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七
大年三十,浪淘沙二樓,秋雨閣。
楚見一家三口圍著一十五人台的桌子顯得格外渺小,身後四個身穿棉旗袍的服務員小姐面帶微笑,丁字步站著看著等著伺候著,眼前的桌子自動旋轉著把各種菜色在眼前一遍又一遍地過,楚見拿著一隻螃蟹腿細細地咬,楚林成跟妻子一人一杯紅酒,筷子動得很少,多是給楚見添菜。這是楚家大年夜的固定節目,用安克芬的話說,一家人平時各忙各的,三十晚上怎麽也得聚在一起“熱熱鬧鬧”地吃頓飯。楚林成問楚見過年是想去三亞呢還是去國外,楚見搖搖頭,表示沒有看法,於是,安克芬便說,前年去的三亞,換個地方吧。然後,兩個大人開始就新年旅行進行商討。
現在的春節物質極大豐富,可是就是少了些感覺,人們不再費心的準備,反正需要什麽市場上走一圈就都有了,這樣也沒什麽不好,隻不過讓本來心中的盛事變得寡淡如水。起碼楚見現在就是這個感覺,看著一桌子花花綠綠的菜,食欲平平,忽然想起沈長樂給自己煮的粥,那才真是過口不忘的美味。
大年三十,不知道沈長樂在幹嗎呢?
楚見從洗手間出來的功夫給沈長樂發了個信息,手機還沒收起來,結果一擡頭發現走廊裏有個背影怎麽看怎麽眼熟,那個頭兒,那身形活脫脫就是沈長樂。楚見暗地鄙視自己,才幾天沒見啊,想他都想出幻覺來了。他剛扭頭,結果那背影身上響起了極熟悉的手機鈴聲,這鈴聲天天在他耳朵邊響,不是沈長樂是誰?楚見輕聲快步走到那人背後。
走廊人來人往,沈同學也沒有注意身後有人,掏出手機,看見螢幕上一個大大的信封圖標下寫著“楚見”倆字,立刻眉開眼笑著點開來。
楚見故意屏息湊近他,小聲在他耳邊問:“樂什麽呢?”
沈長樂打著字,下意識的回答:“沒什麽……”說完感覺不對頭,猛地回頭,就看見楚見的臉近在面前,沈長樂先是一愣,然後驚喜的神采從眼睛裏迸發出來,他抓住楚見的手,幾乎同時,倆人問了同一句話:“你怎麽在這兒?”
楚見掐掐樂樂的臉,“來這當然是吃飯了,你家也在這裏頂的年夜飯?”
樂樂驚恐地說:“在這兒訂?你知道多少錢嗎?總共分三個級別,6666一桌,8888一桌,9999一桌,少爺,您當都是您哪?”
“這個價錢我還真不知道,我家每年都來這兒吃。”楚見坦白地說,“那你來幹嘛?”
“我來送貨啊!”樂樂同學晃了晃手裏的粉色單子。
楚見接過來看了看,上面列著三種水果及相應的價格。沈長樂解釋道:“本來今天我家是不做生意的,過年了嘛,可是剛才這家店的經理給我爸打電話,說是因爲生意太火爆,本來年前儲存好的水果缺貨了,問我們有沒有辦法給補給點兒。你也知道這個飯店那可是大主顧,我們也是找了很多次才能偶爾給他們店上點貨,所以,這次我爸想都沒想就答應了,我看外面的雪還沒有化淨,路也滑,而且今天外面人多車多,怕我爸開車出事,幸好要的水果不多,我就給送來了,帳都已經結完了。”
沈長樂扯扯衣服身上的舊羽絨服,那是沈爸爸看攤子賣貨時穿的,上面還有大片的汙漬痕跡。楚見拉過沈長樂的手,果然冰涼,指甲邊塞得都是黑色的東西。他同他站在一起,在這個被裝修得金碧輝煌的飯店走廊裏,一個如貴公子,另一個幾近襤褸。
楚見忽然發現,他其實不是很瞭解沈長樂,他隻看到了同樣作爲學生角色的那個樂樂,卻不曾知道那個在生活的壓力下,勞碌掙紮的沈長樂。
當你爲了生計奔波在節日的寒夜,而那時的我就坐在描龍畫鳳的包廂裏,看著一桌子死貴的菜味同嚼蠟,爲去哪裏度假而傷腦筋,我忽視了很重要的東西,楚見想,於是,他呐呐地問:“會不會覺得很辛苦啊?”
“不會,怎麽會辛苦,過日子不就是這樣嗎?”沈長樂反握住楚見的手,他看著喜悅淡出楚見的黑眼睛,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疼惜,恍如憂傷。他看不了這個,他最受不了就是楚見這樣的表情,這個表情讓沈長樂心裏沒底,全身無措。他知道楚見肯定又想多了,於是他趕緊勸:“少爺,你當人人都有你這麽好命啊,衣食無憂的,其實大部分人都是像我這樣生活的,付出點努力,收獲點幸福,這很正常的,談不上辛苦。”他故意很開心地笑,希望可以減少楚見的擔心。
楚見也看著沈長樂,好像以前都不認識他一般地仔細看著,眼前的這個人,他可以坦然的接受一切,他不會要求天上掉餡餅,對於別人而言的辛苦他卻覺得是理所當然,他不吝嗇付出也不太計較收獲,他會拿他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你,說,事情就是這個樣子的,我隻是在過我最正常的生活,我不認爲這是苦。然而他越是這樣越讓人覺得心疼,楚見平生第一次因爲自己的奢侈生活而感到愧疚,他對自己說,我要對他更好點兒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