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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戶》第120章
坦蕩

 話說,陳熙於北方打了勝仗,囿於國力亦是囿於軍力,並不敢追得太深、逗留太久。終究是一場勝仗,且是敢於追擊的,並非似先前那般只敢在城牆根子底下與胡人列陣。虜主亦是“內憂外患”不得不求和,虧得天朝不似胡虜這般吃相難看,並不要他許多朝貢。政事堂命鴻臚與禮部擇人與虜使閻廷文議和,雖未有定案,天朝想也不會吃虧。

 九哥卻正愁這國庫缺錢之事,因說騰出手兒來,好將國庫填上一填。

 玉姐有些個奇怪,但凡新君上任,頭一等要做的是安撫人心,其次便是要這滿朝上下聽他的話,所謂“一朝天子一朝臣”,怎地九哥在自己面前說的還是錢的事?便問他:“你要如何填?手下人使不動,想填也填不上哩。”

 九哥道:“我總要信一信朝廷讀書人的良心,若未及幹大事,先疑起人來,豈不可悲?只消他們能幹事,我便敢用他!甚叫個忠?時窮節乃現,疾風知勁草,總不好故意試探——原是忠心的,叫一試探,反要將我小瞧了去。與其那般費心,不若以誠待人,感化其心。”

 玉姐聽了,也只得點頭,且以他有理:“水至清則無魚,你又年前新來的,確不宜大動。雖知各人未免有些個私心,只消不壞事,便不窮治。”

 九哥贊道:“正是這一句,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所謂上行下效,我先將人都想壞了,先要排斥異己者,我做到一分,底下便能做到十分,人心便都壞了。人心壞了,還能做成個甚事?我當為天下表率。”

 玉姐訝于他風光霽月,反覺自己有些個枉做小人了,轉念一想,九哥欲晉酈玉堂之爵,為東宮時又默許洪謙往西南夷,抬舉著不悟、清靜這一僧一道,前幾日又與蘇正之書院贈了匾額,未嘗不是暗置勢力。口裏卻道:“國士待之,其自以國士報效。非漢高不能用陳平、韓信,也是主君氣度,能者方能一展抱負。世間豈無能人?蓋無人與他機會而已。”

 九哥叫她誇得臉上一紅,解釋道:“大姐又誇我了。我不過想,這些個人,於先帝那般懦弱之人手下,尚且能叫國家不亂,可見這滿朝文武大致還是不差的,忠心也是可嘉的。不值當為一點私心,弄得朝廷動盪,天下難安。有那功夫,不如做些個實事哩。國事不等人。”

 若為著自己疑心,非要弄得滿朝都是“自己人”且不說自己年輕,經的見的少、眼力未免有所不足,也不能確保真個人人都“忠”。

 單是這一番動盪,便要人心浮動,再安撫人心,新上任者未免不熟政務,待到他們熟悉了,不知又要幾年過去了。待一切都在掌握中了,又不知旁處會生出甚樣枝節。譬如虜主休養生息後又來為患,再或者遇上個災年,又或者旁有無法預料之事。國家便永不能整頓安定,冗官冗費便要漸漸吸幹了國家的元氣,酈家江山便難保了。

 玉姐道:“如今內外皆安,九哥想做,便做罷咧。明年又是大比之年,更添許多仕子為君效力,咱不缺人手兒。”

 九哥歎道:“人是不缺,人手卻是未必的。”

 玉姐因問:“怎生說?”

 九哥道:“冗官極多,種種蔭官。縱沒個實職,不發俸祿,也各有限田,占去許多田地不與國家繳稅哩。國家花用之處又多,”壓低了聲兒道,“不幾年,又有幾樣花錢的地方哩。慈壽殿的陵寢、慈明殿的供養與白事,孝湣太子還留下個女兒不可慢待了。還有幾個大典,都是花錢的事情。”

 玉姐驚道:“我原以國家是因戰事吃緊,那是個花錢的祖宗,這才要儉省,如今看來,是自根子上狠缺錢了?究竟缺到甚個地步了?”

 九哥附在玉姐耳上,輕聲說了個數,道:“便只有這些兒了,收多少,便能花多少,幾乎不余甚錢。倒是常平倉等處還有些米糧,卻也不多。”

 玉姐因知國家收稅乃是“量出以制入”,收多少便花多少,所餘有限,積攢起來也不多。且朝廷官員、勳貴等俸祿也是自這裏頭撥出,除開俸祿,餘下的錢能做的事更是有限了。難怪九哥要將這冗官當做一件大事,單個兒提將出來。待做了這些事,國庫便沒多少積蓄了,難怪這仗打不下來。

 原來九哥不止胸懷坦蕩,錢袋也坦蕩得很!

 玉姐沉吟道:“你不說,我也要問你,這宮中內庫你可有個甚的章程?休要嫌棄我多事,若在外頭民宅裏,這家裏總是我該上心的,到了宮裏,往常我是不好插手,這二年是不得閒兒,只依舊例。我冷眼看著,很是不好。”

 九哥道:“怎生說?”

 玉姐道:“凡宮中一應使用,或有地方貢的,或有和買來的。我于江州時也仿佛聽說,凡遭宮中和買人家,幾無不破之家。總是拿少少銀錢強買人家物什,值一貫的,至有才與一陌的。饒是如此,內庫還是有些個入不敷出,也是中間兒有人貪墨之故。內庫銀錢,無非來自兩處,每年國家賦稅好撥些兒,再者是皇家自有的莊田、作坊,也只收利、自用。開國時尚節儉,此後人愈多、生活愈奢侈,如何夠使?”

 九哥道:“孝期未過,恐不好即時整頓哩。”

 玉姐道:“我不曾說眼下便動手,只與你商議,當如何事好。內庫事比國家事雖小,道理卻是一樣的。”

 九哥果然來了興致,因問:“大姐有甚好計?”

 玉姐道:“頭一樣,也是與外頭一般,積年累月,冗員愈多,且有貪墨,這是必要整頓的,卻又不好大動。只好將那要緊處,如採買等揀那錯得大的、貪得多的拿下,旁人殺雞儆猴,我只好殺猴兒儆雞。水至清則無魚,卻也不好水太渾,只養王八。”

 九哥點頭道:“是這個理兒。”

 玉姐道:“再有,我想將這宮中無用之人裁了去,並不是悉逐出去。我看了,這宮裏每有采擇宮外良家女子以充役使,原本宮中閒人多,用的人也多,如今咱家清淨,且用不著這許多人。單這一條兒,自上而下便好少四、五百人,滿宮上下,在宮女人身上,一年便能省上萬貫。”

 九哥驚道:“這般多?”

 玉姐笑道:“可不是?她們每人每日脂粉鮮花、每月俸祿、每季衣裳,年節之賞,再有個三災六病,一年看著不多,少的也有二三十貫,有這些人,便要有個頭兒管著她們,這些女官之俸祿、份例還要更多。她們的東西,經了採買的手,還要報個花賬兒,可不更多了?”

 九哥道:“還有呢?”

 玉姐道:“餘下的宮人也好有數百,足夠用了。再有宦官,前幾日,李長福回我,要先□幾個機靈的小宦官兒好與咱兒子使。我一看章哥,再想那外頭孩子比他大不幾歲,便要自懵懂時去勢,我心裏難過。”

 九哥咳嗽一聲道:“這確不是甚個德政。”宮中用宦者,更是因後宮宮眷極多,恐用了成年男子,易生歹□。九哥家裏,如今只有一個老婆,姬妾全無,自然不覺不用宦官有甚不便。

 玉姐嘴角兒一翹:“我並非是為旁人,乃是為咱家。你想,這宦者乃是刑餘之人,古早之時,是罰犯法的人的。如今倒好,使人無故便斷子絕孫,也損陰德。且宮裏不是女子,便是不男不女的,乏陽氣。陰氣盛的地方兒長大的孩子,未免性情或懦弱或陰柔,總不光明正大,致有許多運氣差的,兒子也生不出半個來。我可不想章哥變做那般模樣兒。”

 九哥初時聽了止點頭而已,聽到最後,越想也越是這回事,道:“大姐說的極是。想前漢後漢,越往後頭,國祚將絕,越是子嗣艱難、君威難振,未嘗沒有此因。”

 玉姐道:“驟然變革,恐引非議,不如先不往宮裏添宦者,過得三、二年,章哥也大了,再好拿來說。我又有個主意,看何處有家風淳厚者,不須他家為官做宰,只要人品周正,擇年紀相仿的好孩子做章哥同學。我也是怕四周都是宦官,只有聽他的、捧著他的,叫人奉承壞了,只聽得進甘言美辭,不肯聽那逆耳忠言。”

 九哥道:“原該如此。”

 玉姐道:“你要應了,這二年咱便仔細留意,擇那好人家兒子與章哥兄弟做同學朋友。”九哥道:“好。”玉姐便將托秀英之事在九哥面前過了明路,道:“我便也設法打聽一二。”九哥依舊允了。玉姐心裏卻想,這二日怎生與外頭阿家那裏通個氣,說了此事才好。她已將九哥胞姐酈六姐與蘇正之孫蘇平生出長子暗中訂在了名單之內了。

 見九哥應了,玉姐又道:“如此,這卻要正一正規矩,使外男無故不得入後宮。蒙召亦須二人以上同往。宮女不得出內廷,奉命亦須二人以上同往。否則嚴懲而後逐出。想禁軍巡邏護衛宮苑,那也是外男,如何不禁?一是有所職司,二是成職結隊,不易生陰私亂事。”

 九哥道:“甚好。”

 玉姐這才說著正題,道:“從來錢財之事,無非開源與節流。錢並非省出來的,乃是賺出來的。方才說省,是手頭太緊,不得不儉。根子上頭,還在開源。說來不怕你惱,我也有個想法兒。”

 九哥道:“你有主意,只消不是賣官鬻爵,我便不惱。”

 玉姐嗔道:“我豈是糊塗人?我說你休要惱,乃是這並非耕戰之策,乃是經商。”

 九哥驚道:“經商?”

 玉姐道:“你忘了原在江州時的事了?你我兩家,單指那點子租子,不過守成而已,一旦有事,錢也不湊手。手頭寬裕,還在商鋪。尤其與胡商貿易,利潤最豐。橫豎外頭也有人嘲笑我是個南蠻子,小家子氣,我便小氣一回,又如何?”

 九哥猶皺著眉頭不說話兒。

 玉姐道:“地是有限的,你說這許多冗官等事,不外每朝都愁的‘兼併’而已。官兒越多,百姓手裏的田便越少,是也不是?不與這些失土百姓尋另一個活路,他們便要自尋活路了!經商不須許多田地。你我兩家在江州時還有個繡品鋪子,收了繡娘活計轉賣,自有利潤,那繡娘也不須田地,只消家裏擺得開繡棚,便餓不著。你說呢?”

 九哥一想,申氏確也暗中使人經營,只自己不出面而已,便知這是常有之事,卻又說:“這豈不是與民爭利?”

 玉姐道:“哪是與民爭利?與官爭利還差不多。凡做經紀買賣的,不與個官兒勾連,哪能做得下去?早叫人暗中擠走了。內庫這裏,又做不了天下所有的買賣,不過是緩緩手兒。我說的,乃是商稅。國家諸稅裏,商稅最少,何不護著他們做買賣,卻多抽些稅?”

 說是國家賤商人,確也是賤商人,非止不大瞧得上商人,連稅,也少收他們的。時至今日,賦稅雖有疊加,商稅較之田稅少得非止一點兩點。蓋因土地兼併,官吏等田產不須納稅,賦稅便轉嫁至農人頭上,一而再、再而三,已不能再加,加便要出亂事。土地有數兒,好追討,商人卻是四處走,無處追討,這商稅便有些個放縱。

 玉姐止此一說,九哥卻恍然大悟,隨即又皺眉,玉姐畢竟不曾參與國事,只說了個大概,固然可行,卻也有須彌補改正之處。譬如,如何尋個好聽名目,又譬如,如何監督商人。再有,恐人皆逐利,無人耕種,則田地荒蕪,國家便有饑荒了。

 但凡有個旁的法子,九哥也不至如此認真去想商人之事,實是……他也看了出來,抑兼併,每朝都抑,卻每每亡於兼併。裁冗官,每朝都受制於冗官,卻都不敢大動干戈。相較之下,抬舉一二商人,總好過貿然朝官員動手。

 九哥想,這是件大事,抬舉商人了,恐其心大了,又想做官,這卻要想一想怎生制衡了。此非一朝一夕便能有定計,需從長計議,便與玉姐道:“可先使人試行,毋以勢淩人,且觀後效。”

 玉姐笑道:“我省得。”

 作者有話要說:有時候工商業的發達,也是農業上無法突破逼出來的T T

 改革不是一蹴而就的,如果想看到這個變革的結果,大概也是要幾百年吧,望天~

 不過,二十年內,應該能夠看得到一些變化的~偶爭取把這些變化寫出來~

 歷史的必然性在於生產力的發展的推動,歷史的偶然性,可能就是皇帝有一個有市井氣的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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