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誰?」
有個聲音,從黯淡的夜色裡穿出來,像雨點打在綠葉上般,清透乾淨。
定睛一看,發現是他——春醒撿回來的男人。
「有人在這裡嗎?」他再度開口,雙手慢慢向前摸索著,向我靠近。
我一動不動,連呼吸都低了,看著他有點狼狽得走過來。
他一手微微高舉,一手略略下垂,漂亮的雙眉輕輕皺起,似乎對周圍的寂靜無聲很不滿意。
夜色深濃如墨,似上好的黑色天鵝絨,閃出神秘的微光。
低垂的葉片流出墨綠的光華,在我眼前靜靜顫動——
他的手指,穿過細小的枝椏,觸上搖曳的綠葉,
葉,輕輕搖落。
溫暖的指腹觸動我冰涼的臉頰。
……
「姑,姑娘……」他幾乎整個人都要跳起來,觸電一樣倒退好幾步。白皙的臉上佈滿漂亮的紅暈,任多麼深厚的夜色都沒法子掩蓋。
「對不住,對不住!」他手足無措,臉上的表情豐富多彩:「我,我……」
「我什麼?」朝他走近幾步,我繼續欣賞他變化不停的臉色。這人真是稀世奇珍,看他年紀也不小了,心裡想些什麼卻都寫在臉上,一個字都不落下,真是有趣。
他的紅暈一下子散開了,換上不怎麼賞心悅目的咬牙切齒:「怎麼是你?」聲音恨恨的,牙齒閃著白光,好像想撲上來咬我一口。
我揚眉,拒絕回答他這種蠢問題。
「說話!」他的聲音又大了起來:「我看不到你在幹什麼!」
他的模樣,好像很著急。著急什麼呢?他想看到什麼嗎?
來不及想清楚,來不及多思索,我的手,已經輕輕放在他的眼睛上——他的睫毛很長,掃過我的掌心,微微得癢。
「有沒有看到,我的手?」
他哼了一聲,語氣很差:
「你一定要反覆提醒我是個瞎子嗎?」
然後很粗魯的,猛扯我的手臂。
「放開。」他說。
我讓他如願,離開他的眼。
在他舒一口氣的時候,拉他的手,靠近我的眼——
一寸之遙。
我聽到他抽氣的聲音,帶著不滿,帶著驚奇,還有被壓抑的慌張,
我聽見我自己的聲音,如溪流低緩,帶著久違的一點溫柔,慢慢告訴他:
「我看見,你的手。」
不需要眼睛,不需要觸覺,
溫度穿越薄薄的空氣,染上我緊閉的眼瞼,
在我的腦海裡,清清楚楚地勾勒著它的線條。
他的手稍稍合攏,似乎想縮回去,但又猶豫著,
指關節有些僵硬,透露著主人尷尬的心思。
夜風如訴,低吟淺唱。
暗夜如織,密密沉沉。
我的心,好像重重的,歎息了一聲——
再魅惑的夜,也會隨旭日的升起而消散,
而我的夜,只是一睜眼,就已經逝去……
放下自己的手,退開三步。他手臂的溫度,迅速在指尖散去。
「你怎麼在外面?」我問,
他卻還是呆呆的,沒有說話。
「該不是不知道怎麼回房間?」我冷冷得嘲諷:「也對,你要是回得去才奇怪。」
「誰說我不知道!」他有點清醒過來,馬上跳腳:「我只不過出來逛逛,不行嗎?」
「行,當然行。」他雖然瘦弱了點,不過一個晚上露宿花園也死不了。我不再理會他,轉身離開。
「你去哪兒?」他在背後喊,聲音不大,卻顫抖。
他是不是,很慌張?
我回身,
看他,立住,開口:
「向前五步。」
他沒有猶豫,跨開步子,走得有些踉蹌。
「左轉,迴廊。」
「台階,三步。」
他皺了眉頭,左手開始摸索身邊的扶干,卻一個空。
這段台階沒有欄杆,也沒有把手,因為沒有人有需要,
普通人眼裡最普通的路,在他卻是個難題。
我不上前,不扶助,在離他三步的位置看著他。
他沒有繼續摸索,握了握拳,邁出左腳——
穩穩落地。
他原本空茫的雙眼又泛出了奪目的光彩,在一片暗沉的夜色裡,像搖曳的夜來香。
我的嘴角,在我自己也不知道的時候,綻開一朵微笑。
他走在前面,不很快,倒也不慢。
我跟在後面,依著他的腳步。
月光真如流水般傾瀉,灑在眼前的庭院上,青石地板澄靜通透,宛若一汪安寧的池水。柳樹擺動,倒映在地板上,似水底起舞的珊瑚,草葉迎風傾倒,似水下嬉戲的魚兒。
我和他的影,也染上了一抹淡淡的青色,有點模糊,帶點暈圈,在某個不惹人注意的地方交匯……
他踏進房門,扶上桌角。
輕輕揚手,我為他關上了門。
一開始就發現,他對我有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吸引力,他不是春醒,不是我應該關心的人,我早想把他送走,但總是一次又一次忘了詢問他的姓名。我想我其實並不願意他走……
為什麼不想他走?
或者我對他動了心?
我還懂得動心?
雙手慢慢交握,垂在身前。
心在胸口跳著,帶著溫度。
如果留著他,我會怎樣變化?
是不是能得到普通的生活?
是不是可以忘掉滿手的血污?
是不是可以像以前一樣,自在得微笑?
……
無法控制的,輕輕歎氣,我想我永遠都不可能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
我已經開始變化,已經開始猶豫,
那麼——
我就必須盡快把他送走。
是的,要盡快。
轉過身,移動腳步,我打算到春醒房裡去。
春醒與他相處的時間很多,想來是清楚如何送他回去,或者讓人到那家去報信?
然而推開春醒的房門,卻沒有人!
這麼夜了,她去了哪裡?
春醒會武功,這個小鎮上的混混根本不是她的對手,
她從來都不是晚歸的人,況且每日的清晨她都要等人。
到底出了什麼事?
忽然心一涼,想到黃昏時候在門口遇到傲鷹山莊的人,
我實在太過大意了,即使那人不是來殺我的,但他終究是傲鷹山莊的人,沒事怎麼會瞎竄到這花街柳巷?
我整個人都冷下來,
如果,如果那兩個人也到了!
幾乎是衝到門口,拉門閂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居然忘了喘氣!
捏著門把,我大口得呼吸。
王京,王京,你得冷靜。
我閉上眼對自己說,
幾個深呼吸,我終於站穩了身子,混亂的頭腦也冷卻下來。
他們一個是武林盟主,一個是一莊之主,怎麼可能會隨便出來?
不要自己嚇自己。
也許,只是小事,
只是小事……
我拉門,吱呀的聲音在深夜裡分外清楚,
「京,」一個聲音,細微只如蟲鳴。讓人無法辨別方向,低低喚我的名。急忙四下搜索著,但夜色實在太暗,甚至看不見三步以外的東西,
「京,」
有個人影在暗處立起來,搖搖欲墜。
春醒!
倉皇的心終於稍稍安定下來,我走過去,穩穩得扶住了她。
「京……」她似乎無意識得重複著這個音節,兩眼卻沒有看著我的方向。
她的臉,再不見往日溫柔的光華,只有一片死寂的蒼白。她的身體冰涼,細細的顫抖著,彷彿只要失了我的扶助就會倒下,
才剛剛穩住的心,一點一點往下沉,
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事能讓她這樣傷心,
只有那個人……
三年了,整整三年,我所作的一切,還是沒能把她的痛苦減少,
終究,還是瞞不住她嗎?
那我做的這些,到底有沒有意義?
還是從一開始,我就錯了,然後一直錯到現在?
我的問題,好像總是沒有答案,只能看黑夜不動,等時間給我答案。
春醒還是靠著我,一動不動,
她很虛弱,似乎不能走,
我不想敢問一切的過程,不知道該怎麼走,
其實一直都不知道該怎麼走,只是不想放棄,也許一切的確早已經注定,但不管怎樣的注定,起碼,我要走下去,看看是怎樣的畫面!
撐著春醒的手,漸漸加了力,不管她現在怎麼樣的頹唐,總有辦法可以讓她恢復。也許需要很久的時間,也許需要很多的精力,不管怎樣,總要試一試…… 主意已經打定,我扶著她的腰,轉了個身——剛才拉開了門閂一直也沒顧得關上——踏了幾步,快到門邊的台階,頓時有點為難——該怎麼扶春醒上去?
也許該先讓她坐在地上?
皺眉,低頭找著合適的地方……
這裡背光,伸手看不見五指,
夜風忽然有些急了,吹冷了我的手臂,
就在三步之外的木門,
「吱呀」一聲,開了。
這風真是大了,我想著,隨意抬了抬頭——
春醒猛地抓住了我的手臂,整個身體都緊崩起來,
風真的大起來,打開的木門沒有用石塊抵住,小幅度得搖擺著……
那個開門的人,向前垮了一步,
他很高,很瘦,寬大的袍子被風吹得鼓蕩起來,
不知道是我帶著春醒,還是春醒帶著我,急急得退了三步。
他沒有加快,連一點著急的意思都沒有,只是穩穩當當的,又跨了一步——
玄色的靴子,藏青色的袍子,雙手閒散得背在身後,而他的臉,依舊藏在黑暗裡。
「希夷……」
春醒的聲音,輕得像一陣歎息,隨風消散了。
他邁下最後一個台階,站在我的面前——
他的臉,被月光勾勒出模糊的輪廓,和六年前幾乎一模一樣,
那不是一張多麼俊逸的臉,沒有飛揚的眉,沒有削薄的唇,如果真要找一個出彩的地方,那便只有他的鼻,高傲挺直,就如他的人,總是挺直著脊樑,不肯彎下一絲一毫。
他微微笑了,右邊的嘴角略略上揚,添了一點悠閒,少了幾分嚴正。
「我回來了。」他說,
「還回來作什麼?」我的口氣很沖,冰冷了面色:「該不是又被打成殘廢,求我們收留你吧!」
春醒倒吸了一口氣,偷偷拉我的衣角。
他沒有生氣,只是黯了顏色,長長得歎了口氣:「京,你的脾氣還是那麼差。」
「你管得著嗎?!」我的聲音頓時響了好幾倍,重重得哼了聲。
他不再說話,沉默得看著我。
月亮好像要落了,減了數分皎潔,平添了一點詭異。
他受傷的神色那麼明顯,那麼深重,連他滿身傲然的氣勢都弱了下來。
夜露太重,竟蔓延到我的眼裡,沉沉的,隨時都要滑落……
他急了,匆匆靠近我,卻在一步之外停了下來,然後,
向我伸出手——
他永遠都是這樣,離我一步之遙,然後伸出手,等我的選擇,作決定的人好像永遠是我,然而我們的距離,卻總是離了這一步。
「都是我的錯。」他說,手仍是伸著,很直,很穩。
春醒的眼眶,早已經紅了,鬆開扶著我的手,推我上前。
我只是稍稍動了動,也許是前進,也許反而退後。
他卻已經按耐不住,跨了一步,手掌一翻,握住我的胳膊,
然後輕輕一拉——
我的左手,搭在他的腰上,
右手扣住衣袖,緊緊貼在他的胸前。
月亮的光輝已經很淡很淡,清晨將近,
正是黑夜最黑的時候。
他的臉,在最黯淡的月光裡扭曲,他渾身蜷縮起來,痛苦得發抖,他張大嘴,卻喊不出聲音,舌頭僵硬得曲捲,泛出死亡的黑色。
手上加力,我把銀針刺得更深,袖口中的匕首深深埋入他的肩胛。
刀插入皮肉的聲音很脆,切開糾纏的肌肉纖維。
然後一轉,將血肉都模糊。
「放開他!」背後一陣驚叫,刀風破空而來。
我著地一滾,狼狽得躲開。
來人再不理會我,把地上的人扶起來,尖聲叫:「希夷,希夷!」
「他已經死了。」一個聲音在木門邊響起。
我抬頭,看到真正的路希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