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
長笑自知理虧,乖乖地不敢反駁。
龍卓然見狀,也不再吭聲,咬著牙滾到外面,這一動,又一股鑽心的痛襲來,他倒抽一口氣,一抬眼,看見她居然疼的淚水漣漣,不禁心情大好。
這股得意很快被長笑察覺,她杏眼微揚,眼眶裡還晃著淚珠,故做擔憂地說,「要不要緊?那裡斷了還能接起來嗎?」
斷了?那裡?龍卓然被這話驚的一口氣沒緩上來,差點噎死,隨即有些害羞和惱怒。
他瞪她一眼,轉過頭,佯做鎮定地站起身,側耳聽外面的動靜。
身後,她捂著唇勝利的悶笑。
推開門,兩人輕巧的隱入夜色之中。
血牙應是累極入眠,前院的崗哨雖多卻無多大作用,所以,不多時,他們已站在離院子頗遠的密林間繞行。
「好像離官道不遠,我記得大約半個時辰,只不過當時血牙拎著我飛的太快,眼睛都睜不開,所以正確的路線不記得了。」長笑坦白地說,然後又問前面的男子。「你還能再迷一次,迷到正途嗎?」
這話……
擺明了不相信他的借口。
臉上浮起淡淡地笑意,他在黑夜裡輕輕頷首,低低應了聲。
又繞了一個時辰,密林盡頭仍是密林,長笑又不死心地問,「龍卓然,你真知道路怎麼走嗎?」
「當然。」他頭也不回的繼續帶著她繞。
這一繞,天就微微亮,極目遠眺,兩人仍在巍巍的青山之中。
這次,長笑乾脆不問,只是有一下沒一下懷疑地看著龍卓然。其實,根本不需要這種眼神,光心裡隨便想想,他也知道。
果不然,繞到一條小溪邊時,龍卓然不負她望地開口解釋道,「從山上直接下官道,離南溪或者酋赫都有段距離,沒有馬匹,若遇上連夜趕路的人還好,若遇不到,那麼在路上更容易被血牙他們發現,不若順著催雲山走,一樣可以到酋赫。」
啊?是這樣?長笑抬頭,看看他,臉上還帶沒有收拾乾淨的懷疑,嘴裡卻說,「我猜也是這樣!」
才怪!他彎腰,掬一把冷水拭臉。
長笑也有樣學樣,用冷水洗去風塵僕僕的疲憊,一下子清爽許多。
走了小半夜,腿有些疼,她蹲坐在石頭上,捶捶揉揉。
琥珀色的眸子微微瞇起,龍卓然見忽然道,「從這裡下山就是酋赫了,我曾跟贏然說過,讓他每日卯時出城接我,我們不妨在這歇息著等會兒。」
「好呀!」長笑點頭,笑的一臉燦爛。
不是她嬌氣,換誰夜裡在山上跑了小半夜不休息,還能繼續健步如飛?要不是心裡一直催眠自己,不久就出山,估計她也堅持不到現在。
恩,休息,一定要休息,不然沒等她出去,估計就會掛在半路。
龍卓然淡淡地斜了她一眼,剛毅地下巴微微抬起,唇畔逸出不容錯辯的笑意。
清晨的空氣有些濕潤,吸進去肺腑之間滿是清涼,低低蟲鳴蛙叫在四野裡響起,如同大自然在演奏交響樂。
長笑閉著眼,神色安詳而陶醉,忽然想到一個問題,睜開眼問,「對了,贏然怎麼接你?難道他知道你在山上?難道你們也吃錯藥有了心靈感應?」她雙手環膝,支著頭問。
「有傳信煙。」龍卓然哭笑不得。拿出一個煙花摸樣的東西,用火折子點起,淡淡的青藍色煙柱在晨曦裡緩緩升起,然後,浮在他們頭頂上空,凝而不散。
「這麼醒目,相信不只贏然,血牙他們也會發現吧!」
恩。難得地,龍卓然點頭同意她的看法。「兩邊都能發現,就要看誰到的快,而且只要贏然過來,單一個血牙,不足為懼。」
長笑點頭。
對龍淺的武功,她可也是深具信心呢!
聽龍卓然的話裡,淺一直跟他在一起,呵呵,那就好。
不知師傅怎麼樣?她又被別人擄走,而且連個線索都沒來得及留下,師傅他這次肯定不好找自己。
都怪她衝動!
長笑長吁短歎,從衣服裡掏出許多小瓷瓶,就沒有那能讓「香嗅」那只笨鳥聞風就飛過來的香露。
沉思過後,就看到龍卓然坐在對面一臉好奇的望過來,四目相對,兩個人同時怔住,又同時別開。
不合適宜地,長笑冒出一句。「謝謝。」
很彆扭地,他也小聲道,「不客氣。」
沉默。
又沉默下來,空氣裡浮動著若有似無的怪異。
慌亂地,長笑沒話找話。「酋赫不是發生瘟疫了,怎麼這個時候過去?」
龍卓然瞥了她一眼,似也恢復鎮定。「過去看看怎麼回事?上頭問起來,也好交代。」
「這樣。」長笑點頭,隨又好奇地問。「什麼症狀?嚴重不嚴重?朝廷的御醫過來沒?」
她的眼,睜地大大的,黑白分明的眸子在晨曦的光中有絲水潤,像極了學堂裡求知慾強的孩子。
龍卓然忍住笑,一一回答,「不算嚴重,御醫肯定不過來,大約有百來十人發病,症狀是:眼睛赤紅,精神恍惚,偶有發狂。」
頓一下,他又接著說,「這些都是傳信裡的內容,而實際的情況,我還沒來得及看。」
精神恍惚?發狂?這些怎麼會是瘟疫?這種精神方面的疾病一般不會傳染好伐!長笑皺皺眉頭,自言自語,「會不會弄錯了?這些怎麼看都不像是瘟疫,我倒是知道,有種放射性元素產生的輻射,會讓人患精神方面的疾病。」
「放射性元素的輻射?」龍卓然不解的重複。
「怎麼說呢?」長笑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我懂的很少,大概就是一種特殊的礦石,平時對人體無害,結果它某個時辰它自動進化衰變,會釋放一種能量,這種看不見的東西,對人體有害。」
長笑知道自己解釋並不清楚,首先,這麼深奧的東西,她都是一知半解,另外,要她再用很淺白的話歸納,更是困難,索性就這麼半白半專業地說了。
龍卓然並不完全懂,他笑笑,道,「是勘金的術語嗎?聽起來讓人費解,那麼,你說什麼情況下,這百人會同時被輻射到?」
長笑想了想,慢慢地說,「有好幾種情況,其一是那個村子地下就是這種產生輻射的礦石,還有一種,是多人去挖礦洞,空氣不流通的情況下,放射性元素衰變釋放的某些氣體,也有致人產生幻想而發狂甚至死亡的作用。」
她的話還是一樣另人半懂不懂,但龍卓然的臉卻慢慢凝重起來。
「挖洞也能遇到這中情況是嗎?」他的語氣忽然變的嚴肅。「那卿卿可知……怎麼預防和救治?」
晨光慢慢從樹梢透下來,光線一寸一寸漸亮。
他盯著她,俊朗的臉上閃爍著柔和的笑意。
長笑怔了片刻,側頭思索一下,隨即慢慢說,「立即把山洞封死,阻止放射源外洩,同時,豎起骷髏警示牌,防止有人誤闖,那些已經被感染的人群請送往清淨地療養,或許能好也不一定。」
一連串他聽不懂的話從薄薄的紅唇流瀉出來,龍卓然迷惑地看著長笑,心裡泛起淡淡的歡欣。
他從未試著和女人討論一件公事,本是隨便說說,未想到意外有了答案。
她猜的一點沒錯,那上百個人確實是從山洞出來後變成那副樣子。
摧雲山連著酋赫和風翌的呼闌公國,若能從此山繞過去,定可打的風翌措手不及,是以兩國停戰後,他就奉命留一隊戰士在此修暗道,此行動涉及機密,知道的人並不多,好不容易剛有一些進展,駐守的人就報,挖山的弟兄忽然發狂,疑心是被下藥或者中了某種瘟疫。
沒想到,比較上面的猜測,今日無意聽到的分析卻更接近真相一些。
龍卓然仰起眉,淡淡地微笑,「若真如你所說的,我替酋赫的居民謝謝你。」
「不用。」長笑受寵若驚,連連擺手,「我隨口瞎說的,不一定是事實。」
呵呵……他輕笑。
「卿卿,估計再過不久,贏然就會來,你要不休息下?我去附近逛逛,看有無情況。」
「好的,我瞇一會兒。」她點頭,歪在膝蓋上,閉了眼休息。
微風輕拂,散在腰際的青絲婉約起舞。
龍卓然站立片刻,然後,微笑著大踏步離開。
淡金色陽光一縷一縷透過樹梢著進林間,班駁的影子在嫩綠的草地上跳躍。
青石上,她好夢正酣。
長長的睫毛在眼下形成陰影,掩住了那雙清澈的杏眸。
龍卓然回來後,看到的就是這副情景,他蹲下去,沉思良久,才張口喚道,「醒醒,我們要離開。」
唔。迷糊不清的囈語裡,長笑將頭歪向膝蓋的另一邊,繼續沉睡。
龍卓然笑著搖頭,伸手推她,可是一伸出去,雙手卻有自己意識的一般,拂上了那張清秀的臉。
像被盅惑似的,勁瘦的指腹描過她的眉眼,劃過玉般光華盈潤的臉頰來到了微張的紅唇處,輕輕摩挲。
「卿卿……」他低低地喚。「好久不見了呵!」
好久……好久……
久到他以為這輩子都要在追悔莫及中度過,久到他以為一起走過的日子是在夢中,久到……
雙手撐在她的身子兩側,頭一點點的前傾,前傾。
就在觸到了那紅潤的唇時,忽聽有沙沙聲傳來,龍卓然猛地站起身,向後望去,眼裡還殘留著來不及掩飾的情意。
情意綿綿,如利劍般刺向來人的雙目。
青翠的橡樹下,一個白衣青年清清冷冷立在那裡,一動不動,嘴裡喃喃道,「我一定看錯了,大哥怎麼會喜歡長笑呢?」
「對,我一定看錯了!」龍淺搖搖頭,揉揉眼,再睜開,想笑,忽然間,眼眶便濕潤了。
他的大哥,那個疼他的大哥,那個頂天立地什麼事都一肩扛下的大哥,正站在他旁邊,一臉的悲哀和歉疚。
龍卓然伸出手,想如往常那樣拍拍他的肩,可是手至半空,卻被閃過。他抿著唇,默然地看著同他一樣高的弟弟,艱難地解釋。「贏然,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樣。」
不是那樣是什麼?他咬著唇,滿眼驚駭和絕望。
大哥居然也喜歡長笑!
什麼時候?大哥居然也……
不對,明明不是這樣子,明明討厭的……
對的,討厭!所以,他才喜歡上她,才敢……喜歡她,才會瞞住大哥她的一切。
對,事情就是這樣。
他的心一點點發疼,長久以來,覺得理所當然的事情忽然不那麼確定,如果,他的肆無忌憚……一直建立在傷害大哥的基礎上。
不……不是……
龍淺抬頭,一觸及那雙擔憂以及愧疚的眼,那些蒼白的辯駁便如同崩塌的大山,一塊塊的剝落,毫不留情的砸向他。
驚慌失措地,他痛呼一聲,轉身,飛奔著離去。
逃,逃的遠遠。
他可以忍受她的心裡沒有他,卻無法忍受自己生生傷害了大哥。
逃,逃的遠遠。
龍卓然愣了一下,便跟著追了出去。
只剩下青石上的少女,依舊睡的香甜。
涼風吹過,一切平靜如初,似什麼也未發生過。
又過盞茶的功夫,林子裡忽然出現很多黑衣人,為首的是個清雅俊俏的青年,他穿著灰藍的長袍,腰繫碧玉,一副儒雅的翩翩君子形象。
藍衣青年大踏步走過來,粗魯的推推睡在青石上的少女,惡聲惡氣地說,「醒醒,你給我醒醒,梅卿卿。」
梅卿卿?長笑只覺得耳邊一道驚雷劈過,她一哆嗦,就被嚇醒,揉揉眼,不可置信的看著周圍那麼多黑衣人,找了半天,沒發現龍卓然的影子,壓下心裡的納悶,轉過頭,對居高臨下俯視她的那張氣急敗壞的臉傻笑一下,然後,一本正經地問,「大哥你怎麼在這裡?我怎麼在這裡?難道我在夢遊?」
「夢遊你個頭!」梅卿書不客氣的敲她,將粗魯進行到底。「沒事亂跑什麼,幸好是我發現,要是老爹知道你這麼不乖,指不定要人從早到晚都點了你的穴道。」
敲完,兩個人都怔住。
似乎,剎那間,那些日子又回來了。
梅府的小院,喝酒的青年,撒嬌的少女,溫馨的畫面。
長笑吸吸鼻子,笑嘻嘻地道,「有大哥在,我才不怕。」
梅卿書的眼眶也有些濕潤,他一把牽過她的手,嘮嘮叨叨說,「跟緊點,別再走丟,讓大哥好找。」
長笑本以為又會被送到那座宅院裡,誰知,梅卿書扯著他往另外的方向走去,邊走邊說。「爹在兕雲等我們呢,要快點。」
就這樣,在還沒反應過來那晚究竟折騰了什麼事,她就來到了兕雲。
剩下的日子基本在馬車上度過,總之是穿過幾座城,翻越幾道嶺,最後,在一個烏雲密佈的天氣,被幾個人押著爬山。
一路上,長笑想盡辦法的做記號給師傅留線索,可是十幾天過去了,半點效果都沒有,就在她灰心之際,忽然在要爬的山道旁嗅到了熟悉的香氣。
她精神一振,頓時眉開眼笑。
這座山離龍埕並不遠,跟龍牙山同屬於一個山脈,但明顯比後者險峻很多,爬山的總共有八個人,除去梅老爺,卿書大哥還有她,剩下的人,二個是肌肉糾結,雄偉有力的武士,一個是白袍道人,另兩個黑衣人一路蒙面,衣著怪異至極。
只聽梅老爺吩咐,「築傾,你的人一定要嚴守這進山之路,記住,一隻蚊子也不要放過,另外,嚴密監視看城中有無動靜,這外面就拜託你了。」
「明白,老爺子,合作這麼多年,你還信不過我嗎?」名叫築傾的是個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白面無鬚,看起來優雅無害。
但長笑知道,這只是表面,因為,她親眼看到血牙恭敬地叫這人閣主。
喏,有這個築傾守著山路,師傅還能跟過來嗎?她咬起唇,忽然強烈的希望師傅不要過來。
她是否有危險,其實並不一定,但若是師傅過來,一定會讓這些人毫不留情的給害了,這些亡命之徒才不會在意師傅的背景和身份。
相處了這麼多天,長笑隱隱約約地猜到跟梅家人身體流的血有關,可這真成了事實,仍覺得震撼。
天灰濛濛,烏雲蔽日,黑藍的天空同大地連成一條線。
轟隆,天際一聲驚雷,風雨欲來。
梅老爺和兩個蒙面的黑衣人走在前面,長笑和梅卿書走中間,兩個武士裝扮的人和白袍道人墊後。
山風很大,她的頭髮總是不聽話的揚起,拂到旁邊男子的臉上。
沉默前行,彎曲的小路似永遠也到不了頭。
良久,梅卿書先叫了聲,「卿卿。」
噯。長笑應聲後,並未接著說話。
「卿卿,你怪不怪大哥?」又過了一會兒,梅卿書低低的問。
「怪什麼呢?」長笑抓住不聽話的頭髮,漫不經心地問,「大哥想聽我說什麼?」
「卿卿,一旦拿到這些寶藏,我和爹就要助風翌起兵攻打金閌了……」梅卿書輕輕的說,神色裡有絲迷茫。「有時候,也不知道這麼做究竟是對還是錯?」
「肯定是錯的。」長笑想了想,不客氣的說。
本來也沒打算說什麼,可是既然他主動挑起這個話題,那麼她索性把自己心裡想的都說出來了。「金閌無論如何是你從小生長的地方,就像一個家,某年,當家的這個家長做錯了事,將你趕走,難道你就領著其他家的人衝過來,破壞這個家園嗎?且不說其它的,單你揮刀相向昔日的弟兄,你忍心嗎?」
「而且,有戰爭必有損傷,大哥忍心看天下大亂,更多的家庭妻離子散嗎?」
「難道就這樣什麼也不做,眼睜睜地看著梅家多年的基業在斷送?」梅卿書冷冷地問。
「可以去其它地方重新開始。大哥,留的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重新開始?說的輕巧,卿卿你知道梅家的重心產業在哪裡?你又知道開一個新店舖要做多少調查花多少心力?還有官府的上下打點,這些需要花費多少?重新開始?卿卿,你想的太簡單了,若不真是走投無路,沒有人會想這重新開始的,梅家世世代代的基業都在金閌,若想快速的東山再起,只有在熟悉的地方做熟悉的事情才行。」
頓一下,他又接著說,「而且,戰亂之後,百廢待舉,正是崛起的好時機。」
山風呼呼地吹,長笑的聲音聽起來遙遠且無力。
「就為了一家之私,興兵亂之禍,大哥,你好好想想,這麼做,是否對的起自己的良心?」
「良心?」呵呵,梅卿書輕輕的笑,「良心是什麼?那個王八蛋殺叔父時,有沒有想起這兩個字?那個王八蛋下令誅我親族時,有沒摸過自己的良心?」
「卿卿,你真是經歷的太少了,在我為了活命東躲西藏,並忍疼看著大夫為自己重新換張臉後,我就沒有心了,良心,算什麼,讓良心都見鬼去吧!」
原來,大哥這張臉……並不是她認為的易容,而是真的換了張面孔,怪不得跟那日在山道上看的不一樣。
憶起腦海裡那道長長的疤痕,長笑忍不住瑟縮一下。
山風刮的更猛烈了。
她的淚,在他提及叔父的時候悄悄劃落。
漫天風雪裡,那張愛笑的娃娃臉,微微揚起,「卿卿,不要為我難過,我的選擇,無論如何,我都不後悔,所以,你亦不需要為我傷心。」
不是這樣的,叔父並不想看到這個局面。長笑張張嘴,聲音卻被無聲無息地吞進肚子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