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奴
玉姐已養了三個兒子了,當初生養章哥之時,上自秀英下至小茶兒,凡生養過的婦人都說養孩子不易,男孩兒小時候兒尤其難養活。
秀英年輕時便掉過一個男胎,酈玉堂家裏兩個妻子雖不曾失過孩兒卻有兩個妾出的庶子未及序齒便夭折。小茶兒一個兒子程保,小時候亦常生病。胡媽媽是因生的兒女都夭折了,叫婆家趕將出來,不得已做了乳母的。
這些且是外面的,宮裏的孩子更難養活。休說孝湣太子四個兒子一個也沒剩下來,便是先帝,十幾二十個兒子,活到大的也只有四個。
初聽著這些的時候兒,玉姐心中頗惴惴,彼時她正年輕,又是頭胎,亦耳濡目染,曉得孩子難養,是以膽戰心驚,小心在意。不想章哥天生健壯,直到如今,也不過是打過幾回噴嚏而已。次後便是養了湛哥,也是康健。玉姐便覺著孩子也不難養,看著三郎時,也覺如此。
哪料這孩子突又發起燒來了?!一瞬間,玉姐不由便憶起這些個人說過的話來了,登時將自己嚇出一身冷汗來。三郎的乳母急得一頭一臉的汗,正等玉姐發話,見玉姐面上也是震驚,不由心裏更是害怕。玉姐回過神兒來問:“只是發燒?”
乳母道:“看著三郎燒著了,便來稟娘娘了。”玉姐道:“還不快去宣御醫來?”朵兒忙安撫她道:“娘娘休慌張,您先穩住了,才好說話。”小樓介面道:“奴婢這便去宣。”胡媽媽于旁道:“小兒發燒是常有的,只消退了燒便好。三郎算是省事兒的了,已過周歲,又能說話兒了,也好問他哪處不舒坦了。”
玉姐這才定下神兒來,握著胡媽媽的手道:“他這當不礙事罷?”胡媽媽如何敢打包票?口上卻說:“老身見得多了,娘娘忘了,家裏哥兒小時候兒也發過燒來,那時郎中說,只休叫高燒不退,便無大礙。小孩兒家,平日裏有些個頭疼腦熱的,也是常有的,到大了便好了。似大郎、二郎那般省心的,一萬個裏也沒有一個哩。”
玉姐點頭道:“我也常聽說小孩兒易病,只不曾自己遇到過,一時失了計較了。”複問三郎乳母,三郎何時發燒,早間吃了甚麼、晚間可曾受寒一類。乳母一一答了,且說:“怕燒得厲害,投了濕帕子與他敷著了。”不想三郎卻又哭將起來,另一乳母李氏忙奔去將他抱來哄著。
因玉姐這幾個兒子平素頗省心,兒太醫院的兒科許久不曾有正經事做了,此時三、五個兒科御醫正擺龍門陣,各言小兒病症互相問難。一經宣召,都嚇了一跳,一時雞飛狗跳!當即隨開一個留守備著取藥的,皆背了藥箱兒往崇慶殿裏來。
到得崇慶殿,即見帝后皆在,不由驚出一身冷汗,深恐是甚疑難病症。九哥也沒個心情看他們行禮,匆匆道:“休講虛禮,先來看三郎。”
四人依次請脈,複又聚在一處商議,等得九哥與玉姐心急不耐煩。玉姐看他們議得滿頭汗,心頭頗疑他們沒個真本事,卻又不好直說出來。憶及胡媽媽說要退燒一類,忽想起少時蘇先生教的些個粗淺醫理來,曉得這發燒不是好玩的,一旦燒得久了,恐要燒壞腦子,不由分外心焦。
心頭忽靈光一想,想起那不悟與清靜皆通些個岐黃之術,這兩個是她平素常見的,心裏比這些個御醫更可信。當即吩咐于向平:“去請不悟大師和清靜真人過來。”于向平答應一聲兒,看一看九哥,見他並無異議,當即飛奔而去。
不悟與清靜來時,御醫已議好了方子,道是先退燒,又開了方子來。玉姐看著好氣又好笑,退燒是誰個都曉得的,哪里用商議這般久?四個人還辦不好一件事兒,真是沒個用!她卻不知,小兒用藥與成人不同,並非減了藥量即可,有些個時候兒,還要將方子內減去幾味,這幾個便是商議此事,這般做法實是醫術頗為高明的。[1]又小兒畏苦,藥若太苦,恐不肯吃,又要耽誤,須將方子略調一調兒。
待不悟與清靜聽著消息,急趕過來時,三郎的藥已煎畢,乳母抱著喂了一小碗兒,複沉沉入睡。御醫皆不敢走,於偏殿三郎住所前候著。四人原心中打鼓,待看著遠遠一青、一紅兩個影子飄了來,又以你看我、我看你,心中皆想:都說病急亂投醫,官家娘娘居然想僧道也召了來。三郎不過是尋常小兒發熱,偏要弄這般大陣仗。
原來,這學醫的凡學得好些兒,便不好信僧道,以治病須醫不須巫。內裏一個張御醫道:“我等再往內探視三郎,頂好已是退了燒。”旁人曉得他的意思,明明是他們出的力,服藥總要過一時才能見效,若是此時那僧道裝腔做勢做個法,三郎退了燒,他們便要成不學無術,僧道反成功臣了。
不想那不悟與清靜卻不攬功,只勸導帝后二人寬心。不悟說:“小兒之疾從來不比成人,御醫慢,乃是為慎重。治病好有一比,好似兩軍對壘,最忌臨陣換將。若非著實不堪,還請靜候。”他敢這般說,也是因曉得太醫院裏少有不學無術之人,些許小兒毛病也能看得好。
清靜亦從旁幫腔,道是請帝后寬心,此事是常有的。心下卻也納罕:從不曾聽說皇子們有其疾病,也是難得了。
不多時,御醫回說三郎已退了燒。玉姐面上便止不住笑將起來,笑畢,又頗覺尷尬,畢竟是御醫將燒退了,自己先時還疑心於他們。正因此,她便攛掇著九哥要好生賞賜御醫,將這四個都賞了金銀,命他們好生看顧三郎,直至痊癒。
不悟與清靜相視而笑,頗覺無奈:究竟喚他們來是為個甚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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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玉姐聽聞三郎已退了燒,便要動身去看兒子,九哥見這一僧一道枯坐於旁,便對玉姐道:“你去看三郎,我與他們還有話說。”玉姐頷首與兩人示意,匆匆去看兒子。
九哥卻問這兩個近來可好,可有甚新消息。不悟躬身道:“大相國寺僧人已于北地建廟數座,宣揚善意。”清靜隨後道:“我道門亦然。北地民風淳樸,頗有向善之意,又純良,極信朝廷。”
九哥道:“如此,我便放心了。近來兩位可曾往書院裏去?蘇先生可好?”
不悟便笑道:“他倒尋著衣缽傳人了。”
九哥詫異道:“我曾問他,書院以後可交與誰,他幾個兒子,我看都頗好,他卻不曾說要叫哪個來主持書院。如今卻是何人得入他法眼?”
清靜道:“也不是個凡人,卻是先帝朝最後一個狀元。”
九哥眼睛張得大大的:“文歡?怎地是他?”這文歡雖不結巴,卻有個極難纏的口頭禪,說三個字兒便要“啊”一聲兒,誰個聽了都覺著煩,不得已,叫他去編修先帝實錄,做個不消多說話的活計。不想卻又將分往他手下的一個西南夷土司的侄子教得學會了這口頭禪,恨得洪謙於家內咒了他半日。
這樣一個人,叫他主持書院?
不悟咳嗽一聲,道:“文歡學問是極好的。更因近來少語,省了許多應酬的功夫,更一意鑽研,頗有建樹,是以蘇正看他極好。”
九哥道:“但凡書院,須有大儒坐鎮講學。我固知文歡之才,然讓他講學?這卻……豈不要聽的人憋死?”
清靜兩眼笑得眯成一道線,回道:“蘇長貞牛心左性,非特自己堅持,且要將文歡拗過來。”
九哥因問:“如何拗來?”
清靜道:“還是與永嘉侯學的,將文歡叫來說話,但說一個‘啊’字,戒尺便要落將下來。直將人打得改了。又教文歡說話慢些兒,一字一頓,休將那個音帶出來,不數月,便改得差不離了,只如今文歡說話頗慢。”
九哥扼腕道:“早知有這般辦法,我早做了,蘇先生奈何搶我狀元去?”卻又不好意思明將這說話已不磨人的文狀元搶回來,卻要叫這兩個出家人做說客,“兩位與蘇先生說,他如今老當益壯,還可主持數年,且將文歡借我一用。”
這兩個都不敢寫包票,不悟更想,人還是那個人,又非品行不端、又非才華不夠,你們只因覺著不舒坦便要將人遠遠打發。如今旁人將文歡調-教好了,你又來搶,真個是“瘦田無人耕,耕開有人爭”。蘇正一心為公倒沒甚麼,文歡總是一時人傑,好歹有些個傲氣,又有石渠書院這退路,恐不會搭理你。若你真個有理,何以不自與蘇長貞說去?
口上卻說:“貧僧這便去傳話兒。”
不想玉姐看過三郎,複返身回來,又有事與他兩個商議。九哥聽玉姐說:“也是我疏忽了,先時他們也沒個災病,我便只與他們添香油錢,忘了於廟裏寄個名兒。三郎這裏,是不是因著沒與他起個名兒,沒將他拴住了?還請兩位與他取個名兒。”便也說:“二郎、三郎皆年幼,也是這個理兒。”卻不提章哥。
僧道二人皆有些個振奮,卻又都不敢與三郎起名兒。九哥道:“三郎小字便叫佛奴罷,再大些兒再與他取個大名兒。二郎卻要真人與他個道號。”言語間便將這兩個兒子分與僧、道兩家。
不悟口宣佛號,將手中一串持珠當時留與三郎,玉姐親手接了,付與胡媽媽道:“與三郎掛床頭上,待他好了,叫他隨身帶著。”清靜笑意更深,亦將腰間一隻白玉葫蘆解下,道:“貧道亦有一物以相贈。”道門好以葫蘆裝盛丹藥,清靜正是個丹鼎派的,這葫蘆便有些個喻意,玉姐亦親手接了,叫于向平送與二郎。
兩個皆說:“如此,當回去備寄名符兒了。”實則是回去周知這好消息。
九哥卻起身握這二人之手,且說:“方才拜託之事,休忘了與蘇先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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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僧一道拜辭之後,玉姐便問九哥:“你托他兩個甚事哩?”九哥因一長一短說了,玉姐笑道:“我也聽娘說來,爹原叫這文狀元氣得不行,好好一個土司的侄子,放到手下不數月,便學成個結巴。他如今好了,卻不好埋沒一身才華。”
九哥道:“正是這個道理。”
不想這文人脾性,還是文人知曉,不悟想得不差,這文歡卻是寧可往石渠書院做一教書匠,也不想往朝廷裏打滾兒了。九哥頗為惋惜,卻也只得作罷——恐蘇先生與其爭吵。
不悟來回話時,恰三郎痊癒,玉姐抱著三郎叫他:“佛奴快來拜師傅。”佛奴幼小,行動不便,只在玉姐懷裏,將兩隻手兒拱一處,作個揖。不悟笑撫其頭道:“好好。”
九哥雖因文歡之事小有不快,看著佛奴健康,便將這點不快暫且不提,笑道:“他如今卻好了,前些時日將我與他娘好嚇一大跳。”
語音未落,卻又來了個人,將他跳了一大跳。卻是慈壽殿的宦官來報:“官家,官家、娘娘,太皇太后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