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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夭》第16章
第十六章

  公子寒說完這些話便再支持不住,咳嗽了好一陣子,慢慢的扶著屏風坐在地上休息,龍淵既不上前也不離開,自顧自的揀了個正對他的位置,倚著石柱屈腿坐著發呆。

  今晚的風聲格外大,夜漏的滴答聲也格外長,燭火越燃越短,有幾支已經熄滅了,周圍愈發幽暗,公子寒抱著膝蓋低頭不語,龍淵則在不遠處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兩人都彷彿成了石像。期間守門的宮人醒了,急匆匆的進來請罪,見這兩人舉止奇異,一句話不敢說,又垂著頭無聲退了出去。

  呆坐了不知多久,公子寒終於抬起頭,擺擺手道:「走吧,我還要準備上路。」

  龍淵依舊默不作聲,靜靜的望著對面的少年。

  公子寒的容貌稱不上美,但溫馴的神態和少年老成的儒雅與謙和卻很討人喜歡,如今這可愛之處正逐漸消逝,疾病讓他形容枯槁,蠟黃的臉色透出一種常年臥病在床才有的,逐漸熬干生命似的死氣,彷彿一竿進入寒冬中的竹,無能為力的等待死亡的來臨。

  見龍淵一個勁盯著自己,公子寒抬手摸了摸瘦得陷下去的兩腮,苦笑道:「難看的很吧?不知得了什麼怪病,御醫都說無礙,可就是一天比一天瘦,頭髮也掉的厲害,一個月不到就成了這副樣子。」

  他得的確實不是病,只是同當初的老皇帝一樣陽壽將盡,逐漸油盡燈枯,公子寒年紀尚輕,比起古稀之人原本就衰頹的身體,他所感受的變化自然更加明顯。

  龍淵依舊盯著他,眼裡卻有了星點水光,搖頭道:「好看,怎麼樣都好看。」

  公子寒的後腦勺倚著屏風上面的冰冷雕花,仰頭盯著房頂那一重重隨風飄擺的瓔珞發呆,聞言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應道:「你也知道要說好聽的來安慰將死之人。」

  說罷換了個方向蜷起身子,額頭抵著屏風邊緣,嬰孩般抱緊著自己,聲音帶著濃濃的倦怠:「你肯陪我到現在,我已經十分感激,別猶豫了,按照我剛剛交代的,收拾東西逃命去吧。」

  他曾無數次想像今夜的場景,想像龍淵知道這一切時的反應,可能感激,可能輕蔑,可能無動於衷,他甚至偷偷幻想也許龍淵會後悔,若有人甘願為戀人付出生命,卻在他傾心時選擇獨自離開,不失為最惡毒的報復。但無論如何,公子寒相信他會登上南行的馬車,因為他永遠冷靜而明智,因為他是龍淵。

  然而事態發展卻讓公子寒摸不著頭腦,龍淵在經歷了長久的沉默後忽然站起身,一步步走到公子寒面前,右手緊緊攥著佩劍的流蘇,居高臨下審視著他。

  幽暗的燭火將他的臉映成了一尊詭異而冰冷的青銅像,棱角處的陰影隱藏著秘密。

  那一瞬間公子寒甚至認為他要親手了結自己,下意識的閉緊了雙眼,心道死在他手中也未嘗不可。誰知等了半天沒有反應,睜眼看時,只見龍淵神色古怪,正近距離逼視自己,一雙鳳目流露出從未有過的急切。

  「蠢物,我怎麼偏偏遇見了你這蠢物!」

  「你想以一死換我性命,我的生死,也是你能決定的?」龍淵看了一會兒,忽然用一根手指抬起公子寒的下巴,惡狠狠道:「你現在該叫我什麼?」

  公子寒不知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低頭躲避他的視線,訥訥道:「皇兄……」

  話音未落,龍淵已經制住了他的肩膀,沿著那薄如樹葉的肩頭滑到肋下,握住他的腰,揉麵團似的用力上下揉搓。肋骨部位本是最受不得力的地方,公子寒又癢又難受,龍淵卻變本加厲的掐擰他的腰肉,這樣仍不夠,折騰了一會兒,乾脆用細長的手指使勁戳他肋骨。

  「一天說的全是胡言亂語,我沒教過你規矩麼,你的天下我不管,你的人卻是歸了我的,說不認我就不認我,你哪來這麼大膽子?」龍淵一把擰住公子寒的胳膊不讓他往後退,凶巴巴的威脅,「自己說,該不該受罰,再敢給我躲,躲到哪裡去?嗯?」

  「朕現在還是皇帝!給朕退下!」公子寒的表情堪稱呲牙咧嘴,一邊呼痛一邊竭力想擺脫他,奈何力氣實在有限,連滾帶爬的逃出來,還沒跑幾步又被龍淵從身後一把抱住,用力在後臀拍了一把。

  公子寒吃了這一記打,倒突然不動了,仰頭站在原地,紅著眼圈道:「連你也要辱我。」

  龍淵停下動作,安撫似的往他的側腰拍了拍,下巴貼著他的頸窩,鼻尖在他臉頰輕輕的蹭,語氣柔和了起來:「真疼了?」

  公子寒白了他一眼,委屈地點了點頭。

  龍淵扳著他的肩膀,讓他轉身面對自己,四目相對良久,公子寒以為他終於肯服軟,卻不想龍淵摸小貓似的摸了摸他的後腦勺,一臉滿不在乎的樣子道:「疼就好,你為我疼,我就高興。」

  說罷根本不管對方的憤怒,拎著他的胳膊繞上自己的後頸,低頭便吻了上去,先是含住他的嘴唇反覆吸吮,一直將那毫無血色的唇瓣吸出柔嫩的粉紅,這才撬開齒關,交纏一會兒,又換到耳邊,故意用舌頭往裡戳刺,做出淫靡水聲,一直舔磨到公子寒全身發抖,無法自制的抓著龍淵的胳膊,這才停下動作,蠱惑般的在他耳畔低聲道:「寒兒,我喜歡你。」

  「從前對你的不好都不算數,我現在終於知道什麼是喜歡了,你摸這裡。」龍淵拉著公子寒的手放在自己胸口,「這裡說,我喜歡你。」

  彷彿一道驚雷在公子寒耳畔炸響,他再聽不見別的聲音,只有掌心感受到的心跳和稀薄的體溫,雖然隔著重重錦衣,雖然他們過去曾無數次赤身而眠,但卻從未有一次,趕得上現在這般清晰。

  公子寒怔怔的望著他,眼中忽然滾下兩行清淚,猛然抽回手,錚的一聲拔出魚腸寶劍,後退了兩步,劍尖顫巍巍的指著龍淵,顫聲道:「現在說這些,是想隨我為這江山殉葬嗎?」

  束髮的長簪在方才的爭鬥中早已不知所蹤,一頭及腰黑髮散落下來,隨著他踉蹌的腳步簌簌抖動,瘦骨嶙峋的身形,寬大的衣袍和灼熱的眼神,讓他此時的樣子顯得瘋癲而駭人。

  龍淵的眼底閃過一道冷光,兩指夾住劍尖,盯著公子寒的眼睛:「既然娶不成皇后,乾脆嫁了我吧。」

  話音剛落,劍尖往前又進一寸,龍淵的指間開始有鮮血蜿蜒而下,滴滴答答落在大殿的青磚上。

  「嫁我。」

  公子寒沒有回答,劍尖猛烈顫抖,哧啦一聲,徑直挑破了龍淵的衣衫,在白皙的胸肌上刻出一條深深的血痕。

  龍淵低頭掃了一眼逐漸氳開的血跡,搖了搖頭,嘆道:「自從做了皇帝,你是一天比一天凶了,以後真不知道要變成什麼樣子。」

  「罷了,總是我虧欠了你,你若實在不願意,我就給你做皇后吧。」

  「當啷。」

  明晃晃的長劍應聲落地。

  已是夜深人靜,天邊一勾模糊的月亮,將整座皇宮映照的更為寂寥。

  承天殿內燈火通明,宮人們手捧托盤進進出出,張羅著往庭院懸掛起一盞盞鮮紅的八角琉璃風燈,他們是公子寒最後的追隨者,各自將鴆毒揣在袖中,滿臉帶著淚的欣喜,趕赴生命中最後的典禮,二月初四,天子大婚。

  一切都來不及準備,卻又似乎早已準備好,殿內白日的狼藉已經清理乾淨,果盤,祭品都在庭院中擺放整齊,夜晚的微風吹動一重重大紅瓔珞,案上一對龍鳳花燭,搖曳的火光映著兩個人的臉。

  公子寒與龍淵並肩跪坐,面朝南方深深跪拜。

  一拜天下萬民,願黎民百姓安居樂業,得享萬世太平;二拜祖先宗室,願我宗親族人延綿不絕,福澤永世傳承;三拜結髮郎君,願從此患難與共,不離不棄。

  月亮已經西斜,東方天宇呈現森冷的蟹殼青,藉著黎明的微光,一小隊人盛裝打扮,從承天殿逶迤而出,每人手中挑一盞紅布燈籠,如魚群般安靜的在皇宮的每一個角落,每一間宮殿穿行。

  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

  一切悄無聲息,而又竟然有序,盛裝的少年天子走在儀仗的最前方,與他的愛人十指交扣,緩緩走過兩人一同長大的地方,一起遊玩過的湖,一起苦讀過的書房,一起賞花聽戲的庭院,給還在酣睡的愛馬添一捧高粱,兩人曾居住了六年的鸞音閣依舊一塵不染,風一吹,房簷下的鈴鐺叮叮咚咚的響。

  最終登上皇城正南方的武安門,半年多以前,公子寒就站在這裡,在一個雷雨交加的不祥天氣裡,接受文武百官和天下萬民的朝賀,登上天子之位。

  高處風大,初春的獵獵寒風讓公子寒禁不住發抖,身後有人熨帖的把他攬進懷裡,用寬大的袍服袖管擋住冷風,手心捂著他的臉頰。公子寒抬頭朝龍淵笑笑,自然而然的把臉埋在他胸口,待全身都捂的暖了,便轉頭指著遠處對龍淵道:「你看,王承的大軍已經到了。」

  「明日午時,朕便要在這裡下詔退位。」公子寒搖搖頭,「王承要擁立三弟為新皇,這兩人都生性暴虐,眼裡不容他人,一旦三弟登基,過不了幾年王承必起兵奪權,恐怕江山又要陷於戰亂,可惜了天下百姓,好不容易得來的安穩日子又沒了。」

  「我記得三弟小時候總要與你比劍,可惜從未贏過,怕是早恨透了你。」

  公子寒說話時仍面帶笑容,眼中卻泛起水光。

  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朝遠處眺望,透過清晨的淡藍曦光和越來越濃重的霧氣,果然有旌旗重疊如海,如成千上萬蟄伏的野獸將皇城重重包圍,竟無一絲逃出生天的可能。

  見龍淵眉頭緊鎖,彷彿在根據旌旗與戰車計算兵士的數量,公子寒便搖了搖頭,道:「這裡有五萬軍馬,城外還有大約十萬援軍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我手裡至多只有三千護衛,毫無勝算。」

  「龍淵,你怕不怕死?」

  龍淵沒有回答,沉默良久,突然轉頭對公子寒道:「你想要什麼?」

  公子寒被這個問題逗笑了,等了一會,見龍淵神情嚴肅,絲毫沒有玩笑的意圖,便跟著收斂了笑容,道:「朕要什麼?朕要祖宗基業在我手中傳承,朕要天下萬民得享太平盛世,朕要同卿兩情相悅,白頭偕老,世世不離不棄。」

  他忽然露出嘲諷之色,對龍淵道:「如此說來,朕的一生,可真是個笑話。」

  龍淵用手心包覆公子寒被風吹的冰涼的臉頰,像把玩一塊玉石,拇指指腹在他的唇邊輕輕揉蹭,公子寒也不躲,抬頭與他對視,兩人目光交纏許久,像捨不得分開似的,半晌龍淵才移開視線,低頭吻了吻他嘴唇,道:「傻子,我都給你。」

  說罷從袖中找出準備好的出城令牌掛在腰間,吩咐公子寒道:「讓你的三千護衛把守皇宮各門,明日巳時前絕不要放進一兵一卒,等我回來。」

  說完轉身就走,公子寒聽得一頭霧水,對著他的背影喊道;「那王承怎麼辦?」

  龍淵的眼底忽然泛起寒意,拔出束髮的玉簪,喀吧一聲折作兩截,往地上一擲,冷冷道:「殺之。」

  半個時辰過後,侍衛來報,龍淵單人單騎,腰帶長劍,從文貞門出宮往東縱馬而去。

  跟隨公子寒的小宮女聽到這個消息,怯生生地上前問道:「陛下,您說,公子、公子他……還會回來嗎?」

  公子寒將一條厚實的狐皮斗篷披在身上,正要下樓,聞言頓了頓道:「回來就是送死,只有瘋子才會回來,你說他瘋麼?」

  小宮女搖搖頭,捧著燈籠退到一旁,公子寒帶領其餘人快步走下台階,邊走邊對身邊的侍衛道:「傳朕口諭,宮內所有留下的侍衛,宮女,太監,凡是能動彈的,全部分發兵器,從現在開始關閉所有宮門,同朕一起全力抗敵!寧願以身殉國,絕不受人奴役!」

  說完忍不住挑起嘴角,自言自語道:「亡國之君的皇后都敢做,他不瘋誰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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