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龍淵年過弱冠,有皇子之名而無皇子之實,作為一名皇宮內苑「不可說,無可說」的隱秘人物,他的存在如同黑暗中的一束磷光,雖不灼熱,卻為公子寒在帝王之家的嚴苛生活帶來一線生機。
他甚少獨自露面,就連整日在書房與太子交談的東宮清客也大多沒見過他的真正面目,只知曉其出身不高,容貌俊美,整日如影子般立在公子寒身後,替他承擔著大部分志學之年所要面對的責任與迷茫,讓少年時的公子寒深陷愛戀的甜美滋味。
公子寒與龍淵在宮苑草場打馬球,在獵場縱馬馳騁,在書房臨座讀書,在凝碧池攜酒泛舟,作詩譜曲,依偎至天明。
隨著父皇身體的日益衰朽,公子寒作為東宮太子,率先扛起了協理政務的責任,與此同時,他對龍淵的依戀達到令風花雪月的文人都瞠目結舌的程度,聽聞他包攬龍淵的生活起居,甚至親自召蘇州繡娘學習織補之術,跟御廚學習江南小菜的製法,像一個新過門的小媳婦,滿心歡悅的等待郎君的誇讚。
有記錄皇家生活的宮人記載,龍淵與公子寒狀若愛侶,同膳同寢,如影隨形。
七月流火,天氣日漸轉涼,公子寒點燃滿室燈台,伏在案前,撐著額頭翻閱奏章,案牘堆積成山,雖已由機要大臣初步批閱,一疊疊審視下來,已是三更時分。
細心的將奏摺分好門類,哪些可以直接執行,哪些需送至父皇病榻,眉頭皺成一個疙瘩,龍淵在一旁讀兵書,用棋子擺陣研習用兵之法,甚是自在。
公子寒兩肩痠痛,揉著太陽穴休憩,一偏頭,正好望見龍淵的側臉。
燭火重重,只見那人鳳目薄唇,鼻樑修挺,神態凜如寒潭,公子寒看的入神,把滿桌帛書向前一推,趴在桌上叫道:「龍淵,我累極了,過來親我。」
龍淵從書冊上緣掃他一眼,冷淡道:「是不是還要做馬馱你轉兩圈?」
公子寒摸了摸鼻尖,不好意思道:「小時候不懂事才做的營生,提它做什麼。」見他不動,索性把奏摺往案上一擲,三步兩步撞進龍淵懷裡,分開雙腿跨騎在他身上,低聲道:「忙的許久不顧不上做那事了,裡面想你想的緊,你進來弄一弄。」
龍淵放下兵書,兩書揉著公子寒的側腰,慢慢親吻他的頸窩,撩開衣裳道:「在外人面前一本正經的還像那麼回事,在我這兒就成了個瘋子。」
公子寒身著廣袖朝服,黑底金絲繡制,像一副銬在身上重枷,動也不能肆意的動,只咬著牙,讓龍淵一下下淺淺進出。纏綿至中途,將眼睛睜開一條縫,望著龍淵仍神思清明的雙眸,低吟道:「你這人如此冷淡,若我不開口,多久你都不肯碰我。」
「是否因為我不合你的心意?」
龍淵忽然像受到刺激,將公子寒反壓在花梨大案上,一手提起他的一條腿,大開大合的衝撞起來。
燭影搖曳處,滿室生春,動到緊要關頭,龍淵舒展雙眉,撫摸著公子寒的臉,輕聲道:「此為人界,我只有凡人之軀,傻太子,你若再這般單純赤誠下去,我真要護不住你了。」
公子寒閉目呻吟,無暇顧及龍淵的話,伸手抓住一冊奏摺,攥的那帛書皺成一團,斷續道:「你說軍餉?軍餉已經撥下去了……」
「南方水患,瘟疫傳播,也已經……已經派了良醫,放了治瘟的災款……」
龍淵哭笑不得,抬手撥開公子寒臉上的亂發,低頭用力吻上他的嘴唇。
龍淵的擔憂並非毫無道理,很快,兩人隱秘的關係和日漸頻繁的情事不脛而走,漸漸的傳至皇帝龍榻之前。
深宮禁苑從來不缺蜚短流長,東宮太子對其異姓兄長超乎尋常的寵信讓謠言和關於兩人龍陽之好的猜測如同水邊百合般悄悄滋長,在一個細雨綿綿的秋日帶來潛藏的蕭牆之禍。
那時老皇帝已經因為連日辛勞而纏綿病榻,聞聽最為寵愛的長子甘心雌伏於他人身下,顧不得日漸衰朽的身體,急招龍淵來榻前問話。
古殿威嚴,到處瀰漫濃烈的中藥氣息,皇帝宣過口諭,屏退眾人靜靜等待,隔著一層薄紗帳幔朝外張望,只見有人影朝殿內走來,依稀可見身姿挺拔如寶劍出鞘,面容沉靜威嚴,老皇帝不敢相認,半晌顫聲道:「殿前何人,為何不跪?」
來者如同鬼魅,無聲立於龍榻之前,緘默不語。
老皇帝的聲音瘖啞刺耳,問道:「你是龍淵?」
龍淵深深吸了一口大殿中混合沉香與朽木的腐敗氣息,繼續向前逼進,直到鼻尖輕觸帷帳才站定,俯視龍床上那一副身著華服卻羸弱不堪的身體,平靜道:「只剩半個時辰的陽壽,我來為你送終,何須跪拜?」
不等老皇帝說出質問之語,龍淵撩開紗帳,坐在榻前審視他溝壑縱橫的臉,將拇指與中指輕抵,沉思一會,道:「這一世你南征北戰,雖有開國之功,然手中殺業太重,需在地府百年方可托生,下世你為道人,苦修數十載成一地仙,等有資格見我的面,還需千載光陰。」
「你……你是妖是鬼?」
皇帝大駭,抬起一根顫微微的手指指著龍淵,卻再說不出一個字,龍淵擋開他的手,端起榻旁的玉碗,用小勺將藥湯一口口餵給皇帝,藉著大殿的森冷之氣將三千紅塵娓娓道來。
「公子寒,是你養的一顆災星。」
皇帝在龍床上輾轉反側,臉色從駭然到驚愕再到老淚縱橫,最終歸於平靜。龍淵放下杯盞,替皇帝將錦被拉至胸口,淡淡道:「公子寒見我那日,正是我十世歷劫終了,本應死於鬧市奔馬踐踏,得以重回仙界,偏偏他命局與我相護,強留我於人間,乃至逆天改命闖下大禍,自那時起,不出三年,九州百姓必先後受暴雨、乾旱、戰亂之苦,亡者十之八九。」
「他對我情深意重,自進宮起一直細心照拂,我保他這幾年的陽壽,也保你家天下數年太平報答,已是兩不相欠,明年今日,你的第三子將謀朝篡位,將公子寒用囚車發配北疆,飢寒交迫,感染瘟疫,十六歲壽終,不過半年,山川震動,國祚傾頹。」
「事以至此,是你們命裡的劫難,非我之力能改。」龍淵用手遮住皇帝雙目,輕道:「你且安睡,醒來便是滄海桑田。」
皇帝的呼吸幽微而短促,枯槁的手緊緊抓握繡滿云紋的被衾,半晌從眼角流下兩行濁淚,瘖啞道:「你答應我一件事。」
「何事?」
「寒心性純善,從無一絲害人之心,在他死前,你莫要負他。」
龍淵不置可否,拂袖起身朝大殿走去,身後皇帝以手扣床架,發出輕微的咚咚聲響,使出畢生力氣要爬下龍床追他,龍淵見他執念,停下步子,回頭嘆息道:「我本為仙人,被罰在人間十世受盡艱苦,只為那白狐妖被奸人所惑,痴戀於我,最終為我魂飛魄散,我並不知人間情愛為何物,寒的心意,怕是要辜負了。」
「我只答應你,這最後一年必好生待他,讓他無憾而終。」
走出寢殿時正值秋高氣爽,鴻雁之影掠過朱紅的宮牆,身後有小太監尖著嗓子召集御醫,龍淵搖了搖被風吹得空蕩蕩的寬大袖管,靠著大殿兩側的白玉立柱發呆。
很快,一干皇子公主排成儀仗,從遠處蜿蜒而來,明黃旌旗與華蓋被風扯得獵獵作響,眾人還沒來得急跪拜,太監高聲叫道:「聖駕薨。」
庭前悲聲大作,哭聲和悲哀的情緒如同疫症逐級擴散,最終感染了每一間宮殿,每一個見過皇帝,或從未面聖的宮人,直至響徹禁苑的天空。
龍淵冷眼朝下掃視,他想,相比殿內那具枯槁的屍體所擔任的「父親,夫君」等頭銜,大部分人只是為自己即將面臨的未知命運而哭,這種悲傷並不值得同情。
公子寒眼露迷茫,夢遊般朝內殿走去,龍淵上前迎他,他用力掙扎,呢喃道:「父皇,讓我見一見父皇。」
龍淵不避眾人將他攬在懷裡,低聲道:「乖,不要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