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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晉陽》第125章
下部 第 41 章

  一大桶藥送了進去,十二片銅片送了進去,藥鋪前院廊下一字排開十幾個藥煲,按著白析皓擬定的方子,輪流熬著湯藥源源不斷地送進後院。鋪子裡珍藏著的那些個珍貴藥材,便是宮裡太醫院也未必有的稀罕東西,如今便如不要錢一樣全搜刮了出來。吳鉤心疼得暗自念佛,可卻也無可奈何,誰讓這鋪子統共掛著一個“春暉堂”的牌子?整個天啟朝,大小州府一百來個“春暉堂”,都只有一個老闆,那就是姓白,只要他高興,便是將春暉堂拆拆賣了,旁人也來不得半點微詞。

  吳鉤在廊下忙得滿頭大汗,指點著夥計們這個藥要如何煎,那個藥要如何下,更加要防著人衝進後院打擾了白析皓。據他所察,白析皓此刻已然狀若■症,將大好的藥物,白白浪費在個死人身上不說,耗費心力醫治那無果之事,一腔怨怒勢必無處宣泄,此時若中途再跑進一個半個沒眼力勁的,惹惱了白析皓,做了那替死鬼,豈不冤枉?

  而那所謂的上古湯炙之法,早已失傳,古代醫書中偶見記載,卻從未見過其用何種藥物,如何操作,何時見效。此時白析皓弄了個自己的新湯炙之法,便是瞧著妙不可言,其大膽創新之處非一般醫者能想,然又有何用?神醫神醫,再也能耐,可也不能起死回生不是?

  吳鉤心下嘆息,尤其是猜著那十二片銅片,便是以自身內力,貼入三焦經十二個穴道,略通醫術之人均知,三焦者,總領五臟、六腑、榮衛、經絡、內外左右之氣也。所謂三焦通,則內外左右上下皆通也,其於周身灌體,和內調外、榮左養右、導上宣下,莫大於此者。然尋常練武之人卻也明白,內功運氣,走三焦經一脈,最是凶險異常,一個不小心,便容易走火入魔。如今白析皓以內力將銅片炙熱,貼入人體三焦經十二個穴道,再佐以藥湯烹煮,銀針隔絕中極穴、天突穴、肩井穴三處穴道,三種療法根本風馬牛不相及,如何能融會貫通,並行之有效?吳鉤習醫數十載,從未見有人將這幾種療法用於一人身上,若按常理推斷,這幾種法子,無論施針、貼銅片抑或烹煮,所行穴道,均令人痛楚異常,便是無病無災之人,這麼折騰下來,怕也難以抵擋,何況是有病之人?他暗自擦了把汗,心道幸虧對象是個死人,怎麼折騰,也無知無覺,要不然,這番苦楚受下來,便是不死,也得去掉半條命。

  如此折騰到月上中天,眾人早已疲憊不堪,那內院接連不斷換著的方子,也終究告了一段落,等了許久,再不見新方子自院內飛出來。夥計們招架不住,紛紛倒在地上,告累道:“掌櫃的,這麼折騰法,便是出雙倍工錢,我們也受不了哇。”

  吳鉤罵道:“吃喝挑活的時候怎麼不見你們喊累?這會子不過多熬了幾貼藥,便在這給老子哭爹喊娘,都起來。”

  “掌櫃的,您瞧瞧,這整整一天,盡伺候您師傅他老人家了。這是多熬了幾貼藥的事嗎?這又是要水又是要火的,都趕上活閻王催命啊。”

  “放你娘的屁,我讓你們這起狗崽子上大石場瞧瞧人家苦役如何做活,皮鞭候著,日頭曬著,衙役看著,那才是活閻王催命!就這點活,你們還敢給老子抱怨。”吳鉤罵罵咧咧地轉身,揮手道:“算了,趁著這會還沒方子下來,先吃飯去,稍微歇歇。”

  眾人一聲歡呼,頃刻蜂擁向廚房,吳鉤嘴角帶笑,猛然想起這都忙活了半天,都沒見著那個小奴才,他心下喊了一聲糟糕,似乎自己白天將他帶入後院,便忘了帶出來,那孩子老實巴交的,可千萬別當了白析皓泄憤的對象才好。

  吳鉤一著急,飯也顧不上吃了,忙不迭地趕往後院,卻見四面一片寂靜,半響不聞人聲。吳鉤心下疑惑,試探著靠近白析皓施診的廂房,卻見門扉緊閉。他怕驚擾了白析皓,也不敢出聲呼喊,只四下察看,卻哪裡有那小孩身影?後院統共就兩間廂房,兩間耳房,一目了然,若小孩不是倒霉到家,被白析皓抓入房內,便是自己尋著機會溜到前院去。吳鉤尋思了下,終究覺著白析皓雖說狀似癲狂,可總不是那等嗜血殘忍之輩,想著孩子興許自己溜了也未可知,心下稍微一鬆,轉身急急走回前院。

  可他卻不曾想到,小寶兒此刻便真的在那兩扇門扉之內。只是他並沒有被捆,卻是老老實實地,拿了塊棉布仔細擦拭著蕭墨存浸滿藥液的軀體。他一心向主,已然見到蕭墨存,那便是哪管前頭刀山火海,也會奔了過去,又怎會顧及到白析皓的厲害?白析皓見了他,卻也不趕,只說了一句,“我現下有法子令你主子復生,你在一旁不許滋擾,不許出聲,明白了嗎?”

  小寶兒驚詫得不能自己,他心底敬愛蕭墨存甚深,恨不得拿自己的命去換回主子一命,更兼白析皓那天下第一神醫的名聲在那,這孩子恪醍懂,當下歡喜得淚流滿面,也不懂得分辨真假,只知道傻乎乎點頭。白析皓只顧醫治,換藥不斷,方子一連寫了十數張,小寶兒目瞪口呆地蹲在角落裡,動也不敢動,只瞧著他將主子扒了衣裳,又是拿銀針扎,又是拿銅片敷,又是浸入滿滿都是藥汁的木桶內。那白神醫動作行雲流水,一舉一動之間輕柔溫存,行為之間,仿佛總怕弄痛了主子一般小心謹慎。

  只是到得後來,白神醫的眼神越來越黯淡,神色越來越疲憊,手指顫抖得越來越厲害,可主子卻仍然如沉沉入睡一般,毫無動靜。最後,白神醫乾脆自己跳入那浴桶之中,一雙手掌直接抵住主子背部,脖子上手上青筋直冒,豆大的汗從額頭處不斷滴下,整個人幾近虛脫,主子仍然一動不動,無知無覺。小寶兒只覺得心底像被一隻看不見的大手狠狠攥住,掐得自己痛到雙眼發黑,他覺得白神醫這個模樣,仿佛那瞧著野狼咬死自己孩子的母鹿一般,一籌莫展,卻有種無形而沉重的哀慟,比什麼都令人難受。

  小寶兒不能自己地站了起來,哭喊道:“別試了,白神醫,沒用的,主子,主子已經去了,沒用的。”

  白析皓恍若未聞,繼續試著各種法子,甚至將那才剛敖好的藥汁含入嘴,口對口試圖餵入蕭墨存的嘴,可人都死了,如何能喝得入藥?那藥汁只能順著下頜,流淌下來而已。

  “別試了,沒用的,主子三日前就已經去了,您就讓他死後清淨些吧。”小寶兒哭著跪了下來。

  只聽“硄當”一聲巨響,白析皓手中的藥罐跌落地上,裂成碎片。他恍恍惚惚地站了起來,將蕭墨存從浴桶中撈了出來,放置到床上,轉身飄渺地道:“我,我再去尋其他法子,你,你給他擦拭一下,一定還有其他法子的,一定還有。”

  小寶兒淚眼朦朧地瞧著白析皓踉踉蹌蹌走出廂房,再砰的一聲關上門,他擦擦眼淚,忍著手上的痛,尋了一方巾帕,細細地替自己主子擦拭身子。觸手之處,皆是一片柔滑,猶如新雪初凝,猶如岫玉拋光,小寶兒一面擦,一面掉眼淚,這樣美,這樣好的人,卻註定要受盡欺侮;他告誡自己人命最為寶貴,可自己,卻只能一死了之,連第一神醫,也救不回來。世道如此艱險不公,又怎能令人甘心?怎能令人做到那“快樂的人”,做“想做的事”?小寶兒嗚嗚地哭出聲來,忍不住撲到蕭墨存懷裡,貼著他的胸膛,哭個痛快。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方哭完,抬起頭,天色卻已發白,小寶兒揉了揉發腫的雙眼,替蕭墨存仔細穿好衣裳,再從懷裡摸出一把斷了齒的梳子,替蕭墨存梳好頭髮,端詳著那張依然絕美的臉龐,小寶兒輕輕道:“主子,小寶兒還帶您回京吧,回晉陽府,那裡頭,起碼還有郡主,郡馬,還有您拜了堂的新娘子,他們會真心待您好的。咱們回去,好嗎?”

  忽然之間,他似乎瞧見那長長的睫毛,輕微地顫抖了一下,小寶兒心裡一震,趕忙揉揉眼睛,卻沒見動靜,自己笑了一下道:“我可真是傻了,您怎麼會動呢?”

  他話音未落,卻真的再次見到,蕭墨存緊閉的雙眼,長睫毛極為輕微地又顫動了一下,這次不是幻覺,小寶兒心裡像打鼓一樣砰砰直跳,不自覺後退了一步,忽然踩到什麼東西,發出好大一聲,他才猛然驚醒,跳起來一把推開門,跑了出去,邊喊邊道:“白神醫,白神醫,主子他,主子他……”

  哪知,他一推開門,喉嚨底的那聲呼喊,卻立即被眼前所見,給生生壓了下去。

  門口站著一人,又高又瘦,面目英俊不凡,姿態翩然若仙,只可惜卻臉色頹喪,兩眼恍惚,一頭極不相稱的灰白長髮,紛紛擾擾,披散腦後。

  他瞧見小寶兒闖了出來,嘴角浮起一絲慘笑,輕聲道:“他真的死了,對嗎?”

  小寶兒吃驚得說不出話來,這人穿著打扮,說話口音,分明是昨夜的白神醫白析皓,只為何換了一張臉,原本一頭如墨青絲,怎麼也變成灰白斑駁?

  “他真的死了,”那人垂下眼瞼,黯然道:“是我親手給他的藥,是我教他,那東西立時斃命,無藥可解,我早該想到,以他的性子,如何肯去毒別人,自然只能自己服下。是我害死了他,我一生鑽研醫術,研煉藥物,卻害死了他,又救不回他,我算什麼天下第一神醫,我簡直是,天下第一庸醫。”

  他抬起眼,目光絕望而空洞,道:“你說,我還有臉進去瞧他麼,他如此高潔一個人,還肯見我這麼個累人累己的庸醫麼?”

  小寶兒雖然弄不清事情緣由,卻也確定,眼前這人,真是白析皓無疑了。他咽了口唾沫,緊張地道:“白,白神醫,主子不是死了,我,我才剛瞧見主子眼睛動了一下,”他含淚笑了起來,嘴咧開得大大的,大聲道:“主子,主子八成是活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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