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贅婿
程秀英見丈夫來了,也是歡喜。佯怒地嗔視了他一眼,自己先繃不住了:“累壞了罷?”
程謙淡淡一笑。他本就生得好看,這一笑起來居然有些滿室生輝的樣子,把程秀英因為擔心家務而焦急的心給安撫了下來,看著夫婿心中頗有幾分暖意。要說這家裏還有什麼不焦心的,就是這個如意郎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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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程秀英十二歲上起,程老太公就開始為她的婚事發愁,千挑萬選到了十六歲,方取中了程謙。
程謙原不姓程,也不是江州府人士,乃是三年前,北地有了災情,隨著遊民趁食。一路走一路看,見江州府特產豐饒,又是交通便宜,便居於此處。巧了程老太公正要招募個能寫能算的人守個倉棧,程謙便為程家幫傭了。
說來程家在這江州府也算是個殷實人家了,家中頗有些錢糧。連同林老安人的嫁妝,有水田四十頃、旱田四十頃,鋪子兩處共十間,兩個大倉棧、一個小倉棧。江州臨河,總有些南來北往的商客,於此地屯些貨物,低買高賣的賺些差價,更有一等精明之人,專一均其有無,從南地販絲綢放到江州,待北地商人來買,又有從西面進了藥材,專等東面客商收購。江州府略有些家業門路的人家,都好臨河弄幾處倉棧,租與商客們屯貨。
程謙流浪到江州府的時候,程老太公將將又買了一處小倉棧,乃是京中一官員的產業,因京中變故,不得不賣了倉棧。程老太公既得倉棧,又未租出去,乃需要人手來看。正好趁食人多,他挑來揀去,就看中了程謙——彼時他正為孫女婿的人選發愁。
自來男人入贅就被人瞧不起,不特是住在妻家吃軟飯這麼簡單,還要改了姓氏,隨了老婆的姓,便似女人嫁了丈夫從此姓氏面前要冠夫姓一般,實是難為情。是以除非實在遇到了難事兒,但凡有氣性、還不至餓死的人,都不肯做贅婿的。程謙彼時自稱姓洪,程老太公見他談吐也不凡,手上只有些筆繭與似是習武留下的繭子,又見他能寫會算,也打聽他來歷:“我看你不是尋常人家出來的,怎地拋家別業出來與我傭作?”
洪謙面色略有沉鬱:“天災*,奈何奈何。”
程老太公心道,此人看似不凡,我便幫他一幫,便不招作孫女婿,他日後有出息,也要念我一份情誼,日後能幫襯家裏也未可知。且此他口音,乃是地道官話,也是有些墨水的人,如今正好用得上。便對洪謙極是客氣,也說些自己年輕時艱苦,又說些“志當存高遠”一類的話。林老安人不解,程老太公猶言“莫欺少年窮。”
朝廷戶籍本是管得頗嚴,然遇到這等災事民人四散,原有的黃冊也不頂用了——大海撈針,如何一一核對?不得不從權,洪謙到了江州府,只與流民一處登了名字,就算是暫居趁食人口了。兩月之後朝廷頒令,為安撫民人,趁食之人可於災後返鄉,不欲返者,亦可留居趁食之處。
程老太公惦記洪謙,這小子為人處事都來得,實不舍他走。又欲提拔他做管事,又起招贅之心——不辱沒孫女的贅婿,實是不好找——把洪謙找來細問了一回。洪謙所言寥寥:“父母兄弟皆已不在了。”便閉口不欲再提,顯是說到傷心處了。
程老太公不便細究,又問他將來打算:“男兒立志須趁早,數月已過,如今朝廷令下 ,你或要返鄉,或是留居,總要有個章程。你若願返鄉,我與你盤纏,你若想留下,且與我做一管事。”
洪謙道:“家鄉傷心地家中又無他人,我便留居於此罷,總是已經做得熟了。不瞞老丈,往日,實不曾為衣食愁過,如今謀食之術乏夷。待過三五年,遷了父母墳塋方好。”
程老太公心頭一喜,心道洪小子這也是自謙了,觀他言談,很是能來事的一個人,本事還是有的。觀他原是富貴人家,如今無族人幫襯,是以不能立業。他又說父母墳塋之事,想是個有根的人。平日裏也會耍幾手槍棒,身子康健,不便是個短命的人。再算一回發給洪謙的薪水,這小子再混上十年也未必買得起宅子。沒有一處宅子,便娶不上識文斷字舉案齊眉的好娘子——以洪謙的模樣兒,次些的他也看不上……
程老太公心頭活泛,進有了個外孫女婿,退有了個能幹管事,當下應允:“你便留下罷。這縣令我也識得,你便落戶在這江州府。”
洪謙在江州府便紮了根,漸次開朗起來,也不多言家鄉中事。人皆道他傷心家業凋零,也不多提。他倒是辦事心用,然舉止之間頗與尋常僕役不同,程老太公也高看他一眼。終於提及招贅之事,程老太公的意思,招洪謙為婿,日後這一份家業自然都是孫女孫女婿的。
洪謙自知何為招贅,一時皺眉不語。程老太公心頭一緊,他也知洪謙為何不一口答應:誰樂意做贅婿呢?
洪謙緩緩道:“老丈待我恩重如山,本不該辭,只是……這確是有些為難。”
這二年間洪謙也知道程老太公家的為難事兒,也知道程老太公的外孫女兒確是個樣樣好的姑娘,事情壞就壞在樣樣都好,捨不得弄個粗人來辱沒了姑娘。程秀英但凡有個兄弟,嫁個官宦人家是一點問題也沒有的。洪謙居留此事,也是欠了程老太公人情,是須得還的。然而無論如何,他是不想吃軟飯的。
程老太公有些灰心:“也是我強求了。”
不意洪謙緩道:“然我承老丈之恩,是必要還報的,老丈衣食無憂,所慮者唯此一事,若拿旁的來搪塞,是我不誠了。既如此,不如這樣,定一年限如何?”
程老太公心頭大喜,自來招贅女婿的便有兩種,一種就是徹底歸了岳家的養老女婿,立契女婿改姓,所育子女悉歸岳家,要與妻子一道為妻族盡力,與原生父母家便無瓜葛;另一種乃是有年限的,立契女婿改姓,所育子女之歸屬亦有分配,大致按昭穆,長子隨母姓則次子隨父姓,到了年限,贅婿改回原姓,妻子亦隨夫歸家。因贅婿多半貧苦,與妻家嗣子留下祖業,還可在契書中注明付與贅婿些銀錢。好比打了個短工。
洪謙既肯入贅,又有自立之志,可見不是個貪圖富貴的人——或可託付哩!
程秀英自己好強,實不欲嫁與個窩囊男子,她也知家中有個洪小管事樣樣不錯,也曾隔著簾子聽他回事——心裏是頗為樂意的。好事便成。
當下邀了中人擺酒立契,往衙裏備了案。洪謙改姓為程,入程家十五年,十五年滿,所生之子對半分之。程老太公也大方,稱一應家業,所有曾孫均分。洪謙一直辦事也妥當,婚後不久程秀英倒有孕,把程老太公喜得眉開眼笑。只可惜終是生了個女孩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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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謙待妻子確是不錯,聽程秀英問他,緩緩一笑:“累不著我。倒是你,方才在門上聽小喜一串兒一串兒地數落人,又是人發令?剛生完孩子,且歇一歇。”
程秀英聽了這話就有些不好了:“我也想歇,卻要把家交給哪個?!外頭的事你能跑,內裏呢?劈你作八個,將將忙得過來!”
程謙本有淡淡不悅——他本好心讓妻子休息,秀英卻又劈頭蓋臉來了這一頓。這妻子樣樣都來得,便是拿到京裏,也是個好娘子,只有這脾氣要命——愛管事兒、偏好強,性子又強。然而聽了秀英這一串子,又安靜了下來,程老太公與林老安人年近七十,放到哪里都是該安享清福的年紀了——朝廷裏老當益壯的老狐狸除外。一個岳母……真是不提也罷,這樣大一個家,還能交給誰呢?總不好主人家事事一問,悉推與家僕罷?
想到妻子也是不容易,程謙的脾氣也下來了:“縱有天大的本事,也劈不出八個我來。不如安臥,看看大姐兒。”
程秀英說完丈夫又有些悔意。
她更是嬌養大的姑娘,也被教養得有些能力與手腕,有脾氣才有活兒,幹得多了,自然有資源抱怨——自有一副脾氣。這不怨她,須知從小到大,程秀英林老安人說得最多的一句話就是:“不要學你那沒用的娘!”小時候還為母親辯護兩句,越長大,越管事兒,越被這悲春傷秋的母親弄得頭大,終於明白外祖母的心情——恨鐵不成鋼呐!
平日裏發作也就罷了,如今丈夫累了半天來撫慰自己,也是出於好心。且程秀英心裏明白,程謙只因命不好,遇上了天災方不得回鄉,否則斷不至做了贅婿的。與他相處,且知他模樣好、脾氣好,又會辦事,平素對她也好,也是難得的如意郎君。
程謙是個贅婿,處境本就尷尬。如今自己脾氣上來,倒把他又埋怨一回,他也不好發脾氣。程秀英有些訕訕:“我也是急,家裏你也知道的,總是你多擔待。叫李媽媽把大姐兒抱來罷,可憐見的,我還沒多看她幾眼呢。”兩人一個真心道歉,一個有意諒解,倒也別有一番風趣。
李媽媽把大姐兒抱進來時,小夫妻又已和好如初了。
頭回做父母,兩人都覺得新鮮,縱是個女兒,心底小有不足,也看大姐兒與別人不同。一個點著大姐兒的下巴,一個輕撫她的小腦袋,心中自有一番甜蜜。程秀英歎道:“萬不要像我,事事煩心。”程謙道:“那就叫她使喚兄弟去,只管把她打扮得像朵花兒,嫁個好人家。”
又說些女兒長得像誰一類的傻話,正在其樂融融處,小喜卻臉色不太好地進來了:“娘子、郎君,吳家來人了,說要看大姐兒,叫門上程福攔下了。”
程秀英氣得柳眉倒豎:“他們還來作甚?!你又回我作甚?這還用回?還不與我打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