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九哥
卻說玉姐生日這天,洪宅正吃酒,門上卻有舊時鄉居時頗有些緣份的盛小秀才使人遞了帖兒來,道是盛家闔家又遷回江州城內居住,不日要來登門拜訪。素姐聽這消息,滿面不自在,幾乎連凳兒也要坐不住。兩處結緣,皆因她要投河。細究投河緣由,卻是素姐又辦了錯事,牽住線頭兒卻扯出一串兒粽子,皆是因她之過,素姐便坐不住。
幸爾今日盛小秀才人並不曾來,素姐才未立時羞愧走避。旁人卻早將她的尷尬事拋開。素姐此人,平生心眼不壞,卻少,辦過的尷尬事兒大小也有幾十樁,眾人早經見怪不怪了。
林老安人只管逗金哥說話,見洪謙拿筷子蘸了酒喂金哥,忙說:“他小孩子家,吃醉了也不得了。小孩兒聽不懂人話,發起酒瘋來比成人還狠哩。”洪謙訕訕放下筷子,不想金哥吃那果酒上了癮,竟自家伸出手去抓。洪謙始覺不好,他眼睛裏,男子漢須得會吃酒,然小小年紀就這般好酒,委實不妥,順手收了酒盅兒,一仰脖兒,灌了。金哥仰著頭兒,眼見他親爹沖他亮了杯底兒,一滴也不曾剩與他,將臉一皺,幾將親爹作後爹。
玉姐看了發笑,抖抖索索,拿起碗酪來,一勺一勺喂他。
秀英只管想著盛小秀才少年得意,複把眼睛往玉姐身上一瞧,心思又活絡起來。蘇先生與洪謙言語裏都說盛小秀才人才不壞,蘇先生尤盛讚,洪謙說他雖溫吞,心眼兒卻不壞,人品也能看。。玉姐生日一過,便是十一,必得留心查訪婆家了。
這盛小秀才人才好,家中人口也是簡單,祖父已逝,止有一祖母、父母、一弟、一妹而已。鄉下有宅有田,盛小秀才前程看著也好,待孝滿,又要考舉人,才華是有眼睛都能看得見的。
秀英打定主意便問洪謙:“他家才搬往鄉下去守孝,怎地又匆忙回來了?可是有事?他家裏還有什麼人?”又思東街上的宅子不好也不壞,能住得起,這家裏也不寒酸,倒不似是遇上大事倉促逃來的模樣兒。尋思著但得了機會,怎地往他家裏走一趟、看一看方好。
洪謙道:“既來必有因,不急在此一時,他過幾日便來咱家,問問便是。今天是玉姐好日子,說旁人做甚?”複取出只匣子來,卻是與玉姐買的新首飾:“也是大姑娘了,可要打扮起來才好。”
玉姐打開看時,卻是一付累絲鐲子,沉是不沉,卻是式樣新巧,綴些兒玲瓏花草紋樣。一合匣子,玉姐笑道:“正好,我正想要哩。”她才十一,家裏雖養得好,畢竟年歲有限,再好看的簪子、釵子也插不上頭。秀英與她一雙鑲珠耳墜子,素姐與她一串金玉禁步,林老安人與她一套新衫裙。蘇先生寫了一幅字兒與她,金哥叫秀英攛掇著,在玉姐臉上親了一大口。
吃罷飯,回到房裏,李媽媽領著小茶兒與朵兒兩個與玉姐磕頭。玉姐又抓一把錢出來,給她們買瓜子兒磕。
諸多禮物裏,玉姐最喜歡便是蘇先生的字兒,年歲越長,懂得越多,越發覺得這先生的字兒寫得不凡。還想過兩日便使人到街上買那素面兒的扇子回來,央著蘇先生寫上兩柄,夏天使起來也雅致,只是不知要如何哄他?先生近來喜甜食,便親自下廚去做來孝敬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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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約定之日,盛小秀才果然帶了些手信登門,依舊是洪謙接入書房。洪家並無長輩,秀英、玉姐是女子,金哥又小,便止有一個蘇先生做陪客。蘇先生于陪客這一身份並無不滿,總是看盛小秀才面上。
到得書房,寒暄已畢,洪謙先問:“住得還慣?可見了師長同年?”
盛凱道:“有勞過問,前幾日新搬了來,已收拾下了,原先便在這城裏住,不過挪一個地兒,倒還熟。前兩日見了老師,這兩日便拜會諸位。”
洪謙原是不想打探他家私事,然秀英在他耳邊念了數回,他也覺奇怪,這盛家不是回鄉守孝了麼?怎地舉家又回來了?盛凱一年孝不好說,他父母卻要實實在在守上三年的。便問:“為何來去匆匆?可是鄉間有事,不得不回來?有甚難處,說出來,我等也好與你參詳參詳。”
盛凱面上一苦,此實不足為外人道也。乃是他家裏人在鄉間住不慣,他家並非豪富,也有人服侍,畢竟不如城中方便。想先時在城裏,但凡缺了甚物什,只管使人出來買。又有那一等賣漿、賣粥、賣糕、賣花翠、賣瓜子兒,至於夏日賣冰等等人,無日不經門前過,但想了,便順手買來。到了鄉間,哪有這等方便事?貨郎過三、五日能來一回,已算是來得勤的了,遲時十天半月不見,鄉間野店物又粗劣。
這些且不言,單止說飲食,在江州城時,外面盡有嗄飯賣,鄉下卻往哪里買去?盛父講究個“食不厭精,膾不厭細”,又說甚“割不正不食”,總是吃不順心。又有盛母與盛凱之妹盛大姐兒兩個,銅鏡兒昏了,欲尋個磨鏡子的都難。江州城裏隔不數日便有那搖驚閨的磨鏡人打牆邊兒過,鄉下地方,連個銅鏡兒都少見,哪有幾個磨鏡人好下鄉?
開始是守孝,守得守不得,總要做出個樣子來,待過了年,各種不便非但未嘗習慣,反是變本加厲了起來。盛母便說與盛父道:“大哥說是守孝讀書,也不曾耽擱了功課,然一旦無名師提點,二又無同學研討,成日家閉門造車,恐無進益。為著孩子前程,也為了光宗耀祖,他也當回城裏。他又小,身邊沒個知疼著熱的人兒,咱須得跟著看顧。他有了出息,阿翁泉下有知也是歡喜。”
盛父在這鄉下地界兒也住得不便,旁的不說,去年一夏,蚊蟲便險些要了他的命。自家清潔二淨倒少蚊蠅,離家三丈,便要挨叮咬,十分難捱。聽妻子如是說,盛父十分意動:“那便搬。”
總是個個受不得,眼見亡者周年已過,便動了這回城的心思。然原宅子已作價賣了,再要尋一處宅子買來,錢便不湊手兒。買得起的宅子,又有種種不如意,或左鄰右舍不夠雅致,或宅子太小住不開這許多人,總是有種種不如意。
次後見買宅不易,便只好租個房兒來住,恰在東街上租了前後三進一處院子,議定一年租金六十兩。房東是個機靈人兒,因看這盛小秀才讀書有成,他住過的房兒,往後轉手,也好有個噱頭再加價,日後不租了,拿去賣也好賣個好價錢。這才便宜著租與盛家了。
個中緣故,盛凱也猜出一二分,卻不好說父母之不是,只說:“家父家母一片慈愛,憐我年幼,獨個在鄉間讀書,無師無友,恐無進益,故而舉家遷回。我已出孝,倒好入官學內附讀。”
蘇先生便贊道:“這是正理。”
洪謙也不與蘇先生辯駁,想這盛凱今年十四,也是好大個人兒了,出門在外,帶兩個小廝兒足矣,何須全家齊來。內中必有緣故,然盛凱不提,洪謙也不會生事。只說:“既是家中主意,便好。”又指點他,到了學裏,許有長官要見他。
因是拜訪,也不談論詩文,打過招呼,盛凱便告辭。
果如洪謙所言,過不幾日,盛凱往府學裏去,先見了博士等師長,次日便得酈府君之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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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凱往州府詣見酈玉堂。他少年秀才,性固柔和,也帶些兒自矜,然見府君,畢竟與見旁人不同,手裏捏兩把汗,行動間略遲緩。
不想酈玉堂最愛風流文士,見盛凱年歲不大,生得唇紅齒白,書讀得極佳,又舉止“從容不迫”,一見便喜。非但留盛凱說了許久,且又留飯,又令喚出兒子六哥、九哥來見盛凱。
內衙裏,申氏因酈玉堂不曾到後頭來吃飯,又叫出六哥、九哥兄弟,便使人到前面打探。去的是她的心腹秦媽媽,秦媽媽四十上下,極乾淨精明一個婦人,她女兒便是胡二的渾家。往前探聽一回,回來如此這般一說:“是那個盛小秀才來了,官人歡喜得什麼似的。”
申氏道:“難得他還有看得上眼的人哩。”
秦媽媽知道她這是說的酸話兒,申氏自家也想留著看一看盛小秀才,好招他做女婿哩。既是酈玉堂不到內衙來吃,申氏便自領了女兒吃,卻令五郎領幾個弟弟一處吃。用罷飯,申氏又喚四姐來。
卻是為四姐終定了婆家,申氏自看中江州城裏一戶李姓人家,這家也算是書香門第,孩子祖父原在朝中為官,乃是休致返鄉的戶部侍郎。不合前些年死了,將出孝,這孩子也爭氣,考了兩回,也中個秀才,不想祖母又過世,只得又守著孝,不便出門。今年好有十八歲了,卻是家中次子。
申氏自家看中了,說與酈玉堂,酈玉堂聽說這李家是書香人家,又無甚不良風聲,也答應了。申氏這才說與四姐,好叫她安心備嫁。且說:“一應嫁妝你無須操心,自有我來操持,你今只管將孝敬長輩的活計做出來。那家小郎我也見過一回,過幾日他來見你爹,我使人悄悄說與你,你往那夾壁裏躲了,自看上一眼。”
四姐羞不得,把手中帕兒一揉,嬌聲道:“從來父母之命,哪有自家看的道理?”她因三位姐姐嫁得皆好,頗信申氏之能。申氏一笑:“看一眼,也好放心。縱相不中,也有餘地不是?不似……罷了,你不想悄悄兒看,我另想法子罷。”
次後,四姐終是坐在轎兒裏,于旁邊看了一回這李二郎,也是斯文秀氣一表人材。這是後話了。
卻說這六哥與九哥相陪著父親與吃一回飯,盛凱不敢久留,及別,酈玉堂又送盛凱筆墨等物,且將新得一柄紙扇贈與盛凱。盛凱與酈玉堂相處半日,覺出這府君是真個常識於他,也漸漸放開,溫言妙語,酈玉堂更是歡喜:“我這裏也有幾本書,你得閒時,可來借去看。”
送走盛凱,酈玉堂面色又是一變,先是悵然說六哥:“今見妙人風采否?你總嫌拘謹了些兒。”六哥垂手稱是,酈玉堂更歎,又說九哥:“你小小年紀,成日家板的甚臉?”
前頭說了,這酈玉堂最愛“文采風流之士”,但凡見那等生得似是“風流倜儻”之輩,便要傾心一二先。免不得有“以貌取人”之譏,偏他信個“相由心生”,對盛凱這等相貌歡喜得緊。若生得這等好相貌,再有些才學,他真個想把人捧到手心兒裏。
這六哥生得面如冠玉,眉眼風流,自幼申氏也一體管教,家教卻好,長相極對了酈玉堂的胃口,諸子之中,待他最好。然六哥心中有數兒,總不肯亂了次序,又是兒子見老子,怎可失禮?酈玉堂常以為恨。
這九哥又是另一種樣貌,此時做官,也看面相,最上等乃是國字臉,端得方正莊嚴、正氣凜然。九哥小小年紀,漸看出一張國字臉來,實是立朝好相貌。偏酈玉堂不喜他這樣兒,真真冤孽。酈玉堂卻有一條好處:守些禮法,不至亂了嫡庶,雖寵六哥,于嫡子卻也不肯疏忽。唯這相貌上,是他一癖,死也擰不過來。
九哥幼時,好說他“虎頭虎腦”“敦實可愛”,及長,越發威嚴,酈玉堂便時時歎息。倒也不好說九哥生得不好,卻是惋惜異常。九哥生就這張國字臉,但凡不笑,就顯嚴肅,酈玉堂便與申氏道:“我見九哥,不像見兒子,倒好像見了老子。我老子且沒他這副莊嚴相。”把申氏弄得哭笑不得。
酈玉堂這些話兒,家中人聽得耳內生繭,聽他又說,六哥、九哥只當是鸚鵡聒噪,想著忍完便罷。果然忍完了,酈玉堂使他兩個去見申氏,過一時再來讀書習定。酈玉堂好個書畫,家中子女也頗習之,卻是六哥善畫,九哥之字也小有模樣漸有些風範,愈發顯出他那張臉的不合意來。
酈玉堂便常捧著九哥的臉兒,看一回、歎一回:“甚都好,就是……”臉兒不合意!否則這學問也見得人,舉止也見得,怎就這樣不好呢?
惱得九哥不忍不得,說道:“杜子美枯瘦如柴,劉伯倫[1]醜人作怪,鍾馗大才連鬼都能嚇死……”難得他憤憤之時,依舊板著一張臉兒,酈玉堂叫個兒子憋個半死。除下腳上鞋子來便要打他:“你說你老子以貌取人、買櫝還珠、有眼不識金鑲玉?你還知道杜子美、劉伯倫來?”
六哥機敏,當時抱了酈玉堂的腰:“爹、爹,制怒、制怒,風範、風範。”酈玉堂一口惡氣出不來,又叫六哥給壓了回去,當天晚飯都省了。
是以六哥、九哥攜手來見申氏,申氏頭一句話便是問六哥:“你爹沒惹九哥生氣罷?”六哥一笑:“娘說哪里話?爹從來便是和氣從容的。”
申氏跟著笑了,又撫慰這兩個:“你們爹就這個癖好兒,你們做人兒子的,便認了罷。他待誰又不是這般了?也因著他這一癖,你們姐姐妹妹,總沒有嫌棄丈夫醜的。”說得六哥笑了,九哥臉上也是一松。
申氏方舒了口氣。總嫌九哥生得不合意,固然令申氏氣惱。又因六哥一張臉合了那般意思,難不成六哥就很樂意?男孩兒生得好固可得意,然凡事皆因相貌,縱是親老子這般待他,也要叫人暗惱。
申氏道:“四姐在咱家也沒多少時日了,你們得空兒多看看她去,我不禁你們這條兒。往後你們過得如何,還須看自家兄弟姐妹相互扶持。”兩人垂手應了。
六哥問道:“是李侍郎家孫子?人卻好,不知家裏如何?”
申氏道:“也差不了,四姐也不是糊塗人。”她家哥兒姐兒皆姓酈,止此一條,便有無數底氣。婆家再霸道,也要顧忌這一條兒,那她家孩子就不會受氣。
九哥忽道:“士人輕王侯。”
申氏道:“就你人小鬼兒大,倒疑起我來。”九哥道:“兒不敢。大姐二姐三姐都過得好。”申氏越看他這樣兒,越覺這一張冷臉,確要個伶俐媳婦兒來配方好。又看六哥,生得委實是好,又恐將他娘子比了下去。
作者有話要說:[1]劉伯倫,劉伶,竹林七賢之一,醜到史書都忍不住寫道:他很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