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卷三 滿江紅
(十)上
數日後,游淼腦子清楚了些,喝著參湯,回想起那晚上李延和趙超來看他,剛好碰上的一幕,不由得出了一背冷汗,暗道好險好險。
這一次在殿試上,游淼也不知道自己是被太陽曬昏了頭,還是一時衝動,居然寫下這麼篇策論!簡直就是明著在找死!然而出乎意料的是,如此內容,卻又歪打正著,同時合了兩邊的意。
李延要的是什麼?不就是要個能和李黨撇清關係,能當御史大夫,什麼都敢說的人嗎?自己的策論不僅罵了李黨,還把天子也罵了進去,李延只會以為他是故意這麼寫,絲毫不會疑他。
趙超要的是什麼?不就是有個人幫他在父皇面前說話……游淼越想越是慶幸,那天殿試場上腦袋發昏,這麼一路寫下來,除了老媽在天上眷顧,再沒有其他解釋了。當真是官運亨通的兆頭,這麼想起來,連自己都忍不住讚歎運氣好。
當天殿試放榜,卻是考官親自上門,捧著皇榜前來宣讀。
「御筆欽點——」
「流州沛縣人士,游淼遊子謙,父游德川,母喬氏——」
「一甲探花郎!蒙賜天恩!」
游淼呆住了,嘩一聲整個國子學炸了鍋,學子們紛紛奔走相告,無數人湧到僻院,爭先恐後來一睹探花風采,考官笑道:「還不快快謝恩!」
游淼忙回過神,下跪謝恩。
考官又抖開一張黃榜,念道:「揚州安陸人士,張文翰,字墨懷,賜同進士,三甲傳臚,蒙受天恩……」
張文翰眼睛通紅,不住發抖,跟做夢一般,忙下跪謝恩,眼裡帶著淚,大哭道:「爹!娘!在天之靈可曾見得,張二中進士了——!」
游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中了探花?!狀元榜眼探花,一甲第三名,三鼎甲之一,這意味著什麼?!天子看過自己那篇文章,還御筆欽點,把他勾為探花!
「恭喜少爺!賀喜少爺!」程光武已快激動得說不出話來了,吩咐搖光道:「快快!取銀子散錢作賞!」
游淼接了恩榜,考官又道:「今夜八月十五,陛下在御花園設宴,酉時記得進宮。到時有人來接。」
游淼躬身道:「晚生謹記。」
考官又看了一眼游淼,說:「得之不喜,失之不悲,棟樑之才,可堪大任!」說著拍了拍游淼的肩膀,回去覆命。
張文翰喃喃自言自語,仍在做夢般地激動,游淼卻神色黯然,回了房裡,歎了口氣。
「探花郎。」游淼忽然就發現好像沒什麼可高興的,心裡沒半點依靠。
程光武笑著進來,說:「少爺!咱家可算出頭了!」
游淼被外面一群人吵吵鬧鬧的,折騰得頭疼,說:「好了好了都出去吧,讓我靜會兒。」
程光武說:「少爺不高興?這得趕緊換衣服,去焚香洗澡,晚上就要進宮赴宴了!」
游淼把皇榜隨手扔到一邊,喊道:「搖光!搖光!你給我進來!」
搖光正在外面散錢給太學生們,一時間僻院門庭若市,來者絡繹不絕,就連附近百姓聽到消息也過來看探花郎,討幾個賞錢,搖光聽得游淼聲音裡帶著氣,忙轉身進來,不敢說話。
游淼把門重重一摔,外面的人都嚇了一跳,聽見探花在房裡罵人,游淼怒道:「你現在出去,騎著馬回山莊去,告訴李治烽!再不過來,老子再在京城買個人算了!說好殿試前就到,這像什麼樣子?!」
游淼倏然就覺得自己簡直是腦子昏了,發這麼大火做什麼?
搖光也嚇了一跳,不敢回話,游淼又苦笑道:「算了算了,當我沒說過。」
游淼總算把想的事情說出來了,一口氣也順了些,他氣的其實也並非李治烽沒來,而是覺得他沒把自己放在心上。
他也做得夠好了,吩咐他做什麼他就去做什麼,況且回山莊去,也是按著游淼說的在辦事,李治烽雖說心裡想的全是他,也是為了他游淼活著,斷然沒有把這麼個人朝死裡折騰的理,但游淼心裡就是不舒服,就是酸楚。為的不是李治烽不來,雖然他也並沒有錯。
「去吧,去買香茅。」游淼說:「燒水,一身汗,洗了換身衣服。你倆誰跟著我進宮?」
搖光與程光武交換了個眼色,程光武微微搖頭,搖光似有點欲言又止,卻被程光武制止了。
游淼馬上就察覺到了這個細微的變化,問:「想說甚麼?」
搖光道:「少爺……」
程光武蹙眉道:「搖光,你去燒水。」
游淼卻道:「你說了再走,剛才想說什麼?」
搖光遲疑頃刻後,說:「李治烽不是……不是沒把少爺放心上,是上回發大水時,他從崖上摔下去……」
搖光才起了個頭,游淼登時就懵了。
「……摔折了腿。」搖光說。
天光照進昏暗的房中,游淼只是呆呆坐著。
張文翰抹了把眼淚,在院子裡接受眾學生的道賀,頻頻點頭。
半晌後,卻聽見房裡游淼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哭得撕心裂肺。
眾人當即面面相覷,都道探花郎也真能耐。
接旨的時候不哭。
受賀的時候不哭。
回去還自個兒關起門起來哭,人才!
當天午後,游淼閉著雙眼,疲憊不堪地躺在熱水裡,頭髮披散,浸入水中。
搖光一邊給游淼理頭髮一邊說:「李治烽說了,不讓驚動少爺,腿一好就火速上京來。」
游淼道:「待會你就回去一趟,告訴他讓他在家養著,我明天一早就回去。」
搖光道:「少爺,舅爺和他生怕你急著回去,才讓我瞞著的,你要現在回去了,我的腿可就保不住了。」
游淼簡直是啼笑皆非,怒拍了搖光一頭水。
搖光難得地笑了笑,躬身點頭,退了出去,換程光武進來服侍搓背。
游淼道:「叫搖光進來!我話還沒問完!」
程光武哭喪著臉道:「少爺。」
游淼不耐道:「又怎麼了?」
程光武說:「家裡帶來的衣裳只有四套,兩套洗了未干,兩套是便服,現下去做已來不及了,要麼去鋪子裡買成衣?」
游淼道:「隨便穿罷,這麼講究做甚?」
外頭已忙瘋了,張文翰與搖光回過神後才想到,今日游淼是要入宮赴宴的!江波山莊帶來的衣裳根本就不夠看。眼下再去做已經來不及了。游淼自己倒是知道吃穿用度,然而來了京城便沒把心思放這上頭,遂吩咐道:「隨便穿就行,粗布長袍能上就上了,怕它的,去了指不定皇帝還誇我節儉會過日子呢。」
片刻外面又有人來了,卻是家裡最年長的小廝長垣,與搖光在廊下小聲交談,游淼道:「長垣嗎?進來。」
長垣笑著進來,說:「恭喜少爺,賀喜少爺,喬舅爺猜到少爺定是金榜題名的,怕少爺有花錢的地方,讓我八百里路加急趕來,給少爺送銀票來了。」
游淼道:「李治烽的腿怎麼樣了?你給我老實交代,不然把你倆充軍去。」
長垣的笑容僵住,游淼又說:「只怕是他讓你上京來,先穩住我,對罷?」
游淼先前只是亂了方寸,現在腦子一清楚,轉得比誰都快,猜了個十足十正著,長垣忙道:「管家的腿無礙,只是不能騎馬,本想坐馬車過來,但想著來了也是惹少爺擔心,不如在家養好了再來。」
游淼仔細問長垣,李治烽是怎麼摔下去的,又傷在哪兒,刨根究底地問完一次,直問得長垣賭咒發誓天打雷劈的話都出來了,才稍稍放下了心,起來穿衣服。長垣又恭恭敬敬奉上一封信與三千兩銀票。
游淼冷冷道:「這三千兩是小舅出的?只怕是我那便宜老爹出的罷。」
長垣忙道:「少爺英明,裡頭有二千兩,確實是碧雨山莊送到咱們莊子裡來的。舅爺說反正不用白不用,就著我一併送來了。」
游淼看也不看那銀票,眼睛兀自發紅,抖開李治烽的那封信,正是七夕那夜,游淼寫了幾個字送去,李治烽看完後的回信。
回信內是一首詩——孟郊的《登科》。
「昔日齷齪不足誇,今朝*思無涯。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