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親情
孟穹那句話說得很輕很輕,不仔細聽幾乎聽不到。但他的語氣笃定,一字一頓,言語間盡是認真。
那一刻我有些恍惚,這感覺有些像是回到了前世,二十八歲的孟穹和二十三歲的孟穹重合到了一起,我仰着頭,突然不知道說什麽。
孟穹也不說話,房間裏有一瞬間的寂靜,我的脖子有些疼,擡起手想揉一揉,就這麽一個小動作,孟穹反而被吓了一跳,他像是怕我離開醫院,走到我身邊,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低着頭,心裏非常亂。
孟穹就蹲下來,和我平視,我看見他伸出手要抱我,我有些抵觸,正在想要不要向後退的時候,樓道裏突然傳來了巨大的咆哮聲,那聲音尖銳凄厲,吼得我汗毛都快要豎起來了。
“——你他媽就是想逼死我!!”
這話說完,就是巨大的摔門聲,還有淩亂地跑下樓的聲音。
孟穹一驚,原本已經懸在半空的手臂放了下來,他直起身子,往門口走,問:“這是你趙叔家的聲嗎?我去看看。”
那咆哮聲音太大,我分辨不出到底是誰,但是仔細一想又覺得像是趙耳朵,我點點頭,理了理衣服,和孟穹一起走了出去。
剛一開門,我就看到了一個暗紅色的身影,氣勢洶洶地向樓下走。那身影走的太快,幾乎是一腳三四個台階,像是一隻兔子跳下去了。我一看那就是趙耳朵的羽絨服的紅色,連忙跨出去一步想把趙耳朵拉到我家。
以前趙耳朵會很順從地走進來,因爲他就算離家出走也沒地方去,來我家待上一天就行了,等他爸他媽熄火了就能回家了。
但是今天的趙耳朵沒有停下來,他用力甩了一下我的手,大聲哭喊着,就往樓下沖。
孟穹連忙穿鞋,對着樓上喊:“趙哥,你家孩子真走了,這麽晚了,趕緊來追追。”
趙叔氣憤地回了句:“讓他走,媽的,敢和老子頂嘴,真是慣得不像樣了!!”
他雖然這麽說,我和孟穹還是要出去追的。我剛穿上鞋,就聽到樓道裏關門的聲音,趙耳朵已經跑出去了。
孟穹拉着我去追,在小區門口拽住了趙耳朵。
趙耳朵一轉身,眼淚就滴下來了,他蹲在地上哭,哭的喘不上氣來,臉上全是眼淚和鼻涕。
“他就會打我——呃 !”趙耳朵口齒不清地哭訴,“天天說我不好,讓我學你家陳啓明,我不是陳啓明啊!!爲什麽都說我……嗚嗚……”
孟穹揉了揉他的腦袋,安慰道:“他是你爸啊,自然希望你好。你爸爸最近心情不太好,你理解一下好嗎?”
趙耳朵哭的滿臉通紅,大冬天的在外面站了半個多小時,哭的臉皮都要被風吹裂了,最後終于決定要回我家。
他哭得太用力,走都走不動,本來他想厚着臉皮扶着我,但是孟穹輕輕拽了他一把,讓趙耳朵扶他。趙耳朵哪裏好意思,自己慢慢地向前走。
我覺得有些不對勁了。
孟穹現在,好像是把要靠近我的人都隔離出去一樣。但是轉念一想,應該是我想多了。
多了一個趙耳朵,于是那天晚上我和孟穹一起睡,家裏本來有三床被子,有一條正好拆了換棉花,所以我和孟穹蓋一床被子。
孟穹手虛握着我,和我說冬令營的事情,我偶爾回應幾句,其他的時候就是安靜地聽孟穹說話,聽着聽着就覺得眼皮有些沉,快要睡着了。
“……大哥?”孟穹挪了挪,開口問我。
我的眼皮完全閉上了,懶得和他說話。
孟穹安靜了一下。我感覺腦子越來越遲鈍,馬上就快要睡着了的時候,孟穹突然用手肘支起身子,緩緩地向我這邊湊了湊。
我一開始以爲他是要起身上廁所,沒太注意,後來感覺身邊的床塌了一塊兒,心裏才有了點奇怪的感覺。我隻覺得不舒服,卻不知道孟穹到底要做什麽。
即使是在黑暗中,我也能感受到來自那個人的壓迫感,我沒睜開眼睛,剛想對孟穹說些話,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唇邊就被人輕輕地碰了碰。
我蓦地睜開眼睛,那柔軟的觸感讓我知道,那是孟穹的嘴唇。
我屏住了呼吸,好一會兒才慢慢吐氣。我以爲孟穹夠了,但是下一秒,那濕熱的唇就移到了我的耳邊、脖頸。
我在考慮要不要轉個身,裝作睡着了。可不知道爲什麽,我竟然一動不動,身體僵硬的像是石頭,我的手握成拳,手心都出汗了。
我聽到孟穹的聲音,他小心翼翼地摟住我的胳膊,把頭放到我的肩膀上。
他炙熱的呼吸都噴灑在我的脖子上,我控制着呼吸,眼睛眨也不眨。
“大哥……”孟穹輕聲道,“我好想你。”
他說完這句話,我感覺很不好,那一瞬間腦子好像都白了,反應過來後我發現我的唇在抖,我隻能咬牙,希望孟穹不要發現。
孟穹的呼吸變得安穩,過了一會兒就睡着了。被他摟住的手有些麻木,我卻不敢動。
我突然知道我爲什麽我會在回家的時候看不到孟穹而焦躁了。
我和他一樣,因爲我也想他。
——很想很想。
第二天起來的時候,我發現孟穹已經不在身邊了。我穿上衣服走到浴室,剛要刷牙,孟穹就從廚房走出來,道:
“今天我放假,本來是想去醫院看趙姐的,但是你回來了,我不想去,想陪着你,但又不能不去。”
我點點頭,拿起牙刷:“我和你一起去。”
孟穹放了心。其實他不說我也會跟着他去的。趙耳朵的媽媽雖然脾氣暴躁,但是性格直爽,對自己喜歡的人非常好。趙耳朵家也窮,每次孟穹有事把我送到他們家的時候,趙嬸兒總會炖肉,然後把最後一塊兒肉夾到我的碗裏。
我對趙嬸兒有好感,現在她病成這樣,我怎麽能不去看她。
刷完牙,我推了推還在睡覺的趙耳朵,說:“我們去看你媽,你去不?”
趙耳朵一揮手,道:“不去!煩死了,讓不讓人睡覺。”
坐公交車來到醫院,一下車就被冷風吹得直哆嗦。我深吸一口氣,把手放到口袋裏,轉頭看着孟穹。
一轉頭,我就看到孟穹手上多了一個裝滿蘋果的大袋子。這是他下車在醫院門口買的,袋子很沉,把他的手都勒白了。我想幫他提着,孟穹一側身,躲開了我,又一把抓住我的手,一起往我口袋裏伸,和我在兜裏十指交扣。我一猶豫,就讓他牽住了。
孟穹對我說:“跟着我走吧,到了醫院裏不要害怕。”
“嗯。”
趙嬸兒的病房是三人間,一開門我就看到一個都是血的輸液袋,有一個病人正在輸血。房間裏很熱,有人在吃飯,病房裏都是飯菜的味道。
那袋子實在是太大了,稍微暈血的人看着都會受不了。我也看的一愣,然後低下頭。
趙嬸兒本來正在發呆,見到我們非常高興,她非常虛弱,左手腫的是平時的兩倍大。孟穹把蘋果放在桌子上,就坐了下來。
“還買什麽東西啊……”趙嬸兒埋怨道,笑了笑,說,“櫃子裏還有黃瓜,洗洗吃一根吧。”
“不了。”孟穹說,“坐不了多久。大哥剛回來,累着呢,我想讓他回去休息。”
趙嬸兒摸着我的手,用力歎了口氣,緩緩開口道:“我家兒子又去網吧了吧?”
“……”
孟穹不知道如何開口。每次趙耳朵去網吧,最生氣的都是趙嬸兒。現在她還病着。怎麽都不适合讓她生氣。
趙嬸兒也沒想讓他回答,她擡起頭看着孟穹,說:“孟穹啊,姐有點事兒想讓你幫幫忙。”
“嗯,什麽事?”
趙嬸兒很平靜地說:“我家兒子就是喜歡玩電腦。其實他是好孩子,去網吧就是沒過瘾呢,我和老趙本來都存好錢想給他買台電腦了。你知道那東西其實沒什麽意思,玩夠了也就不愛玩了。要是沒有我這病,錢存的就差不多了。”
聽了這話,孟穹有些爲難。如果他有錢,他會對趙嬸兒說‘沒事,我幫他買一台電腦’。但是孟穹怎麽會有錢呢?就算有錢,他也想給陳啓明攢錢買電腦啊。
趙嬸兒一看孟穹的表情就了解了,她歎了口氣,眼圈兒紅了:“我問了,我這病,以後一個月就要透析三次,一次要五百多塊錢,一千五,老趙工資都還不夠呢,更别提換腎了……兒子的電腦什麽時候能買上啊?”
“……我這兒還有錢呢,姐你别擔心了。”孟穹咬了咬牙,道,“反正大哥和他一塊兒用也行。”
我看着趙嬸兒的眼淚,沉默了一下,說:“不用也行。”
聽了這話,趙嬸兒突然就崩潰了,她用力按住自己的眼睛,用手背不停擦着。她隻能擡起一條手臂,那麽多眼淚根本擦不幹淨,都順着她的臉滑下來,她一邊哭一邊哆嗦,道:
“我成廢人了。我活着有什麽意思。”
看着趙嬸兒這個樣子,我突然明白爲什麽趙叔知道趙耳朵去網吧的時候,會那麽生氣了。
孟穹和我都不擅長安慰,過了好長時間,趙嬸兒的情緒才平靜下來。我拿着紙巾,給她擦了擦臉。
趙嬸兒帶着笑看我,她的眼睛都腫了,鼻子大了一圈兒。她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對孟穹說:
“我本來也沒想和你借錢的。你也苦,啓明還要上學,這些我都知道。是其他的事情要你幫忙。我剛才和那些病友打聽了,一個月透析一次就差不多,我跟醫生商量了一下,以後我兩個月透析兩次。”
孟穹瞪大眼睛,剛想說什麽,趙嬸兒就打斷了他,繼續道:
“我讓老趙把錢兩個月給你一次,他沒時間來醫院交錢,我倆都放心你,我叮囑他讓他交是六次的錢,你幫我把剩下的錢存起來,存夠了,帶着我兒子去挑一台電腦。”
“姐,這可不行……”
“行。”
趙嬸兒笃定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