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轉眼,又是一年冬日。陸沉呆在江南也近一年。他打算回趟京,把賀平安的靈柩遷回來。每日替人寫信,到年終也沒能攢下幾個錢。問驛丞借了些,小歲也給他塞了些,在馬市買了匹老馬,準備上路。
走到城門樓,牽著韁繩的手已經凍紅了,心道一出城就是荒郊野外了。便栓了馬,到旁邊腳店喝一壺黃酒暖身子。
陸沉坐在腳店矮矮的方凳上,望見城門口圍了不少人。
忽然,好像看見了賀箏夫婦。
心裡有一種預感。
他走近了些去看,果然看見賀箏夫婦正往城門口張望。
便找路人詢問,這麼多人站在城門口是做什麼的。路人說道,「城北快驛來報的,說是狀元爺回來了!」
狀元爺便是賀溫玉,一座小城出了個狀元可是了不得的事情。何況賀溫玉還是連中三元的狀元。
昨夜賀溫玉在驛站休息,夜晚上路的信客就把消息帶回來了。算時間,這天晌午賀溫玉正好到。
陸沉站的遠遠的看著,每個人臉上都是帶著笑的。賀箏夫婦正盼著兒子回來,他們還什麼都不知道。
一直等到快下午,車軸吱吱呀呀的聲音駛進城,賀溫玉回來了。
先進城門的是兩匹高頭大馬,一匹白馬,一匹棗馬。白馬坐著賀溫玉,棗馬坐著的竟是譚墨閒。
馬停在城門口,二人下馬。賀溫玉在對父親說著什麼話,離得太遠了,陸沉聽不見。
然後,跟著的馬車也駛進了城門。
天冷,馬車裝的是厚厚的棉布簾。
陸沉看見簾子動了一下,一個白影子忽然竄了出來。
摟住賀夫人的腰,轉了一圈。
「娘,我回來了!」
白影子停下來,站好。
還是那件圓領袍,外面加了件小裌襖。
兔毛領子掃在下巴上,臉也變圓了些……
陸沉的腦子一翁。
他低下頭,閉著眼睛暈了一下。
再睜開眼,又看見了那個好端端的人。
萬千思緒飛過,然後,就什麼也無法再想了。
只能呆呆地看著那個身影。
連天和地都跟著靜下來了。
他只能遠遠的看著,彷彿那是一幅隔世的畫。
他看著他又坐進了那個馬車。他猜他還是病著的。
他始終沒有上去與他相認,而是跟著馬車一直走到長干巷口。
陸沉看著賀平安與父母在下了馬車,賀平安打了個噴嚏,賀夫人問他生了什麼病。賀平安嘿嘿嘿地笑著糊弄了過去。
街坊鄰居都去賀家看狀元爺,庭院裡變得熱鬧起來。
陸沉一個人站在巷子口。
他忽然想起自己的馬還拴在腳店裡,便會去牽馬。
牽了馬,回到郵驛館。
小歲看見他,「陸先生,你怎麼又回來了?」
陸沉道,「嗯,不去了。」打開行李放好,下午便來到捉刀館,接著給人寫信。
彷彿什麼都沒發生過。
一筆一劃地寫著字。
喜和悲以及那些五味陳雜的情緒擊撞在一起,最終化為一潭深不見底的平靜。
陸沉在這裡住了一年,他白了頭,他打算終老在此,原本以為自己這輩子就會如此平平淡淡的渡過。
可是今天,他遇見了他。
好好的一個人。
彷彿自己去年看見的那個、葬下的那個冰冷軀體只是夢境。
又彷彿,他們的故事已經是上輩子的事了。
他想要立刻跑過去抱著他,確定他真的是好好的。他有很多話要對他說,很多的、很多的……
但最終,他轉身離去。
賀平安回到家,東往往西望望。然後問自己母親,「咱們家有沒有什麼人找上門?」
賀母一愣,「什麼意思?」
賀平安笑著搖搖頭,「沒什麼意思。」
「你這一年都沒給家裡寫過信,是怎麼了?」賀母問。
「我生了場大病呢。」平安說。
……
自己中毒,以至於差點死了。其中牽涉太多,是沒辦法講給母親聽的。賀平安與譚墨閒編了一路的瞎話,就是希望能糊弄過去。
此刻,賀箏與賀溫玉、譚墨閒正在正堂。
譚墨閒對賀箏道,「在下譚墨閒,與令郎同年進士。家父讓我來看看您。」
賀箏認真打量著譚墨閒,「你姓譚,令尊可是譚相公?」
「正是,家父說當年在朝堂上多有得罪,其實……」譚墨閒道,「您走了以後家父一直很自責。」
賀箏笑了,擺擺手道,「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不提了不提了。」
賀溫玉在一旁悶著頭,給兩個人都倒了茶。賀箏道,「溫玉,這兩天你要帶著譚公子在金陵多逛逛。」
賀溫玉點頭,「噢。」
看著自己的兒子和譚相公的兒子一起跨出正堂,賀箏就想起自己當年正年輕氣盛,在朝堂上與譚為淵爭鋒相對。
譚為淵那時就是統領中書省的參知政事了,而他賀箏,小小一個編修。捨得一身剮,敢把皇帝拉下馬。連遺書都寫好了,每日去翰林院的第一件事就是寫本子參譚為淵。譚為淵為首的譚黨一百多號人幾乎人人都被賀箏參過罵過。
在賀箏看來,君子就該無黨。而這世間一切,也毫不能含糊,非黑即白,善有善報惡有惡報……
可是最後,在賀箏看來罪大惡極的譚相公,卻沒把自己打進大牢或發配充軍,僅是削了功名勒令還鄉。
遺書算是白寫了。
原本可是做好了粉身碎骨的覺悟的,甚至覺得那樣很榮耀。
可是現在被對手放了一馬,憋了一肚子的悶氣無處發洩,只能黯淡回鄉。
過了好多年,隨著年紀增長,這口悶氣才漸漸解開。如今看著自己的兒子和譚為淵的兒子走在一起,同朝為官,成為好友,心中竟還有些豁然開朗。
而且也不知是錯覺還是什麼,賀箏覺得自己兒子的脾氣變好了。
在家吃了午飯,平安就跑出去了。
他要把陸沉找出來。
京城的人都知道晉王去東南練兵了。但是有一天謝東樓卻悄悄對賀平安說,「陸沉肯定是去你家鄉了。」
平安覺得莫名其妙,但是他相信謝東樓。自己的命都是謝東樓救的。
賀平安花了不到半個時辰就找到陸沉住哪了。
他原本就善丹青,把陸沉的樣子畫出來,拿到街上去問,沒問兩個人就問出「這不是郵驛館的陸先生?」
來到郵驛館,賀平安便看到了陸沉。
陸沉正在幫人寫信。看見賀平安進來,望了一眼,又低下頭接著寫了。
賀平安吃驚,他已經一年沒見過陸沉了。走在路上他就在想,陸沉看見自己該是個什麼模樣。
陸沉以為自己死了,一直以來一定都很傷心吧。現在自己突然出現在他眼前,哈哈,他估計還以為詐屍了呢。
賀平安邊想邊笑,他想陸沉會不會被嚇傻呢,陸沉會不會哭呢。
可是,當賀平安走到陸沉面前,陸沉只是平平淡淡的望了他一眼,連話都沒說。
陸沉旁邊坐著一個老大爺,老大爺說一句陸沉寫一句。
平安站在陸沉面前晃了好久,陸沉都不理他。
平安有點生氣了,搬個小凳子就坐陸沉正對面,賭氣,也一句話都不說。
於是,平安就在陸沉對面悶不吭聲的坐了一下午。
陸沉不抬頭都能感受到平安在瞪自己。
直到陸沉做完最後一樁生意,平安還在那坐著。
天黑了,陸沉點上蠟燭,收拾筆墨,邊收拾邊想,自己一定是把這人惹生氣了。
收拾好了,放下簾子。
忽然聽到身後人說道,「陸沉你現在怎麼長這麼難看?」
說著,賀平安走過去,拿著陸沉剛點的蠟燭,引了油燈,放在案台上,屋子變亮了些。
「陸沉你坐那。」賀平安指著椅子讓陸沉坐下。
陸沉坐下了,賀平安走到他面前。低下頭,拔下他頭上的木簪。
頭髮散開來,垂落在肩頭以及椅子上。
平安握起一縷,放在手心裡,一根根的挑。
陸沉感覺到頭上一絲輕微的疼,便看見平安手裡捏著根白髮。
把白髮放在案台上,又繼續找。
「天太黑了,看不清的。」陸沉道。
賀平安悶不做聲,彎著腰,眼睛睜得大大的,把白髮挑出來一一拔下。
賀平安記得的,一年前這人還是一頭的漆黑墨發。
……
拔了好久,拔得眼睛都花了。揉揉眼,把頭湊得更近些。
陸沉拿出抽屜的剪子,把燈芯剪短。
明月高懸,長夜漫漫。他剪一根西窗燭,他拔三千煩惱絲。
相對無言,只有那一縷縷銀白漸漸散了一案台。
「我得走了,再晚我娘要說我了。」最後賀平安道。
陸沉點頭。
跨出門牙,平安又回頭道,「嗯……我只是把明顯的拔了,兩邊白得還怪好看,算了。你現在把頭髮束起來估計就不難看了。」
陸沉又點頭。
一路上,賀平安一直踢著個小石子走。噠噠噠,擾著靜靜的小巷。
回到家,母親已經把飯菜做好了,沒滋沒味的扒拉了幾口,悶著頭上二樓。
家裡小,他和哥哥一直住在一起的。如今譚墨閒來了,沒地方住,賀溫玉就陪著譚墨閒住客棧去了。
賀平安一個人趴在桌子上,眼睛直直的看著月亮。就這麼一直趴著。
忽然一個石頭砸到了桌子上,嚇了平安一跳。
石頭是從窗外扔進來的,趴在窗台上往外望。
看見陸沉站在樓下,束著頭髮,披著黑衣。背對著靜靜的長干河。
平安就只是探出個腦袋趴在窗台上望著他,一句話不說。
「下來。」陸沉說。
「太晚了。」
「沒事。」
「我娘會說我。」
「那就直接跳下來。」
「會摔死的。」
「我接著。」
「掉河裡怎麼辦。」
「不會的。」
「那好吧。」
說著平安就直接跳下去了。
陸沉一把接住了他,在空中旋了一圈。
平安慢慢睜開眼,抬起頭,正夠到陸沉的下巴。
「你今天幹嘛對我愛理不理的!唔!」
話剛一出口陸沉就低下頭親住了他。一手托著腿彎,一手握住細細的脖頸,指縫間穿梭的髮絲順著臂彎散下來,在半空中晃晃蕩蕩。
親暱了好久,平安找著個機會一把將陸沉的臉推開,小聲道,「我娘推個窗戶就看見了!唔!」
陸沉又親了上去。
「換、換個地方!」平安道。
陸沉就抱著他,走在河邊上。
「陸沉,放我下來。」賀平安道。
等了半天陸沉也不理他。
「別人看見會笑話的。」賀平安又說。
「根本沒人。」陸沉回答。
長干河很長很長,陸沉就這麼抱著平安慢慢走著。河邊穿插種著柳樹和銀杏,柳葉飄落到河裡,浮在水面上晃蕩。銀杏黃得很漂亮,鋪了一地,夾雜著些許雨露,踩上去唦唦唦的。
「你怎麼會沒死呢。」陸沉自語。
「你希望我死嗎?」平安生氣道。
「不是,我當時明明……」
當時他也是這樣抱著他走了好遠好遠。他記得的,那時自己懷裡的整個人都是冰冷僵硬的,沒有呼吸和心跳,蒙著厚厚的一層霜……最後,他親手把他葬下。
「你是怎麼活過來的?」陸沉問。
「折騰了整整一年呢,現在沒心情跟你講。」
「那你現在,身體還好?」
「好得很。」
「一點事都沒有?」
「沒有,躺了一年,還吃胖了。」
陸沉看看賀平安的臉,是比以前圓了。
「身上也沒什麼毛病?」
「你才有毛病。」賀平安推開陸沉的胳膊想下來。
「不行我要看。」說著陸沉就停下了步子,靠著長干河邊的最後一棵柳。
陸沉放下賀平安,先把兔子毛的小棉襖扒下來,然後開始解腰帶。
「喂!這是在外面!」
「反正沒人。」
扒開一層層衣服,露出了小胸脯,在寒冷的空氣中又軟又燙。順著摸下去,腰上的肉的確多了些,以前瘦得硌手。屁股也變圓了。
他一寸寸的觸摸著親吻著,確定這真的是自己認識的那個平安。
熟悉的、滾燙的體溫與氣息迎面而來,柔軟的細發輕輕掃過自己的臉,陸沉將他緊緊抱住。
「你真的還活著呀,真好。」
「我當然活著呀。」平安道,「陸沉,你白天怎麼老不理我?」
「嗯,不想理你。」陸沉說。
「你憑什麼不想理我。」
「其實中午的時候,在城門口我就看見你了。」陸沉道,「當時我正帶著行李打算回京城,原本,我可能看你一眼就走了。」
「啊?」
「下午的時候,我不理你,其實我當時就在想,要不要一走了之。你若是不記得我了該有多好?」陸沉說。
平安定定的看著陸沉,確定他是認真的。
陸沉幫平安把衣服披好。
他問,「賀平安,你知道汴梁城有多少人嗎?」
平安搖頭。
「有一百五十萬人。」陸沉說,「那你知道天下有多少人嗎?」
平安又搖搖頭。
「昭國九千八百多萬,西夏四千三百多萬,漠北一千七百多萬。加起來這天下一共有一億五千八百萬人。」
「好多。」
「是呀,好多。」
面對著長長的一條河,無聲無息地流淌著。
陸沉又問,「在這麼多人中,你覺得你遇著自己最喜歡的人了嗎?」
平安覺得莫名其妙,「遇著了啊,你嘛。」
「不對,我只是你在你認識的人中權衡利弊以後說服自己去喜歡的人,才不是你最喜歡的。」
「才沒有權衡利弊說服自己去喜歡。」
「那如果這世間沒有陸沉,你猜你會不會喜歡上別人?」
平安想了好久,「嗯……有可能會。」
那樣好可怕。
陸沉說,「那反過來,你喜歡上的別人正是我,其實你沒有遇見這世間自己最喜歡的那一個人,又如何呢?」
平安愣住了。
「你喜歡我,所以你就想像不到其實這個世界上存在著一個原本你應該更喜歡的人,你本應與他好好過一輩子,而不是和我每日刀光劍影。」
陸沉接著說,「這世間有一億五千八百萬人,每個人遇見自己最喜歡那個人的機會都很小——其實大多數人都是遇不見他最喜歡的那個人的。僅僅是在自己認識的那幾百個人中間權衡利弊一番,挑出最喜歡的一個,便以為這就是三生有幸一生摯愛了。」
人總是很容易被自己的情緒感染。
僅僅是正好遇見罷了,卻偏偏要許下那些同生共死白頭偕老。
其實若是世間沒有這個人,你照樣會找另一個人同生共死白頭偕老。
好比我和你。
第一次若不是因為人太多,我早就殺了你。
第二次若不是因為有那把琴,我也會殺了你。
機緣巧合,如今我是喜歡你的。
在這一億五千八百萬人中,我最喜歡的人是不是你,我不敢確定。
但是我敢確定,你最喜歡的那個人一定不該是我。
只不過,你每次遇見我,都遇對了時候。
若是世間沒有陸沉,你應該還會過的好一些。
隨便在這裡某條巷子裡認識個姑娘都會比我好,那樣的話,你們安安靜靜在這小巷子裡過一輩子,一定比和我刀光劍影的過一輩子要強。
「所以,你打算離開我嗎?」平安問。
陸沉搖頭。
自從住在這裡,他就一直在想,賀平安這輩子要是沒遇見自己就好了。
白天的時候看見賀平安還活著,他就想一走了之。
可是最終,還是放不下。
賀平安認認真真地看著陸沉,看著他早生華發、形容枯槁。
這世間真有趣,他想,可以讓一個人從漠不關心一直愛成了個癡子。
賀平安笑道,「我師父老說我是個癡子,現在我看,你才是個癡子。」
對,我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你就是個壞蛋,還想掐死我。後來也好不到哪兒去。那時候我隨便遇見誰都比遇見你強。
但是現在呀,你會一個人來我家鄉,會想這種莫名其妙的問題,還會因為這種莫名其妙的問題突然就不理我了。
所以陸沉你真是個笨蛋,你忘了人是會變的。
每個人和每個人相遇的時候,都會努力地讓對方看到自己的好、讓自己變成對方最喜歡的人。
久而久之,他就真的成了這一億五千八百萬人中你最喜歡的那一個。
其實天地很好,人世間也很好,讓我們每個人都足以找到自己的一生摯愛。
太陽在長干河的邊際處露出了一個尖,橘紅色的第一縷光映出波光粼粼。
兩個人聊了一整夜,從生離死別一直聊到今天早上吃什麼。
賀平安說,「我得先回家喝藥才能再出來跟你吃飯。」
陸沉皺眉,「你不是說全好了?」
「嗯,好了也得再補補呀。今年我都不長個了……」
陸沉在長干巷口等著賀平安。
賀平安躡手躡腳的進了家門。
陸沉想,自己還真是個笨蛋。
過了一會兒,賀平安又拿著小錢袋叮叮光光的跑出來了。
「走,吃飯去。」
「你爹娘還真好糊弄。」
「不是,我說我去客棧陪我哥吃飯的。」
「那去嗎?」
「當然要去,那家客棧油餅煎得還不錯。」
「還有,你是怎麼活過來的,還沒告訴我。」
陸沉還清楚的記得自己當時是把賀平安給葬了的。
賀平安道,「吃飽了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