輕蔑的態度。福島正則是秀吉為數不多的親戚之一。他原名市松正則,是尾張國清洲地方一個箍桶匠的兒子。因與秀吉的亡父有著血緣關系,從小就養在羽柴家裡,充當小勤務兵,在賤之岳戰役中立過功,現在當了頭領,統率著三隊人馬。正則原本就是個鋒芒外露的人,被人認為有些狂妄之處,加上那種自認是秀吉的至親的觀念過於強烈,致使他只會用一種嫉妒的目光看待孫七郎,並旁若無人地對秀次評論道:“這小子充其量只有翻土塊的本領。”意思是說,這是塊當農民的料子。
當有人稱孫七郎為“公子”時,正則咧著嘴哈哈大笑。他到處散布說:“那小子也算公子?不錯,穿戴的倒是公子的衣衫,可那是繡花枕頭,徒有其表。這種人就是當個騾馬運輸隊的趕腳的,恐怕也難以勝任。”
背後講的這些壞話,雖然沒有傳進孫七郎的耳朵,但他感到私下裡似乎有這樣的議論。他自然而然地擺起架子來,到頭來甚至對輔佐他的老將們也禮儀不恭,態度傲慢起來。這時他才十六歲。
然而,在作戰方面,因有輔佐他的各位將領一手包攬了軍務,雖無大功,倒也沒有大錯。這個年輕人有過一次左右戰局,確切地說是左右歷史的重大行動,那是在這之後的第二年,他十七歲的時候。
那一仗後來被人稱為小牧、長久手之戰。時間是在秀吉控制了日本中部的二十四國之後。秀吉為了以此勢力征服盤踞在東海方面的德川家康,親自率領大軍開進了尾張。家康也不示弱,他出動了故國三河的全部兵力,在尾張擺開陣勢,和差不多三倍於己的秀吉的軍隊相對峙。參戰的雙方互相窺伺著對方的虛實,虎視眈眈而又都按兵不動。雙方都構築了堅固的野戰陣地,戰線處於膠著狀態。在這種場合,誰如果輕舉妄動,誰恐怕就會吃虧。雙方都采取了同樣的態勢,如果敵人膽敢動手,就立即予以打擊。
秀吉慎之又慎。然而這時卻有兩個意想不到的人物出來向他獻計。他們是池田勝入和他的兒子池田輝政。池田勝入是早先秀吉在織田信長手下時的老同事。對於在短期內取得了天下的秀吉來說,這是一位不願得罪的人物。池田勝入邀功心切。他獻計說,家康的老窠三河空虛,可以馬上組織一支游擊部隊,秘密行軍,偷偷地繞過家康的防線,然後長驅直入奔襲三河。這樣,家康定會驚慌失措,拋棄前線,調兵回救老窠。請允許我擔任這支游擊部隊的先鋒。秀吉沒有同意。因為如果這事被家康發覺,必定會招致失敗,給全軍帶來影響。第二天,勝入又向秀吉提出懇求。秀吉為了不使勝入離心離德,終於答應了他。只是向他詳細交代了應該注意的事項。
一支游擊部隊很快組成。先鋒是池田勝入,中軍由森長可和堀秀政擔任。所選的將領都是從織田時代起就以猛將著稱的人物。擔任殿後的是三好孫七郎秀次,他同時兼任整個游擊部隊的大將。他們這支總共二萬人的部隊,於天正十二年(1584)四月六日深夜,從尾張樂田的陣地出發了。行軍第一天,部隊偷偷地翻過物狂坡,通過了家康陣地的前方,行動順利,沒有被對方發覺。直到第二天,四月七日,在太陽開始西斜之後,家康才得到情報。那是早先家康安插在秀吉軍中一個伊賀地方人名叫服部平六的密探,溜回家康陣地緊急報告的。
得到秀吉的一隊人馬已經出動的消息時,家康欣喜若狂。太陽落山之後,家康開始了行動。他的辦法是:用一支部隊,以同樣的秘密行軍,尾隨敵人的游擊部隊。家康成功地從小牧的大本營悄悄地抽調了九千人馬,以全速的夜行軍追了上去。夜深的時候,發現了敵人的後衛部隊。
“敵方擔任殿後的將領是誰?”
“三好孫七郎。”一個下人回答說。
這是家康第一次直接和秀次這個人打交道。
“是個什麼樣的人物?”家康又問一個熟知敵情的人。
那個人回答說,他是秀吉的一個養子,今年十七歲。並且說,這位少年將軍所用的武具,珍奇得叫人有點不可思議。
孫七郎秀次是個搜集迷,喜歡搜集是他畢生的嗜好之一。近來他正在熱心搜集有名武將的武具。舉個例子來說,他所用的作為大將徽記的馬標,是一面金色的大旗。這物件,原為越前北莊戰死的織田信長手下首屈一指的勇將柴田勝家所有。他戴的頭盔是一頂仿照中國的頭盔制作的唐冠,此物本是美濃地方出身的武將、現在秀吉手下任備中守的日根野弘就的武具,孫七郎死乞白賴地一再向物主索取,才勉強弄到手的。那件用鳥毛制作的披肩,則是木村常陸介的物品。木村是一位近江地方出身的豪傑,現在秀吉軍中任職。這披肩本是木村的常用之物,架不住孫七郎苦苦請求,才不得不忍痛割愛。這真可以說是集當代英雄豪傑的戰場裝束於一身。
“這人真有點怪!”家康歪了一下頭,以略帶迷惑的神情說道。
家康不由得暗暗發笑。對家康來說,最想知道的是有關敵將強弱的情況。先鋒池田勝入,是一員天下聞名的虎將。中軍堀秀政,身經百戰,武藝高強。森長可原是美濃國齋藤家的舊臣,號武藏守,後來跟隨織田信長南征北戰,縱橫馳騁,得了個“鬼武藏”的諢號。另外,由於他的胞弟蘭丸和力丸在京都本能寺為衛護織田信長奮勇抵抗、以身殉主,為此,他們這一家在世上很有名望。要使奇襲獲得成功,必須打擊敵人的薄弱環節。而上面三人作為打擊對像都過於強大。家康聽說孫七郎的裝束頗為珍奇,便說道:“此人定是個弱將。”
據家康看來,這位秀吉的親屬,似乎是想用這些表面的裝束來掩飾自己的膽怯和無能。形成這樣的看法之後,家康便把攻擊的重點放在孫七郎率領的後衛部隊上,方法是先圍起來然後再打。
孫七郎的後衛部隊就在白山林夜營。這是一處山坡地,東邊高西邊低,只有山谷的底部有一條南北向的通路,道路的兩邊長滿了郁郁蒼蒼的樹林。從這地形來看,恐怕只能夠說,孫七郎完全是為了讓敵人襲擊才在這兒宿營的。而且連發動攻擊的家康自己都感到意外的是,敵方好像連步哨都沒有派,高處也沒有設置了望哨。這就成了一場輕而易舉的戰鬥。家康下達了全殲敵人的命令。趁著沉沉夜色,他讓九千人馬全都潛伏進山林深處,把敵人圍了個水泄不通,然後等待攻擊的時機。
東方發白,孫七郎的部隊起身了。但是仍然沒有發現被圍。他們吵吵嚷嚷地說著話,一邊在用早飯。就在這時候,家康的部隊發起了全力以赴的猛攻。
這已經不是打仗而是一場屠殺了。大部份士兵扔下手中的飯碗,連馬都來不及牽,便只身倉皇逃命。
孫七郎見此情景,早忘了自己是員大將,只覺得自己完全變成了獵場上一只被人圍獵的走獸。他正想奔到馬旁邊去牽馬逃跑,忽見從樹林子裡衝出幾個德川家康的士兵,便趕緊掉轉了方向。他漫無目標地在那一帶徒步亂跑。這期間他只下過一道命令。他連聲呼喊:“把久兵衛給我叫來,把久兵衛給我叫來。”久兵衛是這支後衛部隊的先鋒隊隊長田中吉政。吉政是近江人,行伍出身,在好幾位將軍手下任過職,後為秀吉所賞識,現任孫七郎部隊的隊將,頗有一點名氣。在這場混亂之中,唯有他所率領的一隊人馬沒有潰逃,正在原地與敵人展開殊死搏鬥,以擋住敵人的進攻。“到底什麼事情啊?”吉政感到迷惑不解,一邊從防線上撤了下來,回到孫七郎身邊。這時,孫七郎對他喊道:“快去向勝入和武藏告急,叫他們來救援!”
聽了這話,吉政可傻了眼了。大將身邊明明有擔任傳令任務的令兵,怎麼能把正在第一線抵抗敵軍的先鋒隊隊長叫回來,讓他去傳令呢?
而且,這道命令也下得不對。目前這場混亂,完全應該由後衛部隊來制止,派人去叫遠在數裡之外的先鋒部隊,即便他們趕來救援,也必將自投羅網,再次成為敵人的餌食,在這狹長的山谷裡被敵人各個擊破。由於上述三方面的原因,吉政拒絕執行孫七郎的命令。然而孫七郎卻像發了瘋似的狂叫道:“你連我主將的命令也不聽嗎?我斬了你!”為此,吉政不得不單人匹馬前去傳令。吉政快馬加鞭,猛趕了一個小時光景,終於趕上了堀秀政,向他報告了殿軍總崩潰的情況。誰知堀秀政當著眾人之面,對他破口大罵:“久兵衛,你不是傳令兵,而是三好將軍手下身負重任的將領啊!我看你准是貪生怕死才逃跑出來的吧!”
吉政被罵得面紅耳赤,悻悻地從堀秀政面前離去。他一邊離開戰場,一邊心裡盤算道:“這位三好將軍將來不會有多大出息。”
吉政看透了孫七郎,打完仗便離開了他,當了浪人。
這裡附帶交代一下。這位吉政後來經同鄉石田三成介紹,成了秀吉的直屬部下。秀吉對他的才干頗為賞識,賜給他十萬石封地。在日後的關原之戰中,吉政部在家康一邊。戰爭結束後,家康在築後的柳川地方給了他三十多萬石的封地。
吉政去傳令之後,孫七郎的部隊已經潰不成軍,所有的人都在徒步奔跑著逃命。孫七郎也不例外。他一邊逃跑一邊在動著腦筋。唐冠的頭盔,金色大旗的馬標,鳥毛做的披肩,這些英雄豪傑的標志,全被他扔掉了。他只身奔跑著。這麼一來,敵人會把他看成一名普通的士兵。這當兒,可兒才藏一邊把插在胄甲上的印有剪竹圖案的小旗稍稍向旁邊倒了一下,一邊揚起鞭子催打著他的千裡駒,從孫七郎面前悠然逃去。可兒是美濃人,善使一杆長槍,槍術高超,沒有人抵得過他。秀吉為了培訓孫七郎,特意在他身邊配置了不少像可兒這樣能征善戰的武將。可兒畢竟是個久經沙場的人物,就連逃跑也顯得十分熟練。“才藏,才藏!”孫七郎一邊緊追不放,一邊大聲呼喊著他的名字。從孫七郎來說,現在用不著可兒,要的只是他騎的那匹千裡駒。
“把馬借我用一下!”
聽孫七郎這麼說,可兒回過頭來瞪了孫七郎一眼,隨即回答道:“下雨天要借傘嗎?”
說完便揚長而去。這是一句抱怨的話,意思是說:天下雨要用傘,退卻時得用馬,怎麼好隨便借人呢?可兒才藏早先是美濃的齋藤手下的人,後來到尾張投奔了織田信長,是位久經戰陣的武將。他目睹此種愚不可及的潰敗情景,想必是看透了自己的主人將來不會有什麼作為了吧。事實上,此人後來辭官還鄉,成了福島正則的部下。
就在這時,孫七郎手下的隊將之一木下利直跳下馬來,把自己的坐騎讓給了孫七郎。他自己則徒步站定,並把作為徽記插在胄甲上的那面小旗拔下來插在地上,迎戰蜂擁而上的敵人,終於戰死。他那擔任周防守的弟弟木下利匡,為了支援他,也同樣的徒步戰死。孫七郎騎上馬後,連頭也不回地落荒而逃。因此,連木下兄弟犧牲的事他都不知道。
後衛部隊的潰敗立即波及到了前隊。這支游擊部隊的先鋒隊隊長池田勝入和他的兒子池田之助同時戰死。人稱名將的森長可也陷入敵人的重圍,被敵人用火槍打中,落馬身亡。總之,這支游擊部隊可說是全軍覆來了。
長久手之戰失敗以後,秀吉用外交手段孤立家康,繼而又和家康和談,終於使他臣服,當了豐臣家的諸侯。但是對家康來說,這次戰役的勝利,是他個人歷史上最光彩的一頁,成為他威望的像征。也正因為如此,秀吉始終對他彬彬有禮,秀吉死後他成了眾望所歸的人。如果孫七郎不打敗仗,而是秀吉取勝,家康戰敗並且陣亡的話,那麼秀吉的禍根早在這時就消除了。這一點,秀吉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更清楚。
然而孫七郎卻並不明白這些道理。他逃回之後就差人去見秀吉,說是:“請另外派一個將領。”
孫七郎認為。木下兄弟死了,需要有人取代他們的職務,希望秀吉從身邊的武將中調人給他。他甚至指名道姓地要人。他要那位武勇雙全、名傳遐邇的池田監物。那口氣就像是換一件什麼物品似的。
“你是人嗎?”
秀吉首先對孫七郎派來轉告口信的使者一柳市助(日後擔任伊豆守)大發雷霆。他甚至說:“我先斬了你,再叫孫七郎切腹自殺。”眼看著木下兄弟戰死而不救,自己一個人光著腳從戰場逃回來,甚至連名將森長可和池田勝入父子都因此而戰死。犯下這樣的彌天大罪,居然還恬不知恥,剛逃回陣地就說要換人,這到底長的是顆什麼心啊!
“那小子果然是個傻瓜嗎?”
孫七郎是傻瓜這件事,比起這次戰敗,更使秀吉心情暗淡。秀吉很早以來就一直在思索一個問題:為什麼准備托付自己事業的親屬,都是這樣一些低能兒呢?他的有限的幾個親屬,除了弟弟秀長之外,不是智力低下,就是生性頑劣。再看看妻子方面的親戚,在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中,也沒有什麼像樣的人材。原來以為孫七郎總還可以,曾對他抱著某種期望。現在看來,對他的才干是不好抱什麼指望了。而從他那種殘忍的性格,草率的行動來看,縱使讓他接了自己的班,恐怕世人也不會跟著他走。秀吉完全懂得,如果沒有人跟著,權力的寶座就連一天也難於保住。然而對於秀吉來說,他沒有其他選擇。只有想方設法,把這個年輕人培養成一個具有一般人的情操和心境的人,把他塑造成一個勉勉強強受人敬慕的接班人。除此之外,別無他途。
“真是沒有辦法。”
戰爭結束之前,秀吉一直把這件事壓下來,沒有處理。戰事告個段落之後,有一天秀吉突然把秘書叫來,讓他准備好紙筆,好像孫七郎那張毛孔粗大的可憎面孔就在眼前似的,用一種訓斥的聲調開始口述。這封信一開始就進入本題,字裡行間充滿了“你這個東西”的斥罵聲。
你平日仗著是我秀吉的外甥,待人接物甚是粗魯無禮。簡直是豈有此理。
你打錯了算盤。相反,你應當有這樣的決心,讓別人提起你就嘖嘖稱贊,覺得
你真不愧是我秀吉的外甥。
從今以後決不再寬恕你。有個時候我甚至想處你死刑。但我對你產生了憐
憫之心,才決定給你寫這封信。如果你今後能夠改邪歸正,重新做人,我仍當
極力栽培提拔你。
就拿這一仗來說,我派木下兄弟助你,而你卻對他們見死不救。對此,你
原該深感內疚。不料你竟無動於衷。反而派一柳市助前來討池田監物。在別人
面前你本該愛惜自己的面子,然而想不到你竟叫他向我另外要人。你的傳信人
也是個十足的蠢貨。我一時曾想一刀斬了他。總之,你今後要深明事理。如能
學好,讓人稱贊你不愧是我秀吉的外甥,就比什麼都使我滿意。
只要你能改弦易轍,哪一國都可以給你。但是,如果仍像現在這樣不明事
理、蠢笨無知,縱然我這次饒了你一命,將來仍要嚴懲,因為這關系到我的面
子。我秀吉並不喜歡殺人,但像現在這樣派你去別國當諸侯,那更會給我丟臉。
到時我不用別人,要親自斬你。
這是一封名副其實的訓斥信,同一件事,不厭其煩地反復講述。在這封信的第五段裡,秀吉用了“你頗靈巧而自作聰明”這句話來評論孫七郎的性格。如果是一個出身高貴的少爺,被人說成“頗靈巧而自作聰明”是准會生氣的。然而從秀吉看來,話說到這個程度,那已經是對孫七郎的最高限度的贊美之辭了。這封信接著寫道:
正因為如此,我才賞識你,原本打算讓你代替我的職位。可像你目前這副
德行,是根本不行的。我甚至暗自思忖,這興許是老天不讓我秀吉留名後世,
要我斷絕香煙。我為此而深感惆悵。
就這樣,這封信反復致力於訓斥這個主題。
但是孫七郎卻對信的用意不甚明白。他讀完來信之後,當即對來人說道:“是說我武藝不高,膽小怕死嗎?”
在座的是兩個信使,一個叫宮部善祥房,一個叫蜂須賀彥右衛門(原名蜂須賀小六)。孫七郎的膚淺而粗疏的理解能力,使他們兩人目瞪口呆。他們沉默片刻之後,開口說道:“不,不是這樣。”
兩個信使仔細地向孫七郎說明了秀吉的真意。“我知道。”孫七郎大聲地說。讀懂這等程度的信件的水平,這個青年人還是有的。然而有一點孫七郎無法理解,那就是秀吉為什麼發怒。孫七郎想,盡管信中有四五處講到了有關精神的事,但真意恐怕是責備他武藝不高和膽小怕死。准是如此。如果是這樣,那麼秀吉對我孫七郎顯然是估計過低了,是看錯了。這真是沒有想到啊!
“我本來就是個勇猛的人嘛。”
孫七郎早就有這樣的信念。更確切地說,他早就形成了一種習慣,相信自己是勇猛的。像念經一般再三重復而形成的信念,給他的心靈包上了一層薄膜。正是靠了這層薄膜的支撐,孫七郎才敢於騎在馬上充當一軍的大將的。這時,孫七郎心中在暗暗思忖:“秀吉不知道我勇猛。勝敗乃兵家之常事。只打了一次敗仗,不應該受到如此的責難。”但是他畢竟不好將這些話說出口來。他沉默了許久,然後小聲地問兩個信使道:“我今後究竟該怎麼辦呢?”
孫七郎想,兩個來人都是老於世故的人物,他們准會知道這怎樣才能平息秀吉的怒氣,使他改變對自己的看法。
“是啊,這的確是個問題啊。我們覺得,從今以後,你的一舉一動,還是按你左右的老將們的吩咐去做為好。”兩個信使這樣對孫七郎說。
第三節
秀地給孫七郎派了四位輔佐他的老將,他們是中村一氏、堀尾吉晴、一柳直末、山內一豐。這四人全是諸侯,是秀吉早在織田信長麾下任軍官時起就栽培提拔起來的。也不知是偶然的巧合還是秀吉的著意安排,這些老將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性情溫和,學識淵博,飽經風霜而善於處世。他們開口就是:“凡事須冷靜沉著,切不可鋒芒畢露,要忍之又忍,不可作非分之想。”這些話差不多成了他們的口頭禪。老將們用這些話像操縱木偶人似的操縱著孫七郎,巧妙地限制了他的自由;而在秀吉面前則又百般推崇孫七郎,說道:“他很聰明。”
他們把自己的謀劃說成是孫七郎的主意,極力想讓秀吉改變對孫七郎的看法。起先, 秀吉並不輕易相信。 但是後來,看孫七郎沒有什麼大的過錯,也就覺得:“倒也是的。年紀大了,人會改變的啊。”
有一次,秀吉還曾對左右的人說道:“又左(注:指前田利家)從前也是這樣的。”他還說過:“前田利家在十幾歲的時候,是一個令人束手無策的浪蕩子。可是如今卻成了一個穩重而誠實的人,和從前的又左判若兩人。一條令人討厭的毛蟲變成了一只招人喜愛的蝴蝶。孫七郎這小子總不會永遠是條毛蟲吧。”
秀吉對於孫七郎這位近親,真是無計可施。由於沒有合適的人可以取他而代之,因而想拋棄也無法拋棄。不得已,於第二年——天正十三年(1585),任命孫七郎為征討紀州的大軍的副將,盡管他當時只是個十八歲的青年。幸好,這次孫七郎並無大過。緊接著,在同一年,秀吉又讓他參加了討伐四國的戰爭,同樣讓他擔任了部隊的副將。這次也沒出什麼大的差錯。經過這兩次戰爭,秀吉終於拿定了主意。在這一年的閏八月,秀吉允許孫七郎使用羽柴姓,並將近江國封贈給他。同年,秀吉升任關白。與此同時,他奏請朝廷,讓只有十八歲的孫七郎擔任了從四位下右近衛中將。一個出身卑微的青年農夫,一躍而成了朝廷的命臣,這是曠古未有的事。第二年,十九歲的孫七郎當上了參議。參議以上就是公卿了。然而,竟有人為孫七郎的平步青雲感到恐懼。此人就是孫七郎的生身父親,世人稱之為三好武藏守一路的彌助。彌助在京城裡見到了自己的兒子孫七郎,對他說道:“你得好好留神,可別違反了天意啊!”
彌助用尾張農民的土話,反復念叨這個意思,而且越說越激昂。也不知彌助是從哪兒聽來的,他說,從前有句話,叫作:“爬得高,跌得疼,高位害死人。”他還說:“自古以來,沒有大的才干而飛黃騰達的人,沒有一個有好下場。留神老天爺發怒,可別違反了它的意志。”他說:“由於過快的榮升,會使你的人品和能力與高位不相稱,最後甚至連人倫道德也會喪失殆盡。”他三番五次、不厭其煩地對兒子說:“你可得留神啊!”
“我怎麼個留神法?”
孫七郎一看見自己的父親就感到不愉快,就如有人當面揭穿了他的老底,指出他出身低賤似的。他的父親長就一副種地人的相貌,這是怎麼裝飾也改變不了的。他的臉上總是顯出一種軟弱無能、膽小怕事的神情。聽了父親的一席話,孫七郎卻說道:“我武藝高強。我的地位與我的才干相當。既然如此,又何必客氣呢?”
“不,不,你錯了。”彌助說。
然而面對已經身居朝廷參議這樣高位的孫七郎的惡狠狠的眼光,彌助沒有勇氣看他一眼,而只是低垂著頭。彌助沒有再說什麼。但是他懂得:孫七郎只不過是一具木偶而已,他決不是一個具有獨立人格的活人。他不可能是一個獨立自主的人,而僅僅是被人用來繼承豐臣政權的一件工具。彌助自己就是一個明證。他從尾張的大高村被人接了出來,自己的三個兒子都被別人弄去。為了光耀豐臣家的門庭,彌助自己也被人為地粉飾了一番。他改名為三好一路,位居武藏守,真不知村裡的鄉親們正在背地裡怎麼議論他呢!
“爹,你以後別來了。”
孫七郎已經忍無可忍,盡管覺得有點不忍心,但他還是這麼對父親說了。他如今早已是可以上殿參與朝政的貴族了。而且得與那些姓藤原的令人討厭的公卿們相周旋。可他的這位父親卻總是這麼一副貧民相,令他想起在尾張鄉下度過的那一段窮苦生涯。而且每次來總要嘮嘮叨叨地教訓他。這樣子他又怎能保持精神振奮、干勁十足呢?這不是故意和他為難嗎?
然而,養父秀吉卻完全兩樣。
為了讓孫七郎步步高升,秀吉為他填寫了一項又一項足以令天下人都信服的光彩奪目的履歷。二十歲那年,孫七郎跟隨秀吉出兵征討九州。在老將們的輔佐下,這次也沒有什麼大的過失。翌年,即天正十六年(1588),升任從三位權中納言。接著又在這之後的第二個月,晉升為從二位。這種晉升的速度,更是一個例外。
“照這樣一直升上去,來年可望當上大納言啦。”
位居京都奉行的前田玄以,見風使舵,對孫七郎奉承了這麼一句,想以此博得這位有希望成為豐臣家的後繼人的歡心。前田原是僧侶,現在擔任豐臣家對宮廷的聯絡事宜。然而,由於晉升得過於迅速和頻繁,孫七郎早已感到遲鈍了,聽了玄以的話,他竟無動於衷,只是應和著說:“噢,明年當大納言啊。”顯得並不特別高興的樣子。看到這情景,玄以不禁心中暗暗好笑。
“這個傻瓜!”
盡管玄以沒有露於聲色,但因為他是負責指導孫七郎禮儀的教師,因而沒有人比他更瞧不起孫七郎的了。在玄以看來,孫七郎近乎是個白痴。玄以心裡想,恐怕你還不明白大納言的官位有多高吧。他對孫七郎說道:“所謂大納言,乃是連藤原公卿、連姊小路、飛鳥井這樣的羽林家出身的大臣,也只有到了老年才能當上的大官。總之,那是僅次於內大臣的官職啊!”聽了這番說明,孫七郎才喜形於色,一邊著急地問道:“是嗎?這麼說,明年就能當上這大納言了嗎?”
但是沒有想到,第二年竟發生了變故。確切地說,這也許不應該說是“變故”。對於豐臣政權來說,這是一樁出人意料的大喜事。因為秀吉的側室淺井氏生了一個男孩。秀吉一直以為自己沒有生育子女的福分。在這一點上,他幾乎絕望了。而現在卻有了一個男孩,對秀吉來說,哪有比這更令人興奮的事呢!
新生的男孩取名“捨兒”,按照民間的習俗,這名字能夠保證孩子長壽。總而言之,秀吉為此而欣喜若狂了。普天下的諸侯為了逢迎秀吉,耗費了傾城的錢財,贈送了大量的賀禮。甚至連天子也給豐臣家的這位新的繼承人贈送了華貴的襁褓。為了天子送的這件禮品,辦事周全的前田玄以奔忙了好一陣子。這麼一來,孫七郎這個人物,突然之間被人們遺忘了。
“大納言……”
孫七郎心裡本來暗暗期待著這一年能當上大納言,然而秀吉方面卻始終沒有什麼動靜。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在秀吉和豐臣家的官僚們之間,產生了一種直截了當而又非常富於實際意義的想法:如果把孫七郎的官爵提得過高,就會對這個新生嬰兒的前途不利。
不過,孫七郎在軍中所擔任的重要職務,還是一如既往。在捨兒誕生後的第二年所進行的討伐小田原的軍事行動中,孫七郎仍然沒有失去副將的位置。這次戰役結束之後,秀吉雖然沒有把已從接班人的寶座上跌落下來的孫七郎提升為公卿,但是卻給了他對於大名來說最最實惠的犒勞。孫七郎的封地一躍而猛增到一百萬石,他成了故鄉尾張國以及伊勢的諸侯。
“這下該高興了吧。”秀吉對他說。
孫七郎卻不知道該如何高興才好。
“好好干啊!”秀吉還是和從前一樣對他說。
只是少說了一句多年來聽慣了的老話:“好好干吧,將來讓你接我的班。”而是用了另外一句話來代替了:“你是我的代理人啊!”然而孫七郎心想: “代理的是工作,可不是官爵啊!”反正秀吉不給這個年輕人閑暇。在攻克小田原之後,孫七郎又繼續參加了討伐奧州的戰爭。凱旋歸來,回到京城,還沒來得及喘口氣,就又出兵奧州,去鎮壓九戶地方的叛亂。這一次秀吉沒有去。孫七郎第一次當了他的代理人。但是秀吉對這個年輕人的實力還是不放心,便讓德川家康同行,擔任討伐軍事實上的總司令。這時,家康剛好已官居大納言。僅僅為了平衡孫七郎和家康的官爵這一點原因,臨出發時,這個年輕人被任命為權大納言。這是他所盼望已久的了。但是他無暇歡慶一番,就立即踏上了征途,轉戰奧州各地。平定了叛亂之後,孫七郎於同年十月勝利返回大阪。
孫七郎登上大阪城朝見秀吉,秀吉照例對他講了一番慰勞的話。使孫七郎深感驚訝的是,他舅舅原有的那種洪鐘般的聲音(這是他的驕傲,也是他的身體健康的像征)已經完全消失了,語氣很消沉。從大廳的座位高處傳來的秀吉的說話聲,孫七郎幾乎聽不見。同時,昔日笑語聲喧、充滿生氣、甚至令人覺得過於嘈雜的整個大廳裡,今天卻像寺廟的大殿那樣,寂靜無聲。孫七郎在班師回朝的路上已經聽人說過,因而知道這是由於秀吉的嫡子、小名叫捨兒的鶴松,已於兩個多月前病死了的緣故。
第四節
鶴松病死後,孫七郎的命運發生了變化。豐臣家的這位年輕人的命運,真是瞬息萬變。鶴松剛死三個月,秀吉派來的使者就出現在這位年輕人面前。他們向孫七郎傳達了秀吉的決定:他已正式成為豐臣家的繼承人。由於鶴松的喪期未滿,不便公開設宴歡慶。但是到孫七郎的邸宅來暗暗向他說些祝賀的話的諸侯,則是絡繹不絕。這些達官貴人,三個月前曾在設於如心寺的靈堂裡,為鶴松之死而痛不欲生,都爭先恐後地當著秀吉的面,剪下發髻,以表示對死者的忠貞。
這一年的十二月,由豐臣家出面奏請朝廷,任命孫七郎為內大臣。從這一天算起,僅僅過了二十四天之後,孫七郎在天下的地位又完全變了。
他當上了關白。
秀吉把自己的關白之職禪讓給了他。秀吉辭去了宮廷的現役職務,住在大阪城裡,從此以後稱作太閤。孫七郎則稱為關白公秀次。秀吉把京都最豪華的官邸聚樂第,和裡面的一應擺設,全都賜給了孫七郎。從此,孫七郎住在京城裡,被人尊稱為殿下。
“叫殿下嗎?”
自己如今所處的地位有何等尊貴,起初,孫七郎缺乏這方面的知識,因而也完全不感到驚訝。後來,別人漸漸地告訴了他,他這才明白,所謂關白,那是宮廷裡的頭等職位,人臣中至高無上的職位。誠然,當今天下的統治權,依然掌握在太閤手裡。然而,在朝廷裡,孫七郎則已是公卿之首。而且,他所居住的聚樂第,也足以叫他感到自己所處地位的尊貴。聚樂第東臨大宮神社,西靠淨神寺,北面是一條,南面是下長者町,占地面積十分廣大。四周有護城河、圍牆和崗樓;院內布置有花木林泉,假山飛瀑;樓堂館舍,雜然其中。城牆外住著百來家諸侯,一幢幢金碧輝煌的公館鱗次櫛比。這聚樂第宛若一座巨大的城池。孫七郎成為這所邸宅的主人時,這才好容易明白了自己所處的地位。
孫七郎心裡想:“我已經具有這麼高的身份啦。”
對孫七郎的能力和性格了如指掌的秀吉,仍然不允許他作非分之想。秀吉依然像操縱木偶似的,用約法幾章,把孫七郎的生活管束起來,絲毫也不許他疏忽大意。這約法共有五章,那是秀吉給孫七郎的一封信。秀吉並讓孫七郎提交了一份表示願意遵守約法的決心書。這約法的第一條是嚴整軍備,第二條為賞罰公平,第三條:尊重朝廷,第四條:愛護士卒。約法的內容都很具體而瑣碎,極力避開使用抽像的語言,就如教一個幼童使用筷子那樣。例如,第五條的內容,乃是秀吉最為關切的。在秀吉看來,要是他的政權的後繼人僅僅是個白痴,那倒干脆好辦。難辦的是,孫七郎的性欲非同尋常,似乎有點沒有節制。大概只有在這一點上是和秀吉相似的吧。秀吉在講到這一條時,用了“不要學我”這樣的話。秀吉給孫七郎的信,一開頭就寫道:“茶道、狩獵、女人諸事,切勿過於熱中,勿學秀吉。” “唯茶道可作消遣,可不時舉行,亦可招待他人。至於女人,可在邸宅內安置使女(指妾)五至十人左右。應以此數為限度。不得在邸宅之外沾花惹柳,淫亂放蕩。”對於秀吉來信規定的約法五章,孫七郎用熊野山名寺的佛紙,寫了一紙誓文。文中對梵天帝釋四大天王以及全日本的諸種神佛發誓,表示決不違反規定,如若違反,則“今世要蒙受天下各種苦難,死後要墮入十八層地獄”。這些不過是賭咒發誓時常用的老套子話。
“把這張誓文給我保存好。”
秀吉把關白秀次差人從京城送來的誓文,交給他的下人木下半助保管。從那時起,僅僅過了一年零九個月,秀吉就對把繼承權給了養子孫七郎一呈深悔不已。他不能不後悔。因為通稱澱夫人的側室淺井氏又生了一個男孩,取名“拾兒”。
孫七郎得到秀吉的親生兒子出生的消息時,也不知為什麼,他居然絲毫也沒有感到不安。按理說,他應該主動歸還自己作為豐臣家後嗣的權利,並主動取消自己的養子身份。他本該認識到,既然自己不過是一尊有著繼承權的木偶,那麼,由於秀吉有了親生兒子,他作為養子和接班人而存在的理由,也就早已雲消霧散了。如果是升任關白之前的孫七郎,他的腦海裡或許會掠過這樣的念頭。而現在他卻不這樣想。孫七郎已經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了。與其說他變了,不如說這個年輕人,第一次從木偶變成了人更確切些。
從十八歲起,孫七郎的地位和官職直線上升,令人眼花繚亂。然而實際上,他僅僅是木偶戲裡的一尊被人不斷更衣打扮、粉墨登場的木偶而已,自己則記不起到底做了些什麼。他只需讓他那瘦骨嶙峋的肉體維持呼吸、飲食和排泄,軍務自有人幫他料理,官位自有秀吉為他提升。孫七郎有每天大便兩次的習慣。在討伐奧州的征戰途中,他每到一處宿營地,總要隨地拉大便兩次。這麼一路上拉過去,一直拉到了津輕。天天都如此,直到平定奧州,班師回朝。古往今來,恐怕不曾有過如此輕松、省心的遠征將軍吧。況且,秀吉告誡他不得做其他事情。長久手之戰中,孫七郎大敗而歸。那時秀吉給了他一封包括五方面內容的訓誡信。自那以後直至孫七郎升任關白,已經過去了整整五個年頭。在這五年裡,這封訓誡信,猶如一道緊箍咒一般,一直嚴嚴地管束著孫七郎。這自然不是靠孫七郎的自覺遵守,而是他身邊的老將崛尾、中村、宮部、山內等四位大名對他的強制。
但是,在孫七郎升任關白之後,這幾個老將都離開了孫七郎,回到了他們設在大阪的將軍府中。而有一個名叫木村常陸介的人,從大阪上京,擔任了關白府衙內的總管,取代了原來的大名們。身邊人事的大變動,使孫七郎獲得了解放。木村常陸介與其說是一員能征慣戰的武將,不如說是一個文官色彩濃厚的人物。木村是近江人,與同鄉石田三成一起,在早先的羽柴家和後來的豐臣家,一直負責掌管行政事務。但後來被秀吉疏遠,所得功名富貴,不如昔日的同事石田三成和長束正家等人。他常常為自己的懷才不遇而唏噓嘆息。孫七郎升任關白,常陸介覺得此乃天賜良機,便懇請秀吉,讓他當了關白官邸的總管。他思忖,既然在秀吉這一代已無法發跡,那麼,還是把希望寄托於下一代吧。一旦秀吉歸天,秀次成為第二代掌權人,那時我常陸介自然而然地就可以成為執掌天下實權的人了。
不用說,常陸介對孫七郎的愛好和脾性,采取寬大放縱的方針。常陸介走馬上任那天,甚至對孫七郎說道:“殿下已身居關白,盡可自由行事。”對於孫七郎來說,他可從來沒聽到過這麼動聽的語言。
“是嗎?”孫七郎說。
盡管他感到常陸介的話有迷人的魅力,然而由於長時期養成了習性,他仍然小心謹慎、躊躇不前,但常陸介卻滿有把握似地對孫七郎說:“大阪方面,由我來設法對付,你盡管自由自在地行事。”
常陸介想盡量迎合孫七郎的心意。他一方面博取孫七郎的歡心,與此同時,這個手段高明頗有才干的總管,千方百計讓孫七郎成為一個合乎時勢、受人愛戴的人物。常陸介想出了一個奇特的辦法。這就是通過宣傳,把孫七郎描繪成一個愛好學問的人,給他戴上一頂學問的保護者和獎掖人的桂冠。
在這個戰國時代,那些始終在征戰殺伐中過著戎馬生涯的武士出身的大名們,對於什麼學問之類,是根本不關心的。前田利家到了晚年,才聽人講釋《論語》。聽了之後,甚至還覺得很稀奇地勸加藤清正說:“世上竟有這麼有趣的學問!主計頭(注:加藤清正的官職),你也聽聽嘛。”秀吉對於學問也是毫不關心的。有一天,他見秘書忘了醍醐寺的“醍”字該怎麼寫,正在發愁,便說道:“啊呀,你寫個‘大’字(日語裡,“醍”和“大”這兩個字讀音相同)代替不就得了嗎?”那時節,只有京都的五大寺廟裡的和尚以及朝臣、公卿等人,才勉強保持了一點具有學術氣息的文化傳統。秀吉以及他手下的大名,對於繪畫還略有興趣,而對學問之類,則是不聞不問的。這可以說是豐臣政權的一個顯著特征。而常陸介則想把秀次樹立為學問的保護者。通過這種辦法,使世人對秀次造成一種印像,以為他是與其他大名截然不同的人物,是新思潮的倡導者。常陸介責成西堂和尚,一位負責文教事務的官員,去推進這一大樹秀次威信的計劃。西堂全名叫玄隆西堂,是東福寺裡一個頗有學識的和尚,年紀雖然還輕,但在京都的五大寺廟中,已小有名氣。
西堂為秀次一手經辦了各種有關學術和文藝方面的活動。邀請五大寺廟的名僧在聚樂第舉行詩會,已經成了一種慣例。他還借用秀次的命令,從全國各地廣泛收集珍本、孤本書籍,並讓下野足利學校和《金澤文庫》捐獻藏書。他把收集來的各種書籍彙總到京城裡,存放在相國寺內,以供世人閱覽。與此同時,西堂還把那些千方百計地收集到的《日本記》、《日本後紀》、《續日本紀》、《續日本後紀》《文德實錄》、《三代實錄》、《實事記》、《百練抄》、《女院號》、《類聚三代格》、《令三十五卷》等古典名著,以秀次的名義獻給了天皇。另外,還召集了大和地方各大寺院的十七位名僧,令他們抄寫《源氏物語》。
開始時,朝臣們私下議論道:“這小子不學無術。”
大家都對秀次避之唯恐不遠。但是後來看到上述這番舉動,也有人隨之改變了對他的看法。不過,相反地,也有人因之而更加厭惡秀次,認為他的所作所為令人作嘔。例如藤原惺窩就是其一。秀次再三邀請他,他都托辭不去,始終不肯登門拜謁。惺窩私下對他的好朋友說:“這是糟蹋學問啊!”看來,只有此人看透了秀次欺世盜名、籠絡人心的意圖。
惺窩還在他的好朋友面前,作過這樣的預言:“秀次這人個恐怕不長。”
惺窩估計到,太閤已經有了嫡子,而秀次卻還老著面皮賴在聚樂第裡,一點也沒有想辭職或引退的意思。這樣,恐怕會招來殺身之禍。不只是惺窩,京城裡的所有公卿大夫,都在屏息凝神地注視著事態的發展。
只有秀次官邸的總管木村常陸介,卻極力為秀次編造理由,叫他穩住。
他對秀次說道:“在太閤殿下讓你退還關白職務之前,你盡可不必客氣。本來,關白的職務與大名不同。這是朝廷的命臣,是由天子任命的。如果隨意辭退,就會違反太閤殿下要你尊重朝廷的第三條訓令。你可千萬不要那樣做。”
聽了這話,秀次覺得很有道理。而實際上,常陸介是因為擔心,萬一現在秀次辭去關白之職,他自己的地位就會一落千丈。
自然,常陸介並無惡意。他一心想讓秀次成為一個對各種事情都充滿信心的人,極力想把他教育成一個具有獨立人格的人。事實上,從這時候起,秀次已經開始變了。他早已不是從前那個心地狹窄、謹小慎微的孫七郎了。
“我是個武人。”孫七郎口口聲聲這樣說。
不僅這樣說,而且開始極力炫耀自己是個武將。在宮廷裡與其他人的交往中,這個不學無術的人,除了大肆顯示自己是武將而不是公卿之外,無法掩蓋他的無知和懦弱。然而,他卻始終敏銳地感覺到,真正的武將——他自己的手下人和豐臣家的諸侯,並沒有把他當作一員武將。
“總有一天,我要讓世人領略我的武藝。”孫七郎暗暗地這樣尋思。
孫七郎這種不願意示弱的好勝心,起初以一種極其穩妥而謹慎的方式表達出來。那就是舉行個人與個人的擊劍比賽。當時,擊劍技術剛流行不久。在三條大橋上張貼告示,招募那些雲游江湖的劍客,讓他們在聚樂第比賽技擊。順便提一下,秀吉不相信劍術,不喜歡劍客。他從來不肯聘募那些自稱精通劍術的人,更不肯在自己的軍隊裡設置什麼傳授劍術的教官。他甚至從來不曾對觀看這種比賽表示過興趣。而秀次卻反其道而行之,他想讓聚樂第成為推廣和傳播劍術的中心。更確切地說,是因為他覺得這種比賽出乎意料地有興趣。因為比賽時要流血、要死人。孫七郎認為,不流血的比賽是平淡無味的。為此,他終於布告天下:比賽時所持兵器,須是真劍真槍。孫七郎和他的成群的妻妾,一起觀賞這種兩個劍客殊死搏鬥的場面。女人們看到如此殘酷的情景,嚇得有的大聲驚叫,有的當場昏倒。這使秀次的自尊心得到了很大的滿足。
“畢竟是女人,這點小事就嚇壞啦。”
孫七郎高興得捧腹大笑,他那瘦削的身體笑得前仰後合。他越發喜愛這樣的比賽了。他認為只有自己才是真正的勇士。後來,他不僅觀賞別人比賽,而且自己也動了殺人的念頭。孫七郎喬裝打扮,乘著沉沉夜色,潛藏在十字路口,等到行人走近時,他便一躍而起,揮刀砍殺。殺第二人時,變換方式,斜肩帶背地砍下去。第三人又改成迎面劈砍。孫七郎甚至說道,他已經好久沒有聽到女人臨死時的慘叫聲了,真想聽聽這種叫聲。就這樣,他接二連三地揮刀殺人。被砍的人倒下時,想不到竟會發出一聲震地的轟響。秀次說道:“這玩意兒挺帶勁,比打獵有趣多了。”
“看我的武藝!”當一刀就結果了來人性命時,秀次就這麼大吼一聲,叫他的隨從們,聚集在他的獵獲物——被害人屍體的旁邊,讓他們用耳朵貼著死者的心髒,聽聽是否真的停止了跳動。
後來,甚至在太陽還沒有落山的時候就出動了。有一次,孫七郎一行人正躡手躡腳地來到京都北野的天神神社的牌坊前面。這時,有一個盲人正用手杖篤篤地敲著腳邊的地面探路,迎面走來。以殺人取樂的秀次,這還是第一次遇到盲人。秀次悄悄地向他靠近,心想他會作出什麼反應,砍殺時的趣味如何呢?
“瞎子!”秀次喊了一聲。“來,我給你酒喝。”
說著便親親熱熱地拉住了盲人的手。 盲人抬起頭來,興衝衝地對秀次說道:“不知是哪位相公,說話這麼和氣。”說著便跟隨秀次走了過來。但是走了沒多久,秀次便扭轉身子,使出渾身的力氣,揮刀把這位盲人的右臂連根砍落下來。按照秀次以往的經驗,如果是正常人,受到這突入其來的打擊,便會昏死過去。然而,也許是由於瞎子的心理狀態與正常人不同吧,只見這瞎子驀地一躍而起,離地有三尺來高,而且伸直了腰,以出人意外的大聲叫道:“附近有人嗎?有壞人殺人哪!快來人啊,救命啊!”盲人用斷斷續續、然而卻是正常人所沒有的那種沉著的語調,不斷地喊叫著。
“瞎子倒是別有風味嘛。”秀次這麼說。
這時,擔任大膳職務的年輕大名熊谷亮直之,一位在秀次進行這種殺人游戲時總是跟在身邊,善於討好主人的人物,為了進一步加深秀次的興味,走近盲人,對他說道:“你已經少了一條胳膊啦,鮮血像噴泉一樣流著。”
熊谷把真實情況告訴盲人,心想,盲人知道了一定會昏死過去的。熊谷期望能出現這樣的結果。誰知盲人卻作了與此不同的反應。他迅速鎮靜了下來,側著頭思索了一下,然後以一種出人意料的沉靜的語調,低聲說:“啊,我有數了,我明白了。這個凶手大概就是那個殺生關白吧,近來他常在這一帶出沒行凶,准是他!”
秀次的跟班熊谷,傳說是熊谷次郎直實的後代,祖上原是室町幕府時代世代相傳的名門望族,祖祖輩輩住在京城裡。如今的熊谷家乃是若狹國井崎城的城主。熊谷是個頗為聰明的人物,他完全明白秀次的興趣所在。他就像醫生詢問病人的病情似的,對盲人說道:“你原本是個瞎子,現在又少了條胳膊,這下可成了雙重殘廢啦。我問你,你現在還想活嗎?”
熊谷想讓盲人講講他此時此刻的心境如何。秀次站在熊谷的背後,他也伸長了脖子,全神貫注地等待盲人的答復。
“我不想活了!”盲人高聲喊道。接著他回答說:“這雙重殘廢,我受不了。你們干脆殺了我吧。快朝我的脖子上砍!你們聽,周圍有人們走動的聲音。這說明街上的人都在從門縫裡往這邊瞧呢。快把我的頭砍下來吧。讓你們遺臭萬年吧。老天爺會懲罰你的。”聽著盲人的大聲呼喊,秀次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他忍不住了,便揮刀用力向盲人砍去。大概是因為刀口上凝結了一層血的緣故吧,刀口很鈍,只聽得喀啦一聲,肩胛骨裂開了。盲人被砍倒在地,但他仍舊連聲慘叫。這使秀次更加手忙腳亂,揮刀對盲人的面孔、腿腳、身軀亂砍亂戮,打落了牙齒,砍斷了手和手指。最後幾乎將盲人剁成了肉醬,完全不成人樣了,這才結束了這個頑強的生命。自從他愛好攔路殺人以來,還從來沒有遇到過這麼費勁的事。“沒有比瞎子更有味道的了。”秀次氣喘吁吁地這麼說。然而他已累得精疲力盡,連腰都直不起來,以至於他的跟班們不得不在他身後撐扶著他了。
當夜,秀次對跪在身邊為他斟酒的女人說:“當今的公卿大夫之中,有哪一位有我這麼大的勇氣啊!”
這個女人叫一之台,是官居大納言的菊亭晴季的女兒。在先妻池田氏亡故之後,秀次逼迫晴季獻出了女兒,不久前,將她作了自己的正室夫人。一之台雖比秀次要大十幾歲,而她仍是京城裡首屈一指的美人。她曾一度出嫁,生得一女,丈夫早死。女兒今年十一歲,正是個黃花幼女。可秀次連她的這個女兒也不肯放過,賜名“阿宮”,納作側室,同時玩弄著母女二人。人們私下裡議論說:“並奸母女,已非人倫,完全是畜生的行為。”一之台的生父晴季,也為秀次並奸他女兒和外孫女的這種獸行而暗暗哭泣。
“很有意思吧!”
秀次之所以向正室夫人一之台誇耀自己殘殺盲人的事,是因為她是公卿家庭出身的緣故。按照秀次的說法,公卿們善長於舞文弄墨,咬文嚼字,引經據典,講究排場,卻沒有他這般超群的武藝。他們都是些見了兵器和鮮血就要渾身顫抖的懦夫。一之台默不作聲。
“你說話啊!”
她們母女二人,整天沉默不語。秀次想方設法,想叫她們開口。然而自從住進聚樂第一年多來,她們還從未在秀次面前出過聲。
順便提一下,秀次現有的妻妾,已大大超過秀吉為他規定的數目,最近已增加到三十余人,多得連秀次本人,也只有一一屈指算來,才能數得清楚了。
“拿掉了緊箍咒,倒有點難收拾了。”
就連當初勸秀次要有自己的獨立人格的木村常陸介,看到僅僅一兩年工夫,這個政治暴發戶竟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與其說有點後悔,不如說感到恐懼。看來早先秀吉對秀次的了解,遠遠超過常陸介。當初秀吉那樣不厭其煩地再三管束,這才使秀次像個人樣。如今,去掉了一切束縛,這就使秀次自己也不能控制自己了。例如,他干過這麼一些事:有一天看見手下的老臣丸毛不心齋的女人,忽然發生了興趣,心想老太婆的身體到底是怎麼回事啊,於是便召來,納作小妾。此人名叫阿東,年紀六十一歲。在秀次的妻妾之中,雖沒有五十來歲的,但有個四十三歲的。有一個是僕人岡本彥三郎的母親。有一天,秀次對手下人說,他想要一個被人稱作母親的女人。這就把她召了進來。此人名叫阿孝,三十八歲。他的這些妻妾,倘若按年齡來分,則十幾歲的有十一人,三十多歲的有四人,四十開外的有一人,六十多的一人,其余都是二十多歲。其中的阿今乃是大名最上義光的女兒,阿竹則是棄兒出身。這一大批女人全是在這短短的一二年裡,從各處搜集來的。猶如一大群雞鴨那樣,她們被圈養在聚樂第這座大柵欄裡。
秀吉的耳朵裡雖然早已隱約聽到些秀次行為不檢點的消息,但由於他的部下們不敢向他稟報,因而他知道得並不詳細。他一味牽腸掛肚的是他的親生兒子秀賴的前途。秀吉經過苦思苦想之後,終於得出這結論,便把秀次叫到了伏見城。
“我打算把日本國分成五份,你意下如何?”秀吉提議說,“這麼辦吧。我把五份裡的四份給你,余下的一份請你讓給秀賴。”
秀吉一邊說著,一邊仔細觀察秀次臉上的表情。從秀吉來說,由於繼承權的問題早已決定了,事到如今,已覺得很難開口,經過左思右想之後,才這麼委婉曲折地提出了問題。可是,聽了養父的建議,秀次的臉上卻沒有反應。
秀次沉默不語。和秀次那張表情麻木、感覺遲鈍,甚至有點目中無人的面孔相比,秀吉卻是用心良苦,就如在唱著獨腳戲一般,顯得有點滑稽、可憐。更確切地說,秀吉由此明白了自己目前的心境:想博取秀次的同情。這種心境有點近於哀求。秀吉在心裡對自己說:“你難道不可憐我這個暮年得子的老人嗎?我已經苦惱到這般地步了,你就體諒體諒我此時的心境吧。要是體諒我的話,那你就干脆講一聲辭去關白、放棄養子和後繼人的地位吧。”秀吉暗暗地期待他能講出這些話來。
然而感覺遲鈍的秀次沒有滿足秀吉的期望。誠然,他口頭上是回答了的:“大人覺得怎麼合適就怎麼辦吧。”
秀吉看到,秀次嘴上雖是這麼說,可臉上卻毫無表情,嘴角甚至還留有一點倔拗的神色。更正確地說,秀吉如今已陷入了這樣的心境:即便事實並非如此,他也不能不這麼看了。
“這個天下究竟是誰的?”
秀吉真想這麼大喝一聲。他好不容易克制住了。秀吉把心頭的這股怒氣,化成了往常的那種訓斥。然而,就連秀次聽訓斥的表情和態度,也似乎有些與從前的孫七郎不一樣了。從前的孫七郎,猶如一只羽毛未豐的雛鳥,總還有點怯生生的地方,這多少還叫人覺得有些可愛。
“這小子,可真變了!”
秀吉覺得有點下不了台,但他仍然極力忍耐著。因為他深深懂得,自己死後,能夠保護秀賴的,沒有別人,唯有這個秀次。從這點來說,秀吉現在已處在得向他哀求的地位了。
從那次會見以後的幾個月裡,秀吉仍然在思索著這個問題,他又想出了一個收拾殘局的妙計。秀次有個女兒,秀吉的計劃是叫秀次把他的女兒許配給秀賴作妻子。盡管為一個出世不久的嬰兒選擇配偶,是沒有什麼現實意義的,然而秀吉卻把它當作一根救命稻草,抱住不放。秀吉心想,現在拉下這根線,秀次將來總不會虧待秀賴的吧。想到這裡,他便想立即差人到秀次那裡去。
“這很難說,還是不急的好!”秀吉左右的臣僕勸他說。
他們認為,不管怎麼說,這畢竟是將來的事。可秀吉早已迫不及待了。不巧的是,這期間,秀次為了去熱海進行溫泉治療,離開京都到東方去了。秀次有頭痛的毛病,這次離京是想用溫泉水治療頭痛。
在療養地,秀次接到了秀吉派人送來的急信。他原以為有什麼重大的急事,誰知拆開信一看,卻是這麼點芝麻綠豆般的小事。
“請稟報老爺,就說我同意了。”秀次回答來人說。
使者回到伏見,報告了秀吉。
“關白只講了這麼一句嗎?”
自己是滿腔熱忱,滿懷希望,而對方卻冷若冰霜,這使秀吉感到不滿。秀吉心想,即使不辭去關白的職務,也至少得在口頭說上這麼一句:“等秀賴長大成人之後,我就把天下讓給他。”以此讓老人放心,叫老人高興吧。
“那不是人!”
秀吉想,他既不懂人情,又缺少憐憫心,真是個畜生。從那以後不久,大納言菊亭晴季來到伏見,聲淚俱下地向秀吉訴說了秀次並奸母女的事實。
“這混帳的孫七郎,總不至於如此吧!”
秀吉以為,孫七郎沒有那麼大的膽量,他派人去京城調查秀次的私生活。擔任調查任務的是石田三成和長束正家。
果然不錯,孫七郎已經變了。關白殿下令人驚訝的所作所為,這時才點滴不漏地一下子傳入了秀吉的耳朵。秀吉聽完稟報,驚得目瞪口呆,差點兒氣昏過去。像他這麼一個出生入死、久經沙場的男子漢大丈夫,此時此刻竟心亂如麻,半天說不出一句話來。過了好久之後,才說了這麼一句:“那不是人,是畜生!” 自那以後,“畜生”成了秀吉稱呼秀次時的代名詞。除了得出這樣的結論之外,已經找不到其他辦法可以拯救豐臣政權了。由於秀次作惡多端,豐臣政權在京都的上層縉紳和平民百姓之中的聲譽已經一落千丈了。人們憎恨秀次,而更加抱怨秀次背後的豐臣家的權力。在這種情況下,除了說他不是人,是禽獸之外,沒有其他辦法可以避開人們對豐臣政權的這種怨恨。“他是畜生,並奸母女就是證據。”秀吉用明白無誤的語言總結了他苦思苦想的結果,並把這告訴了他的下屬官吏。
不久,秀次結束了在熱海的溫泉治療,回到了京城。他知道了這一事態。那是他的留守的臣屬稟告他的。
“真叫人不明白。”秀次說。
他只知道秀吉要他在遙遠的將來把自己的女兒許配給秀賴。他不明白為什麼事情會發展成這樣。他的臣屬們盡管告訴了他事態的嚴重性,然而唯有他並奸母女一事,卻難於說出口,因而沒有講。
“看情形,大概是治部少(石田三成)等人讒言害你吧。”木村常陸介如此解說道。 常陸介相信,產生這種事態乃是石田三成向秀吉進了讒言所致。他認為:“一旦太閤歸天,秀次掌權,則太閤身邊的石田三成等人就不得不喪失權勢。相反,作為他們早先的政敵的自己,卻會登上權勢的寶座。為了防患於未然,他們急於要叫秀次失足,並為目下尚是嬰孩的秀賴取得繼承權。”常陸介說道:“因之,這件事乃是秀吉的寵臣石田三成等人的陰謀。”
秀次派人調查了伏見方面關於他的傳聞,這才明白,事情比早先知道的更為嚴重。伏見地方的人們都在議論紛紛,說秀吉可能會對秀次賜死。
“會被殺嗎?”秀次聽了稟報,自言自語道。
在秀次手下任大膳之職的熊谷亮直之,早就預料過:“秀次遲早會被殺。”早從秀賴出生之日起,他就懷有這樣的恐懼,並曾在平日的言談之中,有意無意、閃爍其詞地勸秀次多加小心。他認為,與其束手待斃,倒不如先下手為強,派兵襲擊伏見,殺了太閤,使政權一舉安定下來。熊谷建議使用如下方略:“目下伏見城兵力空虛,如派兵進攻,太閤必退守大阪。估計到他的這一步棋,可事先在澱和枚方兩地埋伏下一千多人的洋槍隊,並把余下的兵力埋伏在大津、大佛官道和竹田官道一線。如能照此辦理,則擊斃太閤一事就會如探囊取物,馬到成功。”聽了熊谷的這番話,秀次嚇得用手掩著耳朵,臉無血色地說道:“大膳,你別再講了,我害怕造反。”
但是從這一天起,為了防備秀吉方面的襲擊,秀次外出時總是叫他的隨從們披胄戴甲,全副武裝。這消息很快就傳到了伏見。不用說,這被解釋成關白始終對伏見虎視眈眈。秀次自己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提防被人襲擊,竟被作了如此的解釋。
近來,聚樂第門庭冷落,已經沒有一個大名前來拜訪。例如,以敏感著稱的伊達政宗,原本和秀次最是親熱,經常上聚樂第來,有一段時間,幾乎每十天就來訪一次,現在也已經不再登門了。又如,曾向秀次借了百枚金幣的細川忠興,怕因此被懷疑和秀次關系密切,為了償還黃金而到處奔走告貸,最後從德川家康那裡借到了金子,用它還清了欠秀次的債。德川家康在這之後離開京城回到江戶去了,臨行前,囑咐他的留在京都的嗣子秀忠說:“太閤、關白之間如果兵戎相見,則毋用商議就站在太閤一方;萬一太閤亡故,就迅速退守大阪,衛護秀吉的夫人北政所。”
既然社會上已經議論得如此熱烈,秀次也就不能不采取行動。他采納了熊谷的建議,給朝廷進貢了三千枚銀幣。這是為了作好准備,一旦擊斃秀吉,好讓朝廷迅速承認他的新政權。這是文祿四年(1595)七月三日的事。當天,這機密就傳到了伏見。
秀吉終於下了決斷。他派了五個人去秀次處質問。這五個人是:宮部善祥房、石田三成、前田玄以、增田長盛、富田知信。秀次會見了他們,並當場交給他們一紙手書的誓文。內容是:“謀叛之事,純屬謠言,本人無意反叛。”這是秀次向朝廷進貢白銀之後的第二天。
五個使者回伏見後,向秀吉復了命。從那以後的第三天,秀吉又派了另外的使者到聚樂第。他們是早先輔佐過秀次的老將中村一氏、堀尾吉晴、山內一豐以及上次的使者宮部善祥房和前田玄以等五人。他們對秀次說道:“關白殿下與太閤之間缺乏直接晤談的機會。為此,請關白殿下到伏見去一趟。”這是太閤的命令,要他上伏見去。
憑直覺,秀次知道,這些人乃是死神的使者。他一個勁兒搖著頭,沒有答應。來人也不退讓。雙方正在相持不下的時候,誰知從伏見方面又派來了另一個說客,要求單獨地秘密拜謁秀次。來人是一個名叫孝藏主的老尼姑,她是北政所手下的首席女官。秀次年少的時候,和這位尼姑過往甚密。“請關白殿下聽老尼一言!”她笑容可掬地對秀次說。“太閤殿下心情很好,所有傳說,都不是事實。殿下絲毫也沒有懷疑你。既然如此,你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對曾是他的宿將的幾位大名的來訪,秀次抱有戒心,然而卻上了這個尼姑的當。秀吉的計謀實現了。從後門悄悄來訪的這個老尼姑,正是要他命的無常。
“是嗎?那就去吧。”
秀次當即回答說,並馬上做了動身的准備。他身邊的熊谷等人還沒來得及勸阻,秀次早已和老尼姑走出了大門。走在一行人前頭的,是相當於秀吉孫兒一輩的三個幼童,隨從人員也只帶了百來人。晌午過後出了聚樂第,取道竹田官道,午後三時抵達伏見。伏見城下的百姓處在驚恐之中,不少人家已經開始搬運家財,准備逃往別處。街頭巷尾,謠傳蜂起,都說秀次率大軍前來攻城了。秀次感到意外。
“是說我要造反嗎?”他不禁暗暗地想。
“暫在此處歇腳,消除一下旅途的勞頓。”
就這樣,秀次一行人被領到了木下吉隆的邸宅裡。不料剛一進門,各方的門戶全被暗暗地關閉上了。這時,秀次明白了自己的命運。不多久,伏見城裡來了使者,傳告了秀吉的命令:“已不用登城拜謁,落發之後立即上高野山去。”秀次只得從命。
當夜,和尚裝束的秀次離開伏見,經過二天的行程,登上了高野山,住在青宿寺裡。從那之後的第五天,太閤所派遣的另一批使者,各自帶著不少手下人,從山底下上來了。為首的正使名叫福島正則。
秀次向告訴他這一消息的人叮問了一句:“真的是正則嗎?”
“沒有錯,是他。”那個人回答說。
這時,秀次知道自己已經是窮途末路了。因為秀次和這個正則,從年輕時起就一直關系不好。從特意選擇正則當使者這事來看,秀吉下了什麼命令,也就不言而喻了。這就是死。
果然不出所料,秀吉命令他切腹自殺。
自從得知自己要死的那一瞬間起,秀次給了人們與以往的他迥然不同的印像。當聽到賜死的命令時,秀次和擔任他的文事顧問的僧侶西堂下著圍棋。眼看著就要取勝。這時,福島正則的部下、任淡路守的雀部,奉正則之命走了進來,通知秀次,已經作好了讓他切腹自殺的准備。秀次看著棋盤,點了點頭,而嘴裡卻風馬牛不相及地說道:“我贏了。”
他指的是圍棋。“各位仔細看看,作為日後的證據,這次是我勝了。”周圍的人定睛細看,果然不錯,這回是秀次贏了。這件事本身也頗為新奇。因為秀次和西堂對弈,從來沒有贏過。也不知是什麼神差鬼使,到這大難臨頭的時刻,他卻贏了。看來,這件事使他很是高興。他興奮得臉頰緋紅,宛如少年一般。
秀次對在場的眾人說道:“我現在就去切腹,可這盤棋請別毀了,把它輕輕地搬到房間裡去,大家回頭好好觀摩一下這局棋的著法。”
秀次說完上面這番話,便轉過身子面對淡路守雀部,用一種對上司的謙恭口吻請求道:“想寫封遺書,能允許嗎?”
他的請求得到了允准。於是,秀次給自己的父親、正室夫人以及全體侍妾們寫了三封簡單的遺書。遺書的字寫得龍飛鳳舞。
寫完之後,把筆一擲,然後對西堂和尚說道:“我的一生,全是太閤一手安排的。連這死也如此。”當回顧這奇特的、完全由別人一手擺布的人生,他的內心也許不無感慨吧。
“我馬上就去死,這也是太閤的安排。然而,切腹所用的刀子卻在我自己手裡。”總而言之,他或許是想說,只有切腹自殺是由自己動手的,唯有這件事是一生中自主地采取的行動。接著,他對西堂和尚說:“你是和尚,可不必死。”可是西堂卻說:“您不必說了,敝人陪您同去。”說著,他自己也做好了切腹的准備。順便交代一下,原來這西堂和尚乃是孝藏主的侄子,他為嬸母說了假話而感到羞愧,已暗暗下了陪主人去死的決心。
秀次悠然地走過一段回廊,不久就在切腹的場所坐下了。
他弄錯了方向,面朝了東方。按照佛門的說法,佛在西方十萬億土。應該面朝西方。西堂提醒他說:“您這樣不符合規矩。向西坐著吧。”秀次沒有作聲。西堂再次提醒他,秀次這才回答說:“也有人說,佛在十方。故可不必尋求方位。”他的意思是想說:“至少在人生的最後一刻,讓我自由一下吧。”
擔任介錯(為切腹者斷其頭的人)的人掄起大刀一閃光,秀次的人頭落了地。由於違反了切腹的規矩,他的屍體向東方倒去。
目睹這副情景,西堂喃喃地說:“殿下搞錯了方向。這事兒頗為奇妙。殿下的一生不也是這樣嗎?”
西堂仰望著西方坐下,就這樣被砍下了頭。自然,他的屍體倒向了與秀次相反的方向。西堂和尚臨死前自言自語的那句話,後來傳到了民間,這宛如一句箴言,像征了秀次的整個生涯。說實在的,秀次或許是投錯了娘胎吧。
秀次死後,他的妻妾以及她們所生的孩子,不分男人老幼,一無遺漏地全都被處了死刑。
刑場設在京都三條河的河灘上。在那裡挖了一個六十來米見方的土坑,土坑的四周圍著鹿寨,行刑的是一些被稱作“河原者”的賤民,他們個個披胄戴甲,手持弓箭。
行刑那天是八月二日。只見從聚樂第的南門趕出來一批身穿白色孝服的婦女和兒童。事先等待在門外的劊子手們,就如老鷹捉小雞似的,把他們一個個抓起來往車上裝。每輛車上裝兩三人,然後運往三條河灘。
在刑場南頭的一角,築了一座土台。台上放著一顆人頭。這是秀次的首級。
“快向那裡拜幾拜,快拜!”劊子手們一邊叫喊著,一邊把他們驅趕進圍著鹿寨的土坑裡。
把人都趕進之後,就關閉了入口,接著就開始了屠殺。劊子手們追逐著這群婦女兒童,見人便刺,抓住就殺。刑吏抓住一個兩三歲的孩子,當著母親的面,猶如殺小狗似的把他殺了。母親面對著這情景,嚇得昏倒在地。這時,另一個刑吏把她拉起,立即揮刀砍下了母親的頭。秀次的正室夫人一之台和她的女兒阿宮姑娘也不例外。她們母女倆事先都寫好了絕命詩,女兒的絕命詩是:“常言道,人生最悲處,莫過骨肉死別離,而今同赴黃泉路,不勝喜。”
行刑是公開進行的。在刑場四周圍觀的群眾達數萬人之多。特別是能夠俯視刑場內部的三條橋上,更是人山人海,令人擔心橋架是否會被壓塌下去。然而他們之中沒有一個人明白:殺這麼多人到底是為了什麼?當著天下人的面,公開進行這場大屠殺,到底期待產生怎樣的效果?
不一會工夫,行刑完畢。她們的屍體,連同秀次的首級一起被扔進了在河灘的一角事先挖好的一個深坑裡。然後,往坑裡填上土,在土塚上豎起一塊石碑。碑上刻著如下文字:
亂臣賊子秀次之墳
孫七郎秀次的生身父親,封為武藏守的三好一路,被撤去了官職,沒收了封地,降為原來的平民,並被流放到了贊岐國。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
在流配之地贊岐,靠耕種幾畝薄田度日的彌助,每天都要這麼自言自語地嘀咕好幾遍。這是怎麼回事呢,這位孫七郎的父親,看來也未能明白他自己一生的奧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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