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師父?長笑一個激靈,人完全清醒過來。「師父,你來了?」她揮揮手,笑瞇瞇的打招呼,裝作沒看到那鐵青的臉色,沒聽到那興師問罪的話語。
斐滿不說話,一張俊美異常的臉陰沉沉的,那雙漂亮驚人的眸子裡有層薄薄的慍色。
「師父——」長笑拖長了聲音軟軟地叫。「好久不見,我有想念你,師父想不想我?」
「你想我什麼?嗯,想著怎麼再次把我交給你保命的迷藥用到我身上?」他壓低了嗓子,又是惱怒又是無奈地反問。
長笑摸摸鼻子,有點尷尬。
當時她那麼做的原因雖然說是不得已而為之,但到底傷了斐滿的自尊心,男人吶!誰不希望當英雄?更別提他是她名義上的師父,如果還要靠徒弟犧牲才能脫困,傳出去多沒面子?
所以,就算她有一萬個理由那時必須迷倒他,現在也不能解釋。有些話,說不得,說出來,整個感覺都變了。
看對面那張俊臉沒有烏雲轉晴的跡象,她裝傻地笑笑,決定用屢試不爽的一招——轉移話題。
「師父今天怎麼沒帶面具?你看看,就你這麼大搖大擺的出來,會造成道路癱瘓吶!」
「你少給我胡說八道。」斐滿沒好氣地瞪她一眼,細長的眸子不著痕跡地環視四周,發現確實有不少人偷偷看向這邊,他皺皺眉頭,道,「那個面具只能帶月餘,之後要用專門的藥水保養三日才能繼續用,否則,面具跟臉皮結合處會起毛邊,平白的惹有心人士懷疑。」
「那,我們找個安靜的地方說話?」長笑輕輕問,心裡暗暗吁了一口氣,起身,正要去老闆面前結帳,腰畔驀地橫出一隻修長的手,只見它拇指和食指靈活地弓起輕彈,一塊碎銀在半空劃過一條長弧飛到攤前,淡淡地聲音從後方響起,「不用找了,我們走。」
說罷,這手突然微動,一把抓住長笑垂在身側的左手,拉著她大步向外走去。她愣了零點一秒,趔趄一下,愕然的跟上他的步伐。
他的手掌很大,可以牢牢的包裹住她的,掌心很暖,覆蓋在她的手背上的指腹微微有些硬繭,在來回走動時摩挲得她有些發癢。
他抬腳,跨出去很大的步伐,可是落下時卻有意無意的小了許多,從她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弧形優美的下巴微抬,半張俊美的側臉上,細長的鳳眼目不斜視的望著前方,偶爾,他低下眸子,掃一眼近在身側的她,長長的睫毛在下眼瞼處形成一道暗影,散發出撩人的美麗和溫柔。
京城很大,同樣的,縱橫交錯的小巷子也很多,時值正午,行人大都到客棧落腳休息,是以偏僻的小巷之中寥寥無人。
斐滿想是對京城很熟悉,三步兩步,長笑便跟著他穿過幾條小巷來到一處無人的小亭裡。
亭子周圍植著密密麻麻的垂柳和山茶花,金閌氣候溫和,所以,即使九月的天氣,還能看到柳色依依,茶花爛漫。
匍一站定,長笑還未回過神,就聽到身邊的人冷不丁問,「你有什麼打算?」
「打算?」她低低地重複,想了半天,才苦笑著說,「還沒有,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那,你是決定嫁給龍卓然了?」他凝眉。
「不是我決定,是梅家認為梅卿卿必須嫁給龍卓然。」長笑重重強調。
「有什麼區別!」斐滿冷哼一聲,又問,「你不逃了?」
「怎麼逃?」長笑不答反問。「師父覺得憑我現在的本事,能從梅家和龍府的手心逃掉?當然,假如他們故意放水是有可能,但是,經過上次的事,你覺得他們像默許這種事發生的樣子嗎?」
不是沒有這個念頭,只是被現實磨沒了而已。
梅卿書說,丫頭,嫁的人或許不好,但,說不定這是你離開的契機……
梅天遠說,萬一將來梅家出事,你待在龍府比較安全……以後不可這麼任性了,如今多事之秋,你一人在外,總會有咱們梅家的仇人找上的……
她雖然並不精明,但結合這一個月中遇到的林林總總,自然也明白這話發自肺腑,而並非危言聳聽。
現在想想,開始的出逃大約也是無知者無畏而已。
「你……」他遲疑了一下,最終只是將頭默默地轉向了一邊。
該怎麼問呢?問她為何不向他求助?可是,如果她一旦這樣做了,而他如今又能給什麼承諾?心思百折千轉,到最後,他抿抿唇,忽然轉過頭,道,「長笑,你可願同我離開金閌?」
「師父方便帶我離開嗎?」她沒有立即回答,只是抬起頭慎重地問。
如果他在相見之初就這麼問,如果他剛才不是那麼掙扎,那麼她一定會飛快地回答「我願意。」
可隔了這麼久,他的表情又如此凝重,怎麼看都像有其他的隱情。
長笑仔細看著眼前這種無論何時看到都會覺得驚艷的面孔,靜靜地等待他的答案。
「離開應該是沒多大問題,不過——」斐滿頓了一下,俊美的臉上浮現出淡淡的無奈。「跟我回去,不一定會比現在的情況好。」
「那,容我考慮一下。」長笑淺淺一笑,說。「要是師父單純只是一個武功比較不錯的人就好了,可是我們都知道這不大可能。」她孩子氣的皺皺鼻子。
聞言,他也露出了今天以來的第一個笑容,伸手摸摸她的頭髮,笑得意味深長,「要是我只是武功好,也沒能力帶你走的。長笑,事情有時看來簡單,但從來就不會是我們希望的那麼簡單……」
他間接隱諱的承認了自己的身份有些複雜,但還是沒有明明白白的告訴她——他究竟是什麼人?
長笑也沒打破沙鍋問到底的習慣,她笑笑,沒吭聲。
這種生活的感悟她領悟的從來就不比別人少,或許是因為太多,所以,有些時候反而失去了面對的勇氣——那種破釜沉舟直面慘淡人生的勇氣!
風裡,帶著清甜的花香和暖暖的陽光味道,亭角投射下來的影子安然而慵懶。
她倚在風裡漫不經心的望著四周,他靠在欄上若有所思的盯著她,良久,忽然問道,「阿斐是誰?」
阿斐——
長笑惶然,幾乎是下意識地,她脫口而出,「一個朋友。」
「很要好的朋友吧!你已經兩次錯把我叫成他了?」斐滿不置可否的勾起唇,徐徐問道,「他跟我長的很像?」
「不像。」長笑斷然否定,隨後又遲疑地說,「不過眼睛有點像,聲音有點像,走路的姿勢也差不多,還有低頭想事情時的神態……」
她的聲音越來越小,他的俊臉越來越沉。
「長笑喜歡那個阿斐?」斐滿瞇起眼,負在身後的雙手不自覺地緊緊攥起。
喜歡?她抬起頭清清洌洌地微笑,如果只是喜歡該有多好!眨眨眼,幾縷發黃的回憶從眼角悄悄飛出。
「都是很遙遠的事了,師父問這個幹嗎?」她深吸一口氣,輕輕說道。
莫名的煩躁湧上眼底,他提高了音調,執意要一個答案,「既然過去很久了,現在說說也無妨,告訴我,那你喜不喜歡他?」
「我不想說。」長笑咬起唇,將臉扭向一邊,重重地說,「師父,以前的事,我不想說。」
「兩情相悅有什麼不好意思說的?」黝黑的眸子飛快閃過幾道複雜的光芒,斐滿低下眼瞼,緊握的拳頭垂在身側。
兩情相悅!這四個字像一柄尖刀狠狠地刮過她的心,疼的她說不出話來。
好半天,失了血色的臉才慢慢回復正常,長笑猛然回頭,被咬的嫣紅的嘴唇輕輕張合,緩緩吐出一句冷冷的話語,「我好不好意思說,說或者不說……跟師父又有什麼關係?」
沒關係嗎?無邊的風暴在漆黑如墨的眼底聚集,然後,匯成一股旋風,飛快地席捲了整個白色的天幕。他猛然伸出右手,捏住她的下巴,佈滿風暴的眸子裡忽然劃過幾道墨藍的光澤,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張嬌艷的紅唇。
她微揚下巴,紅唇倔強的緊抿,黑白分明的眸子有絲絲水光瀲灩。
「李長笑——」他垂下頭,俯在她耳邊咬牙切齒的低語。「你有膽再說一遍!」
再說一遍又如何?疼到極點,忽然間便沒了知覺,心裡空蕩蕩的,如同寸草不生的荒漠。
「我說——我喜歡誰跟你又有什麼……」
最後兩個字被人硬生生地堵在口中,長笑瞪大了眼睛,看著上方的陰影籠罩下來,然後,眼前一黑,唇上傳來火辣辣的刺痛,只一瞬,明晃晃的光線又刺入眼中,烏黑的瞳孔裡依然倒映著藍天碧雲,綠柳紅花,卻少了一張俊美惑人的臉孔。
她跌坐在亭中的石凳上,一手撫著唇,呆呆地瞪著前方空無一人的小路,半晌,才仿若夢醒,苦笑一下,靜靜地站起身,一語不發地離去。
斐滿幾乎是落荒而逃,忙不擇路的後果就是不知道躍入了誰家的後花園。
想起剛才的舉動,墨藍的眸子飛快掠過幾絲懊惱。
他啊——果真是被氣得頭腦不清了才會對她出手。其實,想想也對,她的過去跟他又有什麼關係?他發什麼神經非要知道?
「李長笑——李長笑——」漂亮的紅唇惡狠狠地反覆念叨這幾個字,越念越惱,間或還有些淡淡的羞怒與不自在。
這家園子裡,花開得極好,粉的薔薇,紅的玫瑰,綠的劍蘭,黃的三葉菊,一叢叢一簇簇盛開在苗圃裡。
他立在梧桐底下,臉色變換莫定,一會兒白,一會兒紅,一會兒黑。
過了好久,忽然想到就這麼把某人丟在那個偏僻的涼亭裡,她會不會遇到壞人?會不會迷路?最重要的是,剛才那些舉動,她會怎麼想呢?
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撫上自己唇,怔了片刻,他忽然又莫名其妙的惱怒起來,骨節分明的五指半握,狠狠地敲在梧桐樹上,與此同時,僻靜的後花園裡傳來一聲清脆的喝斥,「什麼人?」
接著,半空中一道黑影飛過,眨眼間就落在離他不遠處的地方。
斐滿半靠在樹上,負著手,瞇起好看的眼睛,不著痕跡的打量來人。只掃一眼,他忽然微微一怔。
來人是個女子,長的很漂亮,即使像他這種挑剔的人,也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張臉的確傾城絕世,只是——這眼神?好像似曾相識。
他皺起眉頭,略一思索,不過剎那,便舒展開來,抬頭看著對方,淡淡說道,「在下剛才迷路,誤闖貴府,驚擾了這位小姐,實在不好意思,我這就離開,還請小姐原諒。」
話音未落,前方小道上的黑衣女子忽然滿面喜色的開口叫道,「莫大哥——」
他的瞳孔微縮,俊美的臉上飛快浮現一絲愕然,隨即又恢復淡定,「在下斐滿,小姐可能認錯人了。」
「不會的,你是莫大哥,斐嵐大哥!」黑衣女子激動地走了上來,「莫大哥,我是小田,三年前你在陽關救過的小田。」
斐滿聽到「斐嵐」兩個字的時候,拇指和食指微動,一個黃褐色的藥丸捏在其中,等聽完最後一句話,他微微一笑,那顆藥丸又重新滾落袖中。
記憶裡確實有一個異常漂亮的少年,曾靦腆的向他道謝。
隱約中,他說,「小兄弟,過了陽關就到隴西,到這裡,你該安全了。」然後,沒再看那少年安靜的近乎恍惚,清澈而期冀的眼,掉轉馬頭,呼嘯而去。
遠遠地,似乎傳來了清脆柔和的聲音,「我是小田,莫兄一定要記得喲,記得喲!」
難道他是她?兩道修長的劍眉又攏在一起,要是他沒記錯的話,那天在山上指揮眾人放箭的蒙面女子,亦是這個小田。
小田……攸地,他猛然醒悟過來,瞇了瞇狹長的鳳眼,然後問,「你是田裳?這裡是……龍卓然將軍府?」
田裳的臉色頓時慘白無比,她的腳步頓在半空不敢再往前踏一步,「莫大哥——」她怯生生地叫了一聲,然後突兀地說,「我不會與你為敵的,永遠不會。」
「是嗎?」他勾起唇微微一笑,輕輕說,「我相信小田,只是——」
話說一半,他猛然躍起,雙手在來不及反應的黑衣女子身上連點幾下,看著那雙恍惚而安靜的美眸慢慢合上,才慢悠悠地道,「只是,我不相信龍卓然的二夫人田裳。」
然後,振振衣袖,如鵬鳥一樣越過高牆,落入外面偏僻的小巷子,接著,幾個起落,遠遠地消失在了街道盡頭。
這麼一耽擱,等他重新回到那座涼亭時,已經看不到惹他發怒的人。
斐滿或者說是莫斐嵐無奈地歎口氣,又大步流星往梅將軍府走,他選的都是小道,可饒是如此,再橫穿過一條無人空巷的拐角時,一個刻在牆上歪歪斜斜的符號生生阻止了他的腳步。
速歸。
這個符號是有急事找他卻又找不到,刻在他大約出沒地點的不顯眼角落裡,表明家中有事請速歸的信息。
他遲疑了一下,抬眼望望前面的路,又轉過頭看看牆上的符號,原地站了三十秒鐘,終是調轉腳步,換個方向,朝城外飛奔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