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呀——”
“施主掉下凡塵的是什麼?是銀子?……越聰明的人,越是‘貪'.你得了色,又要財,是貪;愛了一個,又愛一個,是貪,罪孽深重,阿彌陀佛!”
只有我才知道真相:人比妖孽更厲害的,是他深謀遠慮。他搶救不到贓物了。
“讓我考慮一下?”
“哈哈!沒時間考慮了。你正在鎮江金山寺途上,無法回頭了,我不打算由你。”
“師傅——”
許仙的聲音轉弱了。
這法海挾持許仙。已在騰雲駕霧風馳電掣中。他把他捕獵。
素貞咬牙切齒。
她要賭一記:“小青,我們趕快把他搶回來!”
好。又再齊心合力對付一個人,很好。
賭就賭。雖然賭不可靠,永遠不知道下一刻發生什麼事。下一個月,下一年,下一生——也許因此我倆死掉了。
“姊姊,我們找他算賬去。這禿賊污辱我們,說是驚擾世道人心的濁物。哼!與他何干?多管閒事,殺無赦!”
素貞心裏不是這樣想的。她剛啖了幾口的鮮肉,被人強要分嘗,她肯嗎?鷸蚌相爭漁人得利,哪有這般便宜?嚴重的愛情豈肯枉費?
我心裏也不是這樣想的。我對許仙絕望了,但我對法海的侮辱切切記恨——一個女人,對男人當面的拒絕,視作奇恥大辱。他說:你是什麼東西?他說:我要的不是你。他說:我要許仙。
我倆絕對不肯成全他!
好!拼上了!
飛身駕起雲頭,向西追趕。
一直追。至長江下游南岸,見鎮江,天下第一江山。
遠遠便見金山寺,殿宇廳堂,依山而造,亭臺樓閣,鱗次櫛比,所謂“金山寺裹山”。
然只見金山寺,卻不得上去,因雲彩四布,偉光昭然,法海不知弄了什麼玄虛,保住了這山頭。
“姊姊怎辦?”
“明天一早,我倆見法海,當面議論!”
當夜,我們隨便找一處暫宿。
就在金山寺西,那裏有中泠泉,據說蘇東坡有詩推許為天下第一泉。
這中泠泉,泉水綠如翡翠,濃似瓊漿。我倆於泉水中,默默躺臥。夢魂飄忽至最原始的舊地,真是,這段日子是怎樣過來的?
睡得不好。一夜驚醒數十次,都見素貞陷入沉思中,如何應付明日之艱險?
“好好睡一覺吧!”我勸她,“養精蓄銳,明日決一死戰!”
見她了無睡意,我翻身:“你不睡我睡了。”
我是那種幹不得大事的小人物。我有的是小聰明小陰謀,人又小氣,遇上大事,一籌莫展,以為睡一覺便好辦事——素貞才不會這樣淺薄。
第二天,寺門一開,素貞與我入至大殿,她見小沙彌,也連忙施禮。款款而道:“我們相公姓許,單名仙,昨夜被法海師傅請來共聚,至今不見歸家,特意前來接他回去。敢請麻煩轉達一聲。”
小沙彌倒退一步,聽得她這番溫柔軟語,也合什還禮:“請稍等。”
我在她身畔責問:“那麼和氣幹麼?”
還未說完,法海昂然出。他手持地老天荒的禪杖,搬出永恆不變的傲慢,正眼不看素貞,目光投放至她身後不知什麼地域去。看他那丹鳳眼,眼角輕輕上揚,光彩暗斂。六轡在握,一塵不驚,不知如何,那麼的討厭——也許因他不曾瞧得上我吧,這橫蠻絕情的人,真叫人憎恨。在憎恨的時候,百感交煎。
他漠視素貞的禮數:“孽畜,許仙在我這裏,你要他回去,不怕犯了天條?”
素貞不動真氣,語帶委屈:“我們夫妻相愛,怎是犯了天條?請師傅放一條生路。”
“鬧到金山寺來,真放肆!你倆趕快回去,選一處僻靜地方,重新修煉,勿癡心妄想,貪慕男歡女愛,逾越本分。也就當算了。”
“那許仙呢?”
“許仙哪用得著你來過問?”
“他是我丈夫——”
“他是人,豈能降格與你族同棲?他日後在金山寺,庭園靜好,歲月無驚。”
素貞整個崩潰下來。而我血氣上沖,暗中掣劍在手。素貞忙按住。她這窩囊!竟跪下來:“師傅,請大發慈悲——”
我見她平白如此屈辱,跪在敵人面前,哀懇他慈悲,我悲從中來,胸口一悶眼眶一熱,怎麼可以?怎麼可以?
“***!”我再也忍不住了,破口潑罵:“你這禿賊!憑什麼為民請命替天行道?誰推舉你出來當霸主的?人各有志,怎可由你統一思想?”
法海霸道一笑。
“數千年來,都是能者當之!當上了決不讓!”
“只怕你沒這命!”
“大膽!”
他內勁一運,叱喝在大雄寶殿的佛像間激蕩不已。
素貞陡地站起,豁出去,我倆聯手,欲上前搶回被捆綁起來的、那心術搖擺不定的男人。
金山寺內和尚們層疊為障。
法海的禪杖把我倆阻截,且劈成五六截,蠕動在地。
不得已,現出猙獰暴怒的蛇相,長舌分叉,一身腥濡,噴出藍煙綠火,好不可怕。
許仙閉目不忍看。直至我們重新組合恢復人形。
鬥爭良久,不易取勝。
素貞暴喝一聲:“明日午時,我把你這金山寺淹了!”
法海緊鎖著眉心,對她的狂言十分憎厭。原來有一豎,這一字紋,狠狠地劃在他眉間。我憤怒之中稍一鬆懈,心想:咦,敏銳的手摸上去,一定感覺得到那凹槽的。
不禁私下陰森地笑一下。馬上驚覺造次——誰料得會那樣分神?功力不足。
我又暗忖,這法海,過分的狂妄絕情,他一定從未得過女人的眷顧了。要不他怎會竭力霸佔許仙?這,有什麼樂趣可言?
且他凶巴巴的長相,仿佛額角便鑿了“大義滅親”四個字,我忍不住,緊抿的嘴角,洩漏一點心事。
誰知接到的那冷峻的目光,但覺渾身上下無一倖免,我怯懦了,大氣也不敢透,空餘一個野蠻的架勢,不知可支撐到幾時。他自齒間漏出寒森森的話:
“孽畜,別逆風點火自燒身,末了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素貞聽了,昂首大笑:“哈哈,生死有命,事在人為。我不信光明正大的愛情,敵不過你私心妄欲。許仙我要定了。記著,明日午時。”
“愛情?”法海嘲弄,“我從來不相信這種東西。真幼稚!”
他下命令:“許仙明日剃度!”
翌日,東方才發白,素貞與我,換過短裝,分持雌雄寶劍,來至長江,念動咒語,水族聽命。素貞道:“但凡道行在五百年以上的,一聲令下,長江發大水,兄弟漫過金山,為我於禿賊手中奪回夫郎!”
這些水族,平素修煉苦悶,一點娛樂也沒有,但見得有事可做,當仁不讓,義不容辭,也正好聯群結黨,一試自己功力可達什麼地步。習武的等待開打,修道的等待鬥法。堂堂正正的題目,引得族眾義憤填膺,摩拳擦掌——我心中想,歷朝的民間英雄,什麼黃袍如身,揭竿起義,恐怕也是一般的部署了。
午時到了,金山寺大門洞開,出奇的寂靜,法海不把我們放在眼內了。我倆往裏一沖。只見大殿前,法海持禪杖相攔。
此時,大殿傳來眾僧的沉吟。
萬燈驀地點亮,鐘鼓齊鳴。
《金剛靜心普慈經咒》在念誦著。
許仙在一群木然的灰衣和尚中間掙扎:“我不落發!我不要出家!我戀棧紅塵,沉迷女色,你們是妒忌我嗎?我不要學你們一樣……”
“禿賊!”素貞罵,“還我夫來!”
法海氣定神閑:“回頭是岸。”
說畢突然發難。
禪杖一扔,大紅袈裟一脫,茫茫如天壯大。
他露出上半身,整個背部,儘是刺青!
苦行僧以針穿過鼻孔,刺透舌頭。參悟“我非我”。以針一下一下往皮膚上戮,血水滲出,青藍入侵,與血脈、神魂相結合。毀身、忍疼,成就一幅大圖。
法海背上是一條替天行道的蒼龍。
它盤踞於他身上,陡地隨肌肉活動,發出精光萬丈。
仿如破膚而出,沖天一翔,吟嘯噓吸雄壯而霸道。因青藍色的蒼龍騰空,雲起了。脊上的鬐,焰電齊放,頭角崢嶸,頭上有明珠,眼睛奇特,力摧群山。
火球噴擊不斷,我嗅到身上毛髮的焦味。
它張牙舞爪,自空中俯衝,要置我倆於死地。
法海冷笑:“孽畜!不自量力!”
一時金光燦爛,眼花繚亂。血紅一片。
法海原來有備而戰,當天一喊:“天兵天將,快來追捕青白二蛇!”
這一喊,非同小可。我倆一驚,馬上化作急煙,乘風逃逸,到了長江頭,發動大水,一路浪卷浪送,湧至人高,呼嘯直奔金山寺。
天色陡地變黑,狂風急雨,像一個五內翻騰的妒婦。一切行動只為負氣。事件演變為僧妖大鬥法。都因雙方一口氣咽不下。
江水狂滾,怕要漫過金山了。淩空忽飛來法海那大紅袈裟,他用他畢生功力護寺,袈裟險險蓋住,無論江水怎麼努力,水高,寺亦升,始終只漫到山腳。過了三個時辰,金山寺,矗立在昏沉黑霧中,高大挺拔,雄踞一方。
素貞正在發急,忽然五百天兵團團圍困。
原來此等深沉驍勇之天兵天將,早已布好陣勢,只待我倆一時心焦,意緒紛亂,便乘虛現身,步步進逼。
忽地,連那昆侖山上之鶴童和鹿童也來湊熱鬧了。這兩個小子,眼看靈芝被盜,心已不甘,現在又得良機呼朋引伴,以多欺少,把兩強悍女子收拾,怎不興奮莫名?當下忙擺定招式,準備以生平力學來表演擒拿。
眾朱幡寶蓋,盔甲齊備,正與我倆對峙,後方有援兵殺至。天兵天將,力戰水邪水妖,一時之間,殺得難分難解。血肉骷髏,不免成為主子的墊腳石。
就在干戈擾攘力戰群雄之際,素貞突舉劍乏力,騰騰後退數步。
我莫名其妙,趕快攙扶。
“姊姊,怎麼了?”
素貞一陣腹疼,直不起腰,臉上滾下鬥大汗珠,她說:“小青,不好,想……想是動了胎氣……”
“哎!”我一聽,氣結。早不動晚不動,偏在這節骨眼上動。金山寺漫至一半,天兵又戰至一半。進退兩難呀。
她咬牙強忍。
稍一拖延,被敵人看出不對勁,長了他人志氣,還不窮追猛打?
我一邊護住姊姊,一邊勉力迎敵,筋疲力盡。素貞又疼得不成人形。
此時,有人高呼停手:“莫開殺戒!莫開殺戒!”
哦,原來又是那南極仙翁。
他先喝止自己的底下人,便是那鶴鹿雙童。他罵:“姓白的尋她丈夫,有什麼不對?別管人家夫婦的事!”
那兩個混小子,怎敢不聽命老人,只好鼓腮敗興站過一旁。真是,自己都未開竅,懂啥七情六欲?南極仙翁轉身一瞧兩軍陣勢,心裏明白,他一指素貞:“這白蛇身懷有孕,是文曲星托世,請各位大人高抬貴手,免傷仙骨——且這人間愛欲紛爭,不可理喻,不值得各位動氣,浪費了時間精神,分不清是非,何必牽涉入小圈子中?”
眾大漢一聽,見他說得是。轉念堂堂男子漢,原來插手入了家庭瑣事,擔了個大材小用之名,紛紛告退。水族們也離去。給足面子。
“仙翁,”素貞忙下跪——這素貞,忠的也跪奸的也跪,真是作孽了,她懇求,“請代我救出許仙相公吧。”
“哦,”仙翁道,“我是來勸架的,不是來打架的。有什麼糾葛,還是你們自行解決好了。”
終於又只剩下我們四人。
擾攘了半天,一切也就還原了。這般滑稽的戲,還要不要上?
不,素貞疼痛難當。
“小青,我怕我要生了——”
我大吃一驚,手足無措。眼看罡風已靖,她老人家卻要生了。
“怎辦?”
“等生了再說。”
“許仙還搶不搶?”
“搶!要不我孩子沒有父親!”
她淚流滿面:“我要我孩子有父親。”
啊!枉她千織萬紡,如今只餘一根斷線,惟一的願望是“孩子有父親”。這人間虛妄而無奈的責任。
“小青,”她真心地說,“此刻我只有你!”
她終於覺悟了!
“姊姊,”我扶持著她,“我們索性把姓許的忘掉吧——要一個'父親'來幹啥?這只不過是凡俗人的習慣吧,算了,我們自己把孩子提攜。忘了他吧。”
她沒有答我。疼了一陣,也許是想了一陣,她低下頭來:“回西湖去。”
然後她就一直沉默了。
女人連沉默也是撒謊。
我不管,鬧攘了一段日子,終又回到老家來。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
禦風乘雲,倉皇歸巢。你看,我們到底得到什麼?
又見那長堤,堤外有山,山下有湖。
過了這蘇堤,經孤山繞道,重上白堤,一灣流水,半架石橋。是呀,我也曾在斷夢中,憶起過這斷橋。我對杭州的感情,對西湖山山水水的感情,原來是那樣的牽腸掛肚。“江南好,風景舊曾諳,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能不憶江南?”
滿載一身傷痕,兩袖清風,我倆回到故地,相對淒然苦笑——不要緊不要緊,改過自新,從頭做起。誰沒有絆過一跤半跤,誰沒經歷一波三折,有什麼大不了?有些人鬱鬱不得志,空有曠世才華,也寂寂而死;有些人終其一生,遇不上一個叫他心神顫動的人,也寂寂而死;有些人……嘿!我倆才不會死,頑強的生命力,叫我們除了互相嘲弄之外,再也沒有比這更適當的事兒可做了。
素貞奔波甫定,捧腹喘息。看樣子也是時候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發生了才將就著應變便是。一邊撫慰。忽然,一陣熟悉的呼喚傳來,嚇了我一跳。
“娘子!”
素貞無端地激動起來。忘記了腹疼如絞,她支撐起來,循聲望去。
“相公!”
許仙氣急敗壞奔來,扶著她:“娘子你怎麼了?”
我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一沖上前,把二人隔開。
“你這忘恩負義的狗東西,你來幹什麼?”
“小青,你讓我說,是我的不對!”
“滾!”
“小青,”素貞攔著,“聽他怎麼說。”
“不,你滾不滾?看我不取你狗命——”
一怒拔劍出鞘,不由分說,橫裏一刺,被他逃過了,我再奮力劈下,他僕倒在地,不住地移退,雙手亂搖,臉青唇白。我不肯罷手——但我沒有什麼壯舉,以上也許只是一種姿態。素貞撲過來,橫亙在中央,一手擋我利器,一手護住許仙,畫面演變為一個滑稽的三角形。
“娘子救命!娘子救命!”
許仙充分發揮他的荏弱斯文,他慌忙地為自己辯護:“娘子,都是那法海,他挾迫我依從,到了金山寺,還把我鎖在內堂,擇吉剃度,我聽得外面水聲鼎沸,只知是你來相救,心中又喜又憂,都是那法海……”
我罵道:“我不恨法海。我只恨你。你不是人!”
我放不下,又提不上,那劍,真無用:“你在此刻又來幹什麼呢?簡直冤魂不散。”
意猶未盡,歎一聲:“冤孽!”
“相公,”素貞見我恨意稍減,便問:“你是怎樣來的?鎮江離杭州路程遙遠——”
“啊!莫不是法海派你來陷害?”我道。這男人信不過,他已名譽掃地。
“不,請聽我說。我是乘水漫金山形勢混亂之際,就在寺下一個洞逃出來的。那洞壁上有撰刻,寫著'白龍洞‘,我見一道很深的石縫,僅容一人側身而過,不管一切,便逃走了。”
我也聽過這樣的一條通道,不知在哪一朝,哪一個仙人所成,不知為什麼原因,總之,他用了那捷徑,自鎮江閃身來了杭州。
為什麼逃離法海魔掌?難道我不明白嗎?他這樣狗尾巴上的露水,經不起搖擺,說不定是以為金山寺必遭沒頂,又趕來投奔素貞了。
我看扁了他,再也不肯記掛他一絲好處。變了心的女人,最是頑固,根本不肯回頭。現今叫我回頭看他一眼,沈腰潘鬢?我也不屑。
一個男人,好應該像磐石一樣,貫徹始終,任憑風風雨雨,不屈不撓,目空一切,傲然挺立——像法海便是了。
不不不,我怎麼可以拿敵人來作榜樣?真犯賤!
我把自己的靈魂招回來,對許仙喝道:“不管你怎樣來,如今只要你走。我們都不打算再要你,就當作從來不認識吧。”
回頭問素貞:“是這樣吧?”
她含淚道:“是,你還是走吧。”
許仙手足無措:“娘子,別這樣。幹差萬錯,都是我不好。但說實話,我不再三心二意了,我會像最初最初那樣愛你——”
最初最初?可以嗎?誰可以旋身就回到最初,把錯失莠敗都一筆勾銷?
“我要當孩子的好父親!娘子,我向你賠不是!”
素貞淚流滿面。她心軟了。
她徹底地原諒了一個不值得原諒的男人。女人就是這點犯賤!
許仙也懺悔痛哭。
一夜夫妻百夜恩,任憑他反復地變卦,她又反復地原諒——無論她多口硬:“不要他不要他!”到頭來,她還是原諒他。一切都是枉然。我枉作小人。
這就是緣。
太玄了,緣來,不相干的兩個人走在一起。她當初不過碰到什麼是什麼,誰曉得是他呢?如果是另一個男人……何以選中了他?是的,無論如何,人人都被動,做不了主。
許仙在素貞耳畔輕輕地撫慰:“我們回家去吧。”
他在她耳畔軟語,一時間,整條斷橋整個西湖,都是他的軟語,在周圍蕩漾了,叫世間女子六神無主,一種含蓄的威脅。
回家。
——世上有許許多多的人,陪著回家的,只能有一個。
發生了任何大事,傳宗接代,生死攸關,也只能有一個。
只能仍是他。
素貞臉上蒼涼安靜。這是淒酸的一回事,究竟還有點渺茫。男人愛女人,也是在一段特定的日子裏罷了。她不是不明白的。只因為新鮮呀。
她最大的罪過是愛得太凶。我就比她冷靜——他決非從前的許仙。即使他假裝是那把異色影花藏香細扇,都沒可能了。
“哎——”素貞突然又疼起來。
“是時候了嗎?怎辦?怎辦?”
許仙團團亂轉。
我搶白:“怎辦?枉你是開藥店的。到了緊要關頭就靠不住!”
經這番的驚喜交集,孩子終也到瓜熟蒂落的時候。
素貞強忍著,下唇給自己咬出一排白色的牙印子,冷汗涔涔而下。
我把許仙趕過柳樹底,然後扶素貞到斷橋下。我從來不知道生孩子會那樣疼,只是見到素貞的掙扎,就像肚中的動物,在裏面翻天覆地似的搗亂著,把五臟六腑和花花腸子的地位都攪弄錯誤,分部割裂。她在呻吟:“哎……哎……小青,我很疼!你會不會?”
一聲緊似一聲。我用手按住那跳動的肚子,我不會,但基於本能,也許會。
真的,她如今只有我了。在她最虛弱的一刻,我非得最堅強不可,我是她的靠山,她的信仰。我怎麼也可以如此偉大?
撲通一聲,她倒下來,大腿無窮無盡地伸張著,拳頭攥得好緊,仿佛要握著生命中的某項錯失,不肯放。血淚成河。
見到孩子的頭了,我驚嚇得像個呆子。我們都在等他呢。他知道大夥在等,偏偏在那兒苦苦拖延,趑趄著:好不好面世?
“我求求你!”心亂如麻,手足抖顫,又強裝鎮定,我對他說,“快點出來吧……”
素貞被無邊的痛楚折磨著,突然,全身挺直了,咬緊牙關,發出難聽的慘叫。
他出來了。怎辦?是手先出來!急急把它塞回去……
他在微微地抖動。
林中狂風卷過,樹葉紛飛,心焦如焚。
終於哇然一哭。
他全身血污。脆弱而疲憊,承受著重擔,不情不願。剛自前生逃過來,帶著不可告人的哀傷!誰知他前生有什麼莫名的愛恨呢?反正每個人都是如此九轉輪回。
見到這紅通通的、柔弱乏力的物體,撲撲地跳動的腦囪,是的,我的心也軟了!
“姊姊,姊姊,是一個男孩!”
突然眼前黑影疾奔——啊,正是法海!
他手持一盂缽,往素貞頭上直蓋。
那盂缽精光四射,銀灰色,是那種萬念俱灰的顏色。素貞簡直措手不及,無法逃躲。渾身顫抖。
我抱著她的骨血,嬰兒啼哭。這是血淋淋的現實。
“孽畜,看你這番往哪里跑?”
“師傅,”素貞掙扎道,“你聽,我兒子剛出生,哭得好慘,你老人家網開一面,饒了我吧!”
“你這蛇妖,我看你身懷文曲星,才讓你回來產子,現仙骨下凡,你也劫數難逃了。許仙是我故意放來查探的。”
素貞聞言,詫望許仙:“相公,你在引路?”
法海不待他答話,盂缽慢慢下壓,霞光萬道,正要發揮魔力。像千斤重擔,素貞跌坐地上,拼盡功力,一道白光把它頂住。
法海念咒。素貞忽曰:“師傅,你讓相公答我一句話。”
我急了:“許仙,你做人要憑良心。”
手中的嬰兒哇哇直哭,吵得不得了。我怕聽不到許仙的回話,不知怎樣呵護這物體才好。便念個瞌睡咒,先止住他再說。
可憐這物體剛剛面世,便要承受咒語,看來也是苦命。終於他昏昏睡去,不礙事了。便放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