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這天一共發生了三件事,為了不顯得太倉促,我們一件一件的來講。
第一件事是關於謝東樓的。
前一天晚上禁衛便控制了他,原因是西夏出事了。
西夏軍僅一天便佔領了陰回、秦倉兩地,切斷了昭國西夏駐軍的糧草線。同時,朝廷苦心經營多年的西夏情報機構也遭重創。而掌握情報人員名單的便是樞密院,於是李闔懷疑樞密院有內奸。
隔離樞密院大臣,徹查了整整夜一也未發現蛛絲馬跡。
期間謝東樓上書,願親赴西夏重建糧道、監察機構。但被皇帝駁回了。
第二天上朝,李闔任命左僕射譚為淵兼任宣撫使,即刻親赴西夏。
謝東樓苦笑,看來皇帝已經對自己開始猜忌了。謝東樓在樞密院任職多年,精通西夏事務。而左相譚為淵主管財政,此時派往西夏可謂兩眼一抹黑。
這些李闔都知道,但是他偏偏派譚為淵去。
第二天上午,謝東樓才被從蘭台放出來。他正在大街上晃著,卻看見了自己家的老傭人正往宣德門這邊跑。
這老傭人人稱劉老兒,從謝東樓還沒出生就已經在謝府做事了,干了三十年藥材生意,然後又隨謝東樓搬進了樞密府。為謝家人做事,兢兢業業四十年,可謂忠心耿耿。
謝東樓看見劉老兒在路上跑,心裡就想,完了。
「劉老兒。」人群中,謝東樓衝他招招手。
老人家一看見謝東樓就衝了上去,「公子、公子!出大事了!」
「怎麼?」
「府上突然來了一大群當兵的,翻箱倒櫃的,好像要抄家似的!」
「府上其他人還好嗎?」謝東樓問道。
「就、就我混出來了,其他人被鎖在後院裡。」
「哎,這還真是……」謝東樓苦笑。
「公子,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皇帝不相信我了。」
「怎麼會?」老人家心想,他們家公子最通人情世故,在這水深火熱的朝廷混了近十年都從未樹敵,一路順風順水,從小小的縣丞一口氣做到副宰相。
「就是因為我陞官太快了呀。」謝東樓道,「咱們這位皇帝陛下雖是軍旅出身、理應豪邁,卻偏愛猜忌。我都在他身邊呆了七年了,一路加官進爵連跳三級的,但是從未露出馬腳,這大概讓陛下很不安吧。」
「那現在怎麼辦?」劉老兒問道。
「沒辦法。」謝東樓道,「府上派了禁軍,估計是要軟禁我。我畢竟還是個宰相嘛,皇上也不好意思把我抓進詔獄,就把咱們府當個大牢了。」
「這……」
「哎,還好你出來報信了,要不我一回去就再也出不來了。他們現在肯定正在等我回來,估計等到下午不見我回來,就要上街抓我了。」
於是,這半天成了謝東樓最後的自由時間。
「走。謝東樓對劉老兒道。
「去哪兒?」
「去看看老頭子吧。」
謝東樓說的老頭子就是他自己的祖父。謝東樓的父親早逝,祖父已近耄耋之年,卻還掌管著家裡的藥材生意。
來到藥店,一股小時候就熟悉了的味道撲面而來,頓時令人覺得安心。
謝東樓向正堂的老掌櫃問了聲好,便上二樓。正看見自己的祖父席地而坐,拿著一桿小銅稱在稱藥。
「你個不肖子孫回來作甚?」謝老爺連眼睛都沒抬就對謝東樓道。
「回來看看您老呀。」謝東樓笑道。
「遇著事了吧。」謝老爺說道。
「沒事呀,就是回來看看。」
「瞎說,你小子半年都沒回來過。」
「那是公務太忙了,今天正好抽出空來。」謝東樓道。
謝老爺歎了口氣,從地上緩緩站起來,謝東樓慌忙扶去。
謝老爺走到裡屋,一整面牆都是藥匣子,密密麻麻的上百個格子。
老人瞇著眼睛數了好久,指著最高處一個角落的格子,「東樓,把那個『凌霄寒』取出來。」
「哦。」謝東樓搬了個梯子,打開最高處的小抽屜,取出一個宣紙包。上面還題了一句古詩,「高處不勝寒」。
老人打開宣紙包,裡面有四粒藥,一粒白色,三粒黑色。
「這四顆都是毒藥,平常人吃了會立刻斃命,但是將死之人吃了卻能保最後一命。」
老人拿出那顆白色的藥,「這個是最重要的,萬一你哪天快死了,還剩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記得嚥下這顆藥,晚了不行早了也不行。活過來以後,接著吃那三顆黑藥,每天申時一顆,一共服用三天,便能保命。」
謝東樓擺擺手道,「我遇著的又不是什麼大事,自己就能應付,用不了這麼貴重的藥。」
老人家把藥緊緊地塞到謝東樓手裡,「當年你爹就是這麼說的,還不是死了?」
謝東樓一怔,那雙總是含著笑的眸子閃過了一絲溫忱。
接下來我們講第二件事。
中午的時候,賀溫玉也被抓了。
也是因為西夏戰亂。
賀溫玉如今被分入三司,主管青苗法事宜。畢竟當初的簍子是他捅的,此時改革青苗法自是當仁不讓。也許是年輕氣盛,賀溫玉選了全國受青苗法之害最為嚴重的靖陽縣作為試點。賀溫玉自信自己的改革方案已是萬無一失,不管遇到多麼嚴重的情況都能應對。結果剛剛試行了一個月,西夏軍隊就攻入昭國境內了,靖陽縣作為兩國的一個邊陲小縣自是不能倖免,全縣人死的死逃的逃,於是改革被迫中斷。
這其實怨不得賀溫玉,於是前一天的官員排查行動也沒有排查到賀溫玉頭上。
但是,由於賀公子平時……人緣不佳。第二天他還是被參了一道折子。
有人說,正是因為賀溫玉強行改革青苗法,導致靖陽縣民不聊生,官逼民反,縣令縣丞出逃,城門大開無人看守,這才招致西夏人才趁虛而入的。
官場之上爾虞我詐顛倒黑白是經常的事兒,於是中午的時候賀溫玉就被抓了。
幸好,監審大人同情賀溫玉,覺得他是受同僚排擠,所以沒有施刑。但礙於上司壓力,僅減輕一些罪責,最後判了個玩忽職守。被押往監獄之前,監審大人還安慰賀溫玉,皇上是明眼人,西夏的事情結束之後定讓他官復原職。
開封府大牢關的都是刑罰較輕的犯人,偷雞摸狗之類。每間牢房都擠了六七十人。
獄卒推了賀溫玉一把,他一個踉蹌就跌進了牢中,激起地上厚厚的積塵四散。只聽見叮叮光光幾聲,牢門又被鎖好了。
賀溫玉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轉身,看見身後幾十個人都望著自己。一個個衣衫襤褸,灰頭土臉,想必也都吃了不少苦頭。
賀溫玉向眾人抱一個拳,愣了一下,不知該說什麼好,最後道了一聲「諸位幸會」。
然後,就看見中犯人讓出一條道來,一個大漢從中間走出來。這人一臉的大鬍子連著鬢角,鬍子又黑又硬,四散捲曲著。
大概是因為這一臉的鬍子過於打眼,這大漢人稱「大鬍子」。
大鬍子走到賀溫玉跟前,上下打量一番,「你個公子模樣細胳膊細腿兒的怎麼也進來了?」
賀溫玉覺得這人看人的眼神以及講話態度都很無禮,於是很傲嬌很不高興。不回答,自己找個小角落悶頭坐下了。
沒想到這大鬍子跟了上來,蹲下,一把捏住了賀溫玉的下巴。
賀溫玉瞪著眼看著他。
大鬍子笑道,「你一個小子,模樣倒挺標緻。」
賀溫玉緊緊攥起拳頭,心想,又是這樣。
他隱隱約約的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了。
突然,他有些責怪那個好心幫自己下到開封府大牢的監察大人了。關在開封府還不如關在詔獄,詔獄雖是關押重犯的,但至少一人一間牢,不會被如此輕薄……
忽然,牢房的大門被打開了,一絲陽光透進來十分的刺眼。
一個穿著寬寬大大青色儒服的人下了階梯,邊走邊抱怨,「真黑。」
賀溫玉道,「譚墨閒。」
譚墨閒一個抬頭,衝他笑了。
一個獄卒領著譚墨閒來到關押賀溫玉的牢前,打開門。
譚墨閒向賀溫玉介紹,「這位獄吏牛大人,原先在我家做事,在牢裡他會照顧你。」
賀溫玉低頭說道,「謝謝牛大人。」他現在確實需要有人關照來著……
牛獄吏也忙道,「不敢當。」
然後牛獄吏打開了旁邊一間小牢房的門,趕出裡邊的幾個犯人,轉至另一大牢房。騰空了之後對賀溫玉說道,「賀公子暫且住這裡可好?」
賀溫玉瞟了一眼,離大鬍子那個牢房就隔了一面欄杆,他還能看見大鬍子正虎視眈眈的望著自己……
可是這是牢裡唯一一間小牢房了,總不能換一個關幾十人的大牢房供他一個人住。
於是賀溫玉道,「挺好的。」
譚墨閒開始招呼外面的人往裡搬東西,床鋪棉被、臉盆洗漱、油燈蠟燭、文房四寶以及整整一箱書。
譚墨閒邊鋪被子便對賀溫玉說,「這被子我故意找人縫了個爛面,其實裡面可暖和了。還有書和其他東西,平時不用的時候記得藏在箱子裡,被人看見再參一本就不好了。」
賀溫玉看著譚墨閒一本一本的把書擺在床底下,又把他近來正在看的一本壓在枕頭下面,便說道,「謝謝。」
譚墨閒回頭笑道,「你平時沒事幹,估計也只能看書了。這牢裡太暗,別心疼蠟燭,每次點兩根我帶來的也夠你點一個多月呢,真的用完了,就告訴牛大人,他會幫你帶的。書都是我喜歡看的,太倉促了也忘了問你喜歡看什麼了,不過我覺得都挺好看的,什麼都有。對了,我托平陽坊偷偷給你縫了幾件囚服,估計再有個兩三天就能送過來,牢裡的囚服都不知多少人穿過了,萬一長虱子了你肯定得氣死。哎,別瞪我呀,你看我對你好不好呀,賀大公子?」
待到譚墨閒收拾完賀溫玉住的地方,念了句「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便轉身來到隔壁牢房。賀溫玉看著譚墨閒走到大鬍子身邊去,拍了拍他的肩,二人走到陰影處說話了。
然後,旁邊整個牢房的人都圍過去了。譚墨閒又說了一會,一揮手,站在外面的兩個侍從抬了一大缸酒進來,碗也拿進來,犯人們紛紛開始搶酒喝。
譚墨閒又回到賀溫玉這邊,賀溫玉問,「你和他們說了什麼?」譚墨閒笑道,「我就說我爹可是丞相呢,誰敢欺負我家溫玉一定讓他死無葬身之地。」賀溫玉瞪他一眼,「誰是你家的。」又問道,「那你抬酒進來又做什麼?」
「打一棒子給個糖嘛。」說著,譚墨閒掏了掏袖子,拿出厚厚一沓銀票來,交到賀溫玉手上,「你還得被提審兩回,指不定會遇到什麼事呢。」
賀溫玉問,「你哪來的這麼多錢?」他記得譚墨閒應該是沒錢了,被扣了俸祿,這段時間吃的喝的全花自己的……
「我回了趟家,偷了點我爹的私房錢。」譚墨閒笑道。
譚大人藏私房錢的位置二十年都沒變過了,一偷一個准。
「我不需要。」賀溫玉把錢還他。
譚墨閒把錢塞到賀溫玉的枕頭底下,「總會有用,比如蠟燭用完的話,你身上沒錢,肯定不好意思讓老牛替你去買。」
譚墨閒知道的,賀溫玉就是這麼個性格,打落牙往肚子裡咽,臉皮薄,自己的事半點都不會麻煩別人。雖然他這樣也給別人造成了不少麻煩……
譚墨閒又在牢裡轉了好幾圈,想著賀溫玉還缺什麼東西。
賀溫玉問道,「譚墨閒,你是不是要去西夏了?」
譚墨閒笑道,「看來你不傻嘛,我當然得去趟西夏。」
西夏的事不結束,賀溫玉就出不來。
賀溫玉說,「你去了沒用,你又不會打仗。」
「我這不是剛買了幾本打仗的書,正學著呢。」
「紙上談兵。」
其實當譚墨閒得到賀溫玉被抓的消息時,他做的第一個決定就是去西夏。正好自己的父親也被皇帝派過去了。譚墨閒跑回家找到譚為淵,說自己要一起去西夏。譚父在確認了「這也不是什麼自殺的新花樣吧」之後同意了他。
在牢裡,譚墨閒正和賀溫玉說著話,外面的牛獄吏探了進來,「公子,譚大人催了。」
「噢,我知道了。」
譚墨閒對賀溫玉說,「我得走了,最後還有一件事,等到提審的時候你一定得認個錯,千萬不能發火,知道了?」
「我又沒錯,有什麼好認錯的?」
「你不認錯,說不定就會被轉到詔獄。」
「去詔獄還清淨些。」賀溫玉道。
「去了詔獄我還怎麼保你?」譚墨閒臉上的笑意突然不見了,「賀溫玉,你知道京城離西夏有多遠?」
「萬里遠。」
「那你又知道去西夏駐邊的將士能活下來幾成?」
「三成。」
「你知道就好,你知道我跑這麼遠冒這麼大風險是為了救你就好,好好活著啊,不然你怎麼對得起我?」
賀溫玉張了張嘴,又閉上了,他原本想說的是「那你就別去西夏了」。
沉默半晌,他點點頭,「對不起,我會好好的等你。」
譚墨閒望著賀溫玉,一把摟入懷中,「溫玉……」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他默默念叨著他的名字,忽然感受到對方單薄的臂膀也將自己抱住,溫暖的體溫、淡淡的呼吸。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是玉。
溫潤如玉的也是玉。
譚墨閒騎著快馬追到城外,終於趕上了大部隊。
譚為淵雖為文臣,此時也同眾將士一樣,一身戎裝騎著戰馬。
譚墨閒看見了譚為淵,忙趕過去去,喊道,「父親。」
譚相黑著臉,不理自己兒子。
二人無語,在浩浩蕩蕩的隊伍間前行。
過了好久,譚相歎了口氣,說道,「其實,你入仕也是為了他吧。」
譚墨閒一愣,最後只好點頭,「嗯。」
軍隊所至,揚起滾滾沙塵,黃塵瀰漫,把人們融成一個個灰色的剪影,太陽炙熱,陽光在冷兵器間跳躍。
「老夫可不希望我譚家自此絕後。」
……
「父親你再生一個唄。」
……
額,這天的第二件事講完了,我們再來講第三件事。
時間,已經到了下午。
賀平安正在大相國寺周圍徘徊,他還不知道自己的哥哥被抓了。他正在想關於另一個人的事——小啞巴。
已經過去七八天了,賀平安依舊沒能找到小啞巴。他覺得,小啞巴可能是出事了。
又在大相國寺旁邊詢問了一番,還是沒結果。鼓起勇氣,決定找陸沉幫忙。
來到樞密院,發現已經聚集起很多人了。這些人都是想來詢問發兵情況的。原本按照計劃,明天討伐漠北的大軍就要出發了。可是現在西夏突然出兵,情況就又有了變數。
陸沉剛從宮中回來,他和李闔商討決定,按原計劃發兵。
情況已調查清楚,西夏犯邊的原因是這年西北地區乾旱,大片牧區淪為荒地,牛羊大量死亡。西夏人擔心熬不過冬,就來昭國搶奪糧食。
李闔已經派了譚為淵去和西夏人和談,但願能穩住局勢。
賀平安穿過眾人,進了樞密院。因為他經常來找陸沉,當值的人都認識他了,進來的就很容易。
陸沉正在忙,他第二天就要走了,此刻在欽點人馬輜重。看見賀平安來了,就讓他先到裡屋等著。
賀平安坐在裡屋玩毛筆紙鎮,玩了好久,就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陸沉忙完公事過來,看見書桌上攤了一堆紙,畫著小貓小狗,賀平安趴在中間睡。收拾完紙筆,敲一下賀平安的腦袋,「找我什麼事?」
賀平安睡得迷迷糊糊的醒來,掏出一張紙,「你能不能幫我找找這個人?」
陸沉接過紙,畫的人正是前一段時間已經被自己殺了的奸細。
「她是在軍器監裡做事的,大家都叫她小啞巴,已經不見好幾天了。嗯,還有……」賀平安接著道,「她……其實是漠北人,被人販子抓來的,很可憐的……但是人很好,你找到她了也不要難為她……」
賀平安怕陸沉萬一調查出小啞巴是漠北人會生氣的,乾脆先承認了。
陸沉點點頭,「我會派人找找的。」
這件事,陸沉決定一直騙著賀平安,騙他一輩子好了。
陸沉不希望賀平安恨自己,一絲一毫的恨意都不准有。
兩個人在一起已非易事,馬上還有一年的分離。他認識賀平安也才一年,一年的時間便足夠人相愛,會不會,也足夠人淡忘?
自己明天就要走了,此時如何能再平添一絲恨意?
於是陸沉答應了賀平安。
望著那人安心離去,便覆手把那畫像疊好壓在抽屜裡,再未動過。
結果,就是陸沉存的這一點點私心,卻害了賀平安。
回到府裡,賀平安心想,也不知自己還見不見得到小啞巴,小啞巴會不會已經死了呢?自己當時連她的真實名字都沒記清,說不定記清了名字就能查到更多線索了。
「該死該死」賀平安敲敲自己腦袋自語道。走到自己屋裡,忽然想起了小啞巴送自己的那壺酒。
從床下把酒拿出來,搬到桌子上。解開封,一股醇香散開來。
平安嗅了嗅,沁人心脾。
笑了。
樞密院
眾將士齊聚正堂。
陸沉正在最後一次分派行軍路線作戰任務。
「王爺!王爺!」
自己府上的暗衛正在門外推搡,被門口護衛用刀攔著。
暗衛平時是不會在人前出現的。
陸沉招手讓暗衛進來,那人跌跌撞撞到他跟前。
「賀、賀公子快不行了!」
頭腦忽然一個機靈,撫著劍柄的手輕輕一顫。也顧不得在場眾人了,衝出門騎上馬便往王府趕。
陸沉騎著黑馬在大街上橫衝直撞,暗衛也跟了上來。
「他怎麼了?」陸沉問。
「好像是中毒了,已經請了郎中。」
陸沉掏了自己的腰牌,「快去找御醫,只要當值的全都叫過來!」
陸沉回到府裡,直接奔進賀平安屋裡。
首先看到的,是一灘血,從書桌一直蔓延到床上。被子上染了一大灘血色,賀平安正蜷縮在床中央。
頭髮散開了一床,他不停地掙扎、吼叫。郎中嘗試著給他餵藥也被打翻在地。
陸沉走向前去,按住賀平安,伸手,對郎中說,「藥給我。」
郎中把僅剩的藥遞給陸沉,陸沉一手捏住賀平安的下巴,一手拿勺子,一點點的給賀平安餵進去。
剛喂完,賀平安就一巴掌打翻勺子,大聲「啊」了一聲,又叫了起來。
陸沉看著他,鼻孔、嘴巴、耳朵都在泊泊流血,目光早就渙散了,整個人像患了失心瘋一樣的瘋狂掙扎。
「賀平安,你不認識我了?」陸沉抓住他問。
賀平安沒回答他,依舊掙扎著。
陸沉鬆開賀平安,眼神黯淡,也許,讓他掙扎著還要好受些。
「大夫,他中的是什麼毒?」
「牽機藥……」
「有救沒?」
郎中沉默良久,說道,「估計……是熬不過今晚了。」
陸沉呆呆的望著賀平安,這會稍稍安靜了一些,整個人蜷縮在一起,瑟瑟發抖,嘴裡發出嗚嗚嗚的聲音,彷彿想哭,又哭不出來。
陸沉坐下,撫著賀平安的背,默默地安慰他。
不一會,賀平安又掙扎起來,雙手緊緊攥著染了血的被單,「嘩」地一聲,撕成碎片。
陸沉望著他,賀平安的脾氣總是很好,安安生生的,只要你對他好,他就會記得的,每次遇見都會對著你笑的。兩個時辰之前,自己還見了他,好端端的一個人,彎起一雙好看的鳳眼兒衝自己笑。讓他在書房等自己,就老老實實的趴在桌子上畫了半個下午的畫。讓他回府,就蹦蹦跳跳的回去了。
就是這麼聽話懂事的一個人,此刻卻像瘋子一樣的在掙扎。清秀溫和的面容一點點的變得扭曲。
早知道就應該一直讓他呆在自己身邊,那樣的話,現在一定還是好端端的。
御醫們終於趕來了。
一個個把脈,商量了一陣,紛紛搖頭。
陸沉看著他們的樣子,心便沉了下來。連御醫都沒辦法,陸沉就不知道該找什麼人了。
他按著自己腰間的劍,看著那些紛紛搖頭的御醫,他非常想衝上去,拿刀逼著這群人,對他們威脅,「他要是活不過來我就殺了你們!」
要是賀平安死了……
陸沉不敢想,他從來都沒想過。
記得從前,他對賀平安說,你若死了,我也去死。
但其實,他根本就沒想過賀平安真的會死。
這樣一個總是衝著自己笑的、像狗兒一樣跟著自己的、攆也攆不走的、下午還活蹦亂跳的人真的會死?
感覺像要窒息了一樣,一直不可名狀的情緒直衝陸沉的大腦,他感覺自己的腦子就快炸開了。緊緊按住冰涼的劍柄,努力的使自己平靜下來。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不停地自問,張開手,緊緊握住拳,明明這麼有力,卻什麼也抓不住。
怎麼辦?
怎麼辦?
一定一定一定不能死。
你若死了,我也去死。
也好。
當時,賀平安這樣說道。
「我原先覺得你是個壞人,現在卻覺得你是個好人。」
「我要這天下人人懂陣法、會機巧。」
「陸沉你真是個笨蛋。」
「陸沉你別怕,我一定會回來救你的。」
「我知道的。」
「我們成親吧。」
……
「你……想放花燈嗎?」
忽然想起,他第一次見著賀平安的時候,賀平安就是這麼問他的。
那天下著小雨,賀平安打著一把白傘。
看見他的第一眼,就彎起眼睛笑了。
日薄西山、緋霞漫天。
……
只聽噗通一聲。
御醫們回頭。
從來一襲黑衣,目空一切的晉王爺,頹然跪在地上。
怎麼辦?
陸沉把頭深深地埋在地上,面容掩在墨色的衣襟裡,他努力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一定、一定要救活他,一定……」
肩膀不住地顫抖著,聲音也越來越顫抖。連他自己都不知道,原來,自己可以這樣懦弱,卑微。
……
搶救到半夜,賀平安的命還是保住了。
門外,老御醫一臉凝重的對陸沉說道,「王爺,下官不得不如實相告。這……賀公子的五臟六腑都已浸毒至深,如今只是靠藥強撐著……」
「能治好嗎?」
老御醫搖搖頭,「一天三服藥,過一天是一天……若是惡化了,說不定明日就不行了,心態平穩,好好休養的話,大概還能延長三個月……」
沉默半晌,陸沉問道,「也就是說,他最多能活三個月?」
老御醫默默點頭,又道,「其實……他如此活著也是煎熬,這牽機藥最是惡毒,毒發時痛不欲生、肝腸寸斷……他每隔七八個時辰就會發病一次,如此往復折磨三個月……」
生不如死。
陸沉進屋,陪在賀平安身邊。
被子和衣衫都換了乾淨的,賀平安蜷在被子裡睡著了,額頭上佈滿了汗,浸濕了髮絲,眉頭緊蹙,垂著的睫毛一顫一顫的,在夢裡也是痛苦的麼?
陸沉用手一點點撫平他的眉。
暗衛過來,「王爺,戚將軍說,諸將還都在樞密院等著……」
「讓他們回去吧。」
「還有明天發兵……」
明天發兵,是呀,陸沉想,按照計劃,自己明天就要率大軍討伐漠北了。
呵、
陸沉冷笑。
小的時候,他就覺得自己命不好,上天待自己不公。
現在看來,上天待自己倒不是不公,而是可惡至極。
渾渾噩噩活了二十年,原本死了也了無牽掛。
卻忽的遇上了個人。
磨平了一身的戾氣,學著去將心比心、學著去對人好、小心翼翼的經營著、維持著……只盼得平安度日罷了。
這人卻要死了。
死的時機也是這麼的殘酷。
早一些,他便料理好後事從從容容陪他一起赴死。
晚一些,他已經率大軍出發,只得回來徒傷悲。傷悲,也可真真切切、一心一意的傷悲。
可是這天,大軍整裝待發,整整三十萬人都在等他。之前的所有戰略也都是圍繞著他定下的。這時候突然臨陣脫逃,使得軍心大亂,便可能造成百萬人的生靈塗炭。
於是丟下賀平安,為大義奔赴戰場?
「同生共死,白頭偕老。」
這是他親口許下的。
信誓旦旦,至今歷歷在目。
於是無論他怎麼做,都是錯的。
原來,想要和一個人同生共死都會這樣難。
負天下或負卿。
終歸要做一個負心人。
陸沉承認自己自私、自己殘酷、自己陰戾、冷漠、害人無數、藏有私心……
但最後,他這報應也不該全都應驗在賀平安身上。
好端端的一個人,對誰都好,對誰都笑……什麼也不懂,從未傷害過一人。
……
那杯盛著陸沉滿滿罪過的毒酒,卻由他喝下了。
全部的罪責也都由他代過了。
天地不仁、天地不仁,視萬物為芻狗。
「陸沉……」
陸沉一怔,卻見賀平安漸漸睜開眼睛,醒過來了。
緊緊攥著賀平安冰涼的手,不知該說什麼。
「我是不是快死了啊?」賀平安問。
陸沉沉默了很久,最後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大夫怎麼說的?」賀平安問道。
陸沉長呼了一口氣,他望著賀平安,苦笑。
他決定好好的和賀平安說。
「你中的毒名叫牽機藥。吃藥的話……還有三個月。但是每天都會很痛苦,就像今天一樣。」
陸沉接著道,「我原本要走了,你也知道。可是現在,我也不清楚自己該不該走。你肯定會對我說,不要管你了,不然怎麼會天下太平?而我,於情於理也得反駁幾句,說我捨不得你,說我要和你白頭偕老……」
呵、這橋段,令陸沉自己都覺得作嘔。
「嗯,你去吧。」賀平安道。
「哎……」陸沉苦笑。
「陸沉。」賀平安說道,「你心底裡是不是覺得我一定會死?」
陸沉一愣。
「陸沉你個混蛋。」賀平安道,「我自己都還沒這麼覺得呢……」
賀平安掙扎著想要坐起來,陸沉便去扶他。
賀平安忽然抱住了陸沉,整個身子都倒在了陸沉懷裡。陸沉托住了他的腰,把他扶穩。
「沒事,我只是想抱抱你。」他在他耳鬢間小聲道。
「你明天就走吧,我會等你的。別瞧不起我,等到你回來的時候我肯定是活著的,不是騙你,也不是安慰你,我肯定是活的好好的。」
陸沉看著賀平安,賀平安也看著陸沉。
陸沉忽然笑了,「說實話,剛認識的時候,我有好幾回都想殺了你。」
「我就知道!」
「你那時候很煩人啊,總是壞人好事」
「瞎說,你比我煩人多了,你現在還很煩人。」賀平安道。
「那你還喜歡我?」
「明明是你先喜歡我的。」
「瞎說。」陸沉道,「天寧節的時候,是誰親的誰?在州橋夜市又是誰說想跟我成親來著?」
「好吧。」賀平安低下腦袋,「也有可能是我先喜歡你的。」
「那賀平安,你為何喜歡我?」陸沉半玩笑半當真的問道。
「嗯……」賀平安想了半天,「可能是因為你像曹操吧,拎一把大刀牽一匹黑馬也怪好看的,我小時候聽說書的聽多了,就喜歡這樣的人。」
「……就因為這個?」
……
兩個人聊了一整夜。
清晨,天還未亮。
陸沉正在喂平安吃藥喝粥,突然有人在外面輕輕叩門。
「進來。」陸沉道。
一個將軍進屋,跪地,「王爺,眾將士都到點將台了。」
陸沉道,「點將不過是走個過場,不必了。」
「那何時出發?」
陸沉看了一眼賀平安,「辰時。」
「還有……那陳關城防工事……」
陳關城防所用的機關全是賀平安設計的,至今還未全部到位。
陸沉道,「交給羅升負責。」
賀平安說,「陸沉,還是交給我吧,有些東西羅大人不知道的。」
「你都這樣了。」
「那你總不至於讓我天天就這樣躺著什麼也不干吧?那樣沒毛病也熬出毛病了。」
……
最終,陸沉留下幾十名侍衛照看賀平安,又雇了名醫、女僕。他吩咐了賀平安不許離開王府,早上可以在院子裡散步,上午羅升可以來問賀平安有關城防公事。下午一律不見人,因為每天下午和晚上是賀平安最可能發病的時間,需要人照看。
就這樣,陸沉走了。他對賀平安說,「我會早些回來的。」
賀平安說,「嗯,我等你。」
大夫說賀平安還能活三個月。
可是行軍打仗怎麼也得半年。
這一面說不定便是永別。
賀平安說自己一定會活下來。
陸沉願意相信他。
可惜,陸沉同時是個理智的人。
賀平安若活著,那自然好。
若是死了,便回來陪他一起死吧。
忽然想起,自己原先還想當皇帝來著,還想統一天下千秋萬代來著。
自嘲般的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