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吳家
程秀英發火,程謙也跟著頭疼,大喜的日子遇上這等煩心事,是誰都要生氣的。
小喜見兩位面色不愉,快要哭了:“大姐兒的好日子,這般鬧,總是不好看。”
程秀英定了定神問道:“都來了誰?太公和阿婆知道了麼?唔,他們一定是知道了,我娘知不知道?現在誰在門上?”
小喜道:“我從門裏看了一眼,來了三五個人,有男有女,那個……不在裏面,打頭的是個老媽媽。太公和老安人必是知道了,沒人往佛堂裏傳……”因素姐常年吃齋念佛,家下人等便稱她那間供佛像的屋子為佛堂了。
程謙道:“老人家都上了歲數,還是我去看一看罷。”
程秀英恨恨地道:“他們不給我臉,你也不須給他們留情。”
程謙微一頷首:“至多不過一鬧,那些人也掀不起風浪來,就是噁心一下,並不是大事。”
程秀英氣鼓鼓地點了點頭。
小喜見此情景,一縮頭,立到床邊一聲不敢再吭——吳家人是最能使娘子生怒的,此時最好不要在娘子面前出頭。
程謙一掀門簾出去了,程秀英恨得捶床。
程謙在門口遇到了程老太公,程老太公一臉沉肅:“你也知道了?一道看看罷。”言罷並不搭理吳家人,只讓程謙來應對。程謙一眼掃過去,心頭先泛起絲厭惡。他先前過過富貴日子,次後雖落魄了些時日,見多了市井百態,吳家來的這些人,還是讓他噁心。
出身的影響仍在,程謙極不願見衣飾不整之人。吳家打頭的是一個老婆子,看著像有五、六十歲了,她身後的一男一女,三人在門口一通亂擁,已經是衣亂髮蓬,十分不成體統。
這就是吳家來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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運氣不好的人總會遇到幾門掰扯不清的極品親戚,吹不得打不得,不想翻臉就得忍著,縱使翻了臉,還要防他使壞。吳家就是一個讓程家人恨得咬牙的存在。
這吳家,乃是程秀英的親生父親家。吳家過世的太公是個老秀才,家有幾畝薄田,養了兩兒一女,兒女都念幾本書,識幾個字,日子原也過得下去。天有不測風雲,有人旦夕禍福。窮文富武,先是吳大郎屢考不中,空費了許多銀錢。吳老秀才本對兒子寄予厚望,失望之下又一病不起,看病把家中銀錢花了個精光,病沒看好,人還死了。他這一去,秀才娘子也病了一場跟著去了,吳家大郎業已娶妻,張羅著賣田賣地辦完喪事,家底子也沒了,還欠了些債務。
若吳家還有原本的田產,日子也能將就過下去,然而田已賣了,再無出息之項。幸爾兄弟倆還識得幾個字,替人抄一點書、寫幾封信,也能賺幾個錢糊口。只恨家中人口太多,除卻一弟一妹,吳大郎自己尚有妻兒要養,眼看二弟一年大似一年,卻是一文娶妻的錢也沒有了,連飯都要吃不上了。妹子只得早早送人做了童養媳,這弟弟總不能也送人做童養媳罷?
三年孝期一過,吳大娘子又懷孕生子,一年之後吳大郎便統共有三子兩女,又捨不得賣掉溺死。女孩兒養到七八歲上,便可步她們姑母的後塵,還能省一注嫁妝錢,否則備不起嫁妝恐也嫁不出去。兒子還沒長大,且不用愁,愁的是弟弟長大了!
無奈之下,吳大郎只好把弟弟送去做贅婿。做贅婿極其丟人,卻也不失為過不下去的人家的一條活路,況且吳家也沒錢給吳二郎娶妻了。恰遇上程老太公為女擇婿,一看這吳二郎生得也是端正,也識文解字,家貧是因為父母之喪,並不是因為遊手好閒。
吳太公曾做過秀才,程老太公也是知道他們家的,吳家兄弟也知些禮儀,性情也算和順。程老太公便與妻子商議:“素姐性情柔和,必轄制不住夫婿,須得一個知禮和順的,待你我百年之後,素姐方才不至被欺負了去。”
林老安人想的卻是:“不是他們,難道要尋莊稼漢?一朵嬌花似的女兒,也只有配個斯文人方好。沒了吳二郎,上哪里尋個斯文人肯做贅婿的呢?”
老兩口商議畢,也央了中人,也寫了契書。程老太公因想,吳家自有大郎延續香火,自家女兒又不頂大用,須要個男子相伴一生給她倚仗,便要立一個死契。這契書與程謙立的就不一樣,沒個年限的,乃是一輩子的事兒。
吳家兄弟猶豫許久,想拿喬,卻也耗不下去——家裏已經揭不開鍋了。
就這麼定了契書,往衙裏備了案。吳二郎自入贅之後,亦改姓程,把絹羅衫替了粗布衣,不必吃糠咽菜,細米白麵管夠,閒時還能看程老太公之藏書,又有娘子塞他零花錢為岳家巡看鋪子還有孝敬。除開林老安人略厲害,程老太公卻極講理,素姐又實是個溫柔淑女。日子過得比在家舒服了何止百倍?
只是吳二郎這贅婿做得極沒職業道德,早忘了快要餓死時發的願“但助我過這一關,必有厚報”。快要餓死時拿臉換飯吃,吃飽了又覺得做贅婿不好。時人是鄙視贅婿,他也頗聽了幾句不好聽的。真有信義的,就一路做下去。真有骨氣的,就離了岳家。吳二郎卻做了一件讓人瞠目的事情——他拿著岳家的錢,在外頭包了個賣唱的。
那一年程老太公做壽,也熱熱鬧鬧弄了兩三個唱的來,也擺了幾桌酒席,可恨內裏有個賣唱女,把勾魂眼往吳二郎身上一溜,勾出了吳二郎三魂七魄來。也是孽緣,後幾日吳二郎往外頭收賬,過一酒樓,又遇這賣唱的。賣唱女,顏色但好些,便免不得被揩些油水,又演出一場英雄救美的好戲來。
吳二郎被賣唱女子幾句:“得郎相救,奴奴感激不盡。”弄得飄飄然起來,稀裏糊塗就收了人家繡帕。次日他又出門,賣唱女等在巷口,又與他果子吃。一來二去,兩人便成其好事,吳二郎手上也有幾個私房了,便出錢在江州城裏賃了間院子與這賣唱女子住,居然也置起外宅來了。
這賣唱女子極有風情,倚他吃飯,自把他捧得似個英雄。家中素姐雖對他好,奈何吳二郎總覺得抬不起頭來,仿佛連看門掃地的僕役都瞧不起他似的。只恨他現在還要倚著岳家吃飯,不得與賣唱女子長相廝守。
沒多久,素姐生下女兒,彼時家中略失望,為這女兒取名招弟,盼著素姐能再得一子。然素姐卻始終沒有喜信,倒是外頭賣唱的給吳二郎生了個兒子,算起來,還真是秀英的弟弟了。
女人生了兒子,就打起了小算盤,勒逼著吳二郎把母子接進程家去:“奴敬她為主,只把她當親姐姐侍奉,哥兒總是你兒子,姐姐……豈不正缺一個兒子?哪家兒子,也只是大娘的兒子。”
吳二郎亦想自己一家骨肉團聚,且對男人而言,兒子總是更重要的——傳宗接代是大事。素姐生的兒子必要姓程,這一個,許能姓吳呢?又思素姐素來柔弱,極好說話。只要素姐答應了,一同去求太公安人,事情多半能成。說辭他都想好了:“總是招弟的兄弟,抱了來,只作個引子,素姐見了,許就能生兒子了呢?”
卻不想程老太公與林老安人卻不是吃素的!程老太公還虎著臉,林老安人先暴跳如雷了:“招你來可不是為了給你養野種的!”林老安人原也是富人家閨女,嫁與程老太公也是富貴娘子,教養本是不壞的,這回是真被氣得狠了,且自此之後,兇悍之性就越來越顯。
素姐還未如何,程老太公先動了,他也不與上門女婿磨牙,只管拿了人,往衙裏一送。賣唱女聽說“須得到衙裏立個文書,說分明了”,還道程太公是為了不令親外孫吃虧要往衙裏立書講分家產的事。
暗想這程家果然好說話,這是要接她進去享福,想了許多應對的話,暗想就是眼下應下了不分家產又如何?兒子是我生的,兩個老東西去了,夫是我的、兒是我的,程家一嬌弱娘子如何能與我比?只是程老太公一雙利眼,她繞不過去,眼下須得應下了,不過是虛應一回故事,先得進了門,萬事才好說。否則吳二郎並不掌家中銀錢,她在家外,日子是比不得程宅富貴的,故而與吳二郎兩個居然應了“偷奸”以證兒子是吳二郎的。
既有男子休妻,就有岳家請贅婿滾蛋。姦夫淫│婦自己都認了,還有甚好說的?程老太公在衙門裏當場翻臉,與吳家解了契,只許吳二郎穿著隨身衣裳趕了出去。這一對兒野鴛鴦還一頭霧水呢,就什麼都沒了。賣唱的一看勢頭不好,孩子丟與吳二郎,自謀生路去了。她原在賤籍,行院裏常有這等出來趕趁的,只要依時交了抽頭,自在外面快活,遇上個冤大頭,倒好替她贖身。如今外面沒個好日子了,往院子裏一縮,改個花名兒,依舊勾搭來往孤老。
吳二郎彼時袖裏還有幾個銀角子,換了錢,抱了孩子,往依兄嫂過活。過上了苦日子,方知以前在享福,再痛哭流涕想回來,又哪有這等好事?兒子饑一頓飽一頓,活到四歲上一病死了。吳二郎還想抱著兒子往程家求“救救招弟兄弟”,被程老太公一頓亂棒打出。
吳二郎本無錢,再娶不得新婦,若無這“偷養娼婦”之事,憑一副好皮相倒可做贅婿,眼下卻連寡婦都不肯招他入贅了。從此渾噩度日,替人寫封信,換幾個錢,喝個爛醉,就開始哭兒子,又念叨女兒,一時又恨起程家“見死不救”來,亦往程家鬧過幾回事。
有些人窮且益堅,有些人就窮生奸計,吳家隔些時日就想來占些便宜打些秋風。遇到年節,也拿一些老茄子、醃鹹菜來作禮相送,程老太公為圖清淨,心情好時與他們幾個錢。從此就有不少磨牙事。素姐柔弱,又只知哭泣,逼得秀英不得不早早擔當起來。
不想這樣好日子,他們又來了,實是掃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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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謙出來吩咐:“廚下雞子兒煮好了麼?街坊四鄰,父老鄉親,來道喜的都與些雞子兒。只是家裏女人多,倒恕不能一一迎進來吃茶了。”便是把吳家人當街坊,散與幾個紅蛋,頂多抓一把錢,打發他們走人——家門是萬不能讓他們再進了的。
這老婆子卻是吳二郎的大嫂,初嫁時也是斯斯文文,被日子一煎熬,也潑辣了起來,硬想往裏擠:“不吃茶不吃茶,就是看看侄孫女兒……”
程謙沉下臉來:“內有產婦,老媽媽尊重些!拿些紅蛋,早些家去罷!”
吳大娘子登時放賴,在門口打起滾來:“你不過也是一贅婿,何苦為難我們家?!竟不讓登門了!誰與誰還不是一樣的!幾個雞子兒就要打發了我!”她的小兒子也要娶親,卻沒甚錢,尋思趁著喜事來討好一二,程家富貴人家好面子,總能弄些錢來。
有幾個看客掩口笑了起來,程謙臉上黑得能擰出墨汁子來了。看事不能了,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喝令拿棍棒來打。程老太公也怒了,程謙處事,並無不妥,只恨這婆子不要臉!終歸是一笑話,須顧不得臉面了。
惡人膽虛,吳大娘三人挨了幾下,哭也不哭了,從地上爬起來就跑。虧得程謙還能打起精神,沖四下一拱手:“於今是捨下好日子,各位見笑了。因弄瓦之喜,還請街坊鄰居取些雞子再走。”
門前又重新喜氣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