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 聲
天才濛濛亮,小徑上就有了一個打掃的身影。
不再是因為期盼故人歸,卻只是習慣。
習慣了每天先將這出城的小徑打掃乾淨,習慣了在四面漏風的城隍廟裡蜷著身子睡覺取暖,習慣了忍住渾身的疼痛勉強自己將一捆柴砍完。
只是怎麼也習慣不來沒了一個可托相思的人的空寂,怎麼也習慣不來一片癡心被丟棄的苦澀。
愛他,所以以前的日子雖苦尤甜;
被負於他,所以現在的日子天天都如被加諸在身上的冰符一般無處不在地帶來痛苦。
被負之後,想忘了他,卻又偏偏捨之不下,丟之不開。
若他還能又回頭求你。是要愛他?恨他?還是要原諒他?
悠長的小調在山路上迴盪。
「天上月光地上明,哥哥對妹子情意似呀麼似月明,對月且把知心話來說妳聽——今兒去、賣房賣地,娶了妹妹妳來對著月亮天天看呀看不厭……」
似月般明晰的感情,付出後再也收不回。
被傷過的心,還能言愛不悔嗎?
木然地背著裝滿了竹蔑的背簍,戚大勇習慣地在路邊找了塊乾淨的石頭坐下,粗大的手靈巧地上下翻飛,編織著由一道道經緯結成的精美器皿。
如果感情也能讓這一道經、一道緯完美的結合在一起多好。
可惜縱深的經線,卻再永遠失去了那條曾經緊緊糾纏在一起的緯線,所以感情這份器皿破裂了,無法彌補。
聽到有馬蹄聲在遠處響起時,戚大勇頭也不抬地繼續著自己手上的工作,直到察覺馬上的騎士在自己面前駐了馬,才怔怔地抬頭,一看,看進了一雙清亮如月的眼睛。
「你……你……」
是他?
不是他?
戚大勇愣愣地看著突然出現在眼前的白馬,和白馬上的人。一再揉眼,想確認那不會是自己的錯覺——唉,想他也成了一種可怕的習慣,難道自己真的快要出現幻視了?
見馬上的人不說話也沒再動。斷定自己因為做不了大活而看了太多繡線、做了太過精細活兒視力受損得厲害,所以眼睛才會出現幻視的戚大勇又坐了回去,低著頭編織著手上的活兒。
「你……不要我了嗎?」
有幾分期盼落空般的落寞聲音自頭頂上傳下來,咬著唇的神態委屈得像是要哭。
好熟悉的感覺,好熟悉的聲音……
他是真的?
不是自己的幻想?
再度停下手上活計的戚大勇把嘴巴張得老大,抬眼向面前開始會動、會說話的人看去。
「我……我不管!就算你現在已經討厭我了,我也只能跟著你了!我在大殿上當場拒絕了公主的婚書,我跟皇帝說:『公主、還有尊貴一方的權勢,老子統統都不要了!』惹得龍顏大怒,現在被禁軍追殺,已經無處可逃了!」
那個擰著眉彆扭地甩馬鞭的人半是抱怨,半是苦悶地向自己這麼說著。
聽到他又被人追殺的戚大勇第一個反應就是把他藏到自己身後,警惕地看向他來的方向。
「喂,你倒是說句話啊,你還要不要我?不然我就讓禁軍捉去殺頭好了!」
真是……羞人,為什麼又是他來向他逼婚似的問一個承諾?
柳逸軒悄悄地自背後攬上那粗壯的腰,為他全然的保護姿態暗喜著。
「反正我剛剛認識你的時候,你就是逃犯,大不了再挨幾鞭子也不會讓你被人捉走的……」
發現了他不老實的動作,戚大勇苦笑著想將他推到後面去藏得更好。
他可不想他受傷。
在初意識到他是真的又回來找自己後,有那麼一瞬的怔神,還在猶豫自己要不要在被他重重地傷過後,這麼快就原諒他。
可是,雖然原諒他會心有不甘;但是不原諒他,就更是折磨自己。
兩相取舍下,早就軟了心,下了氣。
他還愛著這可恨又可愛的人兒呀!
「喂,你中了冰符怎麼也不告訴我?」
沉默了一會兒,草叢裡又傳來他的疑問。
「那個啊……如果你喜歡我,不需要讓你知道你也會喜歡我,如果你不喜歡,讓你知道了白讓你心裡添堵。」
考慮了一下,戚大勇很認真地回答著自己當時的想法。
「以後我要帶你去找杜神醫,他說可能再過不久就能等到長白山的千年丹參出土啦。免得也讓我內疚一輩子。」
得到了他的答案後,不滿地小小嘟噥著,柳逸軒早該猜到這直腸子的老實人的想法。
「你要內疚一輩子才好呢,這樣你就一輩子都記得我了……」
戚大勇落寞地回答著他的話,同時在心裡可惜著自己的一輩子為什麼這麼長?也許在這一刻死去才能是最幸福的?
看到他又不老實地探出頭來,戚大勇緊張地將他的腦袋再次按回草叢裡。
「你要我一輩子?不許花心,不許變心,就算以後我老了丑了也得養我一輩子?」
似乎覺得他的緊張相當有趣,那個不安分藏著的人兒捅了捅自己的腰,繼續問道。
「你……」都什麼時候了,還在跟他計較這個問題,一把將他再度冒出來的頭按回草堆裡去,戚大勇沒好氣地答他道:「我倒是肯要你一輩子,只怕你不樂意跟著!」
這對自己而言,就像月亮般高不可攀的人兒,得暫時的攬月在懷已屬上天垂憐。還敢多奢想什麼一輩子?
「那麼,說定了。你和我,這一輩子,不再分開!」
臉上的神色不再像是說笑,柳逸軒像是許下終身般的誓言,語氣鄭重讓戚大勇有些發怵。
看著那個得意得像是偷著了蜜般的小狐狸從草中鑽了出來坐在自己旁邊,毫不客氣地俯過頭來就是一個長吻。
「唔……這裡是,路邊……後面還有……追兵……」
太久沒碰觸過他的味道,只被這樣一吻就弄得神魂顛倒。
在糾纏中還要分出神來顧及路況的戚大勇只依稀聽到那個人兒嘟囔著「沒有追兵」後,就整個人都暈了。
抱起他三下兩下鑽到一處被密林掩蔽的草垛。在野地就迫不及待地野合的感覺讓兩個人都紅了臉,可是誰也不願意放開對方。
吻,纏綿而甜蜜。
身體,灼熱又冰冷。
※ ※ ※ ※ ※
「你怎麼會突然來找我?」
在一陣用力搖動後的樹叢裡傳出戚大勇不解又急切的聲音。
「你猜啊?」
另一把帶了幾分慵懶的聲音懶洋洋地答著,從樹叢裡伸出一截光裸而潔白的小腿很快又被人拉了回去。
「你明明知道我笨……哎喲,你又咬我!」
「我生氣,我為什麼會愛上你這種大笨牛?」
「你剛剛說的……愛?江君,再說一遍好不好?」
「不准叫我『將軍』,哼,叫我逸軒,以後我再聽到你跟我在一起的時候叫別人的名字,看我不踹你!」
「可是那個名字本來也是你自己跟我說的……哎喲!」
痛叫聲又一次響起,顯然是又被咬了一口,戚大勇這次也學乖了,逮住那張除了親吻外還會咬人的嘴狂親個不了,免得自己的皮肉再次受苦。
又是一陣樹葉颯颯作響的搖動,戚大勇擔心的聲音再次響起:「軒,你說有人追捕你是不是真的?要不要緊?」
「騙你的!我剛剛說在大殿上拒絕了公主的婚事被禁軍追殺是騙你的……我只是裝病讓那個嬌生慣養的公主自動悔婚而已。不過現在大約會被發現我逃走的爹追殺了!追殺我這個不孝子,連公主老婆都不娶了來找你這頭大笨牛!」
「你啊……今後我一定會好好待你的!」
戚大勇想到他必定是與父親鬧翻才出來找自己,心裡十分感動。
隨即詫異於他剛剛為什麼又向自己撒了個彌天大謊,「你剛剛幹嘛又這麼騙我?我很擔心知道嗎?」
「只有你,不管我是殺人犯也好、瘋子也好、就算我是十惡不赦的壞人,都會第一時間站出來保護我啊!」
柳逸軒自草葉中探出半個身子,悠然自得地享受著和風吹拂著光裸肌膚的感覺,好笑地看著緊張的戚大勇手忙腳亂地給自己蓋上衣服。
「而且那種情形才比較帥呀!想想,在金鑾殿上面對強權亦無懼色,而不是躲在家裡裝神弄鬼,裝病當縮頭烏龜。這才叫大丈夫所為啦!」
讓他滿足一下自己的幻想嘛,在家裝病裝瘋了一個多月很悶耶!
柳逸軒只有在對著他的時候才會將那種老成持重全然丟到一邊,嬉鬧得像個天真的孩子。
「不管你是不是大丈夫、大將軍,總之,你的老公是我!」
無奈又寵溺的聲音,又一次原諒他巧妙地用了小小的謊言輕易讓自己投降。
「知道了,你永遠是我的小丈夫,那還不成嗎?」
和風溫柔地吹拂著,再度交疊在一起的人影纏綿著,印下許諾天長地久的誓言之吻。
他與他,愛,與勇氣,共同承擔下一份奇特但完整的感情。
在萬丈紅塵中攜手並肩,鑄就一份恆久情緣。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