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我的自白書
一個人到底需不需要原則?
能堅持不動搖,哪怕面臨無法治道德約束的暴亂社會也能完完整整存於信念中的原則?
當然,如此苛刻條件一般人明顯做不到,因為人始終是把自己擺在凌駕於社會屬性的第一位,沈迎夏也不外乎於此,雖然從小的高壓教育把他對周圍認知擠壓成規規矩矩的鋼板,可他再怎麼堅守,在面臨呼吸一口都嫌痛苦的情傷困境中,也是無法抵禦破壞原則的渴望的。
吳要筠所作所為嚴重超出他的底線,他也告訴過自己不能動搖,不可以再回頭看一眼,可如果世上所有事情這樣說說便能奏效,那世界未免也太過美好了。
這位一直抱著鋼鐵之意生活的男人,在面臨求與不求、愛抑或恨的亙古難題中,也徬徨的不得了,糾結的不得了。雖然他把一切都掩藏在那具波瀾不驚的冰殼偽裝下,可這並不代表他的心不會覺得寒冷。
如果再說起那天真相剝離的感覺,沈迎夏可以明確告訴自己,那是死一回的痛楚,強烈到讓人的靈魂都為之顫抖,恨不得把心臟從胸腔中剖出來狠狠碾碎,因為絕望已使他不再渴求呼吸,而名為心的器官除了帶來無盡痛苦外再無其他功用。
過往一些稱之為心動的記憶,瞬然像被暴雨侵蝕過的白泥牆皮般斑駁枯萎、坍塌代謝,大片大片如同風過白雲一樣扯呼的不成形,最後化為一卷卷絲線,被氣流吹散。
是的,什麼都不剩,空白的,什麼都不剩。
沈迎夏還記得當天晚上他就開始記不清人魚的臉了,記憶中那個燦爛微笑的臉似乎慢慢沉進黏雜混亂的死水底,隨著深度暗度不斷增加,一點點地模糊不清、消融於底。
對此,無知的沈先生還曾有一秒的慶幸,慶幸自己像掌控工作般如此容易地忘記他,快速不掙扎地忘記了他,忘記自己曾傻傻期待過喜歡過,忘記那些普通到比白開水還淡的日子中,自己是怎麼開心地像傻了一般的。
可隨著日子一天天更迭,沈迎夏才發現自己被騙了,這些謊言般的錯覺是如此兇殘地歇斯底里地折磨他,兵不刃血地用他自己的力量恐嚇著他。明明想著已經忘記了,結果比什麼記得都深刻,明明用不停止的工作進度來麻痺神經,結果腦子另一半像老式時鐘一樣每一秒每一秒都敲個不停,噹噹噹在空寂成荒野的心原中迴響,每一下都清晰描述著,你想他,你想他,你想他,你要瘋了,你想他,你想他。
真要瘋了,被背離自己原則背離不容摧毀意志的渴望,逼瘋了。
沈迎夏要屈服了,因為沒人能在明知走的是無垠絕路時,還會不死心地渴求曙光降臨,這種愁緒不似傷風不似疼痛,哪怕不吃藥多熬幾天,也許會好,會慢慢痊癒,這是一種切切實實讓人感覺不到救贖的痛,是你明知道過了今天也不會好,明天也不會好,後天也不會好,大後天還不會好,日日夜夜都不會再好起來的,徹底把人逼瘋的絕症。
所以,都快要死去了,原則還稱得上重要麼?
那幾日,他依稀記得胡寧菲神神秘秘地來,又神神秘秘地走,走時還一併帶走他那個咋咋呼呼的弟弟,不知究竟為處理什麼事。
於理沈迎夏該適當關注下,好歹也是胡花賢親口認下的三哥,就這樣讓兩位貴賓走掉實在不妥。可那些天沈迎夏實在自顧不暇,他平日裡只能通過不摻雜思維的機械工作來麻痺自己,稍微一點需要動用感情處理的事情,他就累,跑完長距離越野後全身能量被壓榨卸空的累。
他便如此簡單讓事情過去了,後續全部交由助理操作,一丁點兒都沒再提。
也許沈迎夏潛意識裡也在逃避著胡花賢,一看見他,就無法避免回想起不堪回首的那一刻,以及更加清楚認識到自己內裡腐壞衰敗的可怕——
在另一個看不見的世界,沈迎夏分明感知到身體內部製造活力的部分已經壞死,如同一具高度腐化的行尸走肉,他眼睜睜看著自己胸腔處的空洞不斷擴大,冬日裡焚燒枯葉般從邊緣一點點燃成黑灰,再隨時間推移,鮮活的血肉碎碎剝落成死氣沉沉的泥沙。
痛,已經纏綿到不能稱之為痛,而演變成最最普通的日常感情,如影隨形。
許是夢中毫無顧忌的哭泣給了他放任自己崩潰的力量,他終究熬不住,再登上了遊戲。
情熱大陸中還是一副歌舞昇平的和樂樣子,完全不因他自生自滅而與之一起悲傷停滯,面對紙老虎一眾嗷嗷歡騰著「恭喜三哥練成葵花寶典再度出關一統江湖」的真摯笑顏,他也開心,可再怎麼裝模作樣,他也擺不出別人臉面上那種顯而易見得快樂。
九西送了他一個包裹,說很貴重,務必當場打開。
他就打開了,裡面是一條還未開封的原屬性人魚,以及當初在拍賣節拍花花時花費的七百萬金幣。
沈迎夏先是一怔,後失笑,復而搖頭,又全給扔掉了。
之後他找到在線一號gm火爆投訴,讓gm姐姐務必給他們總裁帶一句誠摯問候語——斯人不復,佳人難得,胡寧菲,衷心祝願你這輩子想打炮時買不到避孕套。
後來,在英靈城中,沈迎夏再見到了胡花賢。
沈迎夏不是個是非不分之人,他明白自己的感情失誤不應由戳破真相的兄弟承擔,所以,當他得知胡花賢又馬不停蹄新招了位老婆,並氣得馮稀飯揚言要跟他決裂時,表現得異常平靜。
城下,雪白到快要閃光的玉石裝飾映襯著沈迎夏那張竭力偽裝出平淡嚴肅表情的臉,而胡花賢卸下美人面前假到吐血的溫柔表象後,也真摯到令人髮指——這廝幾乎不加掩飾地邪惡笑著,壓低聲線神神秘秘問:「三哥,花花有聯繫你麼?」
瞧他地下黨探聽消息的賤樣兒,沈迎夏一愣,側頭看他,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胡花賢卻一瞬讀懂了他的表情,嘖嘖兩聲,摸著光潔下巴故作高深點頭,又跳開一步轉身望天長嘆,「唉……原來花花還不願意聯繫你啊……」
沈迎夏眼睛一眯,聽出了一句要命的信息。
他一把拉回胡花賢,強迫他轉過身面對自己,用暗啞音調快速說著,「雪岩,你什麼意思,你、你知道他是誰?知道他在哪?你們有聯繫?」
那雙本還冰封千里的寶石紅眸竟有了一絲裂紋,底下掩藏的洶湧暗流再也按捺不下開始瘋狂上泛,無保留地傾瀉出主人不予言表的真心,以及下意識反應誠實的背叛。
而胡花賢正如他所預料般掌握著事件的內情。
就見胡花賢懶洋洋伸出手臂橫勾過他肩,笑眯眯貼近他的耳朵——
「三哥,事情是這樣的……」
末了,胡花賢拍拍沈迎夏肩膀,輕快說:「三哥,我哥來花城就干了這麼點事兒,我看你也別記恨花花了,人生在世苦難無數,他不像我們,小時候過的挺難的,他大概也是給錢窮怕了,一時鬼迷心竅才幹了點出格事。那什麼,上帝不是說過得饒人處且饒人麼,我看花花也挺想跟你道個歉的,就把你身份告訴他了,他一直沒聯繫你估計心理建設不夠強硬……唔,那關於他的事我還是先不說為好,免得我告訴你你再找他,等回頭他再罵我把他給賣了……本少爺專注團隊副本三十年,從來不干賣隊友的事兒……對了三哥,你忙完可得回來幫我哄哄稀飯,我都不知道哪兒惹到他了,他跟個更年期婦女似的……」
胡花賢喃喃說,沈迎夏靜靜聽,沒打斷,只是半垂著扇樣睫毛,望向遠方若有所思。
以前不戀愛,沈迎夏從不瞭解所謂愛情中患得患失是種什麼感情,可現在他得到了又失去了,他把這些只有付出真心才能換回的滋味通通嘗了個遍,就開始明白了。
是惶恐不安,為一點點比針眼還小、甚至沒影兒的事情惶恐不安。
這一刻,他明白胡花賢的解釋卻不太敢肯定他所說的「花花沒那個底氣找你」有幾分真,他莫名有點堵,懷疑只有自己曾付出過感情,當然,這也讓他倍感委屈,想著明明受騙的是自己,賠了夫人又折兵也是自己,怎麼那人還能如此高調,拿了他的信息後又像皇帝一般說不召見就可以不召見?
他開始產生一些無謂擔憂,很囉嗦很煩,像個如狼似虎年紀死了丈夫的飢渴小寡婦,一刻不停地反覆碎碎念,他從吳要筠為什麼不見自己一直糾結到他是不是早把自己忘個一乾二淨,再從一乾二淨折騰到這熊孩子良心是不是已經被狗吃了……總之圍繞吳要筠思來想去,他最終還是無力承認了那個顯而易見的結論——那個人,還不願意見自己。
沈迎夏悲情猝湧心頭,扶額長嘆一聲,談戀愛,真他媽不容易!
當然,更不容易還在後面。
之後沈迎夏幻想了萬千種可能與吳要筠相見的場面,愣是沒料到這小傢伙會乖巧的像不小心遺棄主人的寵物一樣笨拙守在帶有主人氣息的車子旁,默默等候主人出現。
好吧上面一切都是三哥知道真相後腦補過度的畫面,其實真實情況是,昏昏沉沉的吳要筠不敢單獨一人留在家,又沒臉進花翎與三哥相認,苦於內心矛盾無法分解,就偷偷跑去無人的地下停車場,默默看著三哥的車子開始愁苦又自虐的睹物思人,最後實在太困了,倚靠車門睡著了。
一覺睡下便天昏地暗日月無光,連沈迎夏為了叫醒他白抽他兩耳光都沒感覺,最後眼見自己的小員工睡成死豬確實叫不醒了,沈總經理沒轍了,抱起吳要筠扛在肩上,把他給叼回自己窩了。
也算吳要筠命好,沈迎夏這會子還不知道送上門的是他未來疼到骨子裡的親親老婆,動作還君子謙謙顧及雙方距離,要是知道了非拉開車門先丟進去來一餐就地正法,不干到自然醒不算完。
沈迎夏把吳要筠安置進自己的總裁休息室時,也挺好奇自己為什麼心如鼓擂非要嗷嗷叫著發作聖母心,想來他是個輕度潔癖與追求完美主義混合一身的人,這種人就算大動脈破裂也會抵死要求醫生縫合線平行誤差不可超越一毫米,這時候他能把一個素無交往的底層員工往自己天天脫光了睡的床鋪上丟,不得不說,要不是這人矯情脾氣有所收斂,要不就是神經病有所好轉。
可顯然沈迎夏的脾氣還是那個死樣,神經病也還是那個死樣,他整個人一直是那個死樣,唯獨對面前這個熟睡的人,不一樣。
沈迎夏坐在床邊,指尖溫柔劃過吳要筠額前,蘀他整理下了下粘成縷的黑色前發。
他有點恍惚,不僅是因為手指所感觸到的溫熱肌膚,更從監視錄像中看見吳要筠那一刻開始,他的靈魂就被生生撕裂成兩半了,理智的一半自發遠離,而剩下另一半隨性而動,不斷在意識中惡意沸攪翻騰。
那種深入骨髓的熟悉感親切感,讓沈迎夏化身成最土最俗也最可悲的飛蛾,無法自控地想撲上這人在他胸中製造的熾火,想忘形尋找答案,想拉扯這人隨自己一起焚燒。
是不是爆發了傳說中的小宇宙第七感沈迎夏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他靈識中的第六感已進化成隨心可見,只是靠近吳要筠,靜靜站在他身邊,就能感受到兩人之間存在著強勁拉力般的彈性吸引,他凝視吳要筠熟睡的眉眼,無可抗拒產生了比前幾次見面還要強烈的溫情,就好像冥冥之中明白這人與自己有關聯,那是一個甜蜜到讓人無法保持理智的漩渦,直直拉扯著自己沉入深淵。
怎麼辦呢,沈迎夏深深凝望吳要筠,這人身上染著讓自己上癮的致命毒藥,他的眉,他的眼,他不說話的,又或是說話的氣質,分明是自己心中一直渴求之人的翻版……自己是愛上他了?不,不,怎麼可能,不過是因為他像那個人,因為得不到所以才更加渴求罷了……
沈迎夏在飄忽中一遍遍心動又自責的自問自答,那悽慘樣兒簡直快進化成花樣復讀機了,而上天派來專門折磨他的吳要筠同志,卻在自己准老公為了選擇愛他還是愛他糾結到蛋疼時,安好沉睡,入夢至醒。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alijinlin扔的地雷,謝謝哀莫大於心死扔的手榴彈,三俊鞠躬。
今天晚上我想寫完這個文,但是不知道會到幾點,還是不要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