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弟弟?情敵?
冷隱渾身一震,抬頭定定地看著晏懷風,片刻後喉嚨裡逼出一聲痛苦的嘶吼,「不可能!」
為了暗月宮能夠重回中原武林他已經落到這個地步,成王敗寇原本無話可說,可若是他一生的所為都只是個笑話,他其實只不過是一個無關的路人甲,讓他要怎麼接受!
「我娘是冷千秋,她是冷幽月的女兒,這整個暗月宮都可以作證!你憑什麼,憑什麼說我不是冷家後人?」
若非冷千秋從小日日教導他與冷疏,作為冷家的嫡系要以暗月宮重返中原稱霸武林為己任,他和大哥何必那麼小就互相分離,又何苦受盡非人的訓練折磨,日日夜夜都在籌謀算計中度過,將自己生命置於危崖之上?
他娘做夢都想堂堂正正回到中原,他大哥也一樣!
然而晏懷風顯然沒有打算給冷隱留一點幻想,他有條不紊地說:「整個暗月宮自然可以作證,因為整個暗月宮都已是冷千秋的爪牙。就如我聖門,也會有逼死晏清河而想要自己上位的木堂堂主沈玉一樣。」
晏懷風說「逼死晏清河」時非常淡定,就如同這個名字與他毫無關係一樣,只有他自己知道,從得知晏清河死訊的那一天起,就不再有安睡的時刻。
只是現在並不是傷悲的時候。
冷隱冷笑一聲,「沈玉那種宵小如何與我娘相比!」說完他立刻別過頭去殷殷地看著楚越,企圖從自己的大哥身上得到一點肯定和勇氣。
可惜楚越現在恨不得離晏懷風遠一點兒,哪敢再引起晏懷風的注意,再聯想到他剛才「表白」的豪言壯語?
看到冷隱望著楚越的眼神,晏懷風語氣更加冷硬,「她不是你娘。冷千秋亦是至死未嫁,否則,你告訴我,誰是你爹?」
冷隱語塞。的確,他不知道誰是自己的爹,也從來沒見過那個男人。他小時候也不是沒有問過冷千秋,可冷千秋從不回答。
他以為是他爹負心薄性拋棄了他們,所以冷千秋不願意提。
卻從來沒想過,所謂的他們的「爹」、冷千秋的「夫君」,也許根本是一個子虛烏有的人物。如果真像是這樣的話,他和冷疏究竟是什麼人?冷千秋又為什麼要說謊?
冷隱手中的兵器墜落於地,發出清脆刺耳的聲響。他低著頭,頭髮凌亂地垂在眼前,不停地搖頭否認。
「不會的,她何必要騙我……」
他不是不記得,小時候也羨慕別的孩子有溫柔和善的娘,而冷千秋永遠是嚴厲而苛責地,督促他們日夜訓練,從未有過噓寒問暖的時候。
可他以為,冷千秋終究是愛他們的,只是表達方式不一樣罷了。如今細細回想,卻沒有任何的回憶能夠證明冷千秋疼惜過他們。
晏懷風懶得與他多費口舌,向蕭沉一伸手,蕭沉立刻會意,從懷中拿出一卷宗卷。晏懷風接過來,扔在冷隱面前,俯視著他略帶憐憫地說:「你可以自己看。」
冷隱抓過凌亂的紙張,茫然地一頁頁翻過,當年的真相一點點呈現在眼前。
暗月宮的宮主冷幽月,是江湖中不世出的人物,雖為女子卻一生劍嘯易水驚才絕艷,唯一的遺憾,就是愛上了鬼門門主林紫陌。
禁忌之愛在當時根本不容於世,兩人不得已天各一方。林紫陌心灰意冷解散鬼門孤身隱居,冷幽月尋遍江湖見不到她,對江湖武林再無嚮往,攜整個暗月宮退出中原。
鬼門與暗月宮離開後,江湖中鬼門、暗月宮、聖門三足鼎立稱霸武林的局勢被打破,聖門門主當時與冷幽月和林紫陌是結拜姐弟,遭到中原武林大部分門派的群起圍攻,不得已退居滇南。
冷幽月深愛林紫陌,獨自終老,並在魍魎之海海底建造情塚,希望與林紫陌生未同衾死同穴。
而冷隱所謂的娘當時是冷幽月身邊小侍女,原名丹陽。冷幽月對身邊人都極好,經常親自點撥武藝,丹陽得冷幽月五分真傳,卻看不得冷幽月為情所困胸無大志。
丹陽是個極有野心的人,她唯一狂熱的信仰就是稱霸,對情愛的態度可謂嗤之以鼻,自然不可能屈身嫁給誰。
她暗中邀買人心培植勢力,對冷幽月死前下令解散暗月宮的命令陽奉陰違,自己做了暗月宮的宮主,並且還改名冷千秋,大約有千秋萬代一統江湖的意思在其中。
可惜事與願違,她雖然能力謀略都算看得過去,可惜身體卻不是很好,於是不知從何處弄來冷疏冷隱兩兄弟,從小培養,企圖利用他們早日實現自己的野心。
她唯一算計不到的就是自己如此短命,病死榻上時必然憋屈無比,只可惜那一對無辜的兄弟還被蒙在鼓裡,依舊一絲不苟地照她的意願行事,直到今天。
卷宗不過薄薄幾頁,三下兩下就把這風起雲湧的年代一一寫過,那些端正秀麗的字體卻如同最陰毒的利爪在冷隱的心上狠狠抓過,直至鮮血淋漓。
原來他和冷疏,不過是「不知從何處弄來的兩兄弟」!只為成全一個女人的野心,卻禍及了那麼多年那麼多人。
他想到冷千秋給自己講過的往事,在她的描述裡,冷幽月雄才大略重義輕利,卻被當時的鬼門門主和聖門門主聯手陷害,飲恨中原。甚至臨死時還在囑咐冷千秋,千萬不要忘記復仇稱霸之路。
冷千秋曾經無數遍告訴他,完成宮主的遺願,是他們身為冷家後人唯一的責任,就算是血流漂杵屍橫遍野,也要做到!
到頭來,只是一個天大的謊言。
也許他們只不過是一對孤兒,或者暗月宮中隨便哪個下屬的孩子,或者鄉野農戶、市井商人的子嗣,原本可以相依相偎地長大,平平淡淡地過完這一生,就如同尋常人家一樣兄友弟恭,父慈子孝。
卻再也沒有機會。
冷隱抓緊了那幾張紙,無意識地在手中揉成一團,又展開,再揉成團。經歷了巨大的變故,現在他,什麼都不想相信。
「你說我娘騙了我和大哥,我怎麼知道你這些就是真的?我憑什麼相信你?」他問晏懷風。
這次回答的是蕭沉。
「我們閣主是林紫陌的嫡傳弟子,林紫陌的生平,林紫陌的房間裡掛了多少冷幽月的畫像,他清楚得很。不久之前,他剛剛從冷幽月為林紫陌所建造的情塚裡活著回來。」
冷隱默然片刻,他其實內心已經確信晏懷風所說的一切才是真相,只是情感壓倒了理智,讓他不願意承認自己的整個人生都被利用。
他只能強撐著擺出高高在上的姿態,「就算沒有暗月宮那又怎樣?我還有妄言書。」
楚越終於忍不住了。算起來,冷隱其實並不是十惡不赦的人,冷家兩兄弟的童年可謂與晏懷風一樣不幸,或者說更不幸。
晏懷風以為他被丟棄,實則他的爹娘都很愛他,即便未曾好好表達。而冷家兩兄弟,卻是真真切切沒有被愛過,在冷千秋眼裡,他們都只是她的棋子罷了。
十四已經死了,不能讓冷隱再這樣下去,如果他一直想不開的話,遲早不是一死也是瘋魔。
楚越小步靠近晏懷風,低聲說:「少主,那本妄言書……」
果不其然,聽到楚越的聲音,晏懷風轉頭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眼神裡蘊含的某種東西讓楚越差點兒想逃,不過看看冷隱,還是生生地站住了。
晏懷風明白楚越的意思,冷隱的生死瘋癲其實與他無關,本來他現在可以帶著楚越一走了之了,剩下的事讓蕭沉他們來處理。不過既然楚越有心要救冷隱,那舉手之勞點醒他也未為不可。
不過晏懷風從來不做無本買賣,他看楚越一眼,意思是這賬算在你頭上,以後要還的。楚越立刻覺得頭皮發麻,不知道所謂的賬要怎麼還……
晏懷風一笑,對冷隱說:「那本妄言書,你還沒看過吧。」
冷隱「霍」地抬頭,「你什麼意思?難道是假的?」
「真的。只可惜——」晏懷風故意不說下去,冷隱果然焦躁起來,爬起來就往外面跑,在晏懷風的示意下無人阻攔,任由他跌跌撞撞跑去出,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去找那本妄言書了。
沒有人動,晏懷風知道冷隱一定還會再回來。雖然他不想承認,不過冷隱此刻唯一能依靠的只剩下楚越了,唯一想依靠的,也估計只有楚越了。
果然,過不了多久,冷隱雙目無神遊魂一樣地回來了,手裡拿著那本妄言書,茫然地問晏懷風,「你早就知道了?你看過?」
「沒有。我只是想,為什麼所有人都想不到這一層。大概它的誘惑太大,縱橫江湖無人能擋的誘惑太大,因此沒有人能靜下心來想一想。任它當年如何神奇,過了這麼多年,這上面記載的武學弱點,還適應如今的江湖麼?」
誰能相信,那些人不擇手段想要追逐的神話,到頭來,不過是過時的一冊笑談。
冷隱苦笑了一下,他此刻看上去清醒多了,經歷了太多了打擊,反而不像之前那麼瘋狂。他說:「是啊,全部都想要高高在上,被權力蒙蔽了理智,連最淺顯的道理都不記得了。」
他停了一停,望向楚越,「其實那些我並不在乎,大哥,我有時也想,做冷家的後人真累,要背負那麼多東西。可是娘想要,你也想要,你們想要的,我就要去爭。想不到如今,卻是你先比我放開了。」
楚越無語,他沒辦法解釋,冷隱大概不會相信,十四也就是冷疏早就死了,不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冷疏也確實已經放開了。他臨走的時候,只希望弟弟好好活著而已。
如今看冷隱的模樣,希望可以慢慢釋懷,以後好好活著。他也能鬆一口氣,否則,對十四的愧疚,早晚會成為他和晏懷風之間的一根刺。
冷隱像扔垃圾一樣扔掉妄言書,再不去看它一眼,只是誠摯地望著晏懷風,「抱歉,若不是我的謠言,你爹也不會被逼跳江。還有你娘……」
晏懷風眉心一動,「你知道我娘?」
冷隱點頭,「她是我暗月宮派出去的暗探,與梅兒一樣。」他看了梅嫣一眼,梅嫣被點了穴道沒法子說話,眼神複雜急切地望著冷隱。
冷隱接著說:「你娘愛上了你爹,最後沒有完成任務,很遺憾她沒能跟你爹白頭偕老,若她不是暗月宮的人……」
「都過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得知自己娘親是暗月宮之人的關係,晏懷風對冷隱的語氣也緩和起來。
冷隱點點頭,「我只是怕大哥會布你娘的後塵。晏少主,我不知道你對我大哥是不是真心的。」
晏懷風沒有正面回答,只是反問:「你說呢?」
冷隱極其認真地、一字一頓地說:「如果你是利用他我不會放過你的。你必須好好對我大哥,終此一生都不傷害他。否則,我會帶他走。」
他話音剛落,路千尋就「咦」了一聲,扯著蕭沉的袖子說:「花花,有好戲看!兄弟兼情敵什麼的最可怕了!」
蕭沉橫他一眼,「你腦子都在想什麼。」
路千尋討了個沒趣兒,自言自語道:「你暗戀閣主是沒下場的呦,閣主是不會喜歡你的呦。」
蕭沉忍無可忍,「……我沒有暗戀他!」
「真的?」不知道為什麼聽到蕭沉的回答路千尋忽然變得很高興,兩隻眼睛亮晶晶地,拉著蕭沉的手晃啊晃。
蕭沉掙了一下,沒掙開,只好隨他去,只覺得有路千尋在邊上,其實也不錯,他天生如此豁達疏朗,似乎從未有憂愁的時候。
而楚越此刻緊張得手心都快冒汗了,為什麼冷隱忽然對晏懷風說出這番話來,聽上去古里古怪的,簡直跟要把他嫁出去一樣,他更擔心晏懷風,不知道他會說什麼。
晏懷風望了身邊的楚越一眼,竟然帶了點兒笑意,對冷隱說:「放心,你不會有這個機會。」
冷隱不理他,逕自走到楚越身邊,忽然張開手緊緊抱住楚越,把頭埋在楚越胸前悶悶地說:「大哥。」
楚越遲疑了一下,伸出手摸了摸冷隱的腦袋,嗯,毛絨絨的。
冷隱長歎了一口氣,戀戀不捨地從楚越的懷裡退出來,轉身走到還在牆角被人忽略了的梅嫣身邊,解開她的穴道。
梅嫣立刻拽進了冷隱的手,痛哭失聲,「大人!」
冷隱任由她拽著,背對著眾人,誰都看不清楚他他此刻的表情。只是那個背影,沒有了往日的囂張或者強勢,看上去如此蕭索。
他似乎無聲地歎了口氣,沒有回頭,只說:「你們走吧。」
主人下了逐客令,暗月宮的一切也已經塵埃落定,晏懷風沒有半分遲疑地轉身就走,蕭沉和路千尋指揮著尋簪閣的手下,把暗月宮那些尚且叫罵不悔的餘黨帶走,兩人也跟上晏懷風的腳步。
楚越遲疑地看著冷隱,冷隱一直沒有轉身,兩人之間的氣氛只剩下沉默。
「你——接下來要怎麼辦?」
「怎麼辦?」冷隱苦笑了一下,「也許找個地方,過過普通人的生活吧。」
楚越還在猶豫,如果真如冷隱所說,這樣也好。怕只怕,他沒那麼容易放下。
此時遠處傳來晏懷風叫他的聲音,他想了想,只能說:「你好自為之。」然後轉身朝晏懷風的方向跑去。
梅嫣淚跡斑駁,「大人!」
冷隱這才回過頭去,看著楚越離開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為止。
楚越追上晏懷風,晏懷風已經在馬車裡等了半天,看到楚越終於回來,臉上的表情似乎有點不豫,好在沒有說什麼,沉默地啟程。
馬車搖搖晃晃,剛離開暗月宮沒多少路程,空氣裡忽然傳來某種灼燒的味道,帶著惱人的熱意。
楚越看了看正襟危坐的晏懷風,忍不住掀開簾子,往回望。這一望讓他不敢置信,眼前只剩下一片熱烈決絕的紅色,曾經的暗月宮化為一片火海,那火舌席捲而上,燒紅了半邊夜空,如燦爛的花火。
「冷隱!」楚越臉色蒼白地跳下馬車,拚命向暗月宮的方向跑去。
晏懷風皺了皺眉,楚越急切的模樣讓他不悅,要知道,從前楚越如此急切的情緒永遠都只會給予他,現在,卻偏偏多出了一個冷隱。
但楚越已經回去了……
晏懷風掀開簾子,對駕車的人說:「停車,等一等。」
這一等將近盞茶功夫,楚越終於回來了,身後跟著淚跡未乾的梅嫣,懷裡橫抱著一個昏迷不醒的人。
楚越找到冷隱的時候他已經窒息昏迷,離死也就差那麼一步,好在終究是被楚越挖了出來,如今臉上身上都是燙傷和炭灰。
「少主,我們不能把他留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