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老皇帝生前戰功赫赫,為萬人敬仰,死後也不過一副乾癟的皮囊。
那日公子寒將屍體抱離龍床,親自為其沐浴更衣,出乎意料的是,他在做這些事時並沒有感到父皇身上令人顫慄的壓迫感,死亡將人從帝王之尊拖入凡塵,變作一名普通的死者,無論貧窮,富貴,美貌或醜陋,年輕或老邁,一律緊閉雙眼,帶著一生的幸與不幸,殮入一方厚重的棺槨,沉入黑暗,最終化為塵土。
熏過香的屍體抱在懷中輕飄飄的,像極了一片在風中凋零的枯葉。公子寒握著老皇帝冰冷的手,突然感到一股超越喪父之痛的空落,對世事無常的感嘆讓他淚眼朦朧,以致當眾宣讀悼文時,幾次哽咽的說不出話。
哀禮進行至一半,公子寒收到小太監遞來的一張紙條,是龍淵的字跡,潦草的塗了幾句乞兒詞:
富貴如煙散,一副臭皮囊,地府閻羅殿,黑白嘆無常,才知薄皮棺材裝枯骨,一生原是空奔忙。
公子寒抬頭,從人群中遠遠追逐龍淵的視線,他從那雙無情無慾的鳳目中找到一種知己似的慰藉,龍淵瞭解他的心思,公子寒想,夜晚漫長,他有知心人相伴而眠,已經比高居帝位卻一世孤獨的父皇要好了許多。
公子寒很快從哀傷中恢復過來,接踵而來的冗雜事務讓他無暇顧及敏感的內心,強迫自己打起十二分精神應對。他那時已是十五歲的少年郎,生的長身玉立,為人禮貌而謙和,若有人問起錦繡文章和堯舜之治,憑著多年用功,他也能邊品茶邊與人洽談半日,在不知他底細的臣子中頗受讚譽。
後來他在山中居住時曾對夢中少年講述,這是他帝王生涯中最為光鮮的一段時光,再不用懼怕父皇,外有幕僚撐腰,內有其母多年培植的勢力,疲憊時可以偎在龍淵懷裡小憩,公子寒初嘗權力的甘美,對政治背後的危險與黑暗則毫無察覺。
他連續頒佈了幾條被百姓贊為仁孝的政策,包括廢除讓未被臨幸的妃嬪殉葬的祖制,准許那些美麗而哀傷的女眷回歸故里,又因皇弟們年少,決定容許他們在都城居住直至成年。
公子寒興奮的對龍淵道:「我想在登基後大赦天下,免三年的徭役賦稅,寒自知無才無德,做不了聖明之君,只願心懷慈悲,做一位為天下百姓著想的仁君。」
龍淵正低頭擦拭一柄新得的名叫魚腸的古劍,聞言道:「為何突然對帝位如此熱衷?」
「熱衷?」公子寒老氣橫秋的負著手在寢宮轉圈子,腕上的白玉朝珠咔咔直響,略顯焦躁的一揮手,「下世我再不願托生帝王家,父不父,子不子,每日除了爾虞我詐就是步步為營。不過既然不幸做了君王,本應對百姓負有責任,就算豁出命,我也要保四方太平,百姓衣食無憂。」
龍淵一身鮮亮的紅衣,長髮垂肩,一雙鳳目難得露出極平和的神色,往上勾了勾唇角道:「我這傻太子的心腸堪比修仙道者。」
公子寒很少聽龍淵誇獎自己,立刻來了興致,盤膝坐在他腳邊,臉頰蹭著他的小腿,柔聲道:「那怎麼比得了呢,神仙心懷大仁愛,你看民間遍地廟宇道觀,怕是神仙們為救世人於苦難,天天要跑斷腿呢。」
「非也。」龍淵抬手撫摸公子寒的長髮,修長而微涼的手指沿著他的臉頰一趟趟滑:「天道有其運行規律,非外力可改,且仙者與日月同壽,修行萬載早已超脫七情六慾與塵世悲苦,世人在我……」
他打了個磕絆,改口道:「世人在仙人眼中與螻蟻並無分別,概一視同仁,所以有言曰: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公子寒一向缺乏對世事的悟性,努力思索了一會,愧疚道:「我還是做好自己的事吧,神仙實在離我太遠。」
想了想又道:「龍淵,你可相信星宿之說?欽天監來報,一百零八星宿之首的紫微星近日熠熠生輝,紫微司掌帝位,此星在登基大典前夕明亮,說不定真的天降祥瑞,佑我國祚。」
他的臉頰氳開胭脂般的紅影,一雙濕潤的眼睛望著龍淵,羞赧道:「我最近熱衷帝位也有另一個目的,原先我總連累你受罰,現在終於萬事都能由自己定奪,再不用害怕父皇難為你了。」
公子寒的聲音越來越小,臉紅的要滴出血,「龍淵,九州都在我手中,只要能讓你高興,你要什麼,我就可以給你什麼……」
龍淵正捧著一盞茶喝,聞言將一口茶水全噴了出來,再維持不了平時那倨傲冷冽的模樣,朝公子寒伸出雙手,笑道:「我什麼也不要,只要這傻得可愛的太子爺,來,讓我抱著你。」
公子寒其實很希望龍淵開口要一官半職,或者要些奇珍異寶,無論多麼艱難,他都願意尋來討龍淵的歡喜。但令他詫異的是,龍淵始終未曾表現出一絲對權力的渴求,甚至在自己得到硃筆和印璽後,他不僅對唾手可得的榮耀與權威視而不見,反而更加不願意涉足政事。
除此之外,龍淵對公子寒越來越好,他開始收斂冷傲不羈的性情和帶刺的話語,學著將一副石頭做的冷硬心腸化作繞指柔情,公子寒依舊讀不懂他,但他沉浸在龍淵給予的溫暖中,日漸無法自拔。
好景不長,隨著先皇餘威的消散,政局開始急轉直下,先是北疆夷狄借皇位更替的時機厲兵秣馬,屯聚大軍壓境,接著是文武百官欺儲君年少,各自培植勢力,黨爭初露端倪。
此外,各種詭異的刺殺事件層出不窮,八月十五中秋節合宮夜宴,公子寒險些入口的一塊燉肉被龍淵搶去賞賜給了在旁侍候的宮女,小宮女食完突然口吐黑血,七步之內暴斃而亡,數千禁軍侍衛高呼「抓刺客!」連夜搜宮,卻沒有任何收穫。
不久之後,龍淵收到一封被飛鏢釘在牆上的書信,稱有義士要為儲君肅清枕畔妖孽,公子寒完全忘記了龍淵的一身好功夫,嚇得數夜不敢闔眼,生怕一閉眼睛,就要連累愛侶丟了性命。
事情愈演愈烈,終於鬧到公子寒的母后耳中,那日她正乘坐轎輾,從五台山為登基大典祈福歸來,車駕行至半路,路邊的草叢裡忽然衝出一名手握拂塵的青衣道人,蓬頭垢面狀若瘋癲,擋在駕前以頭扣地,連磕三個響頭,口中大喊:「宮中有妖人作怪。」
他信誓旦旦的將妖人的長相身姿描述一遍,一時在場的宮人們都啞口無言,他說中所指之人活脫脫就是龍淵!婦人對兒子與義子之間的龍陽之好早厭惡至極,此番被言中心事,顧不得道人髒臭,邀他同車而行,前往宮中逐妖。
道人若瘋癲若智者的言論,故弄玄虛的法術很快征服了深宮裡篤信鬼神的女眷,一時宮中大行厭勝之術,連續幾日都瀰漫著一股紙灰和草藥的古怪氣息。有無效果另當別論,擺壇作法的第七天,瘋道人如鬼魅般潛進皇后寢殿,伏在婦人耳畔低語道:「我已知曉那妖人來路,請安排我與他單獨見面。」
公子寒這才從母后那兒知曉了驅鬼闢邪的真正目的,向龍淵轉述時便忍不住笑,又不由感嘆婦人短視,龍淵正在庭中練劍,聞言將寶劍隱在臂後,皺起眉頭對公子寒道:「你打算如何處置?」
公子寒笑道:「妖道不過想騙兩個銀錢,你去見一見罷,一來讓母后放心,二來別讓他抓住什麼妖物心虛不敢相見的把柄。」
皇宮西北角有一間不善修葺的廢舊殿宇,因有后妃曾在此自盡而被傳為不祥之地,道人徵用了幾天便改造的面目全非,從庭院到殿堂到處懸掛白色帳幔,系滿符紙和銅鈴,一陣冷風捲進窗櫺,滿室點燃的大紅蠟燭一同搖曳,如同森森鬼影。
正值黃昏時分,秋風肅殺,樹影婆娑,龍淵踩著滿地落葉而來,還未進門便已經被濃重的松香和蠟油味兒熏得打了個噴嚏。站在院外朝裡張望,隔著飄擺的白紗,只見那瘋道人正揮著一柄桃木劍且跳且舞轉圈子,哼的不知是什麼調子。
龍淵覺得好笑,朝老道丟了塊石頭,道:「你這老頭兒不好好留在天庭煉丹,找我搗什麼亂。」
老道聞聲立刻丟了桃木劍,轉頭見是龍淵,跪地行了個禮,再抬頭時,瘋瘋癲癲的目光便平添了清朗的笑意,老道起身拍了拍衣袍沾的塵土,拱手恭敬道:「崑崙山一別,已過二百餘年,帝君別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