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玉姐
據說連鬼神都要怕惡人,無賴就更不用說了。
以往程老太公慈眉善目,林老安人只是嘴上厲害,素姐又抹不開面子,秀英等更是晚輩,吳家登門,就沒有空手而歸的時候,便以程家好欺。程老太公把吳二郎等揪往衙裏,吳家且不當一回事。
吳家並不住在江州城內,吳二郎叔侄幾個挨了板子,歪歪斜斜回到家裏,日已偏西。吳大娘子一見兒子被打了,登時火冒三丈,還要往城中程家門前叫駡:“程家忒奸滑,錢是他們要給的,又拐我們立下字據,再反手去告……”吳大郎見弟弟和兒子都被打了,也是不忿,並不阻攔。
四下鄉民聽了,不由咋舌:這吳家實是夠不講道理的,誰沒事兒倒好給你們錢呢?還不是你們總上門訛人家?弄得人家忍不了了,瞧,吃虧了吧?凡事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呐。
吳大娘子猶自憤憤:“天已黑了,家中也沒幾個錢了,今日請不得大夫了,討了錢來,必要好好調養!”
奈何程家住在城外,天色已晚,城門已關了,只得忍一時之氣,待次日清早再入城去。
時已入夏,江州頗多雨水,次日逢雨,吳大娘上了年紀,腿腳不甚靈便,路上要過橋過河十分不便,只得再緩一日。
第三日天氣放晴,吳大娘整裝待發,還拉上了大兒媳婦:“你男人叫程家人給打了,你與我去他家門口哭去!”
不等她們娘兒倆往城裏走,城中又有差役來尋她們了。
卻是程老太公又與主簿等暗示,翻出吳家欠了逋租未繳,並追究吳二郎先前拐帶婦女等事,一併發落——總要弄得絕了後患才好。此事縣中主簿便可辦了,為了向程老太公討個好,一大清早的,就派人上門抓人來了。
吳大娘子原本憋著一股勁兒預備大鬧一場,弄上二、三十貫錢來回來好嚼用,一看這如狼似虎的差役,登時泄了氣。吳家只因人窮故而志短,卻不太笨,看這架勢便知有程家故事在內,也不敢再鬧了。
差役說得還極慈悲:“你們年年欠賦,實是可惡,然則我卻是心軟的,家中有棒瘡的拿了去,怕不要死在牢裏?留與你們將養,這好手好腳的,就隨我走一趟罷!”
吳大娘子枉為潑婦,居然不聲不響看著差役把丈夫與小兒子一齊拘到城中。原是想去程家鬧一鬧的,現在也不敢了,咬著指頭只知說:“這可如何是好?這可如何是好?”
大兒媳婦道:“這怕是惹得二娘家人惱,須得再往二娘家討個人情方好。”
吳二郎與室內聽到了,還嘶啞著嗓子道:“程家狠毒,我沒這樣的娘子!”
大兒媳婦又央吳大娘子去:“秀英妹子新有了姐兒,總是吳家骨肉,不看僧面看佛面……”
吳大娘子怒道:“要去你自去,我怕去了他們要拿我去打哩!你不怕你就去。”
說得兒媳婦也不敢去了。
如是過了三五日,終於還是忍不住打聽了下消息。卻得知衙裏都沒過堂,把沒打傷的男丁往牢裏一關了事,又放出話來:還了陳年的逋賦就放人。吳家能動的都關起來了,又能拿甚去換?吳大娘子丈夫可以不要,兒子卻不能不管,打點著又賣了些歷年從程家討錢置下的東西,東拼西湊,還是不夠。
吳大郎父子于獄中缺吃少喝,苦不堪言,吳二郎叔侄地家中淒風冷雨,病勢沉重——吳家有甚好吃喝好膏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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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老太公與縣衙素有些關係,聽了相熟的小吏特特遣了差役來報喜:“能動的都關了,前日他們家大娘子還到衙裏來討情,央著先還一半,把人放出來想辦法哩。”
程老太公一眼悲憫:“你們辛苦啦,大熱的天還要跑這一趟,當差實是不易。平安,取個封兒來,請他們喝涼茶去暑氣。”
差役笑開了:“謝太公賞哩~”接著紅包去複命了。
程老太公踱著四方步,跑去看曾孫女兒了。秀英出了月子就又急急忙忙接管了一應家務,與程謙兩個同進同出,裏裏外外地忙活著。程謙是贅婿,許多事情上有人不肯聽,須得正經程家人壓降。秀英又是女子,抛頭露面畢竟不夠規矩。正好結伴理事,程老太公也日漸放手與他們夫婦。
大姐兒就由李媽媽帶著,鎮日在林老安人與素姐面前承歡。程老太公偶爾應酬一二,大把閒暇時光便或往後花園裏烹茶賞花,或往郊外踏青。今日事畢,忽地念起大姐兒來,便往老妻那裏去。老兩口是萬不肯把小孩子交給素姐來帶的,唯恐她給養成一個麵團性子。
大姐兒在睡覺,睡得頗香,林老安人與素姐只趴在床邊兒看她,就覺得有無限樂趣。素姐還小聲與林老安人說:“她再有個兄弟就圓滿了。”
林老安人道:“總會有的!”
素姐道:“還沒個名兒呢,多少先起個小名兒罷。”
程老太公拖遝著步子緩緩進來,素姐忙起身,叫了一聲:“爹。”便再無言語。
林老安人道:“你來得正好,先前素姐便說與我,要給大姐兒起個名兒,你給想一個罷——要好聽的。”
素姐猶猶豫豫,要說不說的,程老太公看在眼裏,問她:“素姐想好名兒了?”
素姐小聲道:“大名兒還得爹來起,又或者女婿斯文人,起個雅致名兒,這小名兒,就叫引弟?討個口彩罷。”
程老太安未置可否,林老安人道:“胡說!她娘原叫招弟,她如何叫得這個名兒?”
素姐垂下了頭。
程老太公道:“待秀英兩口子回來再說罷。”他心裏實是取不中素姐所思之名,只想這女兒素來柔軟,明著說了,恐又要哭泣,是以拖延。
後半晌程謙與秀英回來,看了一回女兒,大姐兒中間醒過兩回,一回是吃奶,一回是換尿布。秀英興沖沖過來,就只看到一張睡臉,不由怏怏戳了戳大姐兒的臉。程謙只微笑,並不說話。
晚飯是闔家一起吃的,程家吃得不錯,因家業頗豐,倒也餐餐有魚有肉,精米細面。林老安人對孫女兒格外關切:“新買的涼茶,大熱天兒喝一盞方好——也不要多飲,怕傷身。”
秀英一笑:“曉得啦~大姐兒今天沒鬧罷?”
林老安人笑眯了眼:“可是聽話咧。”
程老太公一抬眼,見程謙挾菜的筷子穩穩,臉上笑意淡淡,這個孫女婿吃飯時總不肯說話的。程家原也有“食不語”的規矩,後來卻被打破了,究其原因,大約是當初吳二郎帶來的壞影響罷。吳家貧寒些,規矩不多,是以常會飯桌上說些閒談,程老太公不喜,素姐卻每每要給他做臉,與他接話。
怎麼又想起那一家子來了?程老太公一皺眉,咳嗽一聲:“吃完飯我有話說。”言罷就專心喝酒,又揀煮得爛爛的茴香豆嚼了。
旁人不知端底,恐有要事,便不再言語。
飯罷,人手一盞新茶,都聽程老太公說話。程老太公說的是大姐兒的名字:“滿月也過了,百家衣也穿上身了,看著倒好,取個名兒也不嫌太早了。你們想過沒有?”
素姐因林老安人駁了意見,便不再插言,秀英想了半天,總覺得無論哪個名兒都不夠周全、不能滿意、配不上她的女兒。程謙倒有心一想,卻又有些不是滋味:恐起的名兒不能通過。
程老太公見女兒低頭,老妻與孫女兒一勁皺眉,乾脆越過女人,直問孫婿:“阿謙看來如何?”
程謙道:“但憑太公作主。”
程老太公一捋須:“你我皆寫幾個,一同參詳。”
程謙推辭不過,只得與程老太公起身,一人寫了數個名字。素姐頗喜“思”字,老安人倒覺“蓮”字頗好,嘰喳個不停。程老太公複與孫婿商議,看程謙顏色,終是定了一個“玉”字。
這名兒是程謙所書,程老太公道:“有五德,潤澤以溫,仁之方也,甚好!甚好!”素姐讀書頗多,也附和:“君子比德如玉。”秀英雖讀書,卻最恨有人拽文:“就叫玉姐了罷!”
小小嬰兒便有了正式的名字——程玉姐。
林老安人大樂,抱起曾孫女兒便道:“以後咱就是玉姐兒了!”
玉姐兒白天睡得足,長輩們吃完飯將要歇息的時候,她倒來了精神,先吃一回奶,再換一回尿布,開始唔唔啊啊,間或哭上兩聲。被秀英抱著來回晃著,又笑了。
小小姑娘還不知道,她曾外祖父已經把外祖父家給弄得幾近家破人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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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自打玉姐兒有了名字,程家日見安穩,忽忽數月並無甚大事發生。
程素姐還奇怪:“這般安寧,總似有什麼事兒我給忘了。”
忘掉的自然是吳家了,吳大郎父子已被關了數月了,吳大娘子滿心營救丈夫兒子,並無心情再鬧。吳二郎本就無家無業,也無人精心照看,一病而亡。吳大娘子兩個年長兒子因缺醫藥,腿腳落了殘疾的毛病,吃這一回大虧,始知畏懼——皆不敢上門來鬧了。
吳大郎父子在獄中被差役日日“敲打”,苦不堪言。
不特中秋,連冬至、新年,吳家都無力再鬧。
程老太公見火候差不多了,與主簿遞一消息,把程家父子放出來,勒令補還欠款。又與程老太公道:“也就是太公有話,我才擔著風險。這因逋賦未納而抓人入獄,本就有些不妥,再耽誤些時日,人死在獄中,卻不好交待。”
程老太公會意,與了主簿一把銀壺、四隻銀盃,又備了豬蹄、燒鵝、鮮魚等,號稱是拜年之禮。兩下便宜。
時已入冬,寒氣逼人,年關又近。吳大娘子把吳大郎罵了一回:“若非我還了大半欠租,你何得回來?”
吳大郎挨了罵,也不回話,拿眼睛把屋裏一掃,已是家徒四壁:“休要吵鬧!還有幾貫未還,早早還來,免得再拿了去關。”不得不動腦筋要把妻女賣了償還。
吳大娘子年老,並無人買。其餘有兩媳,皆是鄉中女眷,一日舒心日子未曾過得,相貌也不甚好,賣不上幾個錢,唯有賣到旁人不願去之地,方能多拿幾個錢。吳大郎與兒子一商議,便都賣了——女兒是早就賣了的,只恨命薄已亡,不及賣第二回。
拿了幾貫錢,還了逋租逋賦,連抓藥的錢也無有,索性換了酒食。吳大娘子心疼:“好歹留幾個錢好過活。”被吳大郎打了一頓,一腳踢在胸口上,再不敢說話。
吳家父子開懷暢飲,又爭酒食。牢裏飯食粗礪,一朝開葷,居然積食,吳大郎活撐死了。餘下弟兄三個,無家無業,又有棒瘡未愈,彼時天寒,酒醉之人不覺,睡夢中竟凍死了。
隱患既除,程謙看得暗自佩服。林老安人還嗔道:“老東西,早有辦法,如何不早用?”
程老太公道:“皆有失陰毒,我本不欲生事,奈何奈何。”又私下教秀英,“要便不做,要便做絕,休要磨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