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執掌
自打玉姐降世,闔家上下便開始盼著秀英懷上下一胎,前幾年有個好消息,瞬間變作噩耗,不想在這當口兒,居然又有喜信傳來。玉姐尚須思索片刻方明此中深意,蘇先生已是眉頭一展,也為程老太公高興。
玉姐眨眨眼睛,喜問小茶兒:“你怎生知道的?”
小茶兒合不攏嘴,道:“我在那頭掃地哩,見娘子上房那頭忙亂,悄悄兒過去看了,她們原說娘子不舒坦,我還道有甚不好的事兒,沒敢來說與姐兒。後來請了個太醫來,不多會兒,裏頭就有人歡呼起來,我乍著膽子聽了一回,這才聽了出來。後來見咱家官人親送了太醫出來,正說這事哩,再錯不了的。”
玉姐笑開了:“真個是好消息?”
小茶兒道:“我聽得真真兒的。”
玉姐看了一眼蘇先生,與小茶兒主僕兩個方想起還在這位老先生跟前呢!蘇先生卻非不通情理之人,縱要教導玉姐穩重也不會挑在這個時候兒,倒是體貼地放了玉姐半天假,使她賠母親去。玉姐與蘇先生行個禮,蘇先生笑著把手兒一擺:“快去罷!”
玉姐眼睛一轉,卻不先提腳走,先問蘇先生:“晌午先生想吃個什麼?這會兒外頭亂著哩,廚下恐也不太平,先生想吃個甚,叫小茶兒說與袁媽媽單做了拿來。”小茶兒順口道:“是哩是哩,總不能慢待先生。”
蘇先生道:“你兩個又弄鬼!狼狽為奸說的便是你們!”他教導雖嚴,然女徒與男徒畢竟有些差別,玉姐又伶俐懂事,心中不免要縱容一二。玉姐也不甚怕他,拽著他的袖子來回晃蕩:“快些說哩,我既想到了,便不能叫先生受虧哩!”
蘇先生無奈,只得隨口道:“與我兩個素菜便罷,有豆腐乾兒來一碟,素酒來一壺,與我兩個盅兒、兩副箸兒。後半晌你們想也無心讀書,便放半天假,我也得鬆快鬆快。”
玉姐記下了,待要回頭吩咐小茶兒,小茶兒已口舌伶俐復述一回,玉姐道:“我也是這般記的,先生看還有旁的不?”
蘇先生道:“再沒了,極周到,你們去罷。”玉姐笑嘻嘻與小茶兒退了出去,兩人俱是腳下輕快,一路奔到秀英房中。
秀英一臉紅暈與林老安人說話,連久在佛堂誦經持齋的素姐都來了,林老安人正不厭其煩與秀英說著諸般忌諱。素姐縱插不上嘴兒,光看著、聽著,也覺欣喜,見玉姐蹦跳著來了,素姐忙道:“你怎地過來了?仔細腳下,休要絆著門檻兒哩。”
玉姐進了房內便把腳下放鬆,倚著素姐,離著秀英三尺往親娘肚子上看,滿眼敬畏道:“他在裏頭呢?”恁般小哩。
秀英且羞且笑:“你這小油嘴兒,”把手一招,“你過來。”
玉姐小心踮著步子湊近了,秀英嗔道:“你哪有恁般小心了?我在意著就是了。你怎地跑了來?不該上課的麼?跑了來仔細先生說你。”
玉姐道:“先生說家裏有喜事,與我放假。”
秀英因成了洪家婦,卻反把女兒留于娘家,十分覺得對不起她,又想自家有孕,若是個兒子,倒好將玉姐換將出來,若是個女兒,換也無益,語氣比平常又軟上三分,伸手理一理玉姐額上亂髮:“既放你假,便歇上一歇兒。”
玉姐道:“我不累。”滿眼好奇只在秀英身上打轉兒,上一回秀英有孕,她既喜且酸,這一回卻是實打實開懷。也是叫上一回嚇怕了,拍胸脯向秀英道:“這回娘只管歇了才是,有甚事,我與娘打發了。”
逗得秀英一笑:“你才多大哩,能做甚?”
玉姐道:“有甚是我不能做的?”
秀英語塞。
林老安人這許多年來甚樣壞運氣都沾上過,凡事卻不敢都往好處想了,早作了壞打算。聽玉姐如是說,卻想也該令她管些事練練手了,哪怕是秀英這樣也好過素姐那般,當即拍板:“玉姐原是看著你辦事,如今也好獨個兒理一理事,反正在這門裏,我們還能看著哩。”
玉姐得令,早將該如何分撥調派之事想了又想,林老安人與秀英早就有意培養她,處置家務也不避她,還時常點撥,如今做來也似模似樣。
玉姐費心的頭一條兒便是闔家上下的吃食,程家自在鄉下有田,每年鄉間繳來米糧,總要在家中庫裏囤上幾大囤兒。主人家□米、下人吃糙米,此外菜蔬、魚肉、鮮果、茶點等除開能存得住的新鮮尖兒,餘下皆要往街上買去。又有柴禾、調料,隔不幾月便要換一次新箸、失手打碎的盅兒、碟兒等。
其次方是門戶,蓋程家非初立,舊有看門之人皆在之故。再次才是帳房等處——也因前者皆有成例。又有到外間買衣裳一類,玉姐心裏也都有些數兒。
玉姐心道,我是頭回理事,須得周知諸人方好。命使小茶兒請來程福,傳話下去,近來家務由她來管。程福是程家老僕,頗知家內情狀,見此情形,也道尋常。當下點起人來,一總到秀英上房處,眾人都覺新鮮有趣,秀英理事之時已過十歲,比玉姐今年還大著兩三歲。及見到秀英上房,林老安人等皆在,便知不過是令玉姐試一試手而已,也都笑著站好。
玉姐將臉一板,小臉兒微紅,先與眾人寒暄:“因娘子要靜養,老安人命我理事,大家都要幫我哩。”
眾人忍笑道:“都聽姐兒的。”
玉姐肚裏有盤算,說來也不怯場,初時不過把各人所擔之職復述一回,眾人聽她說得清醒,也覺有趣。玉姐見眾人點頭,膽氣更足,其次便說至秀英之事:“娘一應飲食交與袁媽媽,袁媽媽旁的事都不用管,單一個灶眼為娘整治湯水,旁人但吩咐你,你也不須管,只不許誤了娘的事兒。煎藥的事兒,交與小樂兒看著,旁人皆不許插手,小樂兒也不能疏忽,我只問你。娘身旁服侍事只交與小喜兒。大灶上還交與齊嬸兒,單管家裏人飲食。”
林安人深覺詫異,於旁聽住了。又聽玉姐道:“早晚門戶看牢了。又有家什等,碟兒、碗兒易碎,我也不是不通情理,一月許碎一件兒,再多了,我也不打你,只管問你補還回來。”
繼而是交際之事:“凡有來往禮物事,交與程福照管,也要說與我聽,一同報與老安人。外頭田地、鋪子、倉棧皆租出去,只管收租子,咱家且不須管,實有事,說回來家內商議。家裏一季衣裳、每月月錢、一日餐點,還是照舊,”想了想,又添上一句,“蘇先生是我先生,須得尊敬,娘既已有了專人服侍,旁人誤了差遣,就不可拿我娘說話。實是娘這裏有急事,也不許推拖,你辦完了,回來稟我,我與小喜、小樂、袁媽媽三個說話。爹那頭宅子還沒修好,與咱家一道住,待修好搬遷,有甚更改,我總與大家說。”
林老安人且驚且喜,笑指女兒、外孫女兒道:“她比你們兩個強。”秀英但笑不語,素姐也是放下心來。
玉姐已說至最後:“先生教我,不教而誅謂之虐,我今將規矩說了,便是教過了,誰出了錯兒,我可是不依的。只盼大家各司其職,一家紅紅火炎過日子哩。”
眾僕聽得驚疑,卻也嘆服,暗道到底是家境不順,孩子早當家。一齊應下,玉姐道:“先小人後君子,話說開了,往後好相處哩,好過現在說著好好好,日後翻臉無情做惡人。只管做好了,我通情達理哩。廚下與賬上留下,且說近日開銷,撥錢買菜,往鋪子裏買夏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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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不及卻得太遠,便嘀咕開來,不外說些“平日就說大姐兒伶俐,不想做事也有一手兒”一類。
程福等留下來的人便見林老安人笑得見牙不見眼,只管說:“我玉姐就是能幹。”程福也歡喜,卻不免憂愁看玉姐一眼:女孩兒家能幹有甚用?不如能生哩!寧可呆些笨些,只要福氣夠、動道好便成。要這般辛苦做甚?沒的叫人心疼。
又聽林老安人問玉姐:“你要與人說甚哩?”方知先前玉姐說話竟不是林老安人預先教的,乃是她自家想的。
玉姐道:“算菜錢哩,我卻才看了賬兒,這幾日花銷多哩,記的卻不對。爹已關了銀子到賬上,爹娘花費從那裏出,家中賬上不出這一筆。男子漢養家哩,休要兩處記混。”
程福把老眼瞪大,心道:真是個人物。
秀英啐了一口,道:“你倒分得清哩。”
玉姐道:“親兄弟且要明算賬哩,爹既立了戶,就是當家人,因有事方在這家裏多住些日子,卻不是佔便宜的哩。袁媽媽與小喜小樂算老安人關照,人使便使了,錢卻不好再使的。”
林老安人又逗玉姐:“你且算賬來。”
玉姐道:“我會算哩。”家內開支,不過就是幾斤肉、幾條魚一類,極好算,玉姐學算數年,算盤、算籌都粗通,一一算來,與程福所算也不差。當下立了兩本簿子來,分記了,且說:“等娘方便了,把這一本交與娘。”
又說:“今天與大家說這些話,晚飯加個肉菜,錢從賬上支。”看得程福與林老安人等面面相覷,驚喜萬分。
玉姐卻又有主意:“娘不方便,怕不好接著動工哩,那頭宅子不好再動,休等我兄弟降世再作區處。擇的吉日卻不好改,不若訂了泰豐樓作宴客之處,也好使人都知道。”
林老安人一拍桌子:“便是這樣做!這是兩家大事,我也是嫁孫女兒哩,這份錢我要出一半兒。”
玉姐道:“還有哩,現停了工,待爹中了秀才進了學,卻不好只在這處請人,卡著時日,秋日過後的吉日先擇了,到時候秋忙也過,正好有閒人,工錢也便宜,可修那頭房兒。開春兒便能住去。”又取曆書來,自家看了一看,指了一日,這看曆正在六藝之“數”中,玉姐年幼,繁複者固然不會,這等看曆書卻是學過了。又使程福去約人談價。
程福領命下去,玉姐改了顏色,憨笑問秀英:“娘,我做得可好?”
秀英道:“美的你!”林老安人道:“有恩有威,有軟有硬,方能管得住人哩。”
不想玉姐卻有主意:“娘,爹新立戶哩,卻只有個宅子,又沒旁的進項,方才我看爹賬上還有些銀錢,不如買幾畝田放租,再有餘鋪,或買倉棧、或買鋪子也租將出去,有進項才好生活哩。”
秀英駭道:“你怎想到這些?”
玉姐奇道:“‘國以民為本,民以衣食為本,衣食以農桑為本’,國如此,家亦如此啊。凡人立處,只要生活,總要有衣食有花銷,衣食便是田地,銀錢也當有進項。實銀子不夠,便先置田,有田便餓不著人。”
蘇先生講課,總講些大道理,有了洪謙來聽,更是如此。遇上個玉姐好琢磨,小孩子家也不知是怎生想,竟也“融會貫通”了起來,無怪秀英驚駭了。待聽玉姐說這文縐縐的言辭,猜也是蘇先生授課之故,只想蘇先生那樣人,必不會教授女子買田置地,想來又是玉姐自家獨創。
秀英大笑,心道,這可萬不能說與蘇先生聽,人家說著家國天下,這丫頭想著買田置地哩!怕不要將先生氣個倒仰?
林老安人道:“難為你想得周到,我來教你買田。你也不須太操心了,你娘還有嫁妝哩,我與她十頃上好水田、一處倉棧、一處五間鋪子,夠哩。”
玉姐道:“不是爹的哩,說出來不好聽。”
額上被秀英戳了一指,且笑駡:“油嘴兒的小冤家。”也由著這兩人去了。自此林老安人便教玉姐如何買田置業,何等樣為好,何等樣是差,“可不敢止看這田,還要看周邊哩,連作一片的最好,離水近的上佳……”
買賣土地是大事,若非湊巧,非一時半刻之功。玉姐生日又到,算來今年整八歲,林老安人卻不令她自己料理生日,又覺留她姓了程,不知何日能隨父母去,有心與她做大些,因程老太公三年喪期未好,不好大吹大打,只請何氏母女等來吃酒玩耍,賓主盡歡。
待玉姐生日過,程家又複閉門,洪謙依舊讀書備考。玉姐悄悄問了蘇先生,蘇先生將眼一斜:“讀這些年書,是個人都能考中秀才哩。”此話不假,自來秀才是最易考的,科考之書且不必全部會誦,能通三經便可。作文章也少,且不是與各處精英作比較,在蘇先生眼中,考不中的全是笨蛋!
玉姐吐一吐舌頭,回與洪謙道:“爹,我問過蘇先生了,先生說你必能中的。”
被洪謙擰了臉:“你小小丫頭,凡事自有爹娘為你操心,偏你自家操不完的心來!且玩去,萬事有我哩,看甚田地,嗯?”說著又揉一揉玉姐的小臉兒,“小孩兒家,想多了會長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