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如果那天捨棄了一切跟著他走,是不是一切會比現在好一點?
打從與公主大婚的婚期定下後,不知道應付了第幾撥上門道賀的賓朋時,柳逸軒還在思考著這個問題。
感情總要到一個頂點,只是因為自己的害怕而退縮了那一小步,卻使得原本由一副厚實胸膛支撐起來的堅強依靠完全消失,失去了那呵護般溫暖的自己睜開眼睛就能感覺到的空虛。
打了勝仗沒什麼值得特別高興的,要成親了卻只覺得光是應酬賓客就已經嫌煩。
象木偶一般任人擺佈,每天都笑到臉快僵硬成佛堂上的神像。權勢、名譽、婚姻,這就是自己未來幾十年想過的生活嗎?
不耐煩地盯著對面一個據說是什麼錢大人的高官開開合合,喋喋不休的嘴,柳逸軒根本不管自己的爹在一旁頻頻打過來的眼色,一徑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無法拔離。
打從小就知道自己是個很難被人感動的人,因為爹爹在教兵法時總是不厭其煩地教導自己「兵不厭詐」,更是教導他作為上等人必須要懂得涵養與忍讓,習慣了去用一張虛假的臉去騙取一切有利或是不利於自己的人的歡心。
一點一滴地回憶起過去的種種。
其實,在知道那個人對自己的感情明朗又老實,明晰得就像高懸在天空一覽無餘的月亮後,第一個感覺是驚訝,然後卻有一點淡淡的喜歡,所以簡直換了個人般肆無忌憚地將本性暴露無遺,可是得到的卻是更深沉的愛護。
戲弄他的感覺在最初有一點內疚,可是後來卻也成了理所當然。
長期以來從骨子裡的培養起的倨傲讓他想親近他,卻又堅守一定的防備。
他是高高在上的將軍,他只是粗識幾個字的鄉野村夫。
在感覺到感情即將脫離自己原先設想的正常軌道發展後,又像魚一般滑溜地從他手裡逃開。
是喜歡他。
喜歡他的憨厚,喜歡他的愛寵,也不討厭偶爾被他不老實吃豆腐的時候。
只是喜歡,可卻又沒達到能捨棄一切陪著他逃離的濃烈。
想不出該拿他怎麼辦才好的時候,他的突然出現讓他防措不及下只能憑借過去二十多年的人生經驗作了一個最直接的了斷——現在想來,實在是最糟糕的處理辦法——雖然他當時想讓他自動離開的目的是完全達到了。
「……所以說柳將軍此番回朝為國效力,可謂前途遠大,想必不久就定可再遷升三級,光耀門楣非此將門虎子莫屬啊!」
口沫橫飛地講完了馬屁拍得刮刮響的阿諛之辭卻完全沒有得到適度的響應,偷眼看去朝庭現在炙手可熱的新貴柳大將軍完全一副神遊方外的樣子。上門來的四品僕射錢自蜞不由得老臉一紅,頗覺自討沒趣。
柳毅昆趕緊出來圓場,一邊推那個不知道還在想什麼愣神的二兒子,一邊拱手向匆匆告辭的錢大人賠罪。
「軒兒,我也知道你累了,這樣吧,今兒咱們爺倆都早些歇息,誰上門也不見!」
柳老爺心裡嘀咕著是不是自己太過急功近利引起了二兒子的反感,忙討好地笑道。才這麼說著,門房裡又來報有客來訪。
「不見不見,誰來了都不見!就說二少爺已經睡下了,有事明天請早。」
沒好氣的柳老爺連聲逐客。可是門房卻頗為猶豫的樣子,半天才忐忑道:「我也跟他說了,可是那人不肯走,說是送東西來給柳府的戚大爺的,沒見到他的人決不離開……」
他也很頭痛啊!來的是一個會耍賴潑皮的鄉下客,要真的將他叉出府去,面上須不太好看。
「嘿!還真反了,到咱們柳府找什麼戚大爺?那人八成是個瘋子,轟他出去!不用再上來稟報了。」
遠遠地瞧著門房裡那個客人的衣衫打扮,柳老爺已有三分不喜,聽得是來找一個什麼莫名其妙的「戚大爺」更是火冒三丈。
倒是柳逸軒聽得一個「戚」字,心頭一震,回過神來後吩咐道:「讓他進來。爹,您累了先歇著吧,我見見他。」
「軒兒,這又不是什麼重臣相訪,鄉下人沒來的想打抽風的話,轟他出去也就算了!」
柳老爺回房時嘴裡還嘟嘟囔囔的,他實在是打從心底不喜這些毫無價值的下等人。
目前爹回去後,柳逸軒微一頷首,剛剛被門房攔著的一個漢子大步地走了過來,見到迎接自己的只有柳逸軒,他身邊卻根本沒看到戚大勇的影子,倒是不由得疑惑起來。
「你找戚大勇有事?」
他的朋友,能盡力的幫個忙也就罷了。柳逸軒看著與戚大勇同樣有著樸實農家人特徵的朋友,不由自主地產生了一種親切感。
「他應該還在的啊……昨天他還很高興地說找到他要找的人了,將來一定要重重謝我。他怎麼會這麼快就離開了呢?」
見自己熟悉的人不在,有一點忸怩起來的漢子眼睛四下搜巡著,生怕別人騙了自己的神色惹惱了一旁的家丁。
「那是你們的戚大爺不識抬舉。我們二公子對他多好,不過是報恩嘛,還許了他一房俊俏媳婦兒,他居然連媳婦兒都不要就自己連夜跑了!」
害追不到柳府第一美麗丫頭小蓮的自己先是失戀後傷心。
「他……他連媳婦兒都不要就跑了?」聽到這句話的漢子幾乎是著急到驚跳起來了,直嚷嚷道:「那更不可能了!大勇疼老婆的事是全村人都知道的。他媳婦兒跑了,他兩年了都天天在村口等,等到人都變癡了!誰家大嬸大娘給他做媒他都不要,就記掛著他的媳婦兒,他怎麼可能丟下他媳婦兒一個人跑了?」
「……」
聽到他這句話的柳逸軒心裡一跳,喃喃地重複道:「他等了他媳婦兒兩年?」
「大爺們,你們別唬弄我們鄉下人!他為了找他媳婦兒,幹不動活的身子可是一路討飯上來的啊,而且他這人脾氣最好了,就算你們罵人他都不會生氣的,怎麼會見到了他媳婦兒後還一個人連夜跑了呢?」
那樸實的鄉下漢子擺明了是不相信柳府家丁的說辭。
「他怎麼會幹不動活?」
他的印象中,自己在戚家溝的日子,勤快的戚大勇可是劈桃擔水樣樣來得的好把式。
這樣的一個人,怎麼會落魄到要乞討上京呢?——而且他一個字也沒跟自己說,一個苦也沒在自己面前叫。
柳逸軒握緊扶欄的手開始顫抖起來。
「不知道,兩年前他送走他媳婦時就落下的病根,只要一使力,就全身骨頭都痛!」
「……是不是象很冷似的冰刺般的疼痛?」
這症狀,難道是……
不好的預感湧上柳逸軒的心頭,尋思著一會兒要找大哥驗證。
「這位爺您也見過啊?沒錯,就是這樣!可憐大勇本來是一個樣樣農活都幹得的好把式啊,得了這怪病,天天就只靠著幫村裡的小媳婦大姑娘弄些什麼繡花啦、編竹簍子啦糊弄兩口飯吃,連賣掉的田都掙不回來了,人就只能住在村頭的城隍廟裡。」
看見這位俊秀的大爺口氣中似乎與戚大勇很熟,同鄉這才稍稍放下了一點戒心。真是討厭這種仗勢欺人的地方啊,簡直不把窮人當人。
「他……去找你的時候說過些什麼?」
柳逸軒卻沒空管他的想法有什麼轉變,在續那個人早知自己身份仍隱瞞著只求呆在自己身邊的事實後,又隱約得知了一件重大的事,聲音都微微有些打顫。
「他沒說什麼,只說他想他媳婦啦,很想見她一面,我看他要簡直把人寵上天了,笑話他把媳婦含在嘴裡怕化了,捧在手心裡怕摔了,他說他是因為愛他媳婦兒才怕她的。唉,一個大男人為一個媳婦兒天天耷拉著嘴抹不開眉的,沒得叫人看了心裡難受!」
那老鄉搖著頭,顯然很為這老實人不值,扯了這半天後,看到這個俊秀公子擔心的神色不像是說假,鶴立雞群在一群凸肚橫眉的家丁中又是面目最和善的,看看天色實在不早了,明兒一早還得出城砍柴,索性把自己今晚前來的目的一股腦交待了。
「他剛來的時候就托我幫打聽柳府,昨兒個一得了消息後就馬上趕過來了。這不,急哄哄的連東西都拿錯了!這一包才是他媳婦兒最愛吃的杏仁乾兒,昨天他拿了我兒子的衣裳包!真是,也沒見這人,一路上討飯都快把自己餓死了,還記掛著他媳婦喜歡吃的杏仁乾兒,一個都沒捨得拿出來吃!」
見柳逸軒聞言臉色灰敗地回房另拿了一個跟自己手上拿著的小布包相似的包包問「是不是這個?」忙接了過來,把那一份包裹得密密實實的杏仁乾兒遞到柳逸軒手裡:「得,大爺,今兒我的事也完了!您看上去也是個好人,這包杏仁乾兒麻煩您幫轉交給大勇的媳婦吧!」
說著,掂記著自己還有工作的漢子完成了任務後匆匆告辭。
心中五味雜陳的柳逸軒揮退了家丁後,把那個嚴嚴實實小包打開,果然裡面放著的是一個又一個心形的杏仁乾兒,飽滿的顆粒,顯然每一顆都經過他的精心挑選。他還記得,在戚家溝那段貧苦的日子,自己有一天終於吃煩了淡而無味的飯菜,那個人親自到後山去採回了青澀的杏子,九蒸九曬一番大費功夫的炮製後,一簍的杏子才做出一碗香甜可口的杏仁乾兒哄他開心。
掂起了一顆放進嘴裡,香滑爽口也記憶中的一般無異,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精心保存才沒讓這些在路上壞掉的。
嚼著這一顆顆心形的果實,彷彿就像是在啃噬著一顆顆赤誠奉到自己面前的心。
先前一直還抱有懷疑,覺得還不夠讓他捨棄所有的這份感情突然間加重了在他心中的砝碼——也許一直都是很重很重的,只是他沒發覺而已——壓得他快喘不過氣來。
自己到底幹了什麼?
把這樣一顆真誠的心隨意地丟到了地上,還自以為聰明地加上了兩腳。
他離開的時候,心裡會是多麼的……痛!
香甜的杏仁變得苦澀,急匆匆趕向大哥的廂房尋求一個驗證的柳逸軒淚流滿面。
「二弟?你怎麼了?」
感覺到有帶風的輕響掠入自己房間時,本已安憩下的柳清雲敏捷地翻身而起,在看清了來人是自己的弟弟後,有點疑惑不解地看著他一臉不知是汗還是淚的惶然。
「大哥,我身上的冰符是怎麼解的?」
他只記得杜子房進房間後沒多久,他就在針灸的作用下暈睡過去了,事後到底如何解救的,大哥一直沒提。
「你怎麼突然想知道這個?」
他答應過戚大勇不跟弟弟提這件事的,柳清雲一臉的為難。
「是不是……戚大勇幫我解的?」
「咳,既然你已經知道了……沒錯,當時杜神醫找不到專門克制冰符的千年丹參,是矣這種冰符得必另一個人承受方可解除。戚大勇自己揭了我的募招榜,說是只要能為你解除痛苦,要他的命也值了……」
事後也沒拿錢就走了。
柳清雲看著弟弟聞言更為之一變的臉色,遲疑地住了嘴。見他身形一動,好像大有要撲出府外的打算,趕緊搶在他跳上高牆前將他攔下,沉聲道:「你想去哪?」
「我……我要去找他!」
權勢、顯赫、婚姻,他全都不要了!
心裡的天平已經完全向那個人傾斜,多留一天都覺得是一種煎熬。
柳逸軒第一次感覺到自己是這麼迫切地想要一個人,想到認為自己為他放棄生命都算是甘願的——因為他也一樣。
「胡鬧!七天後就是大婚的日子,公主怎麼辦?」
柳清雲再次攔下了他,雖然他不反對弟弟尋找自己的幸福,但是違旨抗婚可是要全家抄斬的!
「我……大哥,你說過會幫我,幫我啊!我不要跟公主成親,我不可以……」
被今夜得知的真相大大地震撼了,心神俱亂的柳逸軒無所適從,但堅定自己一定要去找他的信念。
「你……,唉!」
男人與男人之間的戀情,孽耶?緣耶?
已經有過耶律洪的例子在前,一向以無情稱著的柳清雲看著弟弟大有寧死也要去找那人的決心,長長地歎了口氣,低聲道:「你按下性子,這件事,且要從長計議……」
※ ※ ※ ※ ※
宋金聖公主大婚的前三天,忙碌著迎親的柳府卻突然驚爆出一條大消息。
身為新郎官的柳家二少爺、神武大將軍柳逸軒突然得了一種怪病,才一天就已經茶飯不進,氣若游絲。
請來了天下第一的神醫杜子房看過後也無濟於事,據扶乩的道士說,是因為將軍在戰場上殺戮太多,被死去的怨魂們纏上了。眼見得沒兩天的功夫,一個正當年華的俊俏郎君就快不成了,鼻孔裡只有出的氣沒進的氣,臉色臘黃,滿口胡言,狀況好不嚇人!
聽到御醫裡也流傳開了這個消息後,金聖公主還特地派了貼身婢女前去探望自己的未來夫君,可是回來後的婢女被嚇得也是臉色煞青,說是柳大將軍被鬼附身時還會拔刀子殺人!
婚期延了一天又一天,一個多月過去了,新郎官的病根本毫無起色,反而變本加厲了——據杜神醫說,怕這病是一輩子也好不了了,並奉勸柳老爺另建一個用高牆閉鎖的宅子將柳將軍關押在裡面,以免誤傷旁人。
一時間,本來是羨煞旁人的駙馬爺成了半瘋子的奇事在京城裡傳得沸沸揚揚。
皇上雖然還有心想讓自己的女兒嫁過去,以表明她對夫家有忠貞不二的決心,可視為當代婦女的典範。可是在皇后及公主天天可以哭倒長城的淚眼攻勢下只好作罷。
反正皇帝的女兒向來不愁嫁,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得落得一輩子侍候個瘋子的金聖公主沒幾天就嫁給了左丞相的第三子。
一心想攀金枝的柳老爺希望落空,心裡這個苦哇!沮喪下沒幾天也病了,導致柳家被戰魂纏上的消息越傳越真。
在柳家上下都忙成一團侍候柳老爺,無人顧及半瘋已成定論的柳二公子之際。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柳清雲親自將一騎白馬送往後門,馬上的騎士素衣蒙面,也看不太清楚他的面容。只覺得身形與柳二公子頗有幾分相似。
「大哥,我走了,你要照顧好爹……今後我回來的可能性很小,有時間會捎信給你……三弟前一次托人口信說他被帶到西夏去了,一切還好,什麼時候你空了也去看看他……」
素衣騎士低聲地向一臉不捨的柳清雲囑道,在馬上向主宅的方向遙拜三次,算是拜別了父親後,一提韁、催馬揚鞭,馬蹄「的—的—」地向著北方而去。
敢愛敢恨方為大丈夫所為。
但真的愛一個人,需要怎樣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