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許仙驚羞交加,突地也跪在素貞面前,擋住盂缽。他說:“求師傅放過娘子!”
“我不打算殺她,我來收她吧,免她危害眾生,迷惑施主。你讓開!”
在這絕望的關頭,我顧不得自尊了,我竟也跪下來,向一個我至痛恨的人下拜哀懇:“求你…放過我姊姊……”
他不理。
我不肯放棄:“師傅,何必苦苦相逼?我們河水不犯井水,請高抬貴手……”
我委曲求全。
法海不假詞色,狠心若此。
素貞見一切無效,狗急跳牆,便奮力一彈,向法海撲將過來。圖謀一線生機。法海見狀,向許仙暴喝:“許仙,貧僧要合缽收妖,若你攔阻,把你一併攝入,同歸於盡!”
許仙一聽,震動一下。
法海怒喝:“還不退來我身畔!”
說著,那盂缽低了幾寸,往素貞頭上直蓋,這法寶端的厲害——就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我見許仙,抱頭飛竄退過一旁。那麼快,那麼無情,那麼可笑。
他不肯。
素貞失去保護,身處劣勢。
看著抽身而退的許仙,動彈不得。只有雙眸,閃著不知是愛是恨,似懂非懂——如果從頭再來,她會不會開始呢?也許她正憶念著煙雨西湖的初遇,演變至今日的曲折離奇,一一在意料之外。
……他竟臨崖勒馬。
回首一瞥我姊姊,她萬念俱灰,反有從未試過的從容。
雙眸光彩漸漸地,漸漸地淡了,一片清純,宛如出家人。
她不再反抗,不再怨恨,只對我道:“小青,我白來世上一趟,一事無成。半生誤我是癡情,你永遠不要重蹈覆轍。切記!”
她長挹到地。
“師傅,我甘願被鎮,但求留我兒一命。”
素貞複了原形,白蛇靜定做一堆兒,匍匐伏在地上。
法海扯下褊衫一幅,封了盂缽,拿到雷峰塔前。
我無限傷痛,渾身緊張,心顫肉跳,理智盡失,心中燃著最猛烈的恨意,雙目盡露殺機。
不假思索,提劍直刺許仙。直刺下去!
——溫熱冒泡的血泉,飛撲至我臉上。
是的,我往他的心狠狠一刺!那裏馬上噴射出鮮血。濺得一頭一面。
許仙不可置信的,猶豫不決的表情,僵住了。他連痛苦都來不及。我太用力了——渾身氣力無處可用,遂集中於仇殺上。怎麼會怎麼會?但,我把他幹掉了。
許仙幾乎立刻死去,瀕死,他有淒絕之美麗,莫名其妙地好看。一種“即種孽因,便生孽果”之妖豔,人性的光輝。
我把劍扯出來。
我笑了,啊!我終於堅決地把一切了斷。
我殺給你看!
笑聲在寂寂的西湖孤零零地回蕩,在水面反射,在柳間鼠竄,直沖這暑天的蒼穹。
一切都過去了。斷角的獨角獸,失去靈魂的生命。玉樹瓊枝化作塵煙。
什麼一生一世?
這許仙自創的笑話。
我兀自冷冷地笑著。
到了最後,這個人間的玩偶,誰也得不到了,他終會化為血污膿汁,滲入九泉。
——我殺給你看!
法海望定我。
我只挑釁地對峙著。
他完成了壯舉。
白蛇被封壓在塔下了。
他閉目,合什:“西湖水幹,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那些溫柔誓語,那些風花雪月,那些雨絲和眼淚,那些“愛情”,原來因為幼稚!
——但,為什麼要揭穿它?
是你妒忌吧?
你一生都享受不到的,因此見不得天下有情人終成眷屬這種好事,甚至不准他們自欺。
我與他對峙著。
你下一個要對付的。就是我了!
夕陽西照,雷峰塔浴在血紅的晚霞中,燃燒著自己,如一個滿懷心事的胭脂豔豔的姑娘。不,它是一個墓,活活埋著心死的素貞,人和塔,都滿懷心事。
雷峰塔始建于吳越,原是吳越王錢弘俶計畫建造的十三層磚塔,以藏八萬四千卷佛經,亦為其寵妃黃氏得子,祈保平安之用。雷峰塔,也有人稱它黃妃塔,如今亦囚著一個得子的女人。不過,二者的命運相去極遠。
孰令致此?誰都說不上。
也許全錯了。素貞不該遇上許仙,我不該遇上他,他不該遇上法海……錯錯錯。
都是這法海,我不該,也遇上法海。
我恨他!
作為一個女人,我小氣記恨,他可以打我殺我,決不可以如此地鄙視我拒絕我棄我如敝履。
我恨他——我動用了與愛一般等量的氣力去憎恨一個叫我無從下手的一籌莫展的男人。
暮色暗暗四合,晚煙冉冉上騰。
他永遠都不知道,這永遠的秘密。我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請高抬貴手”,真窩囊!我慘敗了。
人的心最複雜,複雜到它的主人也不瞭解。至少,演變成一種幽怨,無奈的倔強。到頭來都是空虛。
目下,他理應把我也收了。
我望定他,待他來收。
法海站在那兒,不動如山。
時間過了很久很久。
他心裏想著什麼?我不知道。
“鋃鐺”一聲,盂缽扔下了。他急速地、傲岸地、沉默地、逃避地,轉身走了。
他走了。
他放我一條生路?
不知如何,我竟掛上一朵嘲弄的微笑。
“這就是男人?”
他走了。
空餘我面對殘局——也許,也許他是知道的。
殘局已是定局。
我目送他走遠。
事情結束,如夜裏一更,晨間怨艾。
他沒有收我。
我孑然一身,抱著個嬰兒,寂寞地上路,不知走向何方,惟一方向是與他背道而馳。
一路上,一路上,都見到地底、石下、樹根、亭腳……全為法海所鎮的妖。但他放過我了!我是贏家抑或輸家?
忽傳來禪院鐘聲,一下一下,催人上路。
冷月半殘。
和尚還有寺廟可去,沿途密佈白紗燈籠,汪然如海,迎他回金山寺,繼續替天行道,假裝什麼也沒發生過。
但我呢?
我到哪兒去好呢?
萬籟俱寂。到了結局,只保存得了自己。真可笑。
一切一切,如夜來一陣風雨,下落不明。我不珍惜,不心慌,什麼感覺都沒有。不過是一場遊戲。
咦,還有那個酣睡著的嬰兒——我附了一封信,上書:“娃娃姓許,他的親生父母,因有逼不得已的苦衷,無法撫育成人。含悲忍淚,心如刀割,萬望善心人士……”就這樣,我把他放置在一處稍登樣的人家門前,隱匿一角窺看,直至有人出來把他抱進去,不再抱出來了,我放下心,悄然引退。
他的父親死了,不知輪回往何方?世上一定有人死了,才有人生。
哈,父子兩人的年紀,竟然是相若的。二人一直輪回下去,又有些什麼糾葛?
“這一切都安排得不錯呀。”我想。
不是嗎?法海永棲幽閉,許他得到解脫,孩子倩人撫育。素貞不知這境況,她只當相公老了,然後自然地死了。她是真的,他也是真的,不必懷疑,只不過不恒久罷了。
抬頭,凝望半殘的蒼白的月兒,我有什麼打算?我徹底地,變得無情了!
別過人間,我便漫無目的地一直向東方走去。一江春水向東流,東方不知是過程抑或結局。海上有很多小島,有些太大,有人居住;有些太小,百鳥聲喧。終於我尋到一個樹木叢集常青的小島,埋首隱居于深山之中,寶劍如影隨形,伴我度過荒涼歲月。
我一天比一天聰明了。這真是悲哀!
對於世情,我太明白——每個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兩個女人:白蛇和青蛇。同期的,相間的,點綴他荒蕪的命運——只是,當他得到白蛇,她漸漸成了朱門旁慘白的餘灰;那青蛇,卻是樹頂青翠欲滴爽脆刮辣的嫩葉子。到他得了青蛇,她反是百子櫃中悶綠的山草藥;而白蛇,抬盡了頭方見天際皚皚飄飛柔情萬縷新雪花。
每個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兩個男人:許仙和法海。是的,法海是用盡千方百計博他偶一歡心的金漆神像,生世靜候他稍假詞色,仰之彌高;許仙是依依挽手,細細畫眉的美少年,給你講最好聽的話語來熨帖心靈——但只因到手了,他沒一句話說得准,沒一個動作硬朗。萬一法海肯臣服呢,又嫌他剛強怠慢,不解溫柔,枉費心機。
得不到的方叫人恨得牙癢癢,心戚戚。我思想了很多很多很多年,終於想通了——而人類此等蠢俗物,卻永遠都想不通。直到有一天我回頭一看,才發覺已經變了天……
原來又過了好一段日子,大宋江山已沒有了。
經過一番擾攘,統治中國的是韃子,改朝換代。號“元”。
民間也有心靈無所寄託的讀書人,偷偷地捧讀著前朝刻本。
宋版書籍字體工整,刀法圓潤,紙質堅白,墨色芳淡,保存了很久,仍聞得到清香。其中有一些,在書末還記上校勘人的職銜、姓名和籍貫。見到“杭州”二字,我的心滿是好奇。
有沒有人把我們的故事寫下來呢?
有沒有人記得,在西湖發生的,一個虛幻的情局,四散的靈魂?
真是太失望了。竟然連錯誤的報導也付諸闕如。即使在小圈子中是多麼驚動的事兒,畢竟得不到文學家的眷念——有什麼大不了?他們提都不提。
太失望了。
巴不得跑出去請人給我作傳,以免辜負了此番痛苦——一個人寂寞地生活,就是諸般地蠢蠢欲動,耐不得受冷落。
山中方七日,如是者世上又過了數百年。
我很不耐煩,要等到什麼時候,才是“西湖水幹,江潮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每當夕陽西照,塔影橫空,蒼老而突兀,我便想:殊途永隔,囚在塔底的素貞,潛心靜修之餘,有些什麼欷歔?或有:-一不要提攜男人。
是的,不要提攜他。最好到他差不多了,才去愛。男人不作興“以身相許”,他一旦高升了,伺機突圍,你就危險了。沒有男人肯賣掉一生,他總有野心用他賣身的錢,去買另一生。
這樣地把舊恨重翻,發覺所有民間傳奇中,沒一個比咱更當頭棒喝。
幸好也有識貨的好事之徒,用說書的形式把我們的故事流傳下來。
宋、元之後,到了明朝,有一個傢伙喚馮夢龍,把它收編到《警世通言》之中,還起了個標題,曰《白娘子永鎮雷峰塔》。覓來一看,噫!都不是我心目中的傳記。它隱瞞了荒唐的真相。酸風妒雨四角糾纏,全都沒在書中交代。我不滿意。
明朝只有二百七十七年壽命,便亡給清了。清朝有個書生陳遇乾,著了《義妖傳》四卷五十三回,又續集二卷十六回。把我倆寫成“義妖”,又過分地美化,內容顯得貧血。我也不滿意。
他日有機會,我要自己動手才是正經。誰都寫不好別人的故事,這便是中國,中國流傳下來的一切記載,都不是當事人的真相。
繁榮、氣惱、為難。自己來便好,寫得太真了,招來看不起,也就認了。豬八戒進屠場,自己貢獻自己——自傳的惟一意義。
感情上不可能再奢侈了,必得做長期儲存休養生息,只好寄情于寫作成名。
“說什麼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埋白骨,今宵紅綃帳底臥鴛鴦……”——在一本人盡皆知的名著上見過這樣的詩句。算一算,我如今已千多歲了,與一般的老百姓又有什麼不同?儘管發生了不可勝數的流血戰爭,芸芸眾生還不是如常地繁衍生殖愛恨老死,陳陳相因?
忽然有一天,這天,正當我在小島深山理首寫作的時候,遙見雷峰塔火光一片,木廓角簷,熊熊焚毀,攀附藤蘿,霹靂亂響,磚瓦通赤,人聲鼎沸。啊!我心念一動:莫不是素貞有救了?
我興奮莫名,飛身趕至。
只見一群小娃兒,穿著綠得令人不安的制服,圍上紅得令人不安的臂章,高舉紅旗,在火海中叫喊:“先驅者,為革命,灑盡碧血;後繼人,保江山,掏出紅心!”
“許士林!”一個紅衛兵向另一個紅衛兵說,“你來號令主持把這封建帝王奴役百姓的鐵證推倒!”
“不,從今天起,我不叫許土林!”這英姿勃發的男孩驕傲地向他的戰友宣佈,“我已給自己改了名字,我叫許向陽!”
唉,快繼續動手把雷峰塔砸倒吧,還在喊什麼呢?我一點都不知道,只希望他們萬眾一心,把我姊姊間接地放出來。
他們拼命破壞,一些挖磚,一些添柴薪,一些動傢伙砸擊。我也運用內力,舞劍如飛,結結實實地助一臂之力,磚崩石裂,終於,塔倒了!
塔倒了!
也許經了這些歲月,雷峰塔像個蛀空了的牙齒,稍加動搖,也就崩潰了。
——白蛇終於出世了!
我一見她,急奔上前,她先是滿目蒼茫,不知人間何世。一個坐牢坐了一輩子的囚徒,往往有這種失措——最煥發的日子都過去了。
“姊姊!”
“小青!”
我倆相擁,窮兇極惡地,恨不得把對方嵌在自己身體內。
“姊姊!我倆也有今天!”
大家都搶在對方前頭灑淚,霏微的灰雨,磚木的餘燼,全跑進眼睛裏,化成涕淚酸楚,不可收拾。
我倆也有今天。
“小青,是誰把塔推倒的?”
“是那群小娃娃。”
素貞循我手指方向,望著那群高舉紅旗、鳴鼓收兵的小將,隊伍還在唱歌。
明天他們又不知要去破壞哪座塔,哪座寺廟,哪座古跡了。反正這是他們的功課。
“誰?”
“喏,喚許什麼……的。”
“是他?”素貞嘴唇微顫,“是他?……”
“誰?”
“是我兒!小青,讓我去會他!”
我拼命地阻攔。好不容易摒絕一切愛恨,又在翻屍倒骨幹麼?
“姊姊,他不是你兒子,你想想,八百多年了,隔了那麼多次的輪回,他會記得?別自找麻煩啦。”
“對,八百多年了。他們父子也……”她喃喃。
“你多老!看,差不多二千歲。”我岔開話題。
“如今是什麼朝代了?”
“不曉得呀。”
“唏,別管這些閒事了。我倆回家去吧。”我牽著她的手,回家去。
過了一陣子,大約有十年吧,喧鬧的人閉嘴了,一場革命的遊戲又完了。
風波稍靖。
素貞裝作對過去不大關心,偶然伸個懶腰,問那問過一百七十三次的問題:“後來相公怎麼樣?”
“哦!”我哄她,“你被鎮塔底之後,法海散去。相公懊悔,情願出家,就在塔旁被剃為僧,修行數年,一夕坐化去了。”
“真的呀?不要騙我呀。”
“他臨去世時,還留詩四句呢。說什麼'祖師度我出紅塵,鐵樹開花始見春;化化輪回重化化,生生轉變再生生。”
素貞忙接:“下麵是‘欲知有色還無色,須識無形卻有形;色即是空空即色,空空色色要分明',對麼?”
“你既背得那麼熟,怎的又要我從頭說起?真是。”我討好她。
“也許你每說一遍,都補上一點遺漏了的情節吧。”
——不會遺漏。因為這根本不是實情。這是我在那馮夢龍的《警世通言。白娘子永鎮雷峰塔》中抽出來的一段。別人為我們的故事穿鑿附會,竟又流傳至今。為了安慰素貞,怎能叫她得知我“暴行”?我大可不必把真相揭發。遂做結論:“姊姊,相公也算不錯了。”
“是的——即使我見不著……”
我不搭話,也不追究了。從今後我要她只有我!
那清悠輕忽的鐘聲又傳來,如緣份,在嗚咽。我又再把身子輾轉。
“姊姊——”
“唔?”
“很久很久之前,你們是否相愛?”
“是!”素貞肯定道。
我呢?奇怪,我已不再恨他了。曾經有一天,他在我身邊,在我身上,曼妙的接觸,他的手在來回掃蕩,我幾乎相信,我也是愛過他的。
當時只道是尋常。
但原來已是最後。幸好我把他殺了,故他沒機會遇上另一個新歡。他一生便只得兩個女人。此刻這兩個女人又再絞纏在一起——我們是彼此的新歡。直到地老天荒。
但我有一個刻骨銘心的秘密,即使喝醉了也堅決不肯透露的,那是一個名字,叫做“法海”。我甚至不敢記得。
沒有男人的生活,不是一樣過得好嗎?
我倆再也不肯對人類用情了。
那麼委屈,可恥!不若安分做蛇上算。
從此素貞不看一切的傘,一切的扇,一切的瓜皮小船,一切的男人……
感情一貧如洗。
我把自己的故事寫下來,一筆一筆地寫,如一刀一刀地刻,企圖把故事寫死了,日後在民間重生。
仲春。
陽氣日盛一日,桃花綻紅,鳥鳴啁啾,天地陰陽之氣接觸頻仍,激蕩中閃電特多,雷聲乍響,又屆“驚蟄”。
夜間,下過一場江南春雨後,星星月月,霧氣縈繚,白堤上間或高舉蓮花燈,淒迷倒影在湖上。天還有點料峭。
漸近西泠印社,夜半無人私語時。
只聽:“小佟,你放心,我在存錢。過一陣就可以買縫衣機、電冰箱,要不可先買電風扇。而且下個月我大表哥二表哥來,他們會給我捎來一台答錄機,雙喇叭的,和劉德華跟黎明的盒帶。在香港是最紅的了,你一定要聽他們的歌。小佟你嫁給我好不好?……”
西湖上的情侶,兩個人兩輛自行車,並駕齊驅的,選了一處柳陰深深,便在起誓。
“我一生一世,都待你好,請放心。”
良辰美景來何天。
忽地一陣涼風掠過,像一隻手在發間輕掃。冷不提防,又下起雨來。
不大,但很密,輕飄而流曳,踏著碎步,款款過來。
“啊——”
小小的驚呼聲,不情不願地受打擾,情侶們還未及把心底的話爭先說盡,便又要踩著自行車離去,好覓個清靜安全地帶。幽幽的路上,也有拌嘴聲。女的罵:“叫你不要來啦,洗過澡,在弄口見面不好?又要踩來斷橋。待會雨下大了,回去不又是一身濕透?”
“你弟弟偷聽嘛!”男的委屈。
“明天不要上班,哦?死拉活扯地來了,怪到我弟頭上去。”
“你怎麼這樣蠻不講理?”
“誰要講理?你不是要談情?談個屁!”
二人僵持著,男的生氣了,不肯上前議和。女的鬈發一抖,自踩車回去。
素貞看不過:“哎,浪費了這麼美麗的晚上,快別拌嘴了,快點和好吧!”
我笑:“與你何干呢?”
雨,無緣無故地大起來。
斷橋附近的小亭,忽來了個避雨的男人。因雨實在太猛了,迷迷濛濛,隱隱約約,他只得暫避一陣才上路。
他拎著一把黑傘。一般老百姓總是用那種黑傘的。
——但他不是一般老百姓。
他是一個美少年。眉目清朗、純樸、虔誠。穿著一件淺藍色條子的上衣,捧著一大疊英語會話課本,和好些書刊雜誌。為了維護他手中的文化,他才一心一德,靜待雨過。
素貞不安定。嘿,一有男人在,她就不安定了!
“小青,”她說,“你看我這一身裝扮多落伍,如今的女子已不作興盤髻紮辮子了。老土!”
“姊姊,你又幹什麼來著?”
她趕忙地適應潮流。
一旋身,燙了發,額角起了幾個美人鉤。改穿一條寬腳牛仔褲。腳上換了絲襪,是那種三個骨肉色尼龍絲襪。高底涼鞋。上衣五彩繽紛,間有螢光色,在腰間以T恤衫下擺結了個蝴蝶結。手指上戴了指環,銀的,粗的。耳環也是一般式樣。臉上化好妝,塗上口紅。雖然是雨天,上衣口袋中也帶了個太陽眼鏡——並沒有把商標貼紙撕下來。
“你看我時髦嗎?好看嗎?”
還背了個冒充名牌的小皮包。
“姊姊,”我駭然,“你又要——”
“小青,生命太長了,無事可做,難道坐以待斃?”
“不,你忘了你受過的教訓?”
“小青,我約他迪斯可跳舞去。你忙你的吧。再見,拜拜!”
“你的教訓——”
她的心又去了。留也留不住。
這一回,真的,依據她受過的“教訓”,她要獨來獨往,自生自滅。她根本並不熱衷招呼我同行,免致分了一杯羹,重蹈覆轍。
遙遙見她過橋往小亭去。
低語,傳情,雷殛電閃般的戀愛,她又搭上這個男人。
他把傘撐起,護她上路。一切自傘開始,她不需要任何穿針引線的中間人了——也許她此刻的身份是張小泉剪刀廠的女工。張小泉,杭州三百多年來的名牌。它的剪刀鑲鋼均勻、對口鋒利、磨工精細、開合和順、鎖釘牢固、刻花新穎、式樣美觀、經久耐用——不過,這麼優秀的剪刀,剪不斷世間孽債情絲。
那男子是誰?
他是誰?
何以她一見到他,心如軲轆千百轉?
啊,我明白了——如果那個是許仙的輪回,則她生生世世都欠他!
是他嗎?是他嗎?
我禁止自己心猿意馬。
橫豎素貞看中了,就讓她上吧。
我要集中精神,好好寫那發生在我五百多歲,時維南宋孝宗淳熙年間的故事。這已經足夠我忙碌了。
我還打算把我的稿子,投寄到香港最出名的《東方日報》去。聽說那報紙的讀者最多,我希望有最多的人瞭解我呢。
稿子給登出來了,多好。還可以得到稿費。不要白不要。
我在信末這樣寫:“編輯先生,稿費請支港幣或美元。否則,折成外匯券也罷。我的住址是:中國,浙江、杭州、西湖、斷橋底。小青收便可。”
萬一收不到稿費也就算了,銀子於我而言不是難題。我那麼孜孜不倦地寫自傳,主要並非在稿費,只因為寂寞。
因為寂寞,不免諸多回憶。
——然而,回憶有什麼好處呢?在回憶之際,不若製造下一次的回憶吧。
呀,我的心也去了。
淡煙急雨中,藍衣少年,撐開一把傘——還等什麼呢?
我要趕上前。我依舊是素貞的妹妹,同是張小泉剪刀廠的女工。
我決定借了他的傘,著他明日前來取回。解放路、延安路、體育場路、湖濱路、環湖路……隨便一條柏油馬路的一家。
我一擰身子,嫋嫋地嫋嫋地追上去……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