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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夭》第8章
第八章

  從馬球比賽中逃逸的兩人並沒能如願跨馬天涯,奔逃至鸞音閣院門口便停了下來,屋內的小宮女太監們見太子回宮,急忙捧著常服出門跪地迎駕。

  龍淵扶公子寒下馬,順手將湘竹馬鞭扔給宮人,轉身就要走,公子寒一瘸一拐地攔住他,道:「暮春天氣容易上火,你等一等,我泡決明子茶給你。」

  龍淵道:「不必,你召御醫來瞧瞧膝蓋的傷有無大礙,我還要去領罰。」

  公子寒點頭答允,捧著龍淵的手檢視他的掌心,只見那長而冰涼的手橫亙一道道傷疤,是進宮以來替自己挨的打,成年累月成了舊疤,去不掉了。公子寒心疼,往龍淵的手心印上一吻,又理了理他鬆垮的衣裳,皺眉道:「衣冠不整,去了又要被父皇多罵幾句。」

  龍淵面無表情的臉這才露出一絲促狹,在公子寒臉上擰了一把,道:「還不是為了整治你時方便一些。」

  趁他臉紅,龍淵搖了搖手,大步出了門。

  暖濕的風夾雜團團柳絮從凝碧池吹來,撩撥太子腰間的瓔珞,亦拂亂了少年柔軟的心事。

  公子寒倚著門柱,望著龍淵離去的小徑發呆,心想,龍淵天資聰穎,心高氣傲,肯為人驅使已是不易,相伴這幾年,自己不能利用太子高位給他任何好處不說,反而害得他日日受罰,實在委屈了他。

  當年龍淵進宮,皇帝遵照司掌星宿的欽天監指示,昭告天下認其為義子,心裡卻看不上這位出身貧賤的乞兒,讓他學些拳腳,給太子當跟班護衛,等公子寒長大一些,懂得了逆反,老皇帝便給了龍淵一樣新的差事——太子身子高貴,輕易不能責罰,因此每逢公子寒犯錯或在學業上偷懶懈怠,該挨的打一樣不缺,皆由龍淵替他承擔。

  曾經有一次,公子寒冬夜貪睡,誤了去書房當值的時辰,父皇責備他懶惰,讓人捆住龍淵,用細牛皮鞭子把手心抽得血肉模糊。公子寒攔不住,擋在龍淵身前對行刑的老宮人哭喊:「你們別打他,我再不敢了,你們說什麼我都聽,都聽。」

  龍淵一聲不吭,眼底壓抑的冰冷怒意在聽見公子寒的訴求時微微一頓,抬起被汗水濡濕的面龐,輕道:「無事,不疼。」

  那時公子寒為龍淵挺身而出,像一隻不自量力的雌鳥,伸開雙臂護他周全,誰知一年年過去,龍淵羽翼漸豐,漸漸的反成了公子寒的依靠。

  卻說龍淵從馬球比賽裡劫走公子寒,算犯了欺君的過錯,當受重罰。去了半日,回來時一個踉蹌摔進門檻,面容蒼白的沒有一絲血色。公子寒急忙上前攙他,被龍淵一推,身上印了一個濕淋淋的血手印。

  「無妨。」龍淵緊抿著下唇,額頭滾落豆大汗珠,掃了一眼公子寒,「我歇一會就好,你去溫書,明日父皇要考察功課。」

  公子寒捧著書卷,一個字都看不進去,一趟趟差人去內殿探望,龍淵一向好體質,這次不知受了多大的罪,竟也沒撐住,半夜發起高燒,硬熬到後半夜,已經昏迷不醒,水米不進。

  公子寒急的跳腳,親自去太醫院請大夫,御醫們犯了難,猶豫半天,才告知皇帝有命,非詔不得為龍淵診治。公子寒知道父皇要斷龍淵活路,心裡一片冰涼,提著燈籠盤桓半晌,這一向膽小溫順的人兒鼓足畢生勇氣,獨闖父皇寢殿,跪於階前一字一句道:「他若有三長兩短,孩兒願賠他一條性命。」

  父皇披衣而起,氣的恨不得一掌劈碎宮門口的石獅,顫聲道:「為了一個賤民,為一個賤民如此……你有何資格繼承帝位!」

  公子寒額頭扣地,深深一拜,目露悲涼之色:「龍淵不是賤民,莫說龍淵是孩兒命中貴人,就算他只是一介草民,孩兒身為太子,理應心存慈悲,以天下萬民為重,若眼睜睜看著有人為兒臣蒙受苦難卻無法庇佑,有何面目繼承帝位?」

  說完三叩首,恭敬道:「望父皇慈悲為懷。」

  皇帝一向擔心公子寒的恬淡的性情不能擔當國家大任,此刻見他目光堅如磐石,心裡不由動了一動,朗聲讚了聲好,又召他入內殿單獨詳談,問他:「當權者首先要學會服人,龍淵是否真心聽命於你?」

  公子寒想起他素昔冷淡的樣子,茫然的搖了搖頭。

  「那他是否曾有一絲覬覦帝位之心,又是否向你討要權勢?」

  「不。」公子寒答得淒惶,「龍淵為人,無慾無求。」

  公子寒帶著御醫,踏著夜色往回趕,一路走一路揣測父皇的話語,這才發覺兩人雖同榻而眠,自己卻從未瞭解他,他不求名利,不求金銀,沒有親人,毫無怨言的執行命令,對他人的嘲諷置若罔聞,似乎生存的意義就是尋覓一處不被人打擾的安靜角落,日復一日的曬太陽。

  初識龍淵時,公子寒認為他是冰做的人,相處久了,才發現他是石頭,冰尚且能融化,石頭則冥頑不靈。

  太醫趕至鸞音閣,很快開完方子,取最好的藥材連夜煎煮湯汁給龍淵灌下,折騰了兩個時辰,總算退了燒。

  公子寒在榻邊守了一夜,天將明時體力不支,枕著胳膊睡了過去。

  睡得迷迷糊糊時依稀做了一場夢,夢見前年盛夏的一幕,那天陽光燦爛,太傅佈置了做不完的功課,題目艱澀難懂,公子寒握著筆桿,急的滿頭大汗,在桌前坐了一上午也寫不出一個字。

  恰好龍淵抱了滿懷新采的蓮蓬邁進門,見公子寒滿臉愁容,不由分說搶過他的筆,淡淡道:「把蓮子剝乾淨,這些我替你作。」

  後來又是獵場,公子寒馴服不了烈馬,拉不滿弓弩,背不會劍譜,龍淵都適時在身後淡淡地跟一句:「我來。」公子寒得了便宜賣乖,訥訥道:「我真是無用。」龍淵的嘴角微微往上一揚,道:「有什麼關係,有我在,必保你做一代明君,讓你的百姓得享盛世太平。」

  夢中他的臉俊美明豔,周身籠罩一層暖融融的陽光。

  公子寒想追問,夢境卻突然中斷,他翻身坐起,抓著被衾喚道:「龍淵!」

  「別吵。」龍淵懶洋洋地應道:「太子睡醒了就過來,我已經幫你作完所有文章,你讀熟記牢,免得太傅考時說不出所以然,又被懷疑。」

  公子寒赤足跑出去看,見龍淵一身素衣坐在花梨案旁,散發垂肩,蠟黃臉色猶帶病容,似乎沒來得急梳洗用膳就已經在忙碌了。再一細看,他兩手受傷,被白紗層層包裹,正艱難的握筆修改昨日寫好的詩詞,

  寫完將一份份詩箋放在桌上,耐心地講解含義,公子寒傻了眼,聽著聽著,突然重重地抱住龍淵,啞聲問道:「你為何待我如此之好?」

  龍淵放下筆,淡淡道:「知恩圖報。」

  又道:「我生平最喜無拘無束,平白受了皇家恩惠,若不回報,總欠你的人情,可不就不自在了麼?」

  公子寒滿臉失望,推開他就往外走,身後龍淵笑的打跌,趕上來一個橫抱,道:「糊塗太子。」

  公子寒怕摔,急忙摟緊龍淵的脖子,冷不丁與他目光交錯,只見那寒冽的眸中盤桓著從未有過的柔和,一時口乾舌燥,心中如鹿亂跳,低聲道:「我跟你做那事,不是要讓你做什麼媵妾孌童,而是……而是……」

  「曉得。」龍淵眼中的溫柔只存在了一瞬,復又無波無瀾,彷彿剛才只是水鳥游過深潭,絲毫不能撼動湖底的萬年堅冰。

  他在公子寒額頭印上一吻,道:「我也是近日才發覺,我的心意,與你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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