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禍不單行
胡斐再有知覺之時,渾不知已經過了多久的時間,是幾個時辰,還是幾天,甚或是數月過去了?他腦中渾渾噩噩,似乎整顆頭一直在無限的膨脹開來,想睜起眼來,只覺眼皮便有如千斤一般重;想張嘴叫出聲來,無論自己意識裏如何拚命掙扎,那張嘴巴卻是始終動也不動。他嘴巴雖是動不了,但卻感覺到嘴裏一道苦辣直穿入腹,奇的是,這苦辣中竟是含有極重藥氣,那味兒當真嗆得讓人難受,敢情自己是給這藥味嗆醒過來的?
他身子不能動,耳朵卻是無礙,只耳鳴甚重,周遭事物聽來總不真切,彷彿隔著深層濃厚氣霧一般。但即便如此,他還是悠悠蕩蕩的聽到了一點聲音。那是許多的人走在一起的踏足邁動之聲,還有眾多衣衫沙沙作響的摩擦聲音。他這時知覺逐漸上升,慢慢感覺到了自己身子似乎是躺著的,但不是在床上或地上,卻是給人用擔架之物抬著快速移動。胡斐這當兒裏所想的第一個念頭是:「我竟然沒死?但我傷得如此之重,卻還能活多久?」
便在這時,他聽到了一個人說話的聲音,那是一個女子的聲音:「大夥兒歇歇腿罷。」跟著他感覺到自己身子停了下來,然後被放到了地上。一個年輕女子的聲音說道:「咱們這回好不容易才在山澗裏採到四朵『佛座小紅蓮』,那是大師伯找了數年沒見蹤影的聖物,卻給這惡霸模樣的人一傢伙吞了下去,不嫌浪費了麼?」
就聽先前那女子道:「你這丫頭便天生一個偌大心眼,日後如何成為我幫神農老祖的弟子?本幫雖不是甚麼江湖上的名門大派,但濟世救人之心卻是不落人後。這四朵『佛座小紅蓮』即便採了回去,還不是用來煉丹成藥以救命危之人?這男子咱們見到時已是命在旦夕,咱們身上又正好有此聖物,自是他命不該死,說來便是天意,豈有見死不救之理?」
那年輕女子哧的一聲笑道:「我不過是見那四朵『佛座小紅蓮』生的美麗,偏偏卻給這名滿臉虬髯的惡人臉吃了下去,當真是四朵鮮花都給吃進了牛的肚子裏去,這才惋惜的說了幾句,沒想到又給文姨您抓住了柄頭敲了我一頓。哼,您瞧邢師哥那副幸災樂禍的賊眼溜溜表情,他心裏可笑著我哪!」
那姓邢的師哥啊唷一聲,聽聲音便來自胡斐頂邊上頭,失聲笑道:「我好端端的閉著嘴沒講話,難道這也犯著誰來啦?喲喲,我說小師妹啊,你師哥我天生便一副彌勒佛的笑臉長在頭上,就連睡覺都是同個模樣,這也是你打從小來便見慣的樣子了,這會兒卻怎能就此誣控我是幸災樂禍的笑著你來啦?」
小師妹聞言笑道:「誰不知邢師哥您的渾號便是『笑裏藏刀』來了?就因你臉上總是帶著笑,所以我便不說你臉上是笑著我來,卻直接看透了你的心,殷紅泛黑,焦油成辣,那正是嘲笑人時的模樣。哪,你若要我信你心裏沒來笑我,那便不妨剖開來給咱們大夥兒瞧瞧,要是我誣賴了你,那麼小妹自當向您賠罪就是。嘻,不過嘛,我瞧你沒那麼笨就是了。」
逗笑話匣一開,便聽得四面八方鬨然而笑,接著你說一句,我插一口,各人無不嘻笑著搶先說話。胡斐昏沉中只聽得耳際嗡嗡作響,大半人說的話渾都宛如梵音誦經般的似聞若無,聽來更似蜜蜂在自己身邊周圍飛旋振鳴一般,只知這一羣人為數不少,吱吱喳喳的好不吵鬧,聽聲音又以女子為多,怪不得兩耳不得清寧。
他這時知覺雖恢復了少許,但距離真正清醒其實還有段差距,當真是半夢半醒之間的遊離狀態,唯一有運用到昏沉腦際所思考的念頭是:「我還在山中被人抬著走,那麼應該只是昏迷過去沒幾日,卻不知這些人要把我帶去那裏?」
過得一陣,但覺嘴巴裏給人餵進了一碗極苦的藥水,那藥力入腹極強,不多久便又失去了知覺。
這般昏了又半醒過來的次數也記不清有多少回,只知道一段時間便有人餵進自己嘴裏各種苦、辣、腥、臭的藥水藥湯,喝後便又渾不知人事的昏沉過去。這日他又從昏迷中醒來,覺得有人拿住他手腕把脈,感覺上自己是睡在一張床上,身上蓋有棉被,鼻頭裏聞到的除了濃郁草藥氣味之外,還有屬於斗室空間裏的各種雜混氣息,知道已給這羣人一路自山上抬了下來,這時便在給他治病醫療,跟著便給餵入諸多藥丸吞下,復之沉睡過去。
待得再有知覺醒來,眼皮雖仍沉重,但卻終於有了力氣將它勉強打開一小縫來瞧,只朦朧中瞧去甚是不明,影像疊幌,光線繽紛刺眼,緩慢眨了數回之後,視覺方使逐漸恢復,焦距也才開始集中不再幌動。他慢慢朝右側過頭看去,只覺光線也不怎麼亮,只他久未見光,這才斗然覺得刺眼,其時乃卯末辰初,正是天剛方亮不久才有的特殊新鮮氣息。胡斐順著視覺瞧去,當先映入眼簾的便是堆滿斗室中的各種曬乾藥草,一捆一捆的堆疊在角落一邊,東首木製架上放滿了大小不一的瓶罐瓦罐,看情形這斗室乃是置放各類藥草的儲藥室所在。
胡斐見他給人安置在這幾坪大小的儲藥室之中,雖傷重虛弱,仍不免有氣,總覺對方好歹也給個客廂小房照料養病才是,怎知卻是將他草草安頓在這裏,聞著滿室濃得嗆人的各種草藥混雜味兒,滋味當真難受的很。但這股氣也只升得一半,便即消了下去。他心中忖道:「別人救了你不死,這份恩情便似天高,能有地方避風擋雪,便是豬舍也得忍,卻怎能逕將他人的一番好意給一筆抹煞的了?」他自小便顛沛流離,在江湖上闖盪從沒得幾日舒適,遇有破廟便住,不然便是山洞棲身,或野地露宿,在他實如家常便飯,因而氣動未升,便即釋然開來。
過得不久,門房呀的一聲打開,走進一個人來。胡斐尋聲看去,見是一名頭髮斑白的老者,看他身上衣色打扮,是個打雜僕廝,啞著嗓咳了幾聲,逕自走到木製架上挑了幾樣藥材,回過身來,看見胡斐睜著眼瞧他,嗯了一聲,慢慢踱了過來,說道:「這位大爺可醒了,身子舒服點了沒?」胡斐雖想說話回答,但張開嘴卻是沒力出聲發話。那僕廝老者朝他搖了搖手,道:「爺兒別忙著說話,我給咱家老爺說去,你便安心躺著歇息就是。」
胡斐見他轉身出了門,便又閉上了眼睛休息。過得好一陣,門聲再響,步履甚是輕盈,胡斐睜開眼來瞧,見是一個妙齡女子站在床頭,一對大眼晶亮黑白,睫毛眨動中顯得極為靈動活潑,一張俏麗臉龐上稚嫩未去,看似不過十五六歲年紀,這時正幌著她那顆秀髮垂肩的小腦袋左右搖擺,好奇的猛往他身上看來,見到胡斐也睜著眼看她,噗的一聲笑了開來,說道:「原來你真的醒了,老張說時我還不信呢,爹說你最快也得再過幾日才能稍有知覺醒來,這回他老人家可完全料錯了,待會兒可得乘機窘他一窘。呀,對了,你這時想必餓得很了吧?我跟你說喔,我家文姨早上煮了一鍋藥參補粥,說是吃了精氣大補,你身子這般虛弱,吃了便有力氣養病了。」
她連珠價的一串溜舌話自顧說來,當真又快又急,奇的是竟然字字清楚,腔圓脆滾,絕不混淆而讓人聽得有半點模糊不清,想是她性子急,腦子轉得也快,是以說起話來便如一串鞭炮般猛的霹靂作響,但能說得這般乍然快急中卻又咬字清楚不過,這門本事倒也算得上一絕了。胡斐兩耳給她清脆話串震的楞不過來,腦中還沒來得及作出絲毫反應,便見她一陣風般的笑著轉身出了房門,直至去了好半晌,胡斐才總算聽懂了她所說的這一串話。
未久,這妙齡女子果然捧了碗粥來,身子朝床頭一坐,手裏湯匙慢慢舀起碗裏熱粥,以嘴吹了吹,待得熱氣不燙,再小心餵入胡斐那給虬髯佈滿的叢鬚嘴裏。
胡斐久未進食,這時聞得熱食香氣,胃口大開,逕將整碗吃了個空。
那女子用布擦拭他嘴唇鬚邊,滿臉笑意盈然,神色中卻是帶著一股小女孩般的頑鬧味道,說道:「你滿臉硬鬚又長又難看,幹麼不給剃去,吃東西都要沾粘上了,好美是麼?我爹晚些兒要再過來瞧你氣色,這麼大叢鬍子給遮在臉上,誰能瞧得見甚麼?這麼著唄,我替你把這討厭的傢伙剃去,以後喝藥吃東西可就方便多了。」
胡斐一聽大驚,苦在聲不能出,身子不能動,連要抬手示意都沒力氣來使。原以為她只是一時說笑,待見她將碗朝桌上一放,轉過身來時,手裏已是一把明亮剃刀在手,顯然是她剛才出去拿粥時便已一併帶了過來,預謀早定,並非臨時想到的小女孩胡鬧玩意兒。其實他倒不是怕她拿刀來加害自己,而是自己臉上這些虬髯鬍鬚已留了數年之久,實是具有某種紀念的意義在內,如何是說要剃便剃的了?但他此刻便如癱瘓的人一般,神智雖在,奈何身子動也不能動,只能任人擺佈,當下只急得他氣血上湧,眼裏一黑,隨即昏了過去。
這般昏去了不知多久,悠然醒來,便見床邊坐了一名五十來歲的長者,額上三道皺紋深陷,臉容枯槁,手裏拿著金針移來,跟著落手如風,便在他丹田下『中極穴』、頸下『天突穴』、肩頭『肩井穴』等十二處穴道上疾速插下,手法之精,認穴之準,委實便是高深醫道之能者。那『中極穴』是足三陰、任脈之會;『天突穴』是陰維、任脈之會;『肩井穴』是手足少陽、足陽明、陽維之會,這十二金針插下,他身上十二經常脈和奇經八脈便即隔斷。這常脈和奇經隔絕之後,胡斐身上所受陰陽兩毒便相互隔了開來,不再於體內彼此激烈衝撞。
這名長者隨後撥開他身上各層衣衫,再以陳艾灸他肩頭『雲門』、『中府』兩穴,胸口『華蓋』、肘中『尺澤』等七處穴道逐一灸過,並以艾葉製成的艾炷,按穴位燒灼,費了好大一番功夫,這才歇下手來。
胡斐體內陰陽相隔,便不再如先前般感到暈沉勁虛,但他苦練數十年的內力真氣早已尋不著半點痕跡,這時的他便宛如一個不會武功的尋常人一般,縱使還有力道微存,那也只是每個正常男人都有的力氣,用來砍柴抬物自是足夠,但要說到防身禦敵卻已不能。那長者吁了口氣,沙啞著嗓音說道:「你且先別想太多,等休息夠了再說。」
胡斐欲要開口道謝,但身子尚未復原,渾身有氣無力,勉強點了點頭,見老者起身離去,驀地驚覺臉頰上涼颼颼的迎風拂面,那下頦嘴唇邊更是感覺不到往昔虬髯鬚子絆臉的紮實,他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知道自己好不容易所留的滿臉虬髯鬍子,這時都已被那位頑皮小姑娘給剃了個精光,當下迭聲叫苦,偏又無可奈何。
如此過了六日,他吃的多了,精神力氣便逐漸好轉,不似之前般的渾身動彈不得,但要到能夠起床行走,卻也還差著老大一段距離。那小姑娘自剃了他鬍子後便不再來,也不知是怕他生氣責備,還是覺得他身上已經沒有夠她作弄的新鮮玩意兒,是以這便尋找旁人胡鬧去了。這些日子中,便由那僕廝老張照料他的一切,胡斐無力說話,老張也鮮少開口,平常時更逕忙他的諸多雜事,晚上也另睡他處,因此儲藥室裏便只他一人睡睡醒醒。
這日傍晚,老張餵過他飯後不久,那長者又來對他施以針灸,見他氣色好轉,便一邊灸他『手太陰肺經』十一處穴道,一邊淡淡的說道:「你胸口中的這一掌應該是『玄冥寒掌』,背後這一掌卻是『火陽雲掌』,我所想不透的便是在此。要知武林中會使『玄冥寒掌』的就只西域龍陀山一派,但也從沒聽說他們足跡到過長白山脈;這『火陽雲掌』更是雲南西雙門的絕藝,向不外傳,更別提要來關外耍狠了。這兩派南北相隔豈止萬里,想來自不可能聯手才是,然你身上陰陽二掌力道渾厚,寒極陰,炙極陽,若非這兩派高手同時所為,卻又是何人?」
胡斐張開了嘴,啞著喉嚨,虛弱的說道:「不是兩人............就只一人擊我兩掌。」長者咳了一聲,臉容泛笑著道:「想是老弟傷得迷糊了,這才兩人看作一人。唉,這原也怪你不得,任誰中了其中一掌,便不命喪當場,也已神智大失,跟著再一掌擊來,又有誰能夠記得清楚了?!」胡斐見他神色滿是不信,便道:「前輩........前輩可曾聽過『陰陽冥掌』?」長者皺眉道:「陰陽冥掌?這名字倒頭一次聽到,難不成是擊你那人告訴你的?」
胡斐點著頭道:「那人左掌先擊我胸口........跟著........再以右掌擊我背部。」長者啞然笑道:「是了。胸口那一掌便是『玄冥寒掌』,中掌後寒如冰擊胸腔,周身冷若寒冰徹骨,任你武功高強,縱是一掌不得而死,但卻也已無力回攻,只能閉眼任人宰割了。後面那一掌卻是『火陽雲掌』,炙熱穿心,正是擊在你毫無反抗之時,那當兒你已神智俱昏,雖是身有高深內力相護而不得便死,但昏沈中卻以為是只有一人,殊不知背後乃另有其人。」
胡斐見他逕是不信只有一人同使陰陽兩掌,當下便不再多做辯解,心想這原是武林中的奇異怪談,若非他親自遇上,亦難相信世上真有人能夠練到這般陰陽同使的境界。要知自來陰陽相剋,這也才有太極八卦之法,陰是陰,陽是陽,絕無可能一人同練陰陽兩門截然不同的功法,即便是古老武林相傳的『九陰真經』與『九陽真經』兩門曠世功法來說,也是陰陽有別,各顯其威,從不曾聽人說過可以既練『九陰真經』,又練『九陽真經』。若是當真有人這般異想天開,陰陽同修,最常可見的便是體內陰陽二氣相剋相滅,起始一練,便要走火入魔。
那長者灸完太陰肺經後,再灸足陽明胃經、手厥陰心包經,這時嘴裏又道:「你身中兩掌而不死,當真命大之極,想是你原本內力純厚,走的是剛柔並濟的中道內功心法,否則光是其中一掌便要了你的命。現下這陰陽二掌寒毒攻心,陽毒入腑,周身五臟六腑均已所損極重,非我針灸療法能治。後天我幫便要送貨到湖南,那裏有位舉世罕見的醫道聖手,若由他出手相救,或能將你身上陰陽二毒袪除,否則我的針灸只能續你半年之命。」
胡斐心下悽然,說道:「從這裏到湖南,道途不止千里以計,若是僱得舟車送去,勢必耽誤貴幫行程,這番大德,在下實不敢心領。」長者笑道:「本幫草藥原須輜車裝送,哪一回不是浩浩蕩蕩的出門遠送?咱們在輜車中空出一小塊地方來,那也不是甚麼難事,就只千里勞頓,老弟可得多所忍受才是。」胡斐聞言,真不知該如何謝法才好,他與這幫人從不相識,但他們卻願意千里跋涉相送前去治病,這般恩德,又豈是一個謝字能夠說的?
胡斐微畧欠起了身說道:「不敢請問前輩名諱如何稱呼?」那長者忙要他和身躺下,說道:「大家萍水相逢一場,算是這輩子有緣,我常年深居在此,江湖名諱何用?」說著嘆了聲氣,轉身出了房外。
後天一早,他便給人抬入裝著半滿的輜車之中,車後覆有帷幔,不怕風雪下雨。
胡斐給抬出門時數了數,一共有九輛輜車前後接連,另外大批馬羣跟隨在側,想是這回去的人不少,更須沿途下貨,只他們送的既非黃金珠寶,又非貴重物品,自不怕強人盜夥看上。神農幫輜車上各有一面旗幟做為江湖識別之用,各路武林人士見了便不會尋上前來踩盤子。
這些車子上所裝俱是各類山裏所採集到的藥材,像甚麼生龍骨、蘇木、五靈脂、千金子等只是為數中的一小部份,更多的是見也沒見過的各種奇異藥草,待採收齊備並曬乾整理之後,便以半年為一期,然後分送至各省各地的大盤藥商,再由四下散處各地的私人藥舖前去補貨。
待得萬事諸備,已是朝陽初昇之際,就聽得前頭一聲都兒滾響,大車開拔上路,浩浩蕩蕩的一路向南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