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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夭》第11章
第十一章

  老道用手指朝龍淵身後一點,古舊的青銅院門緩緩關閉,又一揮禿了毛的拂塵,門口一對精雕細琢的石頭獅子化作兩名身著青衣的伶俐童子,一左一右垂首聽命。與此同時,院中風聲大作,在庭中晾曬的白絹恍如被看不見的手來回拉扯穿行,將龍淵和老道兩人圍在中央。

  轉眼樹停風止,周圍恢復寂靜,依稀可聞悠長鳥鳴,一股清新水汽撲面而來,再定睛一看,那座破敗的小院已經變了模樣,先前的白絹,符紙,燭火都消失無蹤,眼前是一條憑空出現的畫欄遊廊,兩側皆為廣闊湖澤,幽幽碧水一望無際,近岸處風荷一一併舉,蘆葦遍開白花,沿著湖面朝遠處眺望,只見隱約有青山數重,白雲繚繞,仙鶴振翅高飛,在山間盤桓往返。

  剛才瘋癲髒臭的道人此時化為一名仙風道骨的老者,白鬚白眉,身著廣袖華服,腰間掛一隻鼓鼓囊囊的布口袋,正沖龍淵捋鬚而笑。

  將龍淵上下打量一遍,老仙嘆口氣道:「想當年帝君在蟠桃會露面,當真睥睨眾生,絕代風華,現在卻步履沉重,眼底環繞戾氣,越來越像人了。」

  「昔日帝君領命來人界歷劫,我趕去崑崙山與你對弈,可惜棋局尚未分出勝負,那嬰兒便呱呱墜地,我每次想起心裡總覺遺憾,此地美景優美,不知帝君可有興致繼續當年的棋局?」

  老者說完,一晃手中拂塵,遊廊中間憑空多了一副棋盤,兩盒棋子和一壇泥封的好酒,仙童擺出兩隻白玉碗,開始傾倒琥珀瓊漿。

  此情此景任哪個凡人看見都要驚掉了下巴,龍淵卻似早已看慣了,根本不為所動,拈起一枚黑子放在手中把玩,彷彿在檢驗老道法術的精妙程度,半晌將棋子往盒中一擲,淡淡道:「當日棋局如何,我早已忘了。」

  「此世我為肉眼凡胎,實在不該與仙人過多來往,若仙翁無他事相商,龍淵先告辭了。」

  老仙正笑眯眯的端著玉盞飲酒,唇上沾著一點流光,聞言瞬間忽然變了臉色,將杯盞往桌案重重一扣,朗聲道:「你忘記的何止是棋局?我做這幻境,就是擔心你做人做久了,忘了仙人的職責!你身為眾星宿之首,私自逆天而行,以致百萬人的命數都因那公子寒而重寫,你們犯下大錯,再執迷不悟,是等著天帝親自來興師問罪麼?」

  「自己來看,你們給三界添了多大的麻煩!」

  老仙兒精神矍鑠,斥責聲中氣十足,嚇得兩名仙童都不敢上前勸阻,老仙又一擺拂塵,遊廊下的萬頃碧波忽然分作兩邊,漩渦中間升起一口巨大泉眼,湧出的清水源源不斷化作一面水霧環繞的澄明寶鏡,映出三界情勢。

  先是數年前的長安市井,稚童令侍衛斬殺奔馬,救下乞兒龍淵;接著天帝震怒,當眾砸了玉如意,眾仙甩袖子的甩袖子,拍大腿的拍大腿,各個急紅了眼;再是鬼界一干判官和鬼差無不焦頭爛額,手裡的生死簿寫滿被硃筆勾劃的人名,奈何橋卻空無一人,連孟婆都靠著欄杆打起了瞌睡。

  原來眾仙平日的職責就是按照天道運行來維持三界秩序,按照原定軌跡,公子寒的江山社稷早該於數年前毀於一旦,他本人也在劫難逃,但龍淵卻硬是保國祚平安至此,乃至該死的人不能死,該輪迴的亡魂無處可去,生靈雖苟活,這幾年的運道卻為空白,眾仙家只好日夜奔忙撰寫人間命數,勉強才沒讓三界出更大的亂子。

  鏡中仙人一片忙碌之象,龍淵立於鏡前,不僅沒有半分憂慮,倒像在看一場好戲,半晌拈了一顆棋子朝鏡中神氣活現的哮天犬扔過去,黑狗被砸中腦袋,疼的連汪了幾聲。

  龍淵笑道:「眾仙家平時清閒慣了,我早想讓他們舒活舒活筋骨。」

  老仙兒氣的手舞足蹈,一面指著水鏡一面數落龍淵,卻忘了按時收起術法,畫面一轉,水鏡倒映出人界的景象,正是鸞音閣,宮女們擺了晚膳,公子寒跪坐在矮桌旁靜靜等待,不時朝門口看一眼,桌上的飯菜已經快涼了。

  龍淵一皺眉頭,轉身要走,邁了兩步又回頭直衝老仙而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拔了他一根鬍鬚,說來也怪,只見那根白鬍子竟在手中變粗展長,生出四肢與根須,不出片刻便化作一條上好的百年人形山參。

  「算你老兒的見面禮,送給我家那傻子補身子吧。」

  老仙兒噝噝抽了幾口涼氣,只剩乾瞪眼的份,圍著龍淵連繞三圈,一甩袖子,扼腕嘆道:「帝君,為那公子寒改命至今,以毀去你千年仙骨,若再篡改天意強留他性命,就算你為星宿之首,也免不了被除去仙籍,落到魂飛魄散的下場!」

  「帝君,你一向清醒自持,以天道為尊,跟老朽說說,這次為何執意如此?」

  龍淵並不回答,抬手置於水鏡之上,只覺一陣寒冷入骨,那本來蒙著一層薄霧的鏡面忽然呈現風起云湧之勢,雲霧從四方堆疊而來,又忙不迭分開,鏡中之物已同方才大不相同。

  「此鏡名為菩提台,以手拭鏡,可見前世今生。」

  鏡中映出市井喧鬧,往來之人皆穿前朝衣衫,正值隆冬臘月,天寒地凍,路人各個忙著置辦年貨回家過年,街角一間高廣大宅,朱牆下縮著一名身著破爛單衣的少年,踏一雙漏底草鞋,面色發青,十指腐爛,已經凍死多時。

  一轉眼已是第二世,依舊是那少年,躺在一間四面漏風的破屋裡,身邊偎著病入膏肓的老母,牆角一隻缺了口的黑瓦罐,蹲著一隻瘦精精的老鼠。又過三夜,有野狗進屋啃食二人屍身。

  第三世,那少年被誣為偷兒,被富人遣家奴當街亂棍打死。第五世死於霍亂,第六世出天花,被家人用草蓆子裹了,趁夜丟至後山;第七世,朝廷亂臣當道,又逢連年大旱,田野顆粒無收,那少年正在村口挖野菜,被官兵抓做壯丁,在去前線的路上遭遇義軍伏擊,亂箭穿胸而亡,屍身在河裡漂了七天,被江鰻和蛆蟲啃噬殆盡。

  第八世,第九世,少年背著行囊,佝僂著瘦削的脊背,行走於蒼茫天地之間。

  第十世早已改朝換代,少年為乞兒,剛討得半隻長了黴的饅頭,市井有紈褲子弟跨馬馳騁,馬匹無故受驚,朝少年狂奔而來。

  皇宮瓊樓玉宇,乞兒躺在榻上,有華服少年用手指蘸著藥膏,小心翼翼的塗抹乞兒那滿頭癩瘡,柔聲道:「皇宮雖大,你我相依為命,再不會受人欺凌。」

  那老仙兒隨龍淵看完鏡中景物,長長喟嘆一聲,道:「劫數。」

  龍淵將手指朝那水鏡一點,景象再次變換,又至鸞音閣,公子寒久候龍淵不至,連晚膳都沒有用,和衣歪在榻上,已經睡熟了。

  水鏡漸漸清晰,公子寒清秀的臉近在眼前,龍淵伸手去撫,只覺得鏡面寒冷刺骨,凜然寒氣侵入肺腑,像一根針,插在心頭狠狠的攪。

  龍淵抽回手,對老仙靜靜道:「我為上古神裔,與日月山川同生同老,人間無常在我眼中不過是安排好的棋局,自然更無法對所謂的情愛感同身受,乃至輪迴十世,看盡人世污濁,有時甚至思索,若人生所追逐之物都如此短暫可笑,生有何歡,死有何懼?可笑世人尚不自知,竭力求生,這一點,公子寒也不能免俗。」

  「身為上仙,不對眾生心懷悲憫,與魔物有何區別?」老仙聞言大駭,後退一步,「那你又何必自廢基業,保這江山數年太平?」

  恰好鏡中公子寒翻了個身,從榻邊摸到一件龍淵的錦袍抱在懷裡,孩童似的蜷起身子,喃喃嘀咕了一句什麼,又皺著眉頭睡熟了。

  龍淵不自覺的揚起唇角,道:「我想讓他高興。」

  「仙翁,你曾經也是凡人,大徹大悟才得以位列仙班,你可曾有過這種感覺,當待在一個人身邊時,就好像回到故鄉。」

  「我並不知道凡人口中的故鄉究竟是什麼,我浪跡人間十世,時常為了乞些錢糧與與行路的旅人攀談,聽聞他們說起故鄉的煙雨、集市和採桑的姑娘,無不雙眼含淚,就連犯下殺人重罪的逃亡者都眼露溫情,我想,那必是一處極美的地方,在那裡人們心有所居,平安喜樂,無憂無懼。」

  「至於你所擔憂的,我心中有數,公子寒的江山氣數已盡,從登基開始他會一路坎坷,直至被親弟弟篡位奪權,發配邊疆,凍死街頭。從現在開始我再不插手他的命數,待他離世,我便可重回天界,與仙翁在崑崙山顛好好喝一頓酒,下一局棋。」

  無論那仙翁如何勸說,龍淵都似打定了主意,再不回話,穿過迂迴的遊廊,原本的青銅院門已近在眼前,伸手一推,整個由術法支撐的仙界幻象霎時被抽去顏色,逐漸分崩離析,再回頭看時,只剩一間破敗的殿宇,院中處處懸掛白絹,屋內燃著紅燭,一股紙灰味兒直嗆鼻子。

  龍淵邁出小院,那衣著襤褸的老道又舉著桃木劍且吟且唱起來,跳了一段不知所云的舞,望著龍淵越來越遠的背影,感慨道:「公子寒的薄命之軀,哪裡承受的起帝位的福澤!」

  院中升起一陣青煙,再細看時,老者已無蹤跡。

  古舊的大門發出吱呀悶響,在身後漸漸合攏。

  秋天日頭短,僅是說了一會話,出來時天已經黑透了,皇宮禁院次第點起燈火,禁衛列隊巡視,提著一隻隻圓圓的絹布宮燈,映照回去的路。

  公子寒又翻了個身,感覺懷裡摟著的錦袍被人抽走了,便不滿的睜了睜眼睛,迷離間看見一個高挑的人影,正杵在帳外解衣裳,便嘟囔道:「回來了?」

  龍淵嗯了一聲,把自己脫的一絲不掛,又來解公子寒的寢衣,直把他也剝成赤條條的,才鑽進被衾,用掌心細細撫摸那具自小養尊處優的柔滑身子,被窩被公子寒早捂得熱了,兩人腿纏著腿,腳趾勾著腳趾,恨不得化作一雙巨蛇盤繞在一起。

  公子寒平時少睡眠,一旦睡熟了也不容易醒,被作弄了半天還犯迷糊,只覺得一件硬邦邦的物事抵住腿根,耍賴似的要往裡磨,公子寒推也推不開,咕噥了兩句不要,接著全身被人按住了,龍淵翻身騎在他身上,那硬而熱的物事乾脆沒羞沒臊的在他小腹磨了起來。

  公子寒這才勉強醒了,紅著臉嗔了他兩句,伸手攏住龍淵的那物事,輕車熟路的開始上下揉搓,手中很快有了粘滑的觸感,便分開腿等他進來。

  龍淵卻沒了下一步的動作,慢慢伏下身子,將側臉枕在公子寒的胸口,隨著他的呼吸一起一伏,輕輕道:「你且睡,我忍得住。」

  公子寒伸手摟他,將龍淵散亂的黑髮攥成一把,用手指撥弄著玩,實在懶得睜眼,便摸黑低頭胡亂親他,親到哪裡算哪裡,感覺碰到嘴唇就停下多纏綿一會。因為睏倦,聲音也聽起來黏黏的,像在撒嬌似的。

  「可見著那妖道了?」

  龍淵極有耐心的把公子寒全身撫摸了個遍,連平時甚少顧及的小腿和腳踝都沒放過,在腿根流連一陣,轉到他的後臀,一手握住一塊臀肉使勁揉搓,應道:「妖道自知那套把戲唬不了人,我提著劍,還沒走到門口就見他背著包袱溜了。」

  公子寒被摸的難受,微微喘了起來,將眼睛睜開一條縫打量龍淵,但室內燭火盡熄,太過昏暗而看不清他的表情,便又作罷,問道:「怎麼去了這樣久?」

  「那地方偏僻,種了一棵大槐樹,我在樹下休息了,一不小心就睡著了,還做了個很長的夢,好像夢見做了神仙,醒來才發現尚在宮中。」

  公子寒忽然一驚,雙手摟著龍淵的脖子,道:「你不要做神仙,要不然我就見不到你了。」

  龍淵道:「好。」

  公子寒想了想,又咕噥道:「要是真有機緣,你就去,我等你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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