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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戶》第160章
番外一

崇慶殿裏,春光正好。

 朵兒侍奉著玉姐,正翻看當季新衣。皇后之服,翟衣如何、常服如何、大袖衫兒又當是怎樣,繡個甚樣的紋樣、繡幾隻鳥兒幾朵花兒,甚能繡、甚不能繡,一一在典。配著的首飾也有定制,鳳釵幾尾,花釵幾樹,皆不好亂的次序。

 玉姐雖能做許多主,這衣衫首飾上乃至於妝容上頭,卻不敢狠特立獨行。一則她自家不喜,二也是九哥並不好,三則一旦奇裝異服,恐也不是甚個好兆頭兒。她至多是喜歡些個南方流行的精巧首飾,好江州一帶刺繡式樣而已。

 這一回看的卻是些顏色頗豔的衣衫,朵兒因玉姐好個淺綠、湖綠、月白,常拿來做上衫兒,不由道:“娘娘平常不好這些個的,這回怎地又要弄這些個顏色來?”

 玉姐撫那朱紅大袖衫兒上的金絲繡紋兒,歎道:“大郎都要娶新婦了,我怎還好做年輕樣兒,總要顯老成些兒才好哩。往後也是這大袖衫兒還好穿上一穿,旁的,也要做些玫色、紫色的衫兒、褙子了。我也只好趁這幾年,狠狠穿它一穿,往後便穿不得了。”

 朵兒亦是看著章哥長大,想章哥今年十三歲,九哥與玉姐千挑萬選,果是擇了于薊的曾孫女兒、亦是梁宿之曾外孫女的于氏。卜筮皆吉,命欽天監擇定吉日。因有先前欽天監監正故事,如今這欽天監監正皆自太學生內選。太學生自入太學,學便是公忠體國。辦事極是認真,擇蔔的放定吉日乃是在十月裏,再半年便是了。

 于氏與章哥正同年,還未到及笄的歲數兒,總要再過三、二年,才好與章哥辦喜事。是以玉姐說“我也只好趁這幾年,狠狠穿它一穿,往後便穿不得了。”

 朵兒道:“娘娘才搬進東宮那會兒,宮裏的妃子、才人們穿紅著綠,鮮豔得很哩。”

 玉姐道:“那如何能比得?若她們都有了兒媳婦時,你再看她們還要不要穿成那鮮豔模樣。”

 朵兒道:“總還有好些年,娘娘可意地穿便是了。這會兒又歎個甚的氣來?我看娘娘平日裏也不很穿這豔色。”玉姐笑道:“這倒也是了,我只想,章哥有了媳婦,我非但豔色不能穿了,嫩色了穿不了了,畢竟上了年紀了。”說便撫著臉。

 朵兒道:“娘娘不用摸,我今早才看的,連個細紋兒都沒有,”又側耳一聽,“大姐兒好醒了哩。”玉姐忙說:“抱她來我瞧瞧。”朵兒道:“恁多孩子,娘娘只心疼大姐兒一個。想是兒子多了便不稀罕了。”

 她兩個正看大姐兒時,于向平卻急步走過來,垂手立在一旁,待玉姐將大姐兒與乳母報了,方湊上前來,道:“娘娘,慈明殿那位,病了。”

 皇太后自退居慈明殿裏“安養”,平素也不缺衣少食,也無人朝打夕罵,只是沒幾個人往前奉承。二十一娘有心侍奉他,卻有九哥發話,不許叫她教壞了二十一娘,二十一娘性情溫順,便也不與兄嫂強爭。節慶之時,也要請她出來露面,陳烈之妻每逢此時,也要往來看她。淑太妃恐她生事,每她出來,便也與王氏一道在她左右,名為跟隨,實有監視之嫌疑。

 雖如此,皇太后也錦衣玉食榮養數載,如今一朝病了,帝后二人少不得親往探視。

 玉姐與九哥到時,御醫已把過脈來。診得是油盡燈枯之症,也是鬱結於心之故。九哥並不說話,玉姐便說:“好生將養,未必不能養回來,不拘甚藥,只管用來。”

 御醫聽她這話兒,也只是要皇太后不死而已,心道,這確是難了,壽數兒盡了,回天乏術。想這帝后二人待皇太后不過面子情份,又想皇太后生事,能有這般下場,也算是不差了。自孝湣太子至於今上,兩對夫妻都能叫她得罪個透,也是能耐了。這卻也好,不用怕治不好皇太后,連累得自己被遷怒問罪了。

 口上卻說:“臣盡力。”

 諸人皆知皇太后行將不起,卻也假模假樣兒照顧她,過不半月,御醫說與玉姐:“實是不成的,便在這兩日了。”

 九哥道:“宣長公主們來見過太后。”語帶著臨終道別之意。

 玉姐心道,他是真個不待見這個皇太后的。便又說:“叫大郎他們兄弟也來,使人出宮去,非止是長公主們,便是三娘,也要來的。娘家人兒也須來見娘娘一面兒。”

 一時諸人齊到,聚于皇太后床前。皇太后原本病得乾瘦,此時雙目卻突然有了神彩,一雙眼睛亮得瘮人,直直看著淑太妃:“你們害我至此,如今卻好做個好人!”

 淑太妃吃她一瞪,嚇得連退三步才叫小宮女扶住了,勉強道:“各人有各人的緣法,修各人的福份。你種的甚因,便有個甚果。”

 皇太后道:“究竟是我的種的,還是你們種的?!我原當家業美滿,兒孫滿堂,是你們!你們家貪心!想叫你兒子做太子、做官家,元後卻又有嫡子,你扶正不成,只好拿我來頂缸兒做填房,去做現成的娘!叫我去做個惡人,弄壞了太子,好叫你兒子登基!我過來,幾十年,你何曾敬過我才是天子嫡妻?!究竟誰才是惡人!我死後必訴於閻王,看究竟是誰先造的孽?!我在下頭等你們都下去了對質。”

 淑太妃叫她說住了,欲待爭辯,她卻又看向王氏,道:“你的丈夫,誰個弄死他便找誰去!他自家七災八病,你做妻子的侍候好了,還要怪我不成?他死前在你們手裏,可不是在我手裏!你道怪了我,你便沒個失職之罪了麼?不定與他煎藥的人弄了甚毒藥喂了他哩!休想推我頂罪!”

 王氏眼睛都紅了,叫道:“若非你與一碗冷飯!”

 皇太后冷笑道:“你們都是三歲的孩子,我與甚你們便吃甚?人家怎活得好好的哩!尋常連口茶水喝過了都要吐一回,道我沒瞧見麼?你們不過是想要個好名兒,又要弄壞我的名聲罷了!呸!”

 王氏也叫說得噎住了,她與淑太妃本非愚笨之人,實是皇太后所說,乃是戳中了她們心中那點心事。又在帝后與諸多晚輩面前,十分下不來台,一時面紅耳赤。

 皇太后卻又將眼睛移到九哥身上,九哥自以行得端、站得正,夷然不懼,上前一步道:“娘娘自是問心無愧的。從不欣喜做了皇后,從不曾受人叩拜,從不有一絲得意,從不想著魯王遠大前程,也從不為難兒女的。真個是一代楷模。”

 聽得諸人都驚呆了,只道這話兒當是皇后說出來的,怎能是官家說的?

 玉姐心道,你這幾句話兒,憋了足有十幾年了罷?叫記下來,可有你受的。欲待與他圓一圓,卻聽九哥道:“娘娘放心,舅家人,我自會照顧得,必不令絕了香火。”玉姐聽他這般尖刻,一句話兒也說不出來,只得附皇太后耳邊道:“您放心,您該得的,一絲兒也不會少。”旋即追著九哥出來了。

 九哥帶著怒氣,道:“她猶不知悔耶?!若說孝湣太子礙他道路,則趙王何辜?為難你時她也不曾手軟,不過是占著先帝妻子的名份而已。既得其利,不思感恩,反說委屈。”

 玉姐默然,她卻是有些兒明白皇太后之心,初一時確不是她能做得了主的,此後卻是受故去的太皇太后轄制,一步錯,步步錯。更言的是,九哥又有那樣一個親生母親,申氏實是做得太好了,兩相對比,九哥更不喜這個嗣母。

 想而又想,玉姐道:“她也只有這幾日了,便讓一讓又能怎地?她如今也只有嘴上痛快了。”九哥低聲道:“我只是不忿罷了。”兩個慢慢走向前去。

 皇太后發這一回話,實是迴光返照,當日便崩逝了。九哥命治喪,卻又比出元後與太皇太后之例,減其份。彼時李長澤休致,丁瑋便上來奏道:“皇太后之喪,豈可低於皇后例?”九哥道:“則又如何可高於元後?”丁瑋道是他記著皇太后欲行廢立之事,上前道:“如此,可於諡號上做些增減。”

 九哥想著一回,道:“也罷。”於是,皇太后除卻慣用的一個“孝”字而外,其餘如慈、惠、端等美諡皆無。便是陳烈,也不曾為她爭執。太學生原是好憤激的,亦三緘其口,皆為其曾欲助逆。

 玉姐卻曉得,九哥並非為著皇太后不喜九哥,九哥才要如此待她,實是為著皇太后先時非己所出之子不慈之故。然九哥得為天子,她能做皇后,卻又是因著皇太后將先帝之家攪亂,這個中因果已是理會不清。皇太后生前說孝湣非她害死,臨終之言,玉姐倒也肯信她幾分,這個話兒卻不好輕易說,一旦說了,立時又要生出事端來,頭一個為難的便是王氏了。

 是以玉姐只與九哥道:“大郎放定的日子,該當往後推一推了。”

 作者有話要說:皇太后的開頭,太皇太后與淑妃這些人也要負一定責任的。當然,九哥和玉姐後來也跟她有很大的隔閡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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