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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戶》第139章
旱情

 凡地方官吏考核,無非有數的那幾樣兒,一是租賦、二是案件、三是教化。這三樣兒是頂要緊的,內裏又以租賦為要,租賦實便是耕織,無論是耕還是織,皆是看天吃飯。耕不必說,旱澇皆是天時,無論遇上哪個,縱不成災也要減產。織亦如此,無論桑麻,亦要看天。

 地方官吏便凡不是醉生夢死的,一旦瞧著天時不對,便要往上奏報,為的是先與朝廷打個招呼,待考核政績之時,也好有個說法兒——非戰之罪。

 是以北方一旦有些個旱象,但有那一等或為民、或為己的官吏搶先上報,請官家體恤下情。

 政事堂接著奏報,若止一封倒還好些,一地之旱澇,哪一年都不少,照例辦便是。不想連著接了數封,李長澤的臉便好似吞了一個大苦瓜,鼻子眼睛皺作一團。想梁宿為首相的時候,不說風調雨順,也不似他這般甚壞事都趕做一處。

 看著這些個奏摺,李長澤便對田晃道:“梁相公在時,做這首相,是做喜鵲。輪到我了,卻好似做個烏鴉一般。”田晃因問何出此言。李長澤將手中摺子遞與他:“看罷,才說能睡個安穩覺了,卻又有這糟心的事兒。”

 田晃看一看,也是愁極而笑:“罷罷罷,此事瞞不得,還是須報與官家。”

 兩人連袂而來,九哥一看這摺子,臉比李長澤還要苦。脫口便道:“怎地這般不消停?”自他入了這宮裏,便是一直聽著國家不寬裕,為此一家子常掛嘴邊兒上的兩個字便是儉省。好容易手頭略松了些兒,他還想將御花園子稍作修整,好與妻兒遊玩,哪知話未出口,又來報憂。若真個國家有災,做官家的怎好大興土木?也只得撂下了。思及此,便覺得妻兒與他一道過了苦日子了。

 幸爾他已是苦慣了,聽李長澤解釋道:“還未成災,不過未雨綢繆而已。”便說:“若是真個危言聳聽,卿也不必如此鄭重來說與我了。”說得李長澤訥訥。田晃便解圍道:“官家亦不須過於憂慮,地方官員肯報災,也是件好事,朝廷也好有個準備。總好過上頭瞞著朝廷,恐考評不好,下頭卻又壓榨百姓,照著原樣兒催逼租賦,又生事端。”

 九哥無可奈何,便道:“宣欽天監的來問一問罷,今年氣候究竟如何。”

 欽天監轄天文、算曆、三式、測驗、漏刻諸科,是以舉凡天文地理、曆法時刻,乃至星學雜蔔,都歸著它來管。監正官兒不大,然一旦有個災異,他說的話便要有些份量。昔年因太皇太后寵信真一道人,將許多原歸著欽天監管的擇蔔等事一類悉聽了真一的,弄得欽天監不滿,與太皇太后使了絆子。

 欽天監看似做些個閒雜活計,然每年曆書皆是他們定的,凡氣候有異,也要問問他們,將來究竟如何。

 欽天監這衙門,說冷不冷、說熱不熱,與那太醫院倒有兩分相似。說來欽天監于九哥過繼登基事上倒是有些個功勞的,然自那以後,便又沉寂下來。這個話卻又不好說,縱是官家重視,也只好與那監正升個官兒,一升了官兒便又離了此地。這欽天監依舊有些個不冷不熱。

 旨意到時,欽天監內正喝茶聊天兒,說著太皇太后的病症,內一人道是夜觀星象,這太皇太后似是天不假年。說這話兒時,欽天監內數人,臉上多帶著些個曖昧不明的意思。太皇太后往年崇道,壓得欽天監狠了,她一旦去了,欽天監內不說大快人心,也少有惋惜之情。

 忽又一人歎道:“惜乎如今帝后亦崇僧道,諸位聽說了不曾?”

 眾人聽他忽停了,都催他往下說,他這才捋一捋須,道:“宮裏與那一僧一道許多銀錢,使弘法哩。”

 諸人豔羨一回,監正一聲咳嗽,斥道:“你們也與帝后講經去?休不知足!總好過擇蔔之事也交與旁人!”人便如此,挨著餓了,想著能吃飽便是謝天謝地。待吃飽了,又開始挑剔起飯菜來了。

 叫監正這般一說,便都不說話了。監正口裏說道,心下也小有感慨。先頭監正因有些許功勞,三年前便升往國子監裏去了。他這後來之人,既與帝后無舊,又沒個甚事好出頭,鎮日與這些個貨一處打混,好似個神棍,心頭也是焦躁。說起銀錢,他手頭倒不甚緊,蓋因欽天監也兼著堪輿等事,與人看個風水等,也有酬勞。

 正焦躁時,宮中使者來宣他,忙整一整衣衫,塞與個紅包,卻打聽起事來。聽這使者說:“今日李相公、田相公來見官家,說了會兒話,便命咱家來宣,想是有正事的。”

 這監正不免心頭一跳,臉兒也不由紅脹起來,暗想:難道是要升我的職?

 欽天監一清水衙門,養老的地兒,但有些個上進心的人,是不想留任的。雖是個京官兒,于那一等欲有作為眼裏,還不若個地方知縣,好做出些個功績,飛黃騰達。

 到得紫宸殿,監正邁門檻兒時,兩條腿兒也僵了,兩條胳膊也硬了,脖梗兒都不會轉了,聲兒也略有些個顫。舞拜畢,九哥命起,雖覺著他行止僵硬,想他一小官兒不常見天顏,有些個失措也是常理。便溫言道:“卿辛苦。”監正忙道:“不不……呃,臣為官家、為朝廷,自當盡責。”九哥一笑,揮手兒止住了李長澤斥責之語,卻問那監正:“卿近來看這天文氣候,可有不妥之處?”

 這話兒入得監正耳內,卻好似夏日裏響了個炸雷,接著便是傾盆雨,將那一點火熱心思澆得涼透。答得也是渾渾噩噩,道:“一切安好。”

 九哥皺著眉,與李長澤換了個眼色,李長澤便問:“北方可有災異?”

 李長澤聲音卻不似九哥那般溫和,監正叫他冰得回了神兒,答道:“並、並不曾見天象有異。至如北方情形,還須看地方回報。”

 李長澤亦皺眉,索性直問:“北方近年可會有旱情?”

 監正此時才醒過味兒來,見這一君一相面色皆不甚好,才認真道:“臣才疏學淺,眼下實是看不出來。”頓一頓,才又將天象上太皇太后似壽不久之語隱諱說出,亦不敢直說太皇太后將死,只說星象不利。

 九哥長歎一聲:“知道了。”便命他回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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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不說這監正美夢破滅,卻說九哥與李長澤在紫宸殿內卻犯了難,兩個寧願監正說的是實,卻又不能不防著北方真個有旱災。李長澤道:“只得早做些個準備,總好過措手不及。廣積糧,于國家亦有益。”九哥無奈,只得允了。

 因不能確定必會成災,便不能當做真有了災情來準備,泛泛而已。也是國庫並不豐裕,小有節餘,卻不能這般揮霍。九哥原是想徑下令修葺御苑,與玉姐個驚喜,此時便提也不提了。李長澤原籌畫著將那商路再行擴修幾千里,也只得暫擱置。

 九哥只得與李長澤商議:“北方兼併只有愈演愈烈的,沒有能變平緩的,叫狼不吃肉,還不如叫它去死!若大開經商之門,又恐人皆嚮往,致無人耕種,不若屯田,也是一條安置人的路子。西南等地,地廣人稀、氣候也好,只是見效慢些兒。”

 李長澤道:“可分批而遷,一道修路、一道遷人。若今年真有個旱情,有過不下去的,可引其往西南而去。臣卻又有個想頭,頭五年免租賦是成例自不必說,只消他們能種得過來,憑他占多少地,都算做他自己的,往官府裏備了案,便與他們田契!”

 九哥點頭道:“昔年祖龍便使黔首自實田,此乃善政。若非窮奢極欲,苛政酷吏,秦斷不致二世而亡。”

 李長澤將頭一低,九哥道:“卿便去擬條陳來。”

 君臣二人雖有些個對策,然旱情實確不是件好事,九哥與李長澤等心頭,壓著這件事,實是開懷不起來。兩人待得委實心焦,又想著這監正說的另一件事情,這會兒兩人又都不想太皇太后即時崩了,卻盼著她好多活兩年。

 國家將有災並不是件好事,九哥只暗中警醒,卻不敢露出來。玉姐與他夫妻多年,瞧見他面色不對,笑也是帶著累,吃飯也要歎兩聲氣。終於忍不住問他:“可是遇著為難的事了?瞧你這幾日便瘦了一大圈兒,可是心裏焦的?”

 九哥話到口邊又咽了下去,強笑道:“沒個事,擔心娘娘身體罷了。”

 玉姐放下碗筷,將九哥仔細打量,道:“你這話兒卻不肯很信,若是朝廷大事,你不方便與我說,我便不問了,要是旁的事……只消不是朝廷大事,便沒有過不去的坎兒,你說是也不是?”

 九哥咕噥一聲:“那還問。”

 玉姐道:“好叫你埋怨我兩聲兒出出氣,免叫你憋出毛病來。”

 九哥本不是遷怒之人,聽玉姐這般擠兌他,卻笑將出來:“不過是北方各地報著要有旱情,我心裏不痛快。”

 玉姐不好出這等主意,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不痛快,難道便能管得?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而已。”

 九哥道:“你倒寬心。”

 玉姐冷笑道:“我便不說我家原本有多艱難,街坊鄰居都要襄著哄著討好著,才能在江州立足,熬到我兄弟出世。如今看,如何?若那時便愁死了,也沒個今天了。你看朵兒,我當初遇著她時,險沒叫她那狠心的後娘活餓死了,如今也活得好好的。性命攸關也熬了過來。還有甚事比命還要緊?我們婦人都能扛得住,何況你鬚眉丈夫?事還未曾到哩,你先愁上了!休管做人還是做事,你氣勢上弱了,事便不成。氣勢強了,便外邪不欺。”

 九哥又叫她說得起了豪氣,一拍桌兒,大聲道:“正是!”

 玉姐便笑,她這丈夫實是生了一副好脾氣,因撫其肩道:“你心思正,肯做正事,老天必不會薄待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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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夫妻兩個吃個飯兒,也要說這許多話,若叫蘇先生瞧見了,必要念個“食不語”。如今蘇先生不在,旁人管不得,也只得由著他們了。

 九哥便幹勁十足,與李長澤對著輿圖,看這大好河山,又比著各種志書,看各地方情形。常召原任地方之京官,問各地風俗,名這考察民情,實是為著移民開墾做著準備。紫宸殿燈燭常經夜不熄,玉姐每使人三催四請,方在紫宸殿裏安歇。睡不多時,又要起身上朝。

 那商路因國家要留些個錢糧備荒不好支持,只得以徵收之路費之節餘更修新路。於戶部之下另建一司,單管這商路之事。因少了國家撥錢,新路之修建便不甚快。九哥又與戶部尚書等商議,須斟酌那往來客商最多的幾條路先修了,漸次及那人少的地方。

 九哥如此勤政,卻不曾叫上天垂憐,眼前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到得六月,北方再報,便是已有六分災相。原來,自入夏以來,北方大片地方兒只下了兩三場雨,莊稼皆萎。又有些個淺些的河渠已幹,只餘濕泥,再不下場透雨,只靠著僅余的水源,能有往年三、四成的收成便是僥倖。

 自九哥往下,朝廷都頗焦躁,急了一回,複將欽天監監正喚來逼問一回,問他何時能下雨。監正這回卻是用心,仔細推算一回,也只能回一個:“近期無雨。”

 不得已,九哥便用了酈玉堂之兄、六安郡王之議——祈雨。

 宮內外齋戒三日,設壇祈雨,禱而複禱,終未得雨。一時間朝野上下,都有些個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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