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這一路走的焦急,明明還是春寒料峭,後背卻幾乎被冷汗滲透,趕到地方一看,守門的十多名宮人全被老仙兒用術法迷暈了,本來緊緊關閉的大門朝外敞開,穿過花園往裡走,只見內殿滿地狼藉無人收拾,公子寒身著黑色朝服,倚著大殿立柱半躺在地上,雙目緊閉,口中喃喃自語什麼,手裡抓著一隻斟滿酒液的犀角杯,卻是正要往嘴邊送。
「住手!」
突如其來的一聲叫喊讓公子寒手中的動作稍微停頓,一瞬間的遲疑,龍淵乾脆利落的一個箭步沖上前,按著公子寒的肩膀將他撲倒在地,噹啷啷一陣響動,犀角鑲金的酒杯脫了手,沿著青磚地面滾出老遠,杯裡的酒也淋淋漓漓的灑了一地。
公子寒被撞得仰面躺在地上,只覺得頭暈目眩,後背被磕的生疼,待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急忙翻了個身,連滾帶爬的要去跟龍淵爭搶酒杯。
酒醉讓身體不聽使喚,公子寒爬了兩步就不動彈了,眼睜睜的看著龍淵把杯子撿起來,放在鼻下仔細嗅了嗅,一雙長眉立刻鎖成了疙瘩。
酒是宮中常備的西域葡萄,卻散發著不該有的清苦氣息,杯底殘餘的酒汁沉積著一些尚未融化的白色粉末,用指甲挑起來一聞,一股濃烈的嗆苦直衝鼻子。
龍淵摔了杯子,一把拽過公子寒的手腕,急道:「今天誰在你身邊當差?這酒是誰斟的,你可曾喝了,喝了多少?」
說著提起劍就要去門口尋當值的宮女,公子寒見瞞不住他,搖晃著跪坐起來,從懷中掏出裝鴆毒的油紙包往地上一擲,冷笑道:「亡國之君賞自己一壺鴆酒,自斟自飲,甚是快哉!」
見龍淵面色煞白,真的去撿那油紙包,拆開與酒中之毒仔細比較,公子寒突然開始大笑,嘻嘻哈哈的樂了一陣,猛的伸手指著龍淵,怒喝道:「誰放你進來的,我已發誓再不跟你見面,給朕滾出去!」
又抓起身旁的酒壺,在大殿地磚噹噹敲擊,吼道:「來人!快把這逆賊轟出去砍了,一個個忘恩負義的東西,都當寡人死了麼!」
龍淵見他臉頰酡紅,一副半睡半醒的瘋癲模樣,急忙掰開他的手,搶過酒壺,打開壺蓋聞了聞殘酒的味道,發現與平時並無異樣,又嘗了一口,確認只是普通酒漿,這才放了心。
「你這蠢物,這時候還有精力跟我置氣。」龍淵搖了搖頭,扶起公子寒,讓他倚靠石柱站著,「你說事情尚有對策,就是這樣的草包對策?我倒是寧願你去養育皇嗣,也不願你自尋死路。」
公子寒醉得厲害,兀自閉目仰頭嬉笑,後背卻蹭著石壁一個勁往下滑,龍淵捉住他的雙手環在自己腰間,又伸手去樓他,公子寒卻像碰到火炭似的,猛的縮回手,喃喃道:「該說的都已經說了,該問的也都問了,我只有這一個歸宿,你快些走吧,再晚就來不及了。」
龍淵嘆了口氣,用手背輕輕摩挲他滾燙的臉頰:「就算你對我一心一意,不願納皇后養小公子,再想辦法拖延百官就是了,哪至於走投無路?做皇帝的人,跟市井潑皮一樣喝酒滋事,鬧到自盡的地步,像什麼話?我若來的晚些,可不是要悔死了嗎?」
「你喝醉了,今晚我陪你睡,明日醒了咱們再拿主意。」
說罷根本不管什麼再不見面的話,將公子寒一把扛起來往內殿走,公子寒卻根本不配合,像條剛扔上砧板的活鯉魚,連踢帶踹沒有半分安寧。
他雖然病後身體瘦弱,畢竟是個男子,認真掙紮起來一時也讓人沒辦法應對,龍淵箍他的小腿,公子寒便用手肘猛擊他後背,待對方忍不住疼痛將他放在地上,他又瘋了似的轉過身一頭將龍淵撞倒在地,撲過去騎在他身上,兩手卡住他的脖子,斷斷續續的威逼:「你走不走?走不走!」
公子寒自小脾氣溫順,龍淵則永遠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因此兩人從小朝夕相處,拌嘴卻極少,更別說打架。公子寒此時突然發作讓龍淵嚇了一跳,又不敢真的跟他動手,被卡住脖頸透不過氣,一張臉憋得紫漲,艱難道:「走,走……都聽你的。」
公子寒半信半疑的鬆開手,見龍淵確實沒有反抗,便踉蹌著站起來後退了一步,一邊喘著粗氣,垂著兩肩,一邊警惕的望著龍淵。
這一番爭鬥讓兩人都狼狽不堪,龍淵也被公子寒今晚的瘋癲磨沒了耐心,心道不如等他冷靜些再來哄他,冷哼一聲,繫了系衣帶就要走。
剛剛走到門口,只聽身後傳來一聲如釋重負般的喟然長嘆,大殿空曠,嘆息聲很輕,但聽得卻很清晰,龍淵回頭一看,只見公子寒靠牆站著,方才病態的狂熱全無蹤影,雙眼微闔,蒼白的面容露出不符合年齡的疲倦和悲涼。
恰好一陣冷風穿堂而過,白日被龍淵用劍劃得破敗不堪的帷帳隨風飄擺,同樣吹著公子寒一頭散亂的黑髮和身上的廣袖朝服,滿室燭火跟著搖搖晃晃,那情景讓人感到奇異的不祥。
龍淵突然發現哪裡不對勁,皺了皺眉頭,轉身朝公子寒走去,快走到跟前時淡淡道:「掉了一枚玉珮。」
怕他不信,又補了一句:「你送的那枚。」
趁公子寒低頭,龍淵忽然發力,猛的上前按住他的兩肩,手肘一橫制住他的胸口,另一手卻乾脆的抽開他腰間的革帶,三下兩下鬆開衣裳,向下摸到腿間那要命的地方,反覆揉搓撫慰。
公子寒怎麼都沒想到他來這一招,從腿根到腳踝一陣痠軟,差點跪在地上,強忍著咬牙罵了一句卑鄙,偏偏龍淵制住的是世間男子皆有的軟肋,根本不屑跟他理論,捏住那柔軟的地方輕輕一掐,公子寒只覺得鑽心的疼痛襲來,頓時天昏地暗,張開嘴卻叫不出聲,喉嚨中咯咯卡了兩下,眼淚就嘩的流了下來。
「還敢不敢了?」龍淵的一雙鳳目露出凜冽怒意,貼著他的耳畔逼問:「給我說實話,我問一句你說一句!」
在公子寒的記憶中,龍淵與自己一樣,都是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不同的是,他的恬淡來源於本性中的平和溫馴,若不是今日生死存亡,無論受到再大的欺辱和挑釁,他都能極有涵養的泰然處之。龍淵則不同,龍淵的冷靜彷彿是一柄收入鞘中的寶劍,可以凜若霜晨,也可以茹毛飲血,就如當日登基大典,他懶洋洋的往公子寒身後一站,百官無不噤若寒蟬。
大家都知曉,那個叫龍淵的人,雖然平時犯懶,狠起來卻是會殺人的。
「那個張丞相是否真的願與你結盟,姻親之說可有其事?」
公子寒一愣,移開視線道:「他確實有一小女,但只有四歲。」
龍淵氣的在公子寒大腿根掐了一把,又問:「方才我若走了,你是否還要求死?」
「……是。」
「到底所為何事?」
「……叛將王承控制了五萬禁衛軍,皇城內外全聽他一人調遣,明日午時之前,若不能聽到我退位的消息,他便要派禁衛軍踏平皇宮。」公子寒的平靜彷彿在敘述一個與自己無關的故事,淡淡道:「寒無才無德,丟盡祖宗顏面,甘願自行了斷。」
說完突然笑了,目光透出無盡悲哀和諷刺:「是不是還想問為何騙你,覆滅之際怎樣為你打算?屏風後有一包裹,你一看便知。」
「只一件事。」公子寒轉頭望著龍淵的眼睛,鄭重道:「這些話事關存亡,你一定要記好。」
公子寒摘下一隻燈台,一手端著,另一手同往常一樣與龍淵十指交扣,帶著他一起繞至後殿,果然看見那缺了一角的屏風後放著一隻藍花粗布包裹,用劍尖挑開,裡面是一些銀兩錢財,出城令牌,還有幾件布料雖普通,針腳卻極其細膩的衣裳。
公子寒隨手抽出一件,往龍淵身前一比,苦笑道:「我總說閉著眼睛也記得住你的身形,你瞧,果然合適。你別嫌棄衣裳料子普通,這樣的穿在身上趁夜出城不會惹眼,有幾件替換著,到嶺南路程雖遠,大概也夠了。」
「說來也好笑,我平時只要動針線,你總會嘲諷說不男不女的惹人笑話,可從今往後,即便想穿我做的衣裳,可再也沒有了。」
夜風微涼,屏風上緣的流蘇被風吹得搖擺不定,龍淵把公子寒攬在懷裡,這次他沒躲,將臉頰貼在龍淵胸口,只覺得素昔寒冷慣了的人,今日似乎格外溫暖一點。
歇了一會,又囑咐道:「包袱裡的銀錢足夠你到嶺南後改名換姓,蓋幾間瓦房,買些田地,娶一個賢惠的妻子,再養幾個像你一樣好看的孩子,在村野間終老一生。我與王承將軍定了約定,若我肯自行了斷,不讓他背負弒君罵名,他可以放你一條生路,這令牌就是過路憑證。按照原計劃,今夜我一死,立刻會有人趕到水云殿告知於你,帶你從西門出宮,乘馬車啟程往南,出城後也許有人追殺,也許那王承能夠一直遵守承諾,一切看你的命數。」
龍淵越聽眉頭皺得越緊,他仔細打量面前的人,視線移過公子寒高高突出的鎖骨和血色全無的臉頰,只覺得他瘦的讓人心驚,以致於自己方才回頭時,竟把他身上那件華美、此時卻顯得過於寬大的朝服,錯當做成一件裝裹衣裳。
這時龍淵才深刻的感覺到,當年那個咬著筆桿為功課發愁的小太子早已長大,被命運磨礪的堅強而隱忍,甚至對死亡也可以逆來順受。他再不會抱著一捧蓮蓬在陽光裡笑彎了眉眼,也再不會無憂無慮的縱馬馳騁,在身後高聲叫喊,龍淵哥哥,等等我。
皇宮禁苑,處處如履薄冰,一名懷揣赤子之心的少年,用單薄的肩膀承擔帝王之冕的重量、天道所給予的莫須有的災難和沒有希望的情愛,在本該爛漫的年華裡,無可奈何的選擇長大成人,如今油盡燈枯。
他心目中唯一可以提供庇護的人站在永遠觸不到的地方,冷眼審視他的稚嫩和平庸,他卻能夠在一次次失望過後,平靜的說,你不喜歡我,我可以喜歡你,你不願意找我,我就來找你,你無法保護我,就讓我變得強大,然後保護你。
「六年前長安街頭初逢,一切還歷歷在目,那時你是乞兒,我是太子,你問我要錢,我給你買了一碗陽春麵,我以為當了皇帝就能護佑所愛之人一生平安喜樂,沒想到……」
龍淵張了張嘴,卻不知道能說些什麼,大約該道個歉,但他認為那並沒有實際用處。
公子寒見他依舊鐵石心腸,低頭笑了笑,道:「從前日子好時,我總忍不住想,熬到死能否有資格喚你一聲相公,如今想想真沒意思。」
說罷抬手撫摸龍淵的臉,細瘦的手指沿著他臉頰的輪廓一遍遍勾畫,燭火的陰影讓龍淵看不清他的表情,大約是哭了,但再抬頭時公子寒的眼中卻沒有一滴眼淚,目光格外決絕:「忘了長安,好好的活著,從今往後,你為田野布衣,我為孤魂野鬼,龍淵兄長,就此別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