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開端
京師繁華地,與江州別有一番不同,江州雖也是個水陸要衝之地,較之京師,仍有不足。頭一條兒便是不如京師人多,休說停頭的碼頭上,便是再遠出三條街去,依舊是一聲鼎沸。街上人來人往,說是摩肩接踵亦不為過。蘇先生有人接,自有兵丁清道,洪謙等人就沒這等好運氣了。
作別申氏等人,洪謙看一看手中條子,上頭寫著賃的房兒的地址,便命申氏留下來的人先去轎行雇幾頂轎兒來,又去往車馬行租運貨大車。因地利之便,此處碼頭常年人來貨往,無論轎行抑或車馬行都在左近,不一時便租了來。卸貨裝貨的都是慣做的熟手,輕手輕腳,便將行李捆紮妥當。
洪謙對秀英道:“帶來的人皆不曾上京來過,咱便先走,也無人留下來看這許多行李。看他們做活計倒是快,不若等上一等,一應捆紮停當,一道兒帶去那處房子裏。”
秀英初入京,看甚都新鮮,心下小有不安,然見洪謙就立在身旁,又安下心來。想自家帶來的人,可不都是江州舊僕麼?這幾船東西裏,休說沿有胡椒等貴重物,便是玉姐的嫁妝,又豈能不小心看著?思及此,她便說:“你是當家人兒,自是聽你的。阿婆與娘那裏,我去說來。”
秀英等自帶了蓋頭,頂著蓋頭坐上轎兒。玉姐在轎兒裏取下蓋頭,悄悄往外頭望,京中氣象與外地自是不同。許是此處碼頭停船登岸的皆是些體面人,河邊岸上便也不如一路那些個碼頭那般粗糙雜亂。
打船裏抬出來的家什,抬一件裝一件,使破布墊著邊棱,拿麻繩兒來紮。另一船將船艙打開,卻是胡椒,此物固值錢,卻好裝卸。又一艙裏放著繡屏等。這頭貨還未裝完,便叫常年在碼頭奔波的經紀盯上了。似京師這等地方兒,三百六十行,各有各的門道兒。
商人若得其便,總喜附官船而行,既省稅錢,又免被搜檢,只須付些兒孝敬,較一路獨行之艱難,實算不得什麼。故而此處碼頭便常有各種經紀,將一雙煉出來的毒眼往來往人身上看,又看人家船中所卸之物。但凡似是往來販運的貨物,便舍出臉與套個交情。洪謙船上搬下這許多物事,又是隨官船而來,且把他當作個商人,往前便想搭個話兒。
因見程實在旁,便先往程實這邊靠來,套個近乎問一問:“客從哪里來?”程實一開口,經紀便聽出他是南方人,程實因初到京中,不欲得罪人,便說:“江州來。”經紀便先誇讚一番江州的好處,次便問:“府上來京中是販貨還是久住?”程實將下巴頦兒一揚:“我家官人來考進士哩,因恐家眷擔心,便都攜了來。”
經紀萬沒想到自家竟猜錯了,忙轉了顏色,將那皮笑肉不笑里加了幾分真誠:“兄弟先賀貴主人高中啦~”其次才是打聽,“貴主人家好大一份家業,這些家什在京中也不算差了。”
程實道:“你這人可是做怪,無事獻殷勤,又打聽人家事,我家與你又不相熟,你要做甚?”那經紀慌忙擺手兒:“休要誤會、休要誤會,我是這裏經紀,因見你家這裏有好物什,便想問賣不賣。”程實拿眼睛將他上下一打量,經紀盡力笑得純樸些,程實道:“我家姐兒要在京中成婚,自然要帶著嫁妝。”
那經紀看程實這警惕模樣,只得熄了今日便能談下的心,將一張名刺遞與程實道:“府上若想發賣貨物,只管尋我來,包管賣個好價兒。”程實倒也接了,道:“我須稟與主人家知曉。”經紀千恩萬謝,又袖兒裏滑出陌錢來要與程實,程實如何看得上這一陌錢?推拒著並不拿,轉身走開了。
不一時,又有旁的經紀來,皆是一般心思,程實雖不勝其擾,卻依舊將這些名刺收下,轉交與洪謙。洪謙正張著眼發呆,見遞了名刺來,胡亂掃一眼。這些名刺頗粗糙,想是經紀等人胡亂寫的,便道:“不拘哪里放著罷,我自有主張。”程實答應一聲,取張皮袱皮兒,將這些名刺一股腦兒包了。
碼頭上討生活的,果然都是熟手兒,半個來時辰,便捆擾妥當,當下起行。
賃來的房兒離碼頭頗遠,在一處青石街上,前後三進,格局與厚德巷上的房子差不多,卻要小一些。也無個花園子,東西跨院兒也狹窄些。好在房內有兩口井,吃水方便。到得地方,便有看房子的老蒼頭迎了上來,彼此道明瞭身份,驗了文書,老蒼頭將鑰匙一交,拿了洪謙名帖,自去回主人話去,洪家上下便開始忙碌了起來。
這街上住的,也是一般的人家,有些是自家房兒,有些也是賃房而居。見這家拖了許多車轎,又有許多人口,街坊裏雖自恃身份,也有圍觀的。洪謙且顧不得這許多,團團打個揖兒,道:“在下初到京裏,家中忙亂,安置妥當,再與各位廝見。”
京中賃個房兒比江州貴上許多,程、洪二姓便又重住回一處。林老安與素姐住了最後一進,她們的使女養娘皆住在院中廂房。洪謙、秀英住了主屋,東廂是金哥,西廂也是侄女養娘。前院便是客廳。西跨院也是三進,便是廚房與成家下人居處。東跨院兒三進,玉姐居中,後頭小院房裏堆著了她的嫁妝,前頭小院兒裏便是要發賣的貨物。擠是擠了些,倒也熱鬧。
安頓妥當,正已當中,袁媽媽往廚下時,卻見既無米菜,更無燒柴,井水倒是現成的。忙來回秀英,又問如何是好。秀英道:“聽親家說,左近便有賣菜的地方兒。只不知這柴要往何處買了……”她終是婦人,既有個丈夫,便沒有不用的道理,往來問洪謙。
洪謙道:“取錢往街上買去,且把今日對付了,明日一早再往外採買。”他既發話,家下人等便動了起來。又有不識路的,洪謙索性自帶了人,往街上買了菜蔬嗄飯,酒漿茶果,捧硯跟在他身後,直看得眼花繚亂,再想不到京中竟連洗面的熱水都有得賣。
採買妥當,回來洗臉吃飯,鋪蓋早支了竿子晾曬過了,往床上一鋪,各換了衣衫歇息。洪謙卻又帶著小廝兒往市上走一趟,不多時,便談定了發賣貨物之事。約定商家先付了定金,三五日間,陸續將貨運到。算來這一船貨,竟賺了五千餘兩白銀,秀英看了直呼暴利:“我與親家同那胡商交易,一次才得個一、二千,這裏竟有這般多?”
洪謙道:“物離鄉貴,你道貨物是這般好販賣的?尋常商人走貨,這一路不知要叫抽去多少稅哩。且河上也不甚太平,也是因與親家一道走,他那個是官船,我這裏又裝了個先生,沿途自有人照應。他們一路自走,也有討個官人字型大小行船的,卻又要孝敬人許多財物……”
秀英道:“罷罷,有這一項,咱也不白來京中一回,我留個千把備與玉姐辦喜事,其餘便換三、四千銀票,家中只留三、四百零花,可使得?”又說想買個宅子:“沒個自家的房兒,心裏不踏實哩。”
洪謙道:“房兒不著急買,且看看,待考過了再說。”
秀英道:“你出去的功夫兒,我使人四下看了賣柴米等的地方兒,明早便去採買,京裏米貴哩。”洪謙道:“總要生活。那胡椒我留了一石,咱自家吃,繡屏也不全賣,總要應急著使。”秀英道:“你便自主來。”又問洪謙是否要出去與考生交際,洪謙搖頭道:“不用理會。”
兩人又商議著明日往親家酈玉堂處遞帖,總要在京中見過一回方好。秀英忽道:“也不知蘇先生怎樣了。明智兒現在咱家,他那裏不知有沒有使得順手的小廝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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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先生過得委實不怎樣,“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蘇先生遠在江湖時便憂其君,回到京城,這份擔憂並不曾減去分毫。實因他入京往叫護送著進宮見駕,禁宮門前兒,恰遇著一群太學生聯名上書,言趙王之冤。宮裏收了
蘇正心頭沉重,酈玉堂等忙勸他入宮,面見官家,有事說事。蘇正一正衣冠,大步上前去。
官家早在文德殿內坐著了,見蘇先生來,竟不等他老淚縱橫地伏地拜見,搶先跑將來把臂而泣:“可算盼著先生了,學生這些時日,五內如焚!焦灼之心,無以名狀。”蘇正也是感慨萬千:“臣無日不思官家!”
兩人抱一行、哭一行,酈玉堂等上來勸慰,官家方收了淚,再行禮過。官家與蘇正賜坐,又賜茶,這才定神細看,蘇先生比先時竟不顯多老,官家卻已兩鬢蒼蒼。憑哪個做爹的人,但凡還有些兒人情味兒,平空死了個兒子,餘下的三個兒子裏,個個說不清,這做爹的也要愁白了頭髮。
官家先看酈玉堂,稱這位堂兄“能幹”,竟能尋得到蘇先生。酈玉堂不敢居功,卻說:“是恰巧遇上了。”這也是洪謙所托,自陳需考試,不想借蘇先生之名,必要自家用功使人另眼相看才好。酈玉堂與蘇正皆允了他,橫豎蘇先生走失是常有的,說不清自家行蹤也不是甚大事。
官家又複誇讚堂兄一回,便放酈玉堂回去,且說:“明日再與四哥說話。”酈玉堂便去吳王府,雖已分家,似這等長途歸來,頭一日,且要在王府裏承歡。
那頭蘇長貞正色問他學生:“臣在京外尚聽到許多謠傳,竟致有妖言惑眾誹謗皇子者!”
官家卻與蘇正道:“我知道,已叫他們不許再說了。”
蘇長貞道:“臣猶記昔年奉官家讀書,那史書裏,夢吞日月入懷有孕者、有夢龍盤衣上有孕者、有生而異征者,從未聞有妨克之說!”
官家羞愧道:“先生說的是。”
蘇正便問:“不知內情究竟如何?”
官家道:“二哥(太子)體弱,從皇后那裏用了一餐飯便病了,大哥(齊王)進藥,二哥不久卻去了。”說著便有些哽咽。蘇正道:“皇后那裏賜食?”官家道:“我知先生是何意,他兩個是有些兒……二哥平日見皇后,也有些兒抑鬱,這一回卻不好說。二哥在時,御醫也有脈案,只是體弱,既非中毒,又非受寒。”蘇正又問:“齊王那裏?”官家苦笑道:“他進的藥,二哥未曾入口。然……二哥情狀,御醫說是極似誤食馬錢子,待查看時,半分馬錢子也未曾食。”
蘇正皺起了眉毛,官家眼巴巴看著他師傅,只盼還似少年時,這先生好與他解惑。蘇正亦通醫理,卻……實不知還有甚藥物能有些奇效,一時想不著,便且拋開來,皇太子屍身,難怪要尋個杵作來驗?他且說正事:“請聖人驅妖人真一出宮!”
官家道:“這……宮中素崇……”
蘇正打斷道:“官家,官家四子已去其一,安忍再看趙王重蹈覆轍?!士大夫尚且不敢離間天家骨肉,何況一妖道?!官家是天下主,見人構陷親子而袖手,是何道理?民間村夫,有人罵他兒子,且要與人理論,官家打不還手罵不還口,還要與他俸祿、與他官做,養氣功夫真個到家哩!”
蘇正知曉這學生,贊他的說是“寬厚仁德”,諷的便說他“失之軟弱”,叫皇太后一逼迫,孝字當頭,皇太后昔年于他正位東宮確有大恩,他實硬不起來。
蘇先生自入紅塵,口舌之伶俐,言辭之刁鑽,更上一層樓,官家實是招架不住:“便逐,便逐!”于蘇先生眼睛下,刷了一道旨意。朝臣士大夫,早瞧這妖人不順眼,無一人封駁,不消半日便將真一道人之官人褫奪去,又削他門籍,不令再入宮。
蘇先生出得這一口惡氣,再來安慰官家:“官家,今春有大考啊!屆時天下菁英雲集,卻來聽天家閒話兒?能聽麼?再一兩個手欠無德的,寫個甚遊記、雜記,流傳千古,君臣皆無地自容也!”
官家叫他一番安撫,面色漸好了起來。又與蘇先生追憶太子,蘇先生離京十餘載,走時太子才多大?並不記得太多,只聽官家傾訴,肚裏卻打著主意:召我來必有事要我做,我須與梁明山(梁相,號明山)通個氣兒才好。這宮中事雖是國事,也有家事,我有些兒看不大透,玉姐好似于家宅之事有見地,總要問她一問。
那頭官家也不好頭一回便直與蘇先生說差使,憶完太子,便道先生辛苦,又說與蘇先生賜一處七進大宅,配了奴婢若干,以謝師恩。蘇先生因猜官家有事要用他,便坦然受之,且想,東宮之事恐還有好一番爭執,我等臣子焉能避事?且收下,官家見了,便知我願預其事,我也好從中出些力,不能教一群後宮婦人胡為!
官家見蘇正收了他的禮,也舒一口氣,轉問蘇正:“先生看,我那堂兄如何?”蘇正想了一回,方悟他說的是酈玉堂,中懇道:“中人之姿耳。”官家便歎一口氣:“總是個和氣人。”又問蘇先生一些沿途風物,便命備車送蘇先生歸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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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蘇先生歸家,見妻子兒女,先與夫人作揖:“娘子辛苦。”十餘年不見,子女皆成人,孫子也老大。他原有三子二女,皆已婚配。長子家長孫如今都十六了,他的老友梁明山與蘇夫人說定,將自家孫女許與蘇正長孫蘇平。次孫乃次子所出,今年十五,正待議婚,蘇正又將次孫看了幾眼,見他生得雖不及長孫英俊,倒也是個周正孩子,暗想,倒也不愁說不著媳婦兒。
為這子孫婚事,親朋皆有些兒愁,如今蘇先生回來了,有了主心骨,都放下心來。
蘇先生大名在外,蘇夫人與他一般行端坐正,門風淳厚,三子因乃父之故,仕途上頭稍有壓抑,此時也當奮起直追。又他那八個孫子,已有三個中了秀才,蘇家兒女,極是搶手。許誰不許誰,頗費周章。
正見間,外頭明智兒領著一車土儀來送,又有申氏那裏亦遣人送土儀來。蘇先生方有了與兒孫的見面禮,兩處主母心細,樣樣周全,又有單與蘇夫人的繡屏胡珠等物。蘇先生也只說:“故人相贈。”旁人便不相疑,蘇夫人道:“顯是交情不壞?也要回個貼兒,豈有白受之禮?”蘇先生道:“我有數兒,今且不用。”
拿眼睛將孫子們一一看來,又問功課,把眼將人打量。這些小郎,祖父離家裏長者不過幾歲,幼者尚未出世,祖父大名在外,他們不免有些緊張。待說了些話兒,見祖父並不如傳言那般嚴肅,漸次放開來。
蘇夫人看看日頭不早,便勸蘇正去梳洗更衣。又問:“聽說是吳王家府君一路送你來?明日我叫大哥登門道謝,可使得?”蘇正道:“叫二哥去罷。”蘇夫人便應下,只說蘇正須記得親筆寫張貼子才好。
酈玉堂若得蘇先生手書,怕不要裱起來早晚一爐香!然則此時他卻沒那分心情,蓋因自王府請安歸家,見過留京子媳等,晚間申氏便與他說了個壞消息:“娘問六姐婆家來,若沒有,那朱家要為他家小兒子求娶咱六姐。娘極心動的,三娘他們都眼紅哩。那時席上人多,我不好說,便說回來與你商議。”
這朱家,便是他們歸途時議論過的大理寺卿朱家,這小兒子,便是朱震繼室所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