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要說出來
一片薄陽,一縷草木的清香。
一座低矮的房棚頂上一個著一身青布衫的女子,正小心翼翼的輕挪著步伐在屋樑上檢查著。眼神還時不時低瞥過房簷下面,那靠牆的短梯下正有一個臉上帶著淡白疤痕的男人正仰頭看著,神情緊繃眼睛緊盯著房頂。
「啊……」易曲偏偏這時驚叫了一聲,只見醉心隨之面色一緊,雙手使力抓緊了竹梯,心都要隨著跳出來。易曲卻狀若無事的突然笑起來:「醉心,去拿個籃子來。」醉心見易沒事,才放下心來,又聽易忽然說要籃子愣了一下,眼睛卻仍舊直勾勾盯著房頂上的人,不敢稍離一步。
剛剛在短巷裡他所經歷的還讓他心有餘悸,最後妻主只是說了句我們回家,就再也沒有多說過一句話。待他仍像平常一般,甚至……還多了更深的笑意。
易曲見他不動又一直眼巴巴的緊盯著她,蹲在上看向他:「不放心?那我在你來之前蹲在這裡不動。」醉心這才走一步看一眼的往屋裡去,易曲看到他的身影消失在屋角,才站直身子轉過身把帶拿上去的磚瓦平擺疊放好,聽得一點動靜連忙又轉回先前醉心進門去的姿勢蹲在那,看到他果然鬆了口氣的表情,易曲無奈,她看起來那麼易碎那麼沒用嗎?
「要不要上來?」易曲忽然問道,醉心撐大眼睛,他剛才也要上去的,卻被妻主揪著下來,只說他身子才剛好一點不要逞強。
易曲已經換了結實的房梁和多加幾塊青磚雨瓦,又弄了些尚算柔韌結實的舊稻草鋪整好,暫且還能擋一陣子風雨,等她工作穩定下來再做翻新打算。
「不要?那你等我下去。」易曲蹲在梯子前對他說道。
醉心聽了卻已經是抓住梯子,一隻腳踏了上來,易曲兩手從上抓穩扶住梯子的兩邊,一邊不停地念著,一口一個個小心點一句一個慢點。醉心本在林宅長大……那林家雖不比大戶卻也是個小康水平上的,家裡還養有三五奴僕,醉心雖為公子卻因著他爹的出生連遭著他娘林苑的厭惡,更是那原配夫侍的眼中釘肉中刺。在宅中地位本就不必明說,平日裡的髒活粗活累活也都是他包攬了,甚至修繕屋頂這樣的事他也做過。只不過林宅是青磚瓦房罷了。
於是易曲的一個命令一個動作下,硬生生讓醉心多用了正常時間的三倍,才到了屋簷頂。易曲往後退了兩步,讓他自己上來,她不敢伸手拉他,怕他會因此腳下失去平衡。
「看。」易曲見他終於穩當的上來,忽然一手指著房頂的另一側。
醉心隨著易曲手指的方向看過去,立刻也從嗓子裡發出一聲驚喜的細響,臉上慢慢展出一片笑容來。
原來那房簷另一側竟然冒出一大片蘑菇來,圓白細潤,看起來十分飽滿。昨夜一夜暴雨的沖刷一夜之間竟有了這樣的驚喜。細細聞去還散發著草木味,在斜陽的照耀下,更顯出一種肥白的肉質感。
兩人竟採了小半籃,站在地下要去屋裡時,易曲眼睛一瞥忽然在雞窩前停住了,直盯著那只公雞嘴角浮上詭異的笑意。
說起來當初她和醉心一起搭建這隻雞窩,放了兩隻母雞一隻公雞,一日能摸出兩個雞蛋也夠醉心補補身子。但是……到底是誰告訴她公雞隻在白天打鳴的?!午間的時候她貪涼就想躺在屋外的大石上小憩一會兒,只要那只公雞見她是白天躺在那兒,就跟打了雞血樣的叫個不停,直教人抓狂。
易曲曾一度懷疑它和醉心能對話通氣,因為醉心也怕她在外著了涼,一直想讓她睡屋裡,只不過易曲也是個倔性子的人,最後醉心只得無奈的隨了她。自從那隻雞不停地打鳴她就再不敢睡外面,只能灰溜溜的撩起衣服躺回屋裡的床上,她發誓絕對看到了醉心隱忍著的笑意,和他看向那只公雞的「崇拜」的目光。
她也曾想過把那公雞拆吃入腹,只是當她看著每天傍晚間,醉心總是面帶著清淺的笑意,或調剩飯或切碎細草或拌半瓢麩皮蹲在雞窩門口時,心中覺得一片安寧。
她什麼樣的生活都想過,或孤獨單身的或相親安穩一輩子的,卻從來沒想過,有一天,一坯草房,一片羅帶河,三兩畝水田,兩爿青山。還有……一個能一直陪在身邊守住他嘴角笑意的人。
醉心見易曲突然停住了腳步,眼睛又直勾勾的盯著在樹下跑來跑去那三隻雞,正在疑惑間。忽聽易曲道:「今晚吃小雞燉蘑菇吧。」
醉心看著易曲嘴角浮上的詭異笑意,心裡一跳,不自覺地退了一步,眼神防備的看了一眼易曲又看看那只公雞,不敢點頭也不敢搖頭。
易曲一抬手:「這只公雞夠一頓的了,反正它每天除了沒事亂叫一通,也沒什麼用處。」
醉心一呆,不自覺地又咬上嘴唇,臉上浮起懇求的神色。
易曲只做沒有看到:「你不是最喜歡吃了麼?」
沒有沒有,醉心連忙搖頭,比那鄉間遊走貨郎手裡的撥浪鼓還歡快。
「不喜歡?」醉心肯定的連連點頭。
「那……」易曲的一個「那」字拖的無限長,好半天才緩緩道:「算了,換個吃法。」
好。
醉心點點頭。
易曲看著他明顯鬆下一口氣的表情,思考了好一會兒才正經道:
「那就做……蘑菇燉小雞。」
咳……醉心一個趔趄,茫然的看著易曲,似乎以為自己聽錯了,卻在看著易曲一本正經的臉色更迷茫了。
「小雞燉蘑菇」……「蘑菇燉小雞」,是……是不一樣的嗎?
「噗……哈哈哈」易曲看著他茫然呆愣的神情再也忍不住扶住胸口大笑起來,不知為什麼,看著他在臉上各種毫不遮掩的直白表情,就想逗他。
醉心過了好半晌,才明白過來易曲是在逗弄他,猛然之間臉色漲紅,突然趁易曲彎著腰笑的脫力之時,一把從易曲的手裡奪過籃子,然後原本要走五步路的三步就直接進屋了。
易曲張著嘴看著突然進屋去的醉心,愣了一會兒,又笑起來。他的反應永遠都是那麼出乎她的意料。
易曲聽著廚房裡叮叮噹噹的鍋碗瓢盆聲,知道他在準備晚飯。中午讓他歇息了一會兒,就再也不肯躺著了,只說已經不燒了,易曲探了探果然已經差不多退了,只好隨著他。
當易曲看到桌子上盛滿的兩盤燒蘑菇,挑眉看了一眼埋著頭只顧低頭扒飯的醉心,她不過是逗他一下,用得著把這麼多蘑菇全都燒完嗎?易曲決定明天再買一袋蘑菇回來,她偏要把那隻雞給燉了。
用完飯後,兩人像平常一般,一個捧著醫書,一個端坐在桌子上專心的寫字。只是到了就寢時刻,倆人都略略有些不自然了。昨晚他們互相彆扭的表完白,之後就是一夜的繾綣纏綿,易曲壓抑許久,昨夜醉心的大膽雖叫她酣暢,卻也畢竟是女尊國裡年輕的身子,只一次哪能止息的了一個月的欲火,更何況在易曲之前,這身子是從不知壓抑為何物,易曲也曾半夜偷起來洗過鼻血,只是因著顧忌兩人之間沒打破的那層薄紙,尚且能忍得過去。
昨夜卻讓她食髓知味,一沾著這床鋪,又想起昨夜的甜美來,心中仍免不了火燒火燎起來。醉心的臉色也好不到哪裡去,想起自己昨夜裡那般膽大妄為的懇求著妻主的垂憐,他知道自己是因為不安,可是……可是……可是妻主後來的溫柔,讓他失控顫抖的不能自己,原以為會有一場痛來讓他安心,沒想到……原來可以這樣甜這樣的讓他痛卻舒服快樂的要死過去。
「睡吧。」易曲擋了他自己鋪好了床鋪,輕聲道。
醉心帶著一點不安的紅暈上了床去,易曲也隨之側躺在床邊,背對著醉心,誰知道她面對著他會不會下一刻就撲過去。
聽著身邊窸窸窣窣細細碎碎的動靜,易曲蹙眉,睡不著,等了一會兒,還是聽到背後有一點翻身移動的聲音。
「怎麼了?」易曲終於忍不住轉過了頭,卻「咚」的一聲撞了個眼黑。
唔……只聽醉心細哼一聲,易曲忍住了眩暈,連忙掰起他的額,她也萬沒想到醉心就考在她身後那麼近,還半撐著身子,也不知道在做什麼。
「沒事吧?」額間浮上了一點點紅印,撞得不清,易曲蹙眉就要找人藥,怎麼總是這麼冒失。
醉心忽然抓住了易曲捧在他臉頰上的手,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易曲,直到確定真的看清易曲眼裡急切的心疼,妻主……真的還是那麼的關心他,會為他的事著急。
但是……真的不在意嗎?
我知道要相信妻主。
但是……我怕。
易曲感受到醉心抓著他的指尖的輕顫,一時訝然,他……在怕什麼?自己的態度不是已經表明了並不介意?易曲並不知道他臉上那條疤痕具體是怎麼來的,卻也多少有所猜測,她也不打算問他,傷口既然已經被挑開了,那些就已經不再重要了。
易曲一時以為他想起以前的事,心中害怕,只得半摟著他,一邊輕拍著他的肩背:「過去的已經過去了,你不會再回到林宅,我也不會變回以前的易曲。」
醉心卻突然掙扎起來。
不……不是這個。
我……我不怕,以前那些都過去了。
我只是怕……怕你介意。
還怕……我……我真的會給你不詳。
我……我曾經那樣惡毒的想過,如果……如果我真的是個不詳之人,那麼……我希望一直呆在林宅。爹爹死了之後,我甚至……真的希望這不詳是真的,我討厭……林宅的人。
如果你知道我曾有這樣惡毒的想法,還會……會要我嗎?
易曲似乎想起了什麼,忽然在他肩頭低聲問道:「你需要我……說出來?」
醉心略一茫然,並不明白易曲在說什麼。
易曲卻似突然醒悟,敲了敲自己的額:「這怪我。」她一直認為行動比話更有說服力,卻不想有時候一句話的力量才是加固那信任的關鍵。
「我不介意那淚痣。不管是有還是沒有都無所謂。淚痣在我的家鄉那兒是一種美,沒有任何不詳的寓意,甚至許多人刻意點了淚痣。那些人身邊也從沒有過任何不幸。」易曲的手突然撫上他的臉頰,撩起一縷鬢髮,在他的眼角下落下一吻,「有淚痣的醉心一定也是個極美的人,比現在也定分毫不差。」
醉心本是屏著呼吸,聽著易曲如魅如惑的低歎在耳邊娓娓說來,每一個字都印入他的心裡,撫平他的心,只覺得提掉了一天的心終於安下來。竟一時間靠在易曲的肩上昏昏欲睡了。
後來聽到易曲說到她的家鄉,迷迷糊糊的無聲笑起來,妻主的家鄉……從來沒聽她說過呢。
直到最後那極美的人,他突然驚醒過來,手足無措的想要退開易曲的懷抱,他只想摀住自己的臉,他是眾所周知的醜無鹽,妻主……妻主才是極美的人,他一直知道自己配不上她。
易曲卻摟得更緊了些,忽然攬著他的肩一起慢慢躺下,並笑道:「不用遮,在我眼裡醉心的確是最美的人。」醉心被易曲的衣袖擋住了臉,心中甜蜜只想把紅燙的臉更深的埋入易曲懷中。易曲卻輕笑了聲,又道:「你看,這清渠鎮也有不少美麗的男子對我示好……」
感覺到懷裡的人即刻的僵硬,易曲忍不住把熾熱的呼吸移到了醉心的耳邊:「可我只想對你……做出那些禽獸不如的事情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