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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台春》第8章
  第八章

  重熙十五年十二月二十七,朝廷正式對外宜布,叛臣沈榮已經被捕,將由有司進行勘審。

  這個消息通過官方廷報和民間流言兩種形式,快速地傳遍大江南北。

  當陽洙和應崇優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們正在距菖仙關不遠的一個小鎮上,看著志滿意得的季鋒押解著一行囚車北上進京。

  傷痕纍纍站在囚車上的孫中等人都是神色如常,但那個相貌很像陽洙的士兵不在犯人之列,大概是被認為身份特殊,囚禁在後面的馬車上。

  小鎮上的居民稀稀落落站在街道兩邊看熱鬧,等整個車隊過去之後才敢小聲議論。

  「聽說這次抓了好多人呢……」

  「謀反啊,打頭的是個大將軍,皇后娘娘的爹!」

  「唉,可惜也被抓住了。」

  「什麼時候抓住的?」

  「不清楚。聽我侄子說,廊州大城門外兩天前貼出告示,說什麼主犯落網,各地追拿餘黨之類的……反正這也不是我們操心的事,今年的賦稅還沒繳齊呢,那才要命啊……」

  「是啊,年成本來不錯的,偏又加征什麼『遼陽賦』,怎麼活啊……」

  「你小心,這話要被裡正聽見,可就真活不成了!」

  站在這兩人身後的陽洙與應崇優對視一眼,慢慢退後兩步,閃身進了一條暗巷,眼看著四周無人,這才雙手交握,只覺得對方的手心都是冰涼。

  「原來是沈大將軍被捕了……」

  「難怪孟釋青會知道你的去向,直接給季鋒下達密令。看來不是沈大將軍熬刑不過招了,就是他被人套問誘供,吐露了一些東西……」應崇優忍不住全身顫抖,「父親……父親……」

  「你先別急,太傅經營了這麼多年,脫身的方法總預備了幾個。那麼森嚴的宮廷我們都能逃出來,他老人家也一定能安然脫險的。」陽洙用力摟住他的肩膀柔聲安慰著。

  「沈將軍他……被捕一定有一段時間了,」應崇優顫聲道,「孟釋青只是為了不打草驚蛇,才暫時沒有異動,如今他接到季鋒的報告,一定以為你已經被抓住,恐怕接下來他就會動手對付父親了……」

  「所以我們必須盡快趕到平城!」陽洙咬緊牙關,「等見了魏侯,立即以王師之名起兵,遍發檄文,正式與孟氏開戰。那樣的話孟釋青就會把太傅當作是一個籌碼握在手中,暫時不會傷害他的性命。」

  「可是……你知道的,季鋒已經下令,在他離開菖仙關期間鎖關,不允許任何人通行,我們怎麼去平城?繞到濟州去嗎?」

  「那樣太慢了。」陽洙目光冷峻,「我們翻越衛嶺過去!」

  「過衛嶺?」應崇優眉尖一跳,「要翻越一座已被大雪封住的山嶺有多難你知道嗎?」

  陽洙淡淡地一笑,「是,我有很多不知道的事情,但我知道,在孟釋青沒有對太傅下死手之前,在孟釋青還沒有發現被抓住的人不是我之前,我們必須翻過衛嶺,到平城去!」

  應崇優閉上眼睛,低下頭,咬牙沉思。

  從現在的情勢來看,陽洙的提議並不離奇。繞濟州去平城,必須穿越近三十個縣鎮,行程約半個月。而最多五六天後,季峰所押的囚車就將到達京城,孟釋青會立即發現皇帝不在其中。這位國師所採用的由各級官府審查每一個非本地常住居民的搜捕方式是極其可怕而有效的,如果沒有強有力的庇護者,就算自己再擅長易容之術,恐怕也很難帶著陽洙順利到達平城。反之,翻越衛嶺過關,時間上要充裕得多。做準備一天,翻山一天,過了衛嶺到平城也只有一天的路程,順利的話可以比季峰到京師更早抵達目的地,贏得寶貴的先機。可是,衛嶺也有衛嶺的可怕之處,如果遇上狂風、雪暴或者雪崩這樣的意外,人力幾乎是跟本無法抗衡的,也就是說,衛嶺是一條贏則全贏,輸則全輸的路。

  應崇優慢慢抬起頭,凝視著陽洙的眼睛。

  如此逆境中,少年的雙眸依然沒有一絲黯淡,看起來有信心,有霸氣,有執著,寧願盡力而死,也不願引頸就戮,全然不似自己這般瞻前顧後,優柔寡斷。

  其實,憑自己兩人的體力,要翻越衛嶺都並非是能力之外的事,怕的,不過是它那詭異莫測的天氣。

  可是,世上原本就沒有萬全的事情,有時候缺的,只是一點下賭的勇氣。

  「好,我們……過衛嶺,」應崇優長長吐出一口氣,振作起了精神。

  既然已經決定了要翻越雪中的衛嶺,準備工作自然要馬上進行。好在兩人的包袱裡盤纏充足,即使是在偏僻的小鎮裡,還是買到了很好的皮帽皮襖、皮手套和羊皮靴,應崇優還以三兩銀子的代價請到了一個住在山上的年輕獵人來當嚮導。

  「看你們的樣子都不像山裡人,過雪嶺可是很危險的,你們想好沒有?」雖然很想掙那三兩銀子,但純樸的嚮導還是再三提醒。

  「沒辦法啊,家叔在平城撐不了幾天了,我們兩兄弟都是他撫養長大的,不能讓他就這樣孤零零死在異鄉啊。菖仙關這一封,誰知道什麼時候能重開呢?也只有翻衛領過去這一條路可走了。」應崇優歎著氣道。

  「這倒也是,難得你們這麼孝順。既然這樣,明天天一打亮就走,要是動身晚了,入夜前下不了山,麻煩可就大了。」

  「希望明天能天晴出太陽。」陽洙許願道。

  「大晴天也不見得好。」年輕的嚮導搖搖頭,「前三天一直在下雪,表面的雪層還很酥軟,如果出大太陽曬化了一部分。反而容易出問題,反而是陰陰冷冷的好一些……」

  「這山上,經常雪崩嗎?」應崇優問道。

  「衛嶺這麼長,要看你是不是剛好碰上。我當然會選一面比較安全的山坡領你們走,只是這種事情保不準的,如果正好遇上被埋在下面,那就逃不過一個死字了。」

  「要大哥陪我們冒這個險,真不好意思……」

  「叫我阿戚好了。客氣什麼,有孝心的人都是好人,像我,因為在山上守坑獵□子,結果沒給我爹送上終,現在想起來還難受呢。可憐他老人家病成那樣,怎麼禁得住官牢裡的折騰。」

  「官牢?」

  「是啊,到期限沒繳清稅賦的,就會抓進牢裡去,讓家裡交錢贖人。我要是早幾天獵著□子賣錢,說不定能保得住他一條命啊……」說著,阿戚的眼圈兒就紅了。

  應崇優和陽洙對視一眼,一齊歎了口氣。這一路走來,有意無意的,都已經聽了太多類似的事情。高居於廟堂之上的人們,如果不是真的與最底層的百姓接觸過,是不能想像如此程度的艱辛與困苦的。

  「還有兩個時辰天就放光了,趕回鎮上也歇不了多久,就委屈兩位少爺在我這窩棚裡擠一擠吧?」

  「那就謝謝你了。」

  「其實我才該謝你們呢。要不是你們給這個差事,大雪天的我上哪兒打獵去掙賦稅錢?繳不上稅,我哥哥說不定也會死在牢裡呢。」

  「你哥哥又被抓了?可是現在已經是冬天了,秋賦早繳過了,怎麼還要收稅錢?」陽洙奇怪地問。

  「今年的新賦啊,為什麼征的我們老百姓也不知道,官家讓繳,敢不繳嗎?」

  「大概就是我們在鎮上聽到的遼陽賦吧。」應崇優歎息一聲,「朝廷對百僮國戰敗,收賦進貢。」

  「那不是朝廷戰敗,是孟釋青!」陽洙大怒道。

  阿戚一聽到這個人敢直呼當朝國師的名字,一下子睜大了眼睛。

  應崇優趕緊向陽洙遞了一個眼色,又安撫阿戚道:「他私底下就這個脾氣,誰都不放在眼裡。」

  阿戚一笑,「我倒沒什麼,沒人時也常罵上兩句。可有官爺們在的地方千萬說不得這話啊,會殺頭的。」

  陽洙此時已控制住自己的怒意,也笑了笑。應崇優早拿出肉乾夾饃之類的食品,拜託阿戚在灶上熱了,三人一同吃了晚餐,將就著在地炕上躺下休息。

  次日一大早,阿戚就起身出去看天色,居然真的是陰陰冷冷,沒有再下,也沒有出太陽,不由地十分歡喜。

  胡亂吃過早飯,應崇優仔仔細細地檢查了陽洙週身的裝束,連他穿什麼襪子都看過了,這才放心地讓他出門。

  「大少爺真是有哥哥的樣子,這樣子細心照應啊。」阿戚呵呵笑了兩聲,當前領路。

  「你走中間!」陽洙厲聲對正準備去殿後的應崇優道,「你一直掛念著太……呃,掛念著叔父,心神不寧的,我怎麼放心你走最後?」

  「我……」

  「別鬧了,不聽我的話嗎?」陽洙臉一板,一把將應崇優推到前面,一副絕不容商量的樣子。

  「快跟上,正午前起碼要登頂才行。」阿戚叫了一聲。應崇優無奈之下,只好走在了前面。

  阿戚果然是個好嚮導,明明是白茫茫一片的山坡,他卻能很準確地找到蜿蜒向上的小路,引領著兩人順利前行。衛嶺一向人蹤稀少,除了獵戶與樵夫,幾乎沒有他人踏足,所以山路十分狹窄難行,再加上碎雪冰泥,濕滑不堪,大家全都不敢大意,專心注意著腳下。

  走了大約半個時辰,原本陰陰的天空居然放了晴,陽光照著只有零星幾棵喬木點綴的雪地,白花花映得人眼睛疼。

  「看不出兩位少爺,走這樣的路居然還能不落下,我本來還以為走不了多久就得輪流背你們呢。」阿戚回頭讚道。

  「哪裡,你再快一點兒我們就跟不上了。」應崇優停了停腳步,回頭看看陽洙。

  第一次這麼長時間運動的少年皇帝表現得還算好,雖然喘息粗重了些。但腳步依然穩定。浮山心法最擅調理人的氣息,陽洙雖然只跟著應崇優修習了兩年,已是略有小成,對於控制呼吸吐納的節奏,要比普通人強上好幾倍。

  不過抬頭望望,還沒爬到五分之一,而且越向上爬,道路就會越艱險,到時就算有武學功底,也要體力上能撐得過去才行。

  所以只希望到了最後,不會真的要麻煩人家背才好。

  「怎麼發呆?爬不動了嗎?要不要我背啊?」陽洙抬手抹了抹額上的汗,抬頭笑道。

  「你小心看著腳下,這裡山勢很險呢。」應崇優柔聲叮囑了一句。

  「你們兩兄弟感情真好。」阿戚在前面大聲笑道,「如果想要歇息,記得跟我說哦。」

  埋頭又爬了一個多時辰,應崇優覺得背心已慢慢被熱汗浸透,心跳漸漸有加快的趨勢,原本刻意壓得綿長的鼻息開始紊亂,不得不時時張開嘴來輔助呼吸,甚至就連雙腿也比出發時重了一倍,遇到特別險陡之處,必須得靠雙手幫忙攀抓才爬得過去。

  「歇口氣吧。」阿戚在一處較為平坦的地方停下,「前面有一長段特別險的,不緩一緩不行。」

  「好……」應崇優壓抑著自己的喘息,用手袖掃開身旁一塊石頭上的雪,回身拉了陽洙按他坐下,從袖中抽出一條布巾仔細給他擦汗。

  「你就別管我了!」陽洙不知怎麼有些氣呼呼的,起身反而把應崇優推坐在石上,「以後不許在途中回頭來看我,每次都嚇得我心驚肉跳的,怕你踩滑了掉下去!明明是我的身體比你好,你擔心什麼?」

  「你身子雖然強健,可是以前從沒吃過這種苦啊……不要太逞強了。」

  陽洙微微一笑:「你教我『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時說的是什麼?現在正是我『動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的時候,偏偏你又不放心了。」

  阿戚在旁邊看著,雖然那幾句文縐縐的話聽不懂,但大概也知道他們在說什麼,不由抓著頭咧嘴笑起來,還是同一句話:「你們兩兄弟……呵呵……感情真好……」

  接下來的一段路果然如同阿戚所言又長又險,幾乎是垂直的石壁,只有淺淺一道可以落腳的小路,爬起來耗費體力不說,注意力更是絲毫不能分散。走在中間的應崇優盯著自己足下,看到陽洙的頭幾乎就在自己的正下方,不由地更是緊張,既怕自己有閃失連累到他,又怕他一腳踩不牢滑下去,腦中一根神經繃緊到了極致,反而忽視了肉體上的不適感,一直到三人全都爬過了這段險崖,一放鬆,才覺得喘不上氣來,喉間翻騰起乾嘔的感覺,眼前也是團團黑霧騰起,什麼也看不見。

  過了好半天,難受的情形總算緩和了一點兒,視線慢慢回復清晰,這才發現自己半倒在地上,陽洙在旁邊用一隻手臂環抱著他,另一隻手拚命幫他揉著胸口。

  「你沒事吧?」應崇優問道。

  「有事的是你!」陽洙怒道,「跟你說了不要看我,你看了三次!難怪你會頭暈!」

  「大少爺只是一時累過了頭,歇歇就沒事了。」阿戚靠過來勸道,「現在離正午還有一個時辰呢,腳程比我先前想的要快,多歇會兒沒問題。」

  「你喝點兒水,吃兩塊肉乾。」應崇優低聲叮囑道。

  「都這樣兒了你還管我?」陽洙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拿出水囊來,先逼著崇優喝了兩口,然後再自己喝。

  阿戚則是拿出一個小酒瓶,嚼著肉乾笑瞇瞇地灌了一口。

  「我差不多了,」應崇優緩過氣來,道,「咱們繼續走吧……」

  陽洙看了一眼他發白的嘴唇,道:「我還覺得累,再歇會兒。」

  「爬山要一鼓作氣,歇得多了歇得久了都不好。」應崇優耐心地勸道。

  「大少爺雖然體力差了一點兒。卻是個懂山的人呢。以前爬過嗎?」阿戚問道。

  「都是些小山,像衛嶺這麼高的從沒翻過。」應崇優一面回答,一面站了起來,「別撒嬌了,走吧。」

  「誰在撒嬌啊?」陽洙咕噥了一聲,還是聽話地站起來。三人依然按照原來的順序繼續前行。

  從這片緩坡上到頂峰不算險要,只是人跡更為罕至,所以沒有現成的路,阿戚叮囑後面的人要踩著他的腳印一步一步地走,儘管速度慢了些,卻還順利,正午之前就攀上了最高處。

  「山頂上的風急,大家小心些。大少爺還好吧?」

  「還撐得住……」應崇優大口大口地呼著氣,「我拖累你們了……」

  「說什麼呢?」陽洙也努力平復著自己的喘息,「你以為我輕鬆嗎?撐給你看的啦,如果不是跟你一起,說不定後面這一段。還真得勞煩阿戚背我上來呢。」

  「我連準備背你們的繩子都帶著呢。」阿戚哈哈笑道。

  「下山也不輕鬆,要更加小心才行,從這裡看下去,山勢也很險呢。」應崇優向下張望了一回。

  「沒錯,不過山腰以下就是平路了,可以呼呼呼地跑下去。」阿戚道,「只是到時候,兩位少爺恐怕也跑不動了。」

  「你跑得動也不許跑。」應崇優立即事先警告陽洙。

  「是,兄長大人!」

  「山頂最好不要久留,走吧!」阿戚將背上的褡褳緊了緊,再次邁出穩健的腳步。

  下山的路雖然也崎嶇難行,到底要好過上山。除了中途打尖小憩的時間,沒到一個半時辰就到了山腰處,前面果然是平坦的緩坡。

  「這時候回頭望,好像有點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真翻了過來。」陽洙一把摟住應崇優的腰,「我說我運氣好吧,什麼意外都沒有。」

  「是,我們都沾了你的光。」應崇優笑著拍拍他的手,「還沒到山腳呢,快些走是正理。」

  陽洙高高興興地跑到了前面。

  「不過也真奇怪.」應崇優抬頭望望天空,「明明是晴天啊,怎麼隱隱地什麼方在打雷呢?」

  阿戚側耳聽了聽,突然臉色一變,大叫一聲:「不好,快!快跑!有雪壓下來了!」

  應崇優眼角一瞟,山頂某處彷彿有白霧騰起,心頭一涼,什麼也不及多想,幾步撲上前拉住還沒反應過來的的陽洙,開始飛奔。

  雖是已經到了平坡,但畢竟積著厚雪,應崇優再怎麼擅長輕功,也還要靠真氣提著,不能持久,何況剛剛翻越了一道險嶺,正是體力最弱的時候,這樣爆發般地沒跑多久,胸口便是極度的脹痛,肺部也如同要爆炸了一般,根本支援不住。耳邊越來越響的轟鳴聲中,他努力想要甩開陽洙的手,以免自己絆住他逃生的腳步,但連甩了幾下也沒甩掉,反而被人用手臂抱住了腰,向前拖行。此時應崇優的視線已開始模糊,但腦中卻仍然異常清醒,他知道自己不能停,不能倒下,縱然是撐破了體力的極限,也不能連累身邊的那個人。

  悶雷般的轟響鋪天蓋地而來,彷彿是從頭頂嘯叫著掠下。陽洙的腳步突然一頓,好像是絆到什麼東西,一下子跌倒在雪堆中。應崇優拼盡全身的力氣,將陽洙猛地向前推了一把,自己的身體重重栽進了雪堆中,腦中頓時一片空白。

  這片空白到底持續了多久,應崇優沒有任何記憶,他只知道剛剛清醒的時候,耳邊已經有一個熟悉的聲音在叫著:「崇優……小虎哥!」

  那一瞬間,神智陡然回復清明,應崇優就像是反射動作般彈起上半身,顧不得多想任何事,脫口叫道:「陽洙!陽洙!」

  「我在這兒……」陽洙急忙抱住他,柔聲道,「沒事了……」

  應崇優顫顫地抬起頭,剛向四周掃了一眼,就不由得呆住。

  約有數十丈之寬的山體,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完全改變了模樣,雪的洪流席捲之處,連高大的松木也被完全掩埋,只有少數幾個地方還能露出一點小小的樹尖。而自己和陽洙所在的地方,離雪流肆虐的最邊緣,只有廖廖數丈而已。

  「大概是因為我們沒認方向,橫著在跑的緣故,居然沒有被壓在下面。」陽洙感慨道,「我被你推得滾下去好長一段,也暈了一小會兒,剛醒來時沒看見你,嚇都嚇死了。你覺得怎麼樣?」

  「阿戚呢?他是山裡人。應該也不會往下跑才對。人就是跑的再快也快不過崩下來的雪團。」

  「去找找吧。希望他沒事。」陽洙向雪流的方向走了幾步,剛繞過一個包,突然「哎喲」叫了一聲。

  「怎麼了?」

  陽洙驚喜的聲音傳來:「阿戚就在這裡,我絆到他的腿了。」

  應崇優跌跌撞撞爬過來,兩人合力,先將阿戚的頭刨了出來,一摸,幸好是被淺雪覆蓋,呼吸還算正常,急忙又挖又拉,將他整個身體掘出,拖到旁邊的一棵松樹下,摸出他身上的酒瓶灌了幾口,又按摩了一下四肢,沒過多久,健壯的獵人就醒了過來。

  此時雪嶺上已恢復靜寂,剛從鬼門關逃出來的三個人相互看看,突然一起笑了起來。

  「剛才我真以為三個人都完了呢!」阿戚抓著腦袋,「明明是兩位少爺雇了我,這種時候我卻沒幫上忙,還麻煩你們救我……」

  「怎麼這樣說?若不是我們雇你,你也遇不到如此險境啊。」應崇優溫言道。

  「那可不一定,就是兩位沒雇我,這幾天我也要上山尋獵。沒辦法,總得吃飯嘛。」阿戚呵呵一笑,依然是獵人膽色,竟沒有受剛才生死劫關的影響。

  「好在大家都沒受傷。」陽洙道,「此地不宜久留,還是走得越遠越好。哥哥你身體撐得住嗎?」

  「我很好。」應崇優趕緊站起身來,結果沒有站穩,身子一晃,被陽洙一把扶住。

  「你就是愛逞強。」陽沫抱怨一句。

  阿戚將丟在雪地上的酒瓶撿了起來,依舊是走在前面帶路。不到半個時辰,三人就已來到山腳下。

  「阿戚,眼看著天又陰下來了,你明天不要再翻衛嶺回去,就到菖仙關城東等著,開了關從那裡回家,也不過多等十幾天的時間而已。」臨分手前,應崇優勸道。

  「說起這個,也真急人。不知道季總兵什麼時候會回來,遼陽賦是他負責在徵收的,就算我繳了錢,也得先報告他才能放我哥哥出來。就怕他在京城玩上一兩月,我哥哥怎麼撐得住?」

  「不會的,八百里衛嶺,只有這麼一處隘口,不可能長期鎖關的。我敢肯定,季總兵在京城不會多耽擱,最多十來天就能趕回來。」

  「希望真如大少爺您的吉言了。」

  「既然趕回去暫時也救不了令兄,就更不用再翻衛嶺了。等菖仙關一開,你都不必先回家,直接去救令兄不更好?」

  「說的也是。要是路上有個萬一,我哥也就完了。」阿戚歎一口氣。

  「那麼我們就此分別,大家各自保重了。」應崇優從囊中摸出約有十兩的一塊銀子,遞向阿戚。

  「工錢已經給過了,這不能收……」阿戚嚇了一跳,趕緊推辭。

  「那三兩銀子不是要繳稅賦嗎?你收著這個,應該可以撐到明年春天,不用再冒風險在雪嶺上打獵了。」

  「可是哪有送人過一趟衛嶺就收這麼多銀子的?這也太過分了,不行不行。」

  「我們已經算是共過生死的人了,你還計較這個?」應崇優將銀子推過去,「本該再多拿一些的,只是我們在過衛嶺前買了很多東西,也沒剩多少了,希望可以以幫你救一下急。」

  阿戚急得臉色紅漲,因為不擅言辭,一時找不出太多可以推辭的話,只知道拚命搖頭。

  「阿戚,你就拿著吧,其實這十兩銀子也幫不了太大的忙……過了今年,明年還不是一樣,」陽洙在一旁看了一會兒,插言道,「你身強體健的,武藝應該也不錯,為何不去從軍,也算一條活路?」「從軍?」阿戚一下子睜大了眼睛,「我就是逃征丁,才到山上當獵戶的。被征發去守邊城的人,十個有九個回不來!」

  「為國戌邊,難道不是男兒的責任嗎?」

  阿戚聳聳肩,「要是真能跟個好將軍,真刀真槍上戰場廝殺,戰死了也沒什麼。可是這麼些年,朝廷什麼時候真正打過一場好仗?每年都加新賦去求和上貢,軍餉更是一層層被克剝光了!你說老百姓當兵總得有個圖頭吧?要嘛圖的是保家衛國,要嘛就是想掙軍餉養家小,如今仗沒法兒打,飯又吃不飽,誰還想從軍呢?」

  「嗯……」陽洙的手指在下巴上輕輕摩挲著,沉思了片刻,「你說的沒錯。邊庭積弱,為將之責,不能怪兵士不勇。」

  阿戚有點不好意思,摸了摸後腦,訕訕道:「我們山裡人沒見識,怎麼想就怎麼說了,也不知道對錯。」

  「越是這樣說出的話,越是有道理。」陽洙朝他笑了笑,「不過我這次去平城,等叔父的事情一了,就會去魏侯那裡從軍。」

  「魏侯爺?」阿戚有些驚訝。「魏侯爺怎麼會招兵?就算招也是招家兵吧?」

  陽洙與應崇優對視了一眼,都有些歎服魏侯行事謹慎,居然連與平城州只隔了一道衛嶺的廊州人也絲毫沒有聽到他在暗中招兵的風聲。

  「也許到州侯的麾下做家兵境遇要好些,我也不知道,說不定一樣黑呢,你要小心才是。」阿戚雖然一臉不以為然的表情,但還是關切地叮囑了一句。

  「我家裡跟魏侯也算有些交情,應該不會有人為難我。」陽洙挑了挑眉,從懷裡摸出一塊玉玨遞過去,「你將來若突然想要投到平城軍裡來,拿這個來找我就行。」

  「不可以,」應崇優立即按住了陽洙的手,「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你拿這個東西給他。說不定什麼時候被有心人看見了,會給阿戚招禍的。」

  「可是……」

  「阿戚,我看你在廊州的日子也不好過,如果哪天走投無路了,就拿這個指環到平城來找我,也許到時候可以幫上一點忙。」應崇優從右手大指上拔下一個黃玉製的線戒,連同最初的十兩銀子一起塞進阿戚手裡,示意他不要再推辭,「這點銀子跟著我們用處不大,跟著你卻可以救命,還有什麼好推的?收著吧,今天能過衛嶺,實在是多虧了你,只望來日有緣,可以再見面。」

  阿戚兩眼有些發熱,吸口氣忍住了,道:「能遇到兩位,是阿戚的福氣,日後若是有機會,一定報答,」說著抱拳行禮。將肩上的搭鏈一甩,轉身大踏步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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