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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生相見即眉開》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最冷的時候過去了,轉眼到了三月。三月倒春寒,滿地的銀杏黃蓋了層薄薄白雪,使得那單衫杏子紅的女兒家再披回舊裌襖。

  清早的一縷澄色光芒空空映照在石子路上。過完年,人就懶了。小巷裡的人都還沒醒,整整齊齊閉著的一排木門,靜悄悄的。

  忽然,巷子口的第二扇門忽然吱吱呀呀的被推開了,一個女孩子探出半個身子。

  這女孩子名叫秦羅敷,與陌上桑裡的那位美人同名同姓。想來是父母希望她也能成為那樣美好的人吧。

  羅敷姑娘披著鵝黃色的褙子,快步走出小巷,穿過夫子街。夫子街繁華,即便是清晨,也有零零散散的店舖開了張。

  羅敷低著頭,生怕被人認出來了。她那麼早出來,就是不想碰見人。記得上次出門,不巧遇見了鄰家的李捕快。捕快問她,「羅敷姑娘這是去哪呀?」她支支吾吾道,「去寄信。」捕快笑道,「寄信?這個月都寄第三封信嘍。」羅敷道,「嗯……姐姐去年嫁人就再沒回來過,怪想得慌。」捕快道,「想阿姊?我看,是想那寫字先生吧哈哈。」

  當時羅敷頭腦一片空白的就跑走了。

  沒錯、說得對,她是想見寫字先生,但是、但是、怎麼能被人說出來呢!

  穿過一排排字畫店,在夫子街的盡頭,便是郵驛館。進到郵驛館,再轉向右邊連廊,就到了捉刀館。

  捉刀館的門已經開了,羅敷姑娘探進去看。

  身著黑衣的男子正坐在窗戶旁,隨意地披散著頭髮。面容很白,五官很深,線條筆直。一雙眉毛便像隸書中的蠶頭燕尾,斜飛入鬢。低垂著一雙眼,暗藏凜冽寒光。

  其實第一次羅敷姑娘看到這男子時,是有些害怕的。

  親切慈祥的的老先生回鄉了,換來這樣一個人。一語不發,周圍發生的事情彷彿也與他毫無關係。

  那時,羅敷走近他,說道,「……來寫信。」那人只是拿起筆,等著寫。連頭都不抬。

  羅敷結結巴巴的說著,那人默默寫著。以前的老先生會邊寫邊問羅敷很多問題,總是笑瞇瞇的,氣氛十分融洽。而這個人便只是寫字,什麼都不問,什麼都不說。讓羅敷懷疑,他真的在寫自己說的話嗎?

  信寫好了,羅敷拿過來看。她小的時候曾在蒙學認過字,如今還記得百十來個。寫信不行,看信倒還是能看懂一些。

  一共兩頁紙,與羅敷想像的不同,這人的字很秀挺,一筆一劃,寫得規規整整的。大部分內容羅敷都沒能看懂,她想,自己說的話寫成字以後原來是這樣的嗎。一行行掃完,偶爾認識幾個詞,最後,目光在末尾一行停留。

  羅敷記得,自己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天涼了,姐姐要好好照顧自己。」

  可是這封信的最後一句是,「天寒露重,望君保重。」

  天寒露重,望君保重。

  羅敷覺得這句話很好聽,自己的話都被他寫成了這麼好聽的字嗎?

  然後看見這位寫字先生拿來了信封,該落名字了。

  羅敷說道,「我叫秦羅敷。」

  自己的名字生僻,剛想解釋是哪幾個字。

  寫字先生卻忽然抬頭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

  這是他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她笑了,「哎,正是。」

  下午,姑娘家在無人的小巷子裡蹦蹦跳跳的走著,邊走邊哼著那首陌上桑。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

  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

  羅敷喜蠶桑,採桑城南隅。

  青絲為籠系,桂枝為籠鉤。

  頭上倭垂髻,耳中明月珠。

  緗綺為下裙,紫綺為上襦。

  ……

  記得小時候,鄰家的先生說,「既然你叫羅敷,那我就教你陌上桑吧。」

  她一字一句的學會卻又覺得沒什麼意思。自己又不是那樣傾城傾國的女子,使得王孫駐足。也嫁不得那樣青絲繫馬尾的美男子……

  可是今天,羅敷又覺得,這首歌好聽極了。

  後來,她便經常去看他。她知道了他姓陸,名叫陸歸。是外鄉人,不過打算在這裡長住。

  他不理她,不過她問的問題他都會回答。

  她努力的學認字,荒廢了女工,天天就拿著論語死磕。她笑著想,自己認那麼多字幹嘛呢。字都認識了還怎麼找他寫字啊。

  可是她認識的字越來越多了,多到可以讀懂他寫下的每一句話了。

  有一次她問他,「你每天寫這麼多信,有沒有給自己寫過呀?」

  他搖搖頭,「沒有。」

  她看著他寫的信,覺得字字句句都那麼好,卻沒人知道。

  於是說道,「你人真好。」

  半晌,他回答道,「你要是早幾個月認識我就不會這麼覺得了。」

  羅敷一愣,她不懂這話是什麼意思。卻很高興,因為這是這人第一次和自己說題外話。

  幾個月前,陸沉剛剛回到京城,精神正處於崩潰邊緣,最瘋狂的時候一天能殺幾百號人,剝皮抽筋凌遲手段更是聳人聽聞。

  羅敷姑娘要是早幾個月認識陸沉,估計得厭惡一輩子。

  所以說時間還真是個奇妙的東西。

  後來,羅敷的姐姐回家探親,羅敷便沒有理由找他寫信了。

  但是還是忍不住,告訴了姐姐。姐姐新奇,兩人偷偷來看。

  姐姐說「你怎麼喜歡上了這麼一個人啊,一身的戾氣。」

  羅敷著急道,「你再仔細看看,其實他人很好的!」

  姐姐笑道,「人好?是模樣好吧,原來小妹喜歡長這樣的啊。」

  羅敷漲紅臉道,「人好!就是人好!比你這樣尖牙利齒的人好!」

  後來,巷子裡的人都漸漸知道羅敷姑娘喜歡寫字的陸先生了。女孩子索性放下矜持,大大方方的去看他。

  天氣漸漸暖和起來,可以穿漂亮的春衫了。

  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

  於是,一整個春季也都在少女百轉千回的心思間度過。

  待到夏季,樹葉的顏色由嫩綠變為墨綠,螢蟲零零散散的閃爍,知了影影綽綽的鳴叫。

  夏初的幾天還是很涼爽,星空也敞亮。

  晚上的時候,陸沉也會坐在郵驛館的大院子裡乘涼,默默聽那些老人家講著些陳年往事。

  他想,原來自己已經在這裡住了半年了。

  這座城的人們過得都很慢很慢,慢得陸沉都覺得自己已經過了一輩子。

  每天的生活都一樣,陸沉總是起的很早,會提前進捉刀館,掃掃地。然後開始替人寫信。生意好的時候一天要寫三四十封,生意不好的時候,坐了一天也不見一個人來。

  可有個姑娘總是來,陸沉不傻,當然知道這姑娘喜歡自己。但是,管她呢。

  這天,姑娘又來了。背著手,彎著腰看了陸沉好久。

  看的陸沉不得不抬頭看她了。

  姑娘說,「陸先生,我發現你頭髮白了好多。」

  陸沉道,「真的?」

  其實羅敷早就發現陸先生的頭髮在漸漸變白,姐姐還嘲笑說「少白頭」。

  這天,她看著陸先生,兩鬢已見雪色。

  她記得的,自己第一次見這人時,墨發如鴉翼。

  於是她就對他說,你的頭髮白了好多。

  結果他抬頭問道,「真的?」

  然後,竟笑了。

  原本僵硬冷峻的面容面容忽的化作一池春水。

  羅敷怔怔地看著陸沉,莫名其妙。

  中午,陸沉去問小歲借來了鏡子。他已經記不清自己有多久沒照過鏡子了,再不看看估計連自己長什麼樣都記不清了。

  鏡子中的自己和想像中的不同,眼角不似原先那麼凌厲,已經有些下垂了。兩鬢斑白而凌亂。小的時候人人都說他長得像他娘,於是他覺得自己長得很好看。可是現在,他怎麼看怎麼覺得自己丑極了。

  陸沉苦笑,心想,若是一夜白頭倒好,乾脆利落,就像那戲中曲書中人一樣。

  可如今自己這頭髮有黑有白,如同癩皮狗一般,算個什麼事?

  這天,羅敷姑娘愣愣的走在路上。她一直在想,陸先生笑了。

  自己說他白了頭,他卻笑了。

  雖然毫無根據,可是羅敷卻忽然覺得,陸先生一定是有喜歡的人了。

  而且,是喜歡到了骨子裡。

  肯為那人終老,肯為那人白頭。

  關乎愛的時候,女孩子的直覺總會變得異常的准。

  下午的時候,賀夫人來了郵驛館。

  賀夫人最近總會來,蹲在放信的那間屋子裡,一封一封的找,看看有沒有自己兩個兒子的信。

  兒子說過年就回來,可是賀夫人等到了整個春天都過去了也沒見人回來。

  春末夏初,賀夫人才收到一封簡短的信,是賀溫玉寄的,他說朝廷裡出了點事,晚些回來。賀夫人聽說了,皇帝駕崩新君登基。莫不是就是因為這事?仍是不放心,原來每次都可以收到四封信,溫玉和平安總分開寫的,兩人都會給爹娘各寫一封……可是現在就收到賀溫玉短短幾行字。

  有時候陸沉會站在旁邊看賀夫人找信,卻從來什麼都不說。

  彷彿他一開口,整個世界就崩塌了。

  直到入了秋,賀溫玉才又寫了封信。說是病了,養好病過年前一定回來。

  信是賀夫人自己翻出來的,信差還沒來得及送。

  陸沉看著賀夫人把信找出來,迫不及待的拆開,心中忐忑不安。

  但是賀夫人看完信,表情並沒有太大變化。看來賀溫玉仍沒寫賀平安死了的消息。

  陸沉想,應該是因為賀溫玉一直找不到賀平安被葬在哪裡了。他必須帶著弟弟的靈柩才能回鄉。連怎麼死的葬在哪裡了都沒弄清楚,他便不敢寫在信裡,讓父母徒傷悲。

  於是陸沉決定攢夠錢了,年底再回一趟京城。把平安的靈柩接回來。當時負氣,把他和自己母親葬在了一起,現在仔細想來,做的很不妥當。

  賀夫人把短短一封信看了三遍。陸沉問,「怎麼樣?」

  賀夫人道,「說是病了,今年過年再回來。」

  陸沉點頭。

  「但是……」賀夫人的眼睛黯淡了,「平安好久都沒寫信了,溫玉也不提他……」

  陸沉張了張嘴,然後,又閉上了。

  轉眼間,秋意更濃,插茱萸,賞秋菊,又是一年重陽。

  這天陸沉休息,他上了街閒逛。經過一條條的街道,看著賀平安刻下的那些畫。他一有空就會走在街上看,掏出紙筆摹畫下來。蹲在牆角,畫上一下午,想著賀平安當年說不定就趴在這裡刻了一下午。那時他們還素不相識,那時的賀平安還過得很好,彷彿他一切的不幸都是源自遇見了自己。

  住在這座城,陸沉就明白賀平安為什麼是這樣一個人了。賀平安很笨,但是已經足夠在這裡生活的很好。

  這一整個江南的和煦春風呵護著他長大,最後,他卻死在了北方的鵝毛大雪裡。

  順著一牆的刻畫走出巷子,走過茶館酒樓。

  風過耳,便聞一片喧囂。酒館的房簷上閃爍著白光,叮鈴作響,耀得晃眼。

  陸沉回頭望,看見酒館的房簷上掛著一個圓圓的銀繡球。

  陸沉仔仔細細的望著,就好像一朵普通種在人家圍欄下的繡球花。

  微風中,圓圓的繡球不停地轉動,太陽折射在每一個角度,形成不同的花紋。陸沉看著那個繡球,覺得有趣。

  於是他就一直這麼站在酒肆的正門前,站了好久。

  「陸先生是喜歡這個繡球?」認識他的掌櫃問道。

  陸沉點頭,「很漂亮。」

  掌櫃笑道,「我讓你看看更漂亮的。」說著,搬來凳子,取下銀繡球交給陸沉,自己又去裡屋了。

  陸沉看著手中的繡球,才發現竟是如此繁複的一個物什。

  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

  這哪是一朵繡球,這分明就是一個世界。

  微如沙礫的房子、細如髮絲的寶塔、一粒芝麻便是百畝良田、一顆琥珀便是一汪大明湖、而往來的人們,比牛毫髮梢還要細小,音容笑貌,卻依稀可辨。

  ……

  這時掌櫃又拿了一個小本子過來,對陸沉說道,「這繡球其實是個鎖,要解三千次才能解開,還是旁邊巷子一個小孩發現的。孩子把解法都寫紙上了,我們閒來都拿它解著玩。」

  說著,掌櫃捧起繡球,挑開了那繁複浮雕上的一截斷橋。

  卡嚓——

  繡球上的物什開始無規律的遊走。

  陸沉看著那景色不停地變化,滄海桑田、物是人非。

  待到變化停止,那繡球的模樣已經與方才完全不同了。

  掌櫃笑道,「怎麼樣,有趣吧。現在又回到了第一重,陸先生你可以照著這個本子上寫的來解,解到哪一步了,就在那本子上打個對勾,我們好下次接著解。

  一般人是沒有興趣把這繡球解開三千次的,平安把每一重的「因」都寫在了一個小本子上,大家有興趣了,解開幾重,打個對勾,下次閒來接著解。

  下午的酒館人還很少,陸沉要了一壺酒,坐在角落窗邊的一個位置,來解這個繡球。

  他先翻開那個本子,密密麻麻都是字,字體幼稚,卻一筆一劃認真極了。有些字寫錯了,被打了個紅叉,有些字不會寫,被空著畫了個紅圈。然後又有一個秀挺一些的字在旁邊替他更正。

  幼稚些的字是賀平安小時候寫的,更正的字是賀平安的母親寫的。

  陸沉先把本子翻了一遍,在最後一頁的角落處,幼稚的字體寫著兩字,「因果」。

  「因果、因果……」陸沉自語。開始照著賀平安寫下的每一個因來解開每一個果。

  一重重的解開,萬千變化在眼前飛逝。一排排柳的枯榮,一對對人的別離。生、老、病、死、怨憎會、求不得、愛別離……

  因果、因果。你和我相遇,便是因。我來到你的家鄉,便是果。

  夜晚,酒館的人漸漸多了起來,十分吵鬧。陸沉把繡球還給店家,走到街上去。

  這天重陽,街上的人很多,夏季的炎熱還沒過去,拂面而來的微風都帶著暖意。

  陸沉走過彎彎的石拱橋,迎面而來的兩個孩子拿著風車和撥浪鼓嬉鬧著奔跑著。陸沉側身避開,正站在了拱橋的正中央。

  上有明月天,下有星河水。

  忽然想起,兩年前的重陽節,便是自己與賀平安的第一次相遇。當時也是站在這麼一座橋上。然後放了一河的花燈。

  抬頭看著天空,一串串孔明燈搖搖擺擺的飛向天盡頭……

  那年花燈歷歷在目。

  連賀平安說過的話也變得清晰起來。

  「我家鄉啊,過節的時候放的不是花燈,而是孔明燈。誒,你放過孔明燈嗎?」

  他搖頭。

  「我這也是第一次放花燈。各有各的好,一個能上九重雲霄,一個能下萬里江波。」

  ……

  如今他正站在他的家鄉,望著這漫天的孔明燈。

  買了一盞,提筆,心中千回百轉,卻不知該寫什麼才好。

  岸柳依依,水波依依。繁華喧囂盡去,只剩得人與影。

  最終,他輕輕沾了些石板橋上的積水,一筆一劃的輕輕寫著,

  晚日寒鴉一片愁,柳塘新綠卻溫柔。

  若教眼底無離恨,不信人間有白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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