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卷三 滿江紅
(十)下
下面又有一行:等我歸來,鋒。
信裡還裝著一小撮被壓碎了的桂花。
看得游淼既想哭又想笑,心中暖暖的,有股熱流湧上喉頭,當年在京城走鷹鬥狗,不務正業,李治烽一直陪著他,如今登科一甲,榮登探花郎,李治烽只是借孟郊的詩說了這寥寥幾句心裡話,一時間令游淼百感交集,又覺悲從中來。
長垣一見游淼勢頭不對,忙道:「少爺!舅爺還有東西,讓我……讓我……」
長垣連使眼色,搖光便會意,馬上把一個木盒遞過來,長垣打開給游淼看,說:「這個是今年咱們山莊裡自己做的月餅,舅爺說……吃了好中狀元,可惜來晚了,只中了個探花……都是小的錯,罪該萬死……」
游淼真是被這群搞怪小廝弄得哭笑不得,隨手拍了長垣腦袋一記,說:「算了算了,去備外袍,得進宮了!」
長垣又拿過另一個布包,說:「這是李管家親自去揚州請人給少爺做的衣服。」
來得正好!數人都是一副謝天謝地的神情,長垣抖出那身新袍子,袍子上用的是江南最好的蘇繡,深青綠紋既華貴又不招搖,袍襟上以金線繡出祥蛇,隱隱約約可見袍上雲紋,若隱若現。
游淼換上袍子,長垣又取過一枚瑪瑙戒指,給他戴上,打開一個小盒,內裡是李治烽從不離身,三年前游淼給他保命的,母親留給他的玉珮,繫上白玉腰墜,游淼對著鏡子端詳,眾人嘖嘖讚歎。
游淼本想穿身布袍直接進宮去,畢竟粗布袍也有粗布袍的意境,然而既然是李治烽專程讓長垣送來的,穿這麼一身,亦頗有點意味。
中秋夜,月亮圓得就像個餅一般。長垣這次來京帶了幾大盒山莊裡的月餅,游淼便請眾學子在院裡賞月喫茶。
宮裡來接的馬車停在外頭,游淼便上車去,也不帶人了,叮囑幾句,掛上簾子進宮。
皇宮中懸燈如晝,十里荷塘,三秋桂子,桂花雖不似江南一地飄香,卻又有中原之地的濃重意味,游淼知道今日之宴至關重要,不可說錯一句話,也不可行錯一步,暗自將少頃要說的話在心中盤算良久,直到馬車進側園內時,方心中忐忑下來。
「請探花郎。」一名太監恭恭敬敬,手執燈籠道。
游淼點點頭,直到此刻,他仍有點做夢般的不真實感,自己這就點中一甲,成了探花?這整整一天裡,無數消息來得太快,接二連三的,令他一時仍未曾清醒過來。心裡七上八下的,卻都想著江南的家裡,這時候喬玨多半是在賞月,與李治烽對月飲酒。
游淼歎了口氣,神色有點黯然。
那太監手執燈籠在前引路,回頭道:「探花郎可有心事?」
游淼自忖不可表現得太明顯了,畢竟是來赴天子宴的,遂笑了笑問:「今歲恩科狀元郎不知是哪位?」
「李丞相家的公子。」太監笑道:「榜眼乃是川蜀橫山縣人士。」
游淼緩緩點頭,若有所思,太監將他引到御花園一隅僻靜處,游淼看到太液池的亭子中有一人背對自己,負手而站,身旁還站了一名高大男子,似是武官。
武官正與那貴公子交談,游淼一眼就認出了他們——正是聶丹與趙超!
「探花郎請。」太監引路到此處便退下了,游淼走下迴廊,舉步朝亭子裡去,聶丹與趙超說話到一半,注意到游淼過來。
聶丹衣著仍是十分樸素,穿一身滌洗得略發白的深藍色武袍,游淼笑著躍上亭內,說:「三殿下!」
游淼剛要與兩人打招呼,「趙超」轉過身,與游淼一個照面,卻不是趙超,而是太子!
游淼嚇了一跳,忙恭敬行禮道:「太子殿下。」
與聶丹交談那人正是太子趙擢,一見游淼便笑逐顏開,說:「探花郎,也有一段時日不見了。」說著朝游淼擠了擠眼。
游淼知道太子言中之意是指當初與李延等人去逛青樓一事,但這種話太子說得,自己是萬萬說不得的,只得不好意思一笑,尷尬道:「殿下說笑了。」
聶丹又說:「還是須得早日回防駐守。」
太子沉吟半晌,緩緩道:「我會朝父皇進言,聶將軍盡可放心。」
聶丹點了點頭,又意味深長地看了游淼一眼,抱拳告退。
聶丹走後,太子只是不說話,眼裡帶著笑意打量游淼,游淼又恢復了那雲淡風輕的模樣,站到一旁聽他吩咐。雖說趙擢貴為太子,但游淼也知道自己的身份——狀元,榜眼,探花……乃至今日赴宴的二甲登科進士,來日都將成為國家棟樑,換句話說,大家以後都要入朝為官的。
而以後的皇帝,就是趙擢了,彼此抬頭不見低頭見,某個意義上,太子也得對自己客客氣氣的。
游淼想了想,似是有話要說,太子卻道:「怎麼見你悶悶不樂的?」
「臣不敢。」游淼笑道:「今日消息來得太快,以致一時有點不知所措,惶恐了。」
太子展顏一笑,以手拍了拍游淼的肩,說:「你的文章作得很好,父皇看了你的對策,昨夜在太和殿內坐了一夜不成眠,你師從孫輿孫參知?」
游淼忙自謙讓,說:「臣在流州的時候,確實是跟隨老師學讀書。」
太子莞爾道:「昔年給我啟蒙的,也是孫老師。」
游淼眼睛一亮,詫道:「殿下也被他……被他……」
「嗯。」太子笑著說:「被他教訓過,還被教訓得很慘,走,我帶你逛逛皇宮,邊走邊說罷。」
游淼匆匆幾瞥,不敢對著太子細看,只覺太子與趙超雖非一母所生,卻還是有相似之處的,不同於趙超的直來直往,有話直說,與太子說話時,似是更舒服,也更自然。
果然天啟帝立嫡寵愛太子不是沒有原因。
太子一路上帶著游淼穿過御花園,始終帶著微笑,言談間不失盎然風趣,游淼漸漸地也就放開了些,與他提及孫輿的一些往事,提到自己如何被孫輿教訓,按著罰抄書,末了兩人都忍不住唏噓。
「孫參知是位好老師。」太子若有所思道:「小時候我恨他恨得他要死,現在再想起來,卻是再碰不到像他那樣的了。」
游淼莞爾點頭,說:「幸而臣是在十七歲時拜入老師門下,知道這個道理。」
太子又轉身端詳游淼,笑道:「所以我一見你面,便覺有如舊識,果然是老師教出來的……」
游淼道:「臣惶恐,臣見太子殿下,也覺熟悉呢。」
太子先是有點意外,繼而明白了游淼話中意味,會心一笑,說:「我與三弟確實有點像。」
游淼緩緩點頭,太子帶著他進了御花園,遠處設了數席,大多數人都已就座,此刻看著太子帶游淼過來,都是紛紛抬頭看。李延最先起來,太子便示意眾人坐下,笑著說:「眾位卿家久等了,父皇正在仁和殿內祭拜列祖,馬上就來。」
餘人紛紛點頭,太子示意游淼入席,自己則走到另一桌,與老臣們坐下,言談之間,無非都是說些年輕人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