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安涼生走了半個月了,電話裏說在那邊過得還不錯,因爲他是外來的,單位的領導給他安排在了檔案處,檔案的工作瑣碎而又沒頭緒,剛剛接觸總會弄得手忙腳亂,現在已經慢慢上手,比之前好多了。
安涼生雖然報喜不報憂,但任強也能想象一向人際關系不錯的安涼生在異地守着空蕩而又冰冷的檔案室會是什麽樣子,總覺得特别凄涼。想着抽空去看看,可年底特别忙,就連照顧小丫都力不從心,更别提出門了。這情況不知道怎麽就被安涼生的表姐知道了,她幹脆把孩子接了過去,讓任強安心工作。
這讓任強更覺得慚愧,看看安涼生的家人是怎麽對他的,反觀自己家裏又是怎麽對待安涼生的,這個反差,讓任強有了與父母決裂的決心。
在每日例行電話裏,任強把這想法不小心說漏了嘴,反而被安涼生罵了一頓,因爲安涼生說得話有點沖,任強也生氣了,啪的一聲就挂了電話,氣得自己血壓都升了。
任強氣呼呼的上了一天班,連飯都沒吃,晚上下班早,剛準備去接小丫,卻接到了從家裏打來的電話。
任強猶豫了半天還是接了,那頭傳來母親的哭聲,聽了一會兒總算聽明白了,原來父親暈倒,現在不省人事,母親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走投無路第一時間便想到他。
任強心裏一驚,但很快就冷靜下來了,告訴母親趕緊打電話叫120,他直接去醫院。
任強一路飙車去到醫院,在急診室門口看見急得團團轉的母親,估計父親正在搶救。
總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兒,任強暫且忘掉之前與父母的隔閡和不悅,什麽都沒想,拽住一個出來的護士便急切切的問父親怎麽樣了。
護士說送來的還算及時,老爺子的腦梗犯得輕,沒多大礙,任強松了一口氣,護士卻在臨走前嘀咕了一句說今年冬天冷,不知道兒女怎麽當的,也不給老人交取暖費,家裏跟個冰窖似的,不出事兒才怪。
母親卻上來解釋說是暖氣堵了,他們打了好多電話找人修都沒人理,老房子就是那樣的。
任強站在那裏什麽話也沒說,從包裏拿出一包煙就去過道裏抽煙,抽完一根去辦理了住院手續交上押金,還順便打電話找了幾個之前給他們的房子裝修的水暖工訂了時間給父母的房子修暖氣。
因爲前段時間鬧得不愉快,他根本沒回過家,父母過得怎麽樣也沒在意,現在想想,安涼生說得也沒錯,他們再怎樣都是父母,該孝順的一點都不能忘。現在反倒顯得他有些狹隘了,也難怪安涼生會因爲自己那一點自負的想法而隔着千裏萬裏還跟他生氣。
任強沒空給安涼生打電話,發個短信簡單的說了情況,又道了歉,收到安涼生的回複短信,才繼續去安排父親住院的事情了。
忙完,任強又去問了主治醫師,他說父親是腦血栓和高血壓,這些都是老年病,平時對注意飲食和保養,做兒女的也該關心,一年最好做一次保健。任強點頭,順便又問了治療方案,醫生說開些通血栓和降血壓的藥打,如果情況好,一個多星期就差不多能出院了。
任強回到病房已經是半個小時之後,母親正坐在父親的病床前發呆,看見任強進來,趕緊拘謹的站了起來。
她現在顯然有些怕任強,甚至覺得這個兒子太過陌生,他們在他小時候對他不管不問,打架鬥毆甚至是坐牢都沒有一次表現過關懷,等到出獄後他們還恬着臉上門求和,兒子竟也對他們特别孝順。因爲這樣,他們以爲兒子會乖順聽話的和那個男人分手,誰知道卻反而因此忤逆他們,甚至還把小丫帶走,原來從頭至尾,任強還是沒養熟,還是不把他們當父母。
可是現在呢?她一手造成了他們老兩口無依無靠的局面,凄冷冷的守在一間舊房子裏,平時會有個小丫頭哄他們開心,兒子不常回來也能對他們盡孝,這樣的轉變誰能接受。
現在老爺子出了事兒,她第一個想到的還是任強,無助的一個電話打過去,孩子馬上就過來了,一點都不馬虎,這怎能不讓她慚愧?
所以現在她在面對兒子的時候根本沒有底氣,一分一秒過得異常難受。
任強看母親複雜的眼神,搖搖頭,又準備出門抽煙。該做的他都做了,再讓他像以前一樣毫無隔閡的跟她交流,他真的做不到了。
過去的再怎麽都過去了,他可以原諒一次不代表能原諒兩次,現在他能盡的就是給他們養老送終的義務,承歡父母膝下這種事他做不出來了,因爲他們親手毀了安涼生給他的家。
任強正要走,老太太還是把他叫住了,喊了一聲:“強子過來坐。”
他轉過身去,晃晃手裏的盒子示意自己想去抽煙,然後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走廊裏,煙還沒點着,安涼生的電話倒是來了,說自己剛下班,問問他父親的情況怎麽樣了。
任強又說了句對不起,那邊沒說什麽,他把父母的情況簡單的說了一聲,又說自己挺忙的,現在簡直力不從心,最後喃喃的說:“涼生,你要在家就好了。”
你要在家就好了,什麽事都能分擔着,可以幫他照顧小丫,不用讓孩子寄人籬下,不用每天回到家,冰冷冷的連一盞燈都沒人爲他點,更不用早上醒來一翻身床的另外一邊還是冰冷冷的,還要面對着個空椅子吃飯,晚上沒人叫他洗澡喝牛奶。小丫不在家他更不想回家……
這些,讓已經習慣了身邊有個人的任強根本沒辦法适應和習慣。
安涼生安慰了任強幾句,卻不起什麽作用,任強現在非常想見安涼生,可他更走不開了。安涼生說别擔心,他會想想辦法的。
安涼生挂了電話,翻翻手機上的日曆,距離元旦還有兩天,這兩天加上元旦的三天假期,就有五天時間,如果去請個假回家時間應該挺充裕的。
這麽想了,安涼生去找了負責人事的領導請假,領導沒說什麽,反正安涼生不是他們單位的職工,隻是個調職鍛煉的,根本沒指望他能做出政績來,于是便欣然批了假條。
拿到五天假期的安涼生買了當晚的站票就往家奔,出來半個月,思念已經從心裏溢出來了,隻要熬過這幾個小時,就能見到任強,不管見面是什麽樣的情形,再苦再累他也能忍。
終于在半夜三點的時候安涼生得到了一個座位,定好了下火車時間的鬧表,便昏昏睡去。
雖然隻有兩個小時的睡眠,下車的時候安涼生也覺得精神充沛,沒顧得上吃早餐,打個車直接就去了醫院,因爲任強說晚上會在醫院守夜。
安涼生從護士站那裏問到了任強父親的住院病房,沿着安靜的走廊走過去,心裏擂鼓似的跳。到了病房門口,推門進去,卻意外看見任強的母親在那兒看着老爺子愣神,任強不知去了哪裏。
老太太聽見門響下意識的往門口看了過去,一眼就看見那個讓他兒子與他們分崩決裂的安涼生,安涼生進也不是走也不是,隻能禮貌的點點頭,關上門想逃。
他不想在火上澆油,這次請假回來隻想見見任強就沒有其他願望了,現在沒見到任強,反倒先看了他媽。上次她去他單位鬧還讓他心有餘悸,這次不願意再丢人現眼,唯有走爲上計,然後再從長計議。
沒想到關上門前老太太喊了他一聲,如果他沒聽錯,喊得還挺親切,她叫他小安。
安涼生手上的動作停下了,複又推開門,小聲問任強他媽道:“阿姨,你有事嗎?”
“強子他爸今早要住院檢查,他去前樓送尿樣了,你進來等會兒?”
“……”安涼生一時間有些無法消化突然間的善意,于是還是搖搖頭拒絕了,說:“我在外面等他。”
“進來吧,我有話跟你說。”
老爺子此時也醒了,費勁的睜開眼睛看看來人,啊啊的直讓安涼生進去,安涼生沒法拒絕,隻能順了他們的意。
丢人現眼也就這一次了,反正現在已經沒臉了。
“小安,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怎麽沒聽強子說?”
“我聽他說昨晚叔叔住院了,怕他一個人忙不過來,就請假回來了。”
老太太眨眨眼,半天沒說話,老爺子指手畫腳的指了指熱水壺,意思是讓老太太給安涼生倒水。
安涼生趕緊站起來,拿出兩個紙杯,都倒上了水,遞給老太太一杯,自己握了一杯在手裏。
這樣的氣氛真是詭異,讓他無所适從,任強怎麽這麽久還不回來?
老太太清了清嗓子,終于開了口,“其實我心裏還是不能接受你,作爲父母,怎麽能讓兒女往那條路上越走越遠?那天給你打完電話,任強拉着小丫就走了,當時我更恨你了,因爲你拐走了我的兒子,又奪走了我的孫女。可是後來你叔叔就勸我,說他聽任強說了很多你的好話,說你對他不離不棄,說你工作好賺的多,說那次我去你單位鬧簡直不走腦子,現在的情況完全就是我造成的,我不服氣,和你叔叔還吵了架。可是昨天晚上,你叔叔他暈了,給強子打了電話他就來了,守着他爸一宿沒睡。我就琢磨,有這樣的兒子我知足了。他還跟我說,你表姐能讓你留下來,可是你還是走了,爲的就是讓他跟我們和好,他現在看見你表姐就覺得有愧,你表姐還幫着帶孩子。這話說得我心裏都難受了,想了很長時間才想明白,何不……”
話還沒說完,卻被剛進門的任強給打斷了,隻見他手裏攥着很多單子,氣沖沖的沖了進門,擋在安涼生的面前,特别沒禮貌的指着老太太的臉說:“你又在跟涼生說什麽?”說完,把單子扔在病床上,扯着安涼生的手就走了。
其實他們也沒走遠,出了醫院就停住了腳步,然後回頭問安涼生怎麽回來了。
這一路安涼生都是哭笑不得的,但是任強那有些疲倦的樣子又讓他心疼不已,他伸手拍掉了任強棉衣上粘着的灰塵,說:“你不是說我要在就好了嗎?所以我請假就回來了,馬上就是元旦了,本來也想回來的,昨天想跟你說,卻被你給氣着了,沒想到,晚上你爸就住院了。”
任強歎了口氣,伸手去口袋裏摸煙,摸了半天才想起來最後一根早就在昨天守夜的時候抽完了,到現在還沒抽空去買。
安涼生又說:“剛才我看阿姨松口了,要不我在醫院看一會兒,你回家換換衣服,收拾收拾?”
被安涼生這麽一提醒,任強這才想起來問:“我媽剛才沒說什麽吧?”
安涼生搖頭,“你放心,她沒說什麽,剛要說重點,你就給打斷了。你就聽我的,先回去吧。”
任強想起公司還有點事兒沒安排,也沒來得及通知小丫自己昨晚不能去接她,家裏更是亂成一團糟,趁安涼生在,把這些處理好再回來也來得及。
任強帶着安涼生又回了病房,他媽也不再是歇斯底裏的樣子了,反而對安涼生客客氣氣的,父親雖然說話還不利落,臉上也全是笑意。
看見這情景,任強放心了,安涼生也讓任強把老太太送回去休息,他自己一個人在這兒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