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次日醒來,看見春醒坐在身邊,頭低垂著,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我輕拍她的肩,她卻像受了驚嚇,整個身子一顫。
「早啊!」我大聲說,給她一個大大的笑臉。
「都已經正午了,還早!」聖雲在隔壁冷嘲:「你還真能睡。」
正午了?我抬頭看看頂上,果然陽光燦爛。
沒辦法,朱翠園都是晚上的生意,我向來都要這個時間才醒。站起來伸個懶腰,打個哈欠。想要抹把臉,卻發現沒有水。
我看看春醒,春醒看看我。
不能漱口不能洗臉,兩個人都有點蓬頭垢面。
於是相視而笑,站起身在這牢裡轉了一圈,然後又坐下。
哎,好像沒有什麼事幹啊……
這麼多年來,倒真的從來沒有這麼閒過。
我踢了周圍的磚塊幾腳,發現很是結實,完全沒有空隙。
看來真是沒事可幹了……
我重在床上坐下,坐了不到一刻鐘,忍不住又躺到床上去。
呼,好舒服啊……
雖然「床板」硬了點,「棉被」糙了點,可是……還是很舒服啊……
不到一刻鐘,我又睡得迷迷糊糊了。
這次也是一個好夢,
我坐在一張大桌子前面,上面滿是山珍海味,看的人饞涎欲滴。
「吃飯了!吃飯了!」有人招呼我。
聲音很是真實,好像就在耳邊。
我連忙伸筷去夾,那些東西卻忽然不見了。
然後我就醒了。
春醒向我笑:「他們呆會兒就會送飯過來。」
「噢?我剛才還夢到在吃飯呢……」
正說著,那扇鐵門「吱嘎」一聲開了。
一個小廝模樣的人低著頭走進來,手裡提著一個食盒。
我越看他越眼熟,待他走到面前,忍不住叫道:「六福子!」
他猛地抬頭,不敢相信地看著我,又看看旁邊的春醒:
「嬤嬤!春醒姑娘!你們——你們怎麼在這兒?」
「當然是被人抓來的,」我看他神情萎頓,雙眼無神,不知是遭了什麼變故:「你怎麼會在這兒?」
他雙眼一紅,慢慢落下淚來:「嬤嬤,園子裡的姑娘,都被他們殺了……」話沒說完,人已經軟在地上:「都殺了,一個都不留。」
「什麼?被誰殺了?到底怎麼回事!」春醒撲上前去,雙手緊抓著鐵欄。
「那天我聽嬤嬤的吩咐把一個人拖到院子裡去,哪知道半路就被人打昏了。等我醒來,才發現園子起火了。我連忙逃出去,一走出正門,卻看見——卻看見——」他深深喘氣,彷彿說話是件很吃力的事:「很多姑娘都躺在地上,滿地都是血,每個逃出朱翠園的人,他們見人就砍!附近有人過來,也被他們殺了!後面的姑娘沒處逃,哭著求他們,他們聽都不聽……」
我靠近鐵欄,伸出手去,輕輕拍他的肩。
他抹了抹眼淚,卻不見什麼效果:「我不能回去,園子裡的火越來越大。那些人已經衝上來,把我抓住。他們把我綁起來,捆在馬上。接著他們又開始殺人,一刀一刀……我嚇壞了,有個姑娘向我跑過來,手指剛碰到我,頭已經被他們砍下來了……」
「禽獸!一批禽獸!」聖雲喃喃說著。
十幾個持著刀的大漢,肆無忌憚的殘殺完全不能反抗的弱女子。屠殺,真正的屠殺。人已經不再為人,不過是長得與自己相似的牲口。
六福子雖然不是好人,但是看到這種屠殺,恐怕也會被嚇得魂不附體。
算不算現世報?或者說,惡人自有惡人磨?
我苦笑,頭頂上卻傳來一陣輕笑聲。
「那些人死了也是活該!到是你們幾個,為什麼還沒死!」
香媚兒!她站在那扇鐵窗上,居高臨下的看著我們。
「香媚兒?」六福子一臉震驚,忽然大聲叫道:「四喜呢?五福呢?他們人呢?」
「四喜?五福?」她重複了一下,笑得燦爛:「本姑娘自然早就替天行道,你急什麼,我馬上送你下去見他們,你們兄妹的感情不是很好嗎?」
我歎口氣,還是問了句:「那趕車的大爺呢?你把他怎麼了?」
她斜了我一眼,輕描淡寫了句:「你的手下,我怎麼會放過。」
雖然早有準備,心還是一沉。
我把春醒護在身後,往牆角退。
「你還想逃?」她笑:「這次你們都死定了!」
她那佈滿傷痕的半邊臉現出詭異的圖案,好似一隻正在獰笑的猛獸。
鐵門的縫隙裡,冒出一陣陣的煙氣。
唯一在牢門外的六福子衝過去拉鐵門,手才剛觸上門把,就痛叫起來。滿手的血泡。
鐵門已經被烤熱了,門外有人在扇火,頂上的鐵窗被封住。
香媚兒打算用煙熏死我們。
地牢不大,煙霧慢慢濃了,春醒開始咳嗽。
我左肩上的傷口又開始疼痛,這次卻不像前兩次,不但越發厲害,且沒有要停的意思。我痛得蹲下身子,地面的煙霧更濃,嗆得我流出了眼淚。
春醒急忙來扶我,我卻痛得忍不住,直想往地下滾。
煙霧更濃,香媚兒忽然聽不見我們的咳嗽聲,忍不住將微微露出一條縫來。
我用力摀住口鼻,春醒托住我的雙腳,用力把我往上一拋。
匕首直對著香媚兒的眼睛。
她始料不及,身子一仰,躲開去。
我左手抓住鐵桿,匕首猛力一揮,砍斷了幾根鐵桿。
新鮮的空氣透進來,我努力吸了一口。
香媚兒這時已經站起來,猛力踩我的手指,想讓我掉下去。
我幾次想斬她的腳,都不能如願。
手指愈發疼痛,幾近麻木。
我一發狠心,匕首藏在左手下,趁她的腳踩下。
匕首穿過我的手掌,刺透她的腳掌。
她慘叫一聲,再也爬不起來。
我終於砍斷鐵窗,將匕首插在地面上,靠著右手的力氣,把自己撐上地面。
連喘息也不曾,把匕首架在香媚兒脖子上。
「把他們放出來。」我說:「快點,讓你的人開門!」
她怨毒得瞪著我,一動不動。
「把人放出來!」有人說:「那人是魔教教主的弟弟,明日決戰之前決不能有閃失。」
我和香媚兒都是一驚,轉頭看來人。
一個貴婦人,提著劍,站在我身後。
不一會兒,春醒他們從地牢裡出來。
我大大鬆了口氣,這時才覺得左手疼得要命。
春醒的臉色非常不好,她冷冷得瞪著貴婦人。
六福子滿臉驚恐,語無倫次:「你,就是你!你殺了人!」
那貴婦人卻不搭理六福子,向春醒道:「你就是春醒?」
春醒點頭,慢慢走到我身邊。
貴婦人笑了笑,道:「我叫黃以晴,是傲鷹山莊路希晨的妻子,聽說你以前救過我家相公,真是多謝了。」
春醒並不理她,只從身上扯了些乾淨的布,為我包紮傷口。
我左肩上的傷疼得愈發厲害,卻不敢開口和春醒說,只好咬牙忍住。
黃以晴臉色一變,看到被我制住的香媚兒:
「咦?這位姑娘可是喬公子的貴客如月姑娘?」
香媚兒連連點頭。
黃以晴連忙走過來,抬手扶起她。
我手上無力,沒有辦法阻攔。
「這可是怎麼回事?什麼人讓如月姑娘如此狼狽?」
香媚兒看著她,好像還不知道她究竟是敵是友。
我疼得連話都說不出,背後的衣服早被冷汗濕透,只能勉力不讓別人看出異樣來。
黃以晴拍拍香媚兒的肩,凜然道:「與如月姑娘為難就是與喬公子為難,與喬公子為難就是與我們傲鷹山莊為難,如月姑娘,你儘管說,到底是誰欺辱你,我定當為你主持公道。」
香媚兒的臉上現出光彩,隨即恨聲道:「我曾被這幾人百般欺辱,我心中雖然恨極,也不是要殺了他們,只是想出口氣罷了。」
「哦?」黃以晴露出一點笑意,但馬上收了回去:「本來這事不難,但那男子乃是魔教中的重要人物,不知道如月姑娘是不是……」
香媚兒察言觀色,連忙道:「這事自然與他無關。」
黃以晴淡淡地笑了:「那麼姑娘請便!」
春醒聽了這話,也不說什麼,起身擋在我身前。
香媚兒雖從喬公子那兒學了一招半式,手上也拿著劍,但到底不是春醒的對手,兩人過了十幾招,長劍就被春醒打下。
春醒的武功,招招式式都是希晨親自傳授,此時使出來,更是讓黃以晴變了臉色。
又過幾招,香媚兒已經手忙腳亂,狼狽不堪。黃以晴手一揚,袖中飛出三隻短箭,向春醒設過來,春醒哪裡知道她會忽然出暗器,將我推開半步,替我擋了一箭。
香媚兒馬上撿起長劍,又刺過來。春醒身上中了一箭,竟是連眉頭都不皺,招式反倒凌厲起來。
黃以晴再也等不及,上前推開香媚兒,口中道:「如月姑娘是貴客,不如待我將他們綁了,再由姑娘發落。」
我看她招式,越看越是心驚,她的功夫竟與白裳非常相似。這黃以晴到底是什麼人?
三十招不到黃以晴已將春醒制住,長劍指在她的胸口。
我急速得喘氣,手腳冰涼。這個黃以晴是真的想要我們的命,她不會罷手的。
「黃以晴!你住手!」聖雲看不見發生了什麼,只能從聽到的聲音裡推斷。
不知道為什麼,黃以晴竟然真的住手了,但沒有把劍放下,只是看著他。
「黃以晴!你要是還記得老教主對你的一點恩德,就馬上住手,放他們兩人走!他們不是武林中人,與我們的恩怨無關!」
黃以晴的眼眸閃了閃,說道:「既然您為他們求情,我照辦便是。」但她並不撤劍,只對春醒道:「只要你當著眾人說一聲:『我是窯子裡的姑娘,配不上路大俠。』然後給我磕三個頭,叫我一聲路夫人,我便放了你們三人!」
「你胡說什麼!」聖雲惱了,但他話還說完,黃以晴射出一顆石子,封了他的啞穴。
她把劍在春醒脖子上比了比,示意她快說。
春醒面無表情,淡淡說道:「你是路夫人,這本是現實,要我叫你一聲原本不難。」
「可你為了一己情愛,可以背叛自己的親人;你為了一己私慾,可以殺害許多無辜的人,要我向你這種人低頭,絕無可能!」春醒冷冷的覷著她,脊樑挺得筆直:「我這一生沒有做過多少善事,但我自問對得起我的親朋。今日縱死在這裡,自有我的家人相培,我有什麼好怕!」她頭一揚,閉起雙目,等著黃以晴動手。
黃以晴恨聲道:「你不怕死,難道你的朋友也不怕死?」話音剛落,左袖裡射出一支短箭,直直朝我飛過來。
我哪能躲過,只看著那箭擦過臉頰,削去一束長髮。
「說!只要你現在說,我就饒她一命!」她狠狠地瞪著春醒,簡直要將她瞪出一個洞來。
春醒轉過頭,看了我一眼,忽然露出一個笑容。
「不要!」我聲嘶力竭得叫,聲音卻無比微弱。不要!不要!
但我根本沒有辦法阻止,春醒一挺身,朝劍尖上撲去。
黃以晴慌忙想將劍收回,卻哪裡來得及。
只是片刻,春醒的胸膛已經抵住了劍柄,她向黃以晴微微一笑:「路希晨娶你,只能證明一件事……」
「他配不上我,他路希晨,根本配不上我!」
黃以晴連連退後,不敢相信得看著眼前的人。
春醒的身體搖搖欲墜,她低頭看著自己,那劍柄上清晰得刻著一個「路」字。她後退一步,彎下了腰,雙手顫抖得握住了劍柄。
「不要!不要!」我拚命向她靠近。
她雙手用力,猛地將那劍拔了出來。
鮮血噴湧而出。
「不……」我的眼淚還來不及流下,只覺得喉嚨一甜,吐出一口血來。
春醒的身體慢慢倒下,血染紅衣裳。
紅色的衣裳,像極了嫁衣。那是她一生,都不曾穿過的衣衫。
我再也沒有力氣靠近,腿一軟,跌坐在她的身邊。
此生此世,我從來沒有這樣恨過一個人,可是現在我真的恨她,我恨不能將她撕成碎片,一片一片得剁碎。
黃以晴!黃以晴!
我搖搖晃晃得站起來,摸出銀針。
她大約也受了驚嚇,臉上有些黯然。
我把春醒抱起來,慢慢走過去。
「你去哪兒?」她問我。
「人死了,總要下葬吧……」我吃力得走著每一步,失魂落魄。
她也不阻攔,任我從她身邊經過。
春醒……
你要走快些,免得遇上你的仇人。
我與她擦肩而過。
她轉向聖雲。
我虛踏半步,沒有落地,往後急退一步。
身體都不轉過去,銀針插上她的腰間。
一直以來,殺人對我而言是一件無可奈何之事,每次動手,心中只覺一陣刺痛。
但這次不同,我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快感,如果手中有一把劍,我會毫不猶豫的讓她死無全屍。她的血,讓我興奮。
黃以晴站立不穩,手摸上腰間,才明白是我動的手。她努力穩住自己,向我揮掌。
我站著不動,春醒靠在我身上。
掌風掃過來,卻被人擋住。
是路希晨,他為我接了一掌,順勢將那掌力彈了回去。
正打在黃以晴的胸口。
「夫人!」希晨驚呼一聲,他原以為黃以晴必能避開他的掌力,卻沒想到黃以晴已經身中劇毒,這一掌,更是雪上加霜。
她的雙眼睜得很圓,滿臉怨氣。
沒有人會死在自己丈夫手上還心甘情願的吧,我想。這是報應,真的是。由不得我不信。
路希晨轉身看我,卻看到我懷裡已然斷氣的春醒。
他伸出手,探她的鼻息。臉上的血色在瞬間退去。
「是誰殺了她?」
他的聲音飄乎,眼睛直勾勾的看著春醒。
我指了指躺在地上的黃以晴。
「你剛剛已經為她報了仇。」
希晨愣住,過了好半晌,縱聲大笑起來,那笑聲淒厲,震得我耳膜發疼。不知他笑了多久,忽又放聲大哭起來。哭著哭著,蹲到了地上,以拳砸地。
我冷冷看他,也不勸阻。他這樣大哭大笑,不用多久就會吐血身亡。這樣也好,若不是路希晨混蛋,春醒也不至於這樣傷心。
春醒春醒,這下子,你的仇可是都報了。不,不對,還有一個香媚兒,我不會一刀殺了她這麼便宜她的,我要讓她死得像條狗一樣,讓她恨不得從來不曾到這個世界上來過。
未過多久,路希夷也來了,他點了路希晨的穴,止住他的大哭大笑。
我抬頭看他,他就像老了十歲,連走路都有些蹣跚。
他從我手中抱過春醒,也不跟希夷說話,搖晃著向外面走去。
「希晨……」
路希夷喚他,他卻仿若充耳未聞,一逕兒走了出去。
黃以晴孤零零的躺著,雙眼看著路希晨離開的方向。
我蹲下去,輕聲在她耳邊道:「哎,你確定,你是路希晨的夫人?」
她雙眼暴睜,終於嚥下最後一口氣。
我愉悅得笑著,欣賞她慘白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