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甲賀信楽穀。天空雖然已經漸漸發白,但整個卍穀好似仍然處於沈睡之中。
不過,在甲賀彈正的宅第深處,圍著一盞短短的燭臺,十多個人影正在悄悄地促膝長談。
其中既有老人,也有長滿鬍子的壯年男子,既有年輕人,也有女性。除了離開甲賀前往駿府的甲賀彈正以外,甲賀族的所有幹部都已經齊聚於此。
“十兵衛的占卜,實在讓我放心不下。”
其中一個人低聲說道。說話的是一位臉色蒼白的男性,頭髮如碎屑一般披在肩上,給人以學者似的印象。仔細觀察,可以發現他雙目緊閉,是一位天生的盲人。
“十兵衛到底上哪里去了?”
旁邊的一個光頭的男子問。此人頭上連一根頭髮也沒有,比僧人還要乾淨。其實他的年齡並不是很老,但頭髮就已經全禿。不僅頭髮,連眉毛和鬍鬚也一點見不著。整個臉色給人的感覺,就像瓊脂一樣,具有一種半透明感。
“如果十兵衛還活著的話,靠他的蛇腹的速度,應該已經到達駿府了。他的占星術非常準確,從來沒有出過錯。”
“豹馬,聽說彈正大人的命星出現了凶兆,駿府那邊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我也不太清楚,不過始終放心不下。不僅是彈正大人,還有弦之介大人——”
這個面色陰沈、雙目失明的忍者,名叫室賀豹馬。
或許,豹馬的擔心,也是在場所有人的想法。甚至可以說,所有甲賀卍谷的族人,都對伊賀阿幻一族抱有敵愾。而弦之介卻偏偏希望消除兩族之間的仇恨,並且和阿幻的孫女朧産生了愛的火花。所以他們對於這位年輕的首領,也總是憂心忡忡。
自從昨天早上起,甲賀族人就再沒見到弦之介和鵜殿丈助。兩人也不像是外出狩獵去了。結果,從伊賀鍔隠穀派來的一個小童那裏,他們才得知弦之介是去和朧見面了。雖然來自小童的口信說,弦之介將在伊賀停留數日,期間請大家不要擔心。而且在駿府,阿幻大人和彈正大人也已經達成了甲賀伊賀的和解,兩人在遊覽江戸之後就會返回。這點也請大家放心。
對於弦之介的行動,衆人雖然非常吃驚,嘖嘖稱奇,不過事已至此,卻也沒有辦法。衆人只好安撫了小童一番,表示已經瞭解了事情的經過。——不過,雖然衆人表面上沒有異議,出於忍者的習性,內心裏邊仍然充滿了疑問。一種不詳的預感,漸漸地如同黑雲一般,浮現在衆人的心頭。伊賀使者的話是真的嗎?弦之介真的平安無事?四百年來的宿怨,畢竟不是輕易能夠抹消的。大家不約而同地來到了甲賀彈正的宅第,整整商議了一個晚上,面面相覷的臉上,無不寫滿不安的神情。
“弦之介大人怎麽會如此急迫地想去見朧?難道他等不及婚禮了?”
一個女子悲傷地歎息道。這個如同一朵大紅牡丹的美貌女子名叫陽炎,是卍穀裏邊地位僅次於甲賀彈正家的女兒。
“本來我想去伊賀看看,”
陽炎身邊的一個男子說,
“不過,我剛才已經讓妹妹先去查探虛實了。”
如果說在場所有人的容貌,都充滿了難以形容的詭異色彩,那麽只有這個男人,是一個平常人的模樣。此人就是如月左衛門。他的臉形稍稍有些圓,長相實在是過於普普通通,以至於你即使和他見過兩三次之後,依然無法記住他的臉。——應該這樣說,就連卍谷裏的族人,也不能斷定,現在如月左衛門的這張臉,就是他與生俱來的那幅容顔。其中的原因,讀到後文就會明白。
“哦,阿胡夷已經去了伊賀嗎?”
“如果是女孩的話,對方既不會過於在意,而且就算被弦之介大人發現的話,也不會責備她。”
“既然如此,不妨等到阿胡夷回來以後再做打算。”
於是衆人又安靜了下來,圍坐一圈繼續等候。那情形,就像是冥府死神的聚會。就在這時,室賀豹馬突然擡起頭來,
“等等。”
“怎麽了,豹馬?”
“有人已經進入了卍穀。”
聽豹馬這麽一說,衆人都側耳細聽,卻什麽都沒有聽到。其中一位老年忍者,雖然使用了忍者專用的竊聽裝置“聞金”,仍舊一臉茫然的樣子,
“豹馬,聲音來自哪個方向?”
“北方。……是忍者的腳步聲。”
這是和伊賀相反的方向。按道理說,忍者的腳步聲絕對不是輕易能夠被察覺的,何況現在這腳步聲離衆人尚有一裏地的距離。然而雙目失明的豹馬卻能夠聽見,說明他擁有非常敏銳的聽覺。
“難道是彈正大人回來了?或者是,風待將監?”
“不對。不是甲賀的忍者。”
豹馬停了停,繼續說,
“一共來了五個人。步伐充滿了殺氣。——”
“好。主水,你趕快去通知村裏的人,告訴大家,在我發出信號之前,既不要貿然出來,也不要發出任何響動。——”
光頭男子霞刑部嗖的一聲站了起來。
“我先去看個究竟。”
霞刑部的身影如風一般,悄無聲息地消失在門外。
二
黎明前的卍穀,霧靄沈沈。其中隱隱約約可以發現五個人影。據說忍者經過特殊的訓練,只要把障子放在水中,他們就能安然踏越,而障子本身不會破裂。令人不可思議的是,這五人雖然在疾馳,卻不僅沒有發出任何的腳步聲,就連周圍早春時節的青蛙,居然也沒有一隻發現他們,繼續呱呱地叫個不停。
這五個人影,就是剛才在東海道,成功截殺了風待將監和地蟲十兵衛的伊賀忍者:藥師寺天膳、小豆蠟齊、築摩小四郎、蓑念鬼和螢火。
甲賀卍谷也如同伊賀鍔隱穀一樣,到處是迷宮一般的道路。爲了弦之介和朧的婚姻大事,上述五人當中,也有人曾經作爲使者,造訪過這裏。不過那個時候,因爲一舉一動都處於甲賀方面的監視之中,作爲被監視者反而並不感到緊張。而這一次不一樣,這一次,五人是偷偷潛入了敵方的陣營,所以儘管五人都是伊賀的精銳,心中也充滿了恐懼。
“好像都還沒有睡醒呢。”
蓑念鬼悄聲地說。
“別出聲,小心被發現。”
小豆蠟齊不安地四下望瞭望。
“不用害怕,沒有人發現我們。”
藥師寺天膳搖了搖頭,安撫小豆蠟齊。五人當中,惟有天膳多次來過卍穀,他對這裏,就像對鍔隱穀一般熟悉,完全可以做一名合格的導遊。
“即使被發現,我們還可以說,我們是奉弦之介之命,特地來邀請霞刑部、如月左衛門、室賀豹馬、陽炎和阿胡夷前往鍔隱谷的使者。”
“把他們引出來?”
“不過,我仔細一想,這五個人也不是會輕易就上當的人。不過,即使騙不了他們,剛才那番話也可以作爲事情緊急時的托詞。只要能夠把這五人分開,乾淨利落地幹掉就行。第一步,我們先去室賀豹馬的家。”
這是忍者之間無聲的對話,或許應該稱爲運用呼吸聲的交流更確切一些。這時天膳擡頭一看,突然冷笑了起來。
“哦,那棵櫸樹已經長這麽大了。我記得我還是小孩的時候,它也不過和我一般高矮——”
從樹齡來看,這棵櫸樹已經有一百七八十歲。滿樹的枝幹聳立在陰暗的夜空中,或許是因爲樹的壽命已經到了盡頭,樹葉如飛瀑一樣垂下來,仿佛在向五名闖入者表示敵意。
天膳確認附近沒有盯梢的甲賀族人,然後回頭對衆人說道:
“但是,即便我們偷襲得手,大家也千萬不可有任何輕敵的思想。單單一個風待將監,已經花費了那麽多的精力才將其制伏。”
話音未落,天膳的腳步突然僵住不動了。他迅速地巡視周圍,
“別動!”
“天膳大人,發生什麽事了?”
“我感覺這裏除了我們以外,還有其他人,就站在旁邊!”
五人現在所在的地方,是一條兩側都是舊土牆的小道。朝霧已經像輕煙一般漸漸地散去,除五人之外,周圍確實一個人影也沒有。
蓑念鬼和築摩小四郎像兩隻蝙蝠,躍上兩側的土牆。兩人探身俯視土牆的內側,
“一個人也沒有。”
天膳點點頭,放鬆了一下肩膀,
“是我多疑了。走吧。”
說著天膳帶頭朝前走去。餘下的四人,也都殺氣騰騰地跟隨其後:蓑念鬼、螢火、築摩小四郎,然後是小豆蠟齊。——
走出大約十步以外,衆人卻發覺小豆蠟齊不見了。
“哎?”
四人急忙回身,驚訝地發現,小豆蠟齊正靠在土牆上。
蠟齊的腳緊緊地抵住地面,上半身像蝦米一樣前傾,使勁想要掙脫土牆。即便如此,他的身體仍然無法從土牆脫離出來。可是在他的身後,卻一個人影也看不見。
突然,蠟齊一個趔趄,向前倒了下去。好個蠟齊,儘管身體已經失去了平衡,腳依然像只鐵錘一樣,向身後的土牆砸去,砰的一聲在土牆上砸開一個大洞。這一腳,力道驚人,土牆似乎也發出了像人一樣痛苦的呻吟,整個牆體搖搖晃晃,眼看就要傾倒,可是依舊沒有一個人影出現。
“土牆!土牆抓住了我的刀鞘!”
小豆蠟齊面如土色,看上去受到了相當大的驚嚇。
“土牆還在我耳邊說,伊賀的傢夥們,小心了,卍穀的牆壁可是長著耳朵的!”
那一刹那,從稍微遠處的土牆那裏,突然傳來一個詭異的笑聲。
“糟了!”
藥師寺天膳不由得大驚失色。而那個笑聲則順著牆壁的表面,消失於朝霧之中。
“出來吧!敵人已經來到卍穀了!”
只聽卍穀傳來一聲高喊,同時道路的前後左右,也響起衆多的呼應聲。
伊賀的五名忍者不禁愕然而立。沒想到自己的奇襲,到此已經完全失敗!五人本來以爲神不知鬼不覺,卍穀應該毫無警戒才對,這下自己反而落入了甲賀一族的包圍圈。更糟糕的是,他們所談論的秘密,剛才也已經被奇怪的“土牆之耳”聽了個明明白白!
“住、住手!”
情急之中,藥師寺天膳趕忙對甲賀族人擺了擺手,
“我們不是敵人!是伊賀鍔隠穀派來的使者!我們五人是遵奉甲賀弦之介大人的命令,前來甲賀的!”
“誰會信你的鬼話!既然是伊賀的使者,爲何來自北方!”
剛才的聲音嘲笑道。
“剛才爾等的密語,也令人生疑。來人,把爾等抓起來!”
聽到這裏,甲賀族人頓時一擁而上。
“沒想到,這麽快就被發現了,”
藥師寺天膳臉色蒼白地對四人一笑,
“怎麽樣?現在只能殺出一條血路了。”
“混賬傢夥,我倒要看看甲賀族有多厲害!”
築摩小四郎唰的一聲,從腰間拔出大鐮刀,一個人先殺了出去。
揮著白刃沖上來的甲賀族人,看到前方築摩小四郎豁出性命的架勢,也不由得被他的氣勢所嚇住,停下了腳步。不過轉瞬間,又再次猛然沖了上來。小四郎就抓住那一瞬間,發動了進攻。
只見他豎起嘴唇,向著天空發出“嗖”的一聲長嘯。
與此同時,距離小四郎三米開外的甲賀武士中間,沖在最前面的二、三人突然掩面向後退去。他們的臉,像石榴一樣裂開了!
“啊!”
沒有人知道小四郎是怎麽做的。也沒等他們明白過來,沖到前面的數人,就像剛才捂面倒下的人一樣,頭破血流地倒了下去。剩下的甲賀衆人,像發生了雪崩一樣,向後退卻。
“走!”
隨著天膳一聲令下,伊賀五名忍者趁著混亂,往人群沖了過去。
蓑念鬼手中的橡木棒虎虎生風。小豆蠟齊的四肢如旋風般舞個不停。不一會,兩人的身邊就堆滿了甲賀族人的屍體,有的被念鬼的木棒打折了頸骨,有的被蠟齊的腳部踢穿了肋骨,形成一片血的泥濘。然而,最可怕的,還是被築摩小四郎殺死的人的慘相。其臉部眼球突出,口鼻內部的肌肉外翻,就像炸裂開的爆竹。
築摩小四郎繼續揮舞著大鐮刀,在甲賀族人中左沖右突。倒在他身邊的屍體已經堆積成一座小山,刺鼻的腥味讓人捂鼻。只見他豎起嘴唇的同時,又有數名甲賀族人的臉部皮開肉綻,倒了下去。
到底世上有沒有人能夠防住築摩小四郎的妖術?他並沒有呼出任何氣息,也沒有發射任何物體。他不是在呼氣,而是在吸氣。小四郎正是通過強烈的吸入空氣,在不遠處形成了一個零時的小型龍捲風。龍捲風的中心則是真空。凡是被真空吸入的人,最後都如同被好幾把鐮刀同時切割過一般,皮開肉綻而死。
先前在和風待將監較量的時候,築摩小四郎之所以沒能施展“旋風鐮鼬”的絕招,只不過是因爲先被將監用粘痰封住了口鼻。
這時,剛才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
“何怯之有,何懼之有。以甲賀忍者之名,不能讓爾等逃掉!”
聽了這話,甲賀族人又咬牙沖上前去。照此下去,單靠小四郎在空中形成的真空,已經無法阻止敵人的洪流。千鈞一髮之際,突然一片黑雲似的物體自遠處飛來,瞬間籠罩了甲賀族人的前後左右。
是蝴蝶。成千上萬只、數不勝數的蝴蝶。衆多的蝴蝶像一團巨大的龍卷,遮蔽了甲賀族人的雙眼,逼得他們喘不過氣來。蝶群進而挾裹著五名伊賀的忍者,向路旁席捲而去。
等甲賀族人回過神來的時候,眼前早已不見了伊賀五人組的身影。
“啊,在那邊!”
“伊賀族往對面跑啦!”
甲賀一族朝著蝴蝶飛走的方向追了出去。這時從相反的方向,傳來了藥師寺天膳的聲音。
“甲賀的蠢才,真是耳聞不如一見。這下你們該知道伊賀的厲害了吧。”
等霞刑部、如月左衛門、室賀豹馬和陽炎四人不知從何處趕到的時候,伊賀五人組早已走遠,耳邊只剩下藥師寺天膳的嘲笑。
“原來甲賀對伊賀使者的禮遇就是如此。等著瞧吧!如果你們今後膽敢邁入鍔隠谷一步,我們會用同樣的手段,來招待甲賀的客人!”
霞刑部、如月左衛門、室賀豹馬和陽炎心裏都很清楚,所謂甲賀的客人,當然是指他們的主人甲賀弦之介。
只聽從遠處傳來一陣伊賀忍者的笑聲,然後這聲音又消失在霧靄之中。
三
話分兩頭。——
從信樂穀往土岐峠攀登的伊賀五人,全身上下已是血迹斑斑。除了滿身的血迹,念鬼的棒也斷了,蠟齊的腳上挂著折斷的鎖鏈,藥師寺天膳的臉頰上還有一處深深的刀傷。
剛才的戰鬥,他們不僅沒有取得勝利,反而可以說是遭遇了慘敗。因爲他們不僅沒能除掉任何一名卷軸上有名的甲賀忍者,而且還把己方的敵対行動,完全暴露在了敵人的面前。
“這樣一來,必須儘快殺掉弦之介。”
念鬼開口說道。
衆人紛紛頷首,只有天膳一個人沈默不語。天膳試圖以沈默向衆人說明,殺害弦之介絕不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
一直以可怕的目光凝視著土岐峠上空的天膳,這時突然發現了一個女孩的身影,
“啊……那是,”
他忽然停下腳步,
“嗯,那不是甲賀的阿胡夷嗎?”
天膳立即對左右衆人下了命令,
“好,大家都躲起來。抓住阿胡夷,把她帶回鍔隠穀。”
五人就像五匹獵犬一般,躲進了路邊的灌木叢裏。而女孩全然不知道前面的陷阱,依舊從山上走了下來。
這是一個身材高大,身體豐滿的女子。一雙大眼睛閃閃發光,身上散發出花粉般的體香,從遠處就可以聞見。陰沈的天空,讓她白嫩的皮膚顯得更加突出。看到這青春誘人的胴體,蓑念鬼情不自禁地“咕嚕”一聲,吞下了一口口水。
這個女孩,就是如月左衛門的妹妹阿胡夷。
阿胡夷自然聽見了蓑念鬼發出的聲響,正想轉身逃走,藥師寺天膳、蓑念鬼和螢火已經擋在了她的身前。退回二、三歩,小豆蠟齊和築摩小四郎則堵住了她的後面的去路。
“我認識你。這不是卍谷的阿胡夷小姐嗎?”
藥師寺天膳笑得很親熱。
“沒錯,我們確實是伊賀的忍者,不過你不用害怕。或許你已經知道,伊賀和甲賀已經不再是敵人了。現在,甲賀弦之介大人也正在鍔隠穀度假呐。”
阿胡夷雖然知道弦之介前往伊賀的事情,可是看著眼前五人血迹斑斑的樣子,依然警惕地瞪大了眼睛。
“啊,千萬不要誤會。其實我們五人,是應弦之介大人的命令,趕赴卍穀來迎接室賀大人、霞大人前往鍔隠穀的。沒有料想中途出了一些差錯,誤打誤撞,和甲賀族人發生了一場小小的戰鬥,才變成了眼前這幅狼狽的樣子。”
聽了天膳的花言巧語,昂然站立的阿胡夷一下子笑了起來。
“如果我們就這樣空手而歸的話,肯定沒臉去見弦之介大人和朧大人。不如,請阿胡夷跟我們一起回去,也好幫忙做個解釋。”
“弦之介大人真的平安無事嗎?”
阿胡夷第一次開口說道。
“平安無事?弦之介大人除了平安無事,還會有什麽意外不成?這個玩笑話可不能隨便亂說喲。而且,就算我們有什麽不軌之心,憑我等的本事,又豈能是弦之介大人的對手。”
聽了這番話,阿胡夷又笑了。這是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得意的笑。
“那倒也是,呵呵。”
“萬一你還對弦之介大人放心不下的話,不妨跟我們一起回伊賀,親自看個究竟?”
“天膳大人,”
築摩小四郎朝天膳跺了跺腳。那眼神仿佛是要提醒天膳,背後的追兵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出現在眼前,而您卻爲了哄騙這個小姑娘而東拉西扯,還不如讓我動手來得快些——這個叫做阿胡夷的女孩,不正是卷軸裏邊寫明的甲賀忍者之一嗎?
天膳用身體擋住了小四郎危險的目光,繼續微笑著勸說阿胡夷,
“那麽,就請和我們一起回伊賀吧。”
“不行,我得回卍穀問問大家的意見。”
說著,阿胡夷突然使勁地朝大地一跺腳。只見她豐滿的身體,如同風鳥展翅般飛到空中,一下從身前三個人的頭上越了過去。
“啊呀呀!”
蓑念鬼一聲大喊,
“看我去抓她!”
蓑念鬼的長髮迎風豎了起來,朝著阿胡夷逃走的方向急追過去。
阿胡夷一邊逃,一邊往後扭頭。與此同時,她的身後劃過數條流星般的光芒。原來她不知從哪里掏出了四五支匕首,朝著追來的敵人投了出去。
“啊呀!”
念鬼又一聲大喊。然而,這不是慘叫,而是爲了吸引阿胡夷再次回頭的誘餌。
阿胡夷果然又回頭往後看。只見剛才投出的四、五把匕首,全部被念鬼運用長長的頭髮卷了個結實,一把不剩地給接住了。——念鬼的長髮就像蔓草一樣豎立在空中,匕首在上面閃閃發光,看上去就像魔王的皇冠。
蓑念鬼的頭髮竟然是活的,每一根頭髮都有著自律神經!蓑念鬼僅憑這些頭髮,就可以卷住樹枝、柱子或者是棟梁,讓自己潛入敵人的住處。換句話說,念鬼不僅僅具有四肢,而是具有多達數萬根的手與足。
阿胡夷一個趔趄倒在了地上。難道是因爲恐懼?不,在她的雙腳之間,明顯地躺著念鬼那支折斷了的像木棒。
念鬼一個箭步,趕上了跌倒在白色山茶花叢中的阿胡夷。他面部的汗水已經蒸發,一張恐怖的笑臉,充滿了狂暴的情欲和殺氣。
“等等,別殺她!念鬼!”
趕上來的藥師寺天膳大聲喊到,
“我有些事情要問她。”
“這個時候了,還有什麽好問的——”
“等等,她也是除掉弦之介的誘餌!”
天膳看著伏在地上不停抽泣的阿胡夷,陰險地說道。
“等我們除掉弦之介之後,再把她的名字從花名冊上去掉也不遲。”
松林中響起一陣雷聲,天開始下雨了。
四
陰暗的天空開始瀟瀟地下起雨來。雨水落到卍穀的地面,變成了紅色。
不用說,甲賀一族早已見慣了血雨腥風。可是這一次,竟然遭到了伊賀的偷襲。儘管事前已經知道伊賀忍者的潛入,一瞬之間依然有十數人被奪去了性命,而且還讓敵人從自己的眼皮底下逃走了!
自從天正伊賀之亂以來,甲賀和伊賀之間,就以血書向鎮守各自山脈的守護神發誓,。雙方的誓約中,有以下幾條重要的條款:
“一、族人不可擅自闖入他國他郡,如有違反,應予嚴懲。”
“一、郡內之人,不可勾結他國他郡之人,窺視彼此之情勢。如有違反,不論親子兄弟,應處以極刑。”
世人把這些條款,統稱爲”甲賀誓約”或者是”伊賀誓約”,而剛才的五名伊賀忍者,傍若無人般的撕毀了忍者之間所締結的神聖誓約,給甲賀造成了奇恥大辱。
甲賀族人越討論越激憤,紛紛站起身來,就要往伊賀殺將過去。這時突然一聲大吼,
“等等!”
室賀豹馬擋住了衆人的去路。
這個雙目失明的忍者,面對眼前無數個咬牙切齒的族人,只說了一句話,就讓衆人膽戰心驚,停止了腳步。
“不要魯莽。別忘了,弦之介大人現在還在鍔隠穀呢。”
甲賀方面立即召開了最高幹部會議,所有族人,必須等待會議結束之後的命令。
伊賀的突襲,到底是出於什麽目的?甲賀和伊賀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身在伊賀的弦之介,命運如何?
落到屋檐上的雨水飛濺下來,在衆人的身邊形成一道蒼白的水簾。這些身經百戰的甲賀老忍者,雖然姿勢依舊一動不動,但是呼吸也已經變得急切起來。
這個時候,倒是最爲冷靜的室賀豹馬,先打破了沈默。
“剛才我族已經齊心擊退了來犯之敵。敵人既然逃掉,必然會防備我方進攻鍔隠穀。現在前去的話,無疑成了袋中的老鼠。至少,我們還得考慮弦之介大人的安危,他現在還在敵人那裏。”
“難道說,敵人會害怕我們的進攻,先對弦之介大人下手?”
花白鬍鬚的老人提高了聲音。豹馬稍稍沈默了一會,臉上顯出了微笑,
“不然。我相信弦之介大人會平安無事。弦之介大人決不會輕易敗在伊賀族人的手上。……況且,還有丈助陪在他的身邊。”
“可是……”
“依我看,伊賀原本就沒打算要加害弦之介大人。不過,我們還是必須派人前去伊賀。除了確定弦之介大人的安危之外,還必須確定一件事情。那就是,明明甲賀和伊賀就快要結成姻緣,爲什麽今天上午,伊賀的忍者還會襲擊我們?”
“難道是那些不喜歡雙方和親的人幹的?這樣說來,就是我甲賀族人裏面,如果沒有服部家的不戰之約,同樣會有人想去襲擊伊賀。”
“那樣的話,——如果服部家的禁制已經解除了呢?”
“什麽?”
“地蟲十兵衛的占卜,還有前往駿府的彈正大人,都讓我擔心會出現這種情況。——刑部”
“在。”
光頭的霞刑部在一旁答道。
“據你說,剛才你在土牆的時候,聽到藥師寺天膳的話十分可疑?”
“他說,即便是偷襲得手,大家也千萬不可有任何輕敵的思想。單單一個風待將監,已經花費了那麽多的精力才將其制伏——”
“這就對了。如果說將監還在駿府的話,就解釋不通了!伊賀的五人來自北方。他們是從東海道來的。嗯,莫非——”
“豹馬,是怎麽一回事?”
“將監一定是爲了趕回來傳達什麽消息,在回甲賀的途中,已經於東海道被伊賀的忍者殺害。今天上午伊賀忍者來襲的秘密,也一定跟將監想要傳達的消息有關!”
聽到這裏,霞刑部唰地一下站了起來,
“好吧,我去東海道走一遭。”
與此同時,如月左衛門也已把忍者佩刀插在了腰間,
“刑部,我也去!”
五
雨中的東海道。伊賀忍者夜叉丸正急匆匆地趕路。
夜叉丸剛好比風待將監晚了一天。在往東海道的途中,夜叉丸發現丟失了阿幻交給自己的卷軸,不由大吃一驚,又匆匆趕回了駿府。可是他尋遍整個駿府,也沒有找到阿幻的去向。萬般無奈,他只好再次出發往伊賀趕去。這期間夜叉丸心中的慌亂和苦惱,使得他那美麗的面容變得更加瘦削,宛如白麵的阿修羅一般。
當自己這樣徒勞無功,右往左往的時候,彈正或是將監應該已經拿著兩份花名冊,回到甲賀了吧。得到情報的卍穀一族,馬上就要展開一場血雨腥風的大行動!
一想到在那份花名冊中,自己的戀人螢火的名字也赫然其上,夜叉丸就感覺血往上湧。再聯想到朧小姐的命運,他的心中就更加七上八下,忐忑不安。
心頭的怒火和焦燥,使得夜叉丸就像一顆出膛的子彈,飛一般地向著關宿的方向疾奔。——就在此時,他聽見有人在朝自己打招呼,”喂——喂——”。
開始他並沒有放在心上,而是繼續趕路。
“——喂!夜叉丸。——”
那聲音又第二次響起來。這次夜叉丸一下停下了腳步。
夜叉丸當然不知道,藥師寺天膳和地蟲十兵衛在這附近的灌木叢中,曾經展開過一場你死我活的決鬥。他只記得現在這個呼喚自己的聲音。
“是天膳大人在叫我嗎?”
他一邊答話,一邊四下查看。
然而,周圍一個人影也沒有。路的一邊是古寺的土牆,另一邊是石垣。夾在其中的,則是眼前的道路和銀色的斜風細雨。——剛才傳來聲音的處所暫時沈默了一會,接著又說話了。
“不錯,是我藥師寺天膳。”
回答的聲音中透出一股陰冷。沒錯,確實是天膳的聲音。
“天膳大人,您在哪里?”
“——因爲某種原因,暫時沒法現身相見。夜叉丸,你這麽急著從駿府趕回來,發生了什麽事情?”
“發生了一件大事!”
夜叉丸由於過於緊張,連說話也變得含糊起來。他不由得在心中告誡自己,千萬要保持鎮靜,不可在天膳面前失態。
“天膳大人,您爲什麽不能現身啊?”
夜叉丸放低了聲音問。
“難道說,您被別人給殺死了?”
多麽奇怪的問題!然而夜叉丸本人並沒有覺得奇怪,相反他一直站在雨中,繼續向“死人”發問。
“殺害您的人,莫非是甲賀的風待將監?”
“——嗯嗯”
遠處的人聲發出曖昧的呻吟,似乎認同了夜叉丸的說法,
“——沒錯,我就是被風待將監給殺了。--”
“哎,果然不錯。實在是對不起大人您和大家。我不幸中了彈正的詭計,被他竊走了機密的花名冊。——不過,幸好被殺的是您,其他族人都還好吧?”
這時,天膳的聲音中,略微有一點吃驚的樣子,
“——夜叉九,你說的花名冊是什麽?”
“天膳大人,根據駿府大禦所的命令,服部家的不戰之約,已經被解除了!”
“什麽,有這等事!”
聲音一下子變了。與此同時,夜叉丸也好似觸電一般,一下跳到一邊。
“啊,這不是天膳大人的聲音。到底是什麽人?”
夜叉丸第一次發覺剛才和自己對話的那個人,是在模仿天膳的聲音。
土牆的頂上突然現出一個人影,踩著牆磚像風一般向對面逃去。夜叉丸一閃腰,取下了綁在腰間的黑繩。只見一道黒色的閃光,伴隨著嗖的一聲響,十米開外正在逃向遠處的那個人影突然發出一聲慘叫,跌倒在了路上。
“居然敢騙我?”
夜叉丸緊追上去,把人影按在自己的身下。他的全身上下都因爲憤怒而痙攣。此人的聲音實在模仿得太像了,以至於差點把天大的機密泄漏了出去。一想到這裏,夜叉丸就不寒而慄。
“你是甲賀族人?”
似乎是由於被黑繩擊中以後痛苦異常,對方竟一聲未吭。
“報上名來!”
夜叉丸和天膳不同,並不知道卍穀一族的各個面孔。儘管他已經制服了對手,但這卻是一張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的臉。夜叉丸使勁收緊了黑繩,被他按在身下的人發出更加痛苦的呻吟,
“我是如、如月、左衛門……”
對方終於勉強地擠出一絲聲音來。
夜叉丸美麗的面容上,不禁浮現出一絲笑意。如月左衛門,這個名字不正是卷軸上的名字嗎!沒想到,在這失意的歸途中,竟然能夠碰到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如果能夠除掉如月左衛門,正好可以爲自己挽回一些面子!想到這裏,夜叉丸內心一陣狂喜,唰地一聲拔出腰間的彎刀,
“左衛門,讓我送你去地獄吧!”
夜叉丸手持利刃高舉過頭,正想刺穿如月左衛門的胸口,忽然感覺被什麽東西抓住了手腕。
夜叉丸本是伊賀忍者中的精銳。他不僅精通繩術,無論眼力也好,聽覺也好,觸覺也好,本來都不至於感覺不到背後有人接近自己。然而,在和如月左衛門的戰鬥中,他確實已經無暇顧及往來的其他人的身影。不論何種原因,有人已經從夜叉丸的身後,拽住了夜叉丸的手腕。
夜叉丸根本沒有回頭的時間,背後的另一隻手,已經牢牢地勒住了他的脖子。這只手的顔色,竟然和土牆一樣,是從土牆中伸出來的!
沒有發出一聲慘叫,伊賀忍者夜叉丸就已被絞殺身亡。
如月左衛門和夜叉丸的背後,銀雨如注。除了雨聲以外,既沒有其他聲音,也沒有任何人影。
且慢——並非沒有任何人影。以土牆中伸出的兩隻手爲中心,有什麽物體正在牆壁當中蠕動,那一伸一縮的樣子,就像一隻巨大而透明的、偏平的水母。——這只水母漸漸地從牆面中隆起,朦朧地顯出一個裸體男人的身形。沒錯,這是一個人,有著瓊脂色的皮膚,頭上光光地沒有一根頭髮。——
霞刑部冷笑著,俯視著夜叉丸的屍體。他已經完全從土牆中分離出來。那天在卍穀,也正是這奇妙的隱身術,讓小豆蠟齊也差點嚇破了膽。
霞刑部把夜叉丸的身體從如月左衛門身上擡開之後,利用手中的彎刀,又給了夜叉丸致命的一擊。鮮血噴湧而出,使得剛才已經暈厥過去的左衛門醒了過來。
“好危險啊!”
如月左衛門苦笑道。
“聽了他的話,實在是太吃驚,以至於連藥師寺的聲音也忘了。”
刑部走到遠處的土牆,把放在那裏的衣服穿好。如月左衛門一邊歎息,一邊驚恐地拾起夜叉丸落在地上的黑繩。
“其實我並不想殺你。本來打算留你一個活口,可是情勢危急,不得不……”
霞刑部回來以後,對著夜叉丸的屍體說道。爲了尋找風待將監,他和如月左衛門在向東疾走的途中,邂逅了正在往西趕路的夜叉丸。左衛門本來打算騙過夜叉丸,好好問個究竟,沒想到還是功虧一簣。
“就算抓住他,也未必會開口招供。”
“不過,他已經說出了很重要的情報。據他說,根據駿府的大禦所的命令,服部家的不戰之約已經解除。——”
“和豹馬說的一樣!那麽,那所謂的花名冊又在哪里?”
霞刑部和如月左衛門兩人看著腳下夜叉丸的屍體,心中充滿了遺憾。
然而,兩人在這個時候,都沒有想起夜叉丸臨死之前,還說過一句非常奇怪的話。不過,就算他們能夠想起來,估計他們也沒有辦法聽出其中的奧秘。那句話就是”天膳大人,難道您被別人給殺死了?”
如果如月左衛門能夠明白其中的含義,日後他的名字上,也許就可以避免被劃上那根不吉的紅線了。——
不過此時此刻,刑部和左衛門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西方山脈的彼方。
“接著,該去鍔隠穀了。”
兩人不約而同地說道。
“在搞清事情真相以後,必須儘快確定弦之介大人的安危。”
如月左衛門彎下腰來。他從被雨潤濕的地上,伸出手去捧起一把泥土,開始非常小心地把泥土塑成一個平面。然後他擡起夜叉九的頭,靜靜地把泥土的一面蓋在夜叉九的臉上。
放下夜叉九的屍體之後,泥土的表面形成了一個面具。這是一個精妙的面具,連夜叉九臉上的細微之處,也模仿得惟妙惟肖。如月左衛門跪在地上,把這個泥土的死假面,覆在了自己的臉上。——
幾分鐘過去了。在那期間,霞刑部已經把夜叉丸身上的衣服剝光,將夜叉丸的裸屍扛到了別處。
當刑部空著雙手回來的時候,左衛門依舊雙手扶著臉上的泥面具,頭朝下的跪著,其姿態就像是印度苦行僧的神秘儀式。
又過了幾分鐘。如月左衛門靜靜地擡起了頭。——這不是夜叉丸的臉嗎!
“太像了!”
刑部凝視著如月左衛門,不,應該說是夜叉丸的臉,由衷地說道。
儘管他早已聽說左衛門高超的泥土易容術“忍術死假面”,可是實際領教之後,臉上依然顯露出讚歎不已的神色。
“已經沒有時間通知甲賀了,”
如月左衛門一邊迅速地換上夜叉丸的衣服,一邊苦笑說,
“雖然甲賀一族人多勢衆,可是目前能夠進入鍔隠穀,救出弦之介大人的,也不過只有你和我兩人而已。”
只見他綁在腰間的黒繩,年輕貌美的姿態,櫻花般的臉頰,閃閃發光的黒瞳,還有那剽悍的笑聲,完完全全是伊賀忍者夜叉丸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