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余寒欲透縷金衣
夜涼如水。
「卡噠——」
隨著一聲細微的輕響,房間的門被打開。晏懷風悄無聲息地走進來,望著依然裹在被子裡緊閉雙眼的楚越出神。他伸手撩起楚越的一縷頭髮,把它們纏繞在指尖。
微癢的觸感像掃在心上,晏懷風注視著安靜仰躺的人,眼神幽暗。他總是在失去,年少時,他失去了母親,後來,在某種意義上,他也失去了父親。
他不能有朋友,就連被稱為獨一無二的流螢小扇,到最後也發現有另一個人能夠輕易使用。現在,就連這個人,他也要失去了嗎?
晏懷風很少歎氣,妥協不是他的風格。
「阿越,你還欠我一個解釋。」指尖描摹過楚越的五官,晏懷風正要起身離開,忽然又停下來,「嗯?」了一聲。床上的人沒有任何動靜,然而晏懷風總覺得他躺著的姿勢似乎與白天有點不一樣。
難道楚越已經醒過來了?他拍了拍楚越,然而那個人依舊毫無反應。食指往他頸側動脈一探,脈搏還是微弱而遲滯。
晏懷風自嘲地笑了一下,有那麼重要麼,竟然會有這種無稽的想法。
直到聽到那人關門遠去的聲音,床上的「楚越」才再次睜開眼來,翻身下床,站在打開的床邊望著天空。
這一夜萬里無雲,明亮的星子灑滿天空,月亮正是最圓的時候,銀盤一般高懸在那裡。
他看了那夜色半晌,直到頸子酸疼才低下頭來,又去看自己的手。「我從前從來都不知道月亮也這麼耐看。」他笑了一下,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對誰說話。
他的手指在窗欞上一寸一寸地摸過去,有點疑惑地低語:「得盡快去找他,不能讓尋簪閣的人發現。」
蘇真端著一盤水果從屋裡出來,放到石桌上。
晏懷風道了謝,誠懇地說:「蘇姑娘,我並非質疑你的醫術。」
蘇真點點頭,顯然並不生氣,晏懷風會來找她打聽是否還有別的大夫能夠治療楚越早就在她的意料之中。
她見不過不少求醫的人,在大夫搖了頭以後苦苦哀求不肯離去,生老病死雖然是不可避免的事,然而誰也無法坦然待之。
「韓公子——我聽梅兒是這樣叫你的,我看得出來你對你的朋友很上心,也很抱歉我醫術淺陋,無能為力。不過恕我直言,離魂之症,無論哪個大夫只怕都無能為力。」
晏懷風輕叩著果盤,顯然正在思考,「未必就是離魂症,蘇姑娘目前也只是猜測吧。」
蘇真一怔,點點頭,看眼前這人的樣子,大概是不會輕易罷手了,她想了一想,有些為難的說:「湖州城外距此百多里處,有河名流花,是城中護城河苕溪的源頭。苕溪水淺,流花河卻深不可測,河底生有一種蟬翼一樣的植物,叫做縷金衣。若能取來,我可以試試配出回魂湯來。當然,有沒有用,還得另說。」
「縷金衣非常稀少,它們在水中是半透明的,看上去就像一雙雙蟬翼,碰觸則有柔滑的感覺。」
晏懷風眼中凝起一絲笑意,站起來向蘇真一抱拳,說:「如此,請蘇姑娘和蕭副閣主代為照顧阿越,我去走一趟。」
蘇真這也是沒辦法中的辦法,縷金衣和回魂湯,都是野史鄉志中的記載,從來沒有人試過。
更何況流花河表面平靜,水底下卻深得很,都說那裡通向幽冥地府,縷金衣到底存不存在,根本沒有人知道。
「韓公子三思,那河凶險得很,況且我看你剛才聽到水中時皺了一下眉頭,公子是否不熟水性?」
晏懷風搖搖頭,「蘇姑娘放心,我去去便回。」說罷也不等蘇真再多勸,轉身就走。
蘇真暗自歎息,也不知自己說出這個方法到底對還是不對。只是晏懷風如此堅決,她根本就沒有置喙的餘地。
長長地歎息了一聲,蘇真拈起果盤中的一顆蜜桔送進嘴裡,進回天樓去看看尚且在昏迷中的楚越。
蕭沉正擰了毛巾替楚越淨面,這些讓蘇真一個姑娘家來做到底不好,他只好全部代勞。
看著蕭沉細緻耐心地做著這些瑣事,蘇真抿抿嘴輕笑:「副閣主,以後哪家姑娘嫁了你,一看就是享福的命。誒,不過聽說你喜歡閣主,這是真的嗎?」
蕭沉手下一頓,收回毛巾一把扔進水盆裡,「別跟著路千尋那小子瞎胡謅。」
「啊,蕭花花你又在背地裡說我的壞話了。真是的,你這個人就是太不誠實,你不說閣主怎麼知道你喜歡他呢,我只是幫你說出來。」路千尋的腦袋從窗外探出來,整個人從窗子上倒掛下來,一張臉漲得通紅。
「大白天的,小蠻腰你是要做賊麼?」蘇真扔了顆蜜桔過去,路千尋立刻張開嘴叼住,嚼巴嚼巴努力地嚥了下去,然後整個人翻下來,落在地上,含含糊糊道:「誰是小蠻腰,哼。」
被投餵了一番的路千尋沒好意思跟蘇真大聲吵架,只好湊到蕭沉跟前,看著蕭沉幫楚越掖好被角,嘟囔道:「花花,你看上去就跟移情別戀了一樣,照顧這小子比照顧閣主還細緻。」
蕭沉用手指頭戳戳路千尋又塞了一顆蜜桔而鼓鼓的腮幫子,「別胡說,他是病人。」
路千尋眼珠子咕嚕嚕一轉,躺在地上哎呦哎呦地叫起來,「花花花花花花,我頭疼,快來照顧我!」
蕭沉瞥了他一眼,揚聲道:「來人,把你們路樓主拖回去,扔到池子裡治治他的頭疼。」
守衛們於是一手捂著嘴忍笑,一手與其他人一起抬著路千尋,哼哧哼哧地走了。路千尋哀怨地望著蕭沉,「還說你沒有移情別戀,你偏心,哼哼。」
蕭沉扶額,「別說得好像我負了你一樣,就算我移情別戀,之前我不是喜歡閣主麼,那可是你說的。」
路千尋說不出反駁的話來,只好哼唧哼唧被抬走。
活寶走掉了,房間裡總算清淨了一些。蕭沉舒了一口氣,從袖子裡掏出用蘭花薰過的手帕,慢慢地擦乾淨了手。對於使暗器的人來說,沒有什麼能比那雙手更重要了。
「小蘇,那個人呢?」
蘇真有點無奈,「他……大概是去了流花河。」
流花河離湖州城說近不算近,說遠也不太遠,晏懷風此刻就站在流花河邊,望著那濃郁的碧色。
流花河的水像是積年的翡翠,綠得發黑,讓人有一種如臨深淵的感覺。
晏清河並非不會游泳,滇南多江河,他其實水性相當好。然而不知道為什麼,他總是對水有一種本能的畏懼,儘管掩飾得很好,卻騙不了自己。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對水有恐懼感,那似乎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抗拒,看到大江大河,深水深潭,總是讓他不由自主地聯想到死亡,胸口深處有一種悶悶的疼痛。
可晏懷風一直都找不出原因,明明他從未溺水過,不可能會對水有這樣深刻的恐懼。
晏懷風蹲下來,將手指伸入河水中,預想之中的冰寒刺骨並沒有出現,相反的,流花河的河水竟然是暖的,比常溫還要高出那麼一點點,像是底下有慢火在不急不緩地加熱。
這水並沒有硫磺的味道,可見並非溫泉一類的活水。晏懷風想到蘇真的那些話,水下也許有未知的風險。
他看著自己的手指,一半浸在水中,也染上了一層碧綠的顏色,綠瑩瑩的煞是好看,可明明是溫暖的水溫,他卻察覺到自己的手指有點細微的顫抖。
憑空而來的對河水的恐懼。
不知道為什麼,晏懷風這時想起的,是楚越第一次在他身下承歡以後,離開時一臉堅毅地對他說:「少主安睡,我去守夜。」的模樣。
他低頭解開衣衫,將累贅的衣物扔在岸邊,然後深吸一口氣,躍入水中,清脆的水響驚動了遠處游曳的魚群,紛紛向水底鑽去。
一入水眼前變得朦朧,這水不僅顏色看上去深碧,連阻力似乎都比平常的大,晏懷風游動了幾下,適應了周圍的環境以後,開始慢慢向下潛行。
越往下游,水溫就變得越高,好在四周還有魚群游來游去,大概把他當成了巨大的魚,有些還好奇地游過來啄他兩下,再遠遠逃開。這說明這水至少不是死水。
水底一片昏暗,看不清楚,晏懷風嘴裡叼著一顆小巧的夜明珠,不斷地向深水區潛下。時間過得越久,他就越心驚,這條河看上去並沒有多大,想不到真的如此之深,根本探不到底。
他已經把呼吸調節到最弱,肺中的空氣依舊在不停地消耗。而心中對水本能地抗拒在如此深的水底被無限放大,晏懷風簡直感覺到自己已經被溫水的囚籠包圍,與世隔絕。
耳邊只有划水的聲響。
就在他幾乎要忍受不了的時候,有什麼柔柔滑滑的東西從他指縫間滑過,在夜明珠暗淡的光芒照耀下,他似乎看到了無數雙蟬翼,在水中隨著波紋搖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