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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晉陽》第104章
下部 第 20 章

  早朝過後,蕭宏鋮一臉寒霜,在御書房召見丞相劉昌敏、御史大夫徐靜謙,並戶部尚書及兩名御史。

  一個時辰之後,眾官員拜別退出,臉色都有些凝重,相互間也不怎麼搭話,劉昌敏與徐靜謙略微寒暄幾句,便帶了各自的下屬,坐了轎子出宮。

  御書房內鴉雀無聲,奉茶的太監正捧了一盅冬日暖胃的湯水並點心上前,還沒進去,便聽得嘩啦一聲大響,他不由打了個哆嗦,曉得皇上此刻,又在大發脾氣,只不知此刻遭殃的,是書案上的碧玉鎮紙、高几上的纏枝蓮梅瓶還是那套新擺上去的官窯秘制瓷茶具。

  那小太監不敢入內,眼巴巴地瞧了瞧外面守著的頂頭上司,卻不曾想,那上司正巴不得有人當皇上的出氣筒,抬起腳來往他屁股上踹了一下,硬是把他推進了御書房。

  “誰!”皇帝的聲音瞬間響起,聽在那小太監耳朵裡,宛如驚雷一般,令他又打了個哆嗦。

  “回,回陛下,奴才,奴才給您送點心••••••”他一害怕,跪禮也忘了,師傅教的宮裡頭的說辭也忘了,只會結結巴巴,按著本能張嘴。

  等到那小太監想起來要下跪時,皇帝已經陰沉了臉,沉聲道:“呈上來。”

  小太監戰戰兢兢,從沒做過主子跟前端茶倒水的差事,按理說此刻他只需低著頭,跪下高捧托盤,自會有近侍太監接了放皇帝跟前,可他悄悄地四下看看,御書房內哪裡有其他人的影子。小太監心裡七上八下,只得努力克制發抖的慾望,靠近御書案,放下托盤,將那盅湯水雙手捧著放到皇帝邊上。

  皇帝在他心目中,就如天上神仙一般,平日裡遠遠望上一眼而不能,此刻站在他旁邊,卻是頭也不敢抬一下,滿屋子那縹緲的熏香味並火盆內的炭香,令他腦袋發脹,整個人云裡霧裡的,不知如何是好,眼角只瞥到明黃色的錦緞上,皇帝手指一顆碩大的紅寶石戒指泛著光,扎得人眼睛疼。

  半響,方聽見動盅蓋的聲音,小太監這才想起,這盅蓋原該是做奴才的幫主子揭開才是。他急得大冷天出了汗,想著這番完了,就算皇上不怪罪,師傅知道了,不知該怎麼收拾自個呢。

  出人意料的是,皇帝卻沒責怪他,只拿調羹攪了攪盅內的東西,忽然問:“你進宮多久了?”

  小太監愣仲一會,才意識到皇帝在跟自己說話,心裡砰砰直跳,忙答道:“奴才,奴才進宮一年。”

  皇帝慢悠悠地低頭喝湯,又問:“因何入的宮?”

  “啊?”小太監詫異地偷偷抬眼,又忙垂頭答道:“奴才家裡窮,過冬沒糧食了,爹便把奴才賣給了京裡采辦的官,這才進來的。”

  皇帝聽了,敲敲桌子,道:“過冬,你們那死人了沒?”

  “沒,”小太監想起了師傅的教誨,小聲地答道。

  “你要欺君?”皇帝猛地提高嗓門。

  “死,死了。”小太監嚇得雙膝一軟,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老老實實道:“奴才村裡好多人家都捱不下去,有小子的賣小子,有丫頭的賣丫頭,舍不得孩子的,便寒冬臘月裡上扒雪地挖地莖,刨榆樹皮,圍田鼠,總之人餓了,什麼法子沒有。”

  皇帝吁出一口氣,緩緩地道:“若是有一年夏冬兩收的莊稼,你爹還賣你嗎?”

  那小太監詫異地抬起頭,害怕也忘了,眨巴眼睛道:“皇上,您是誆奴才的吧?奴才祖上三輩都是種地的,只見過春秋兩收的莊稼,哪有夏冬收的?”

  皇上皺起眉頭,似乎想到什麼極難決斷的事,道:“你只說,若糧食夠吃,你爹還賣不賣你。”

  小太監天真地笑了起來,道:“皇上,哪有做爹娘的不心疼自己孩子?若是能活命,誰還賣呢?”

  皇帝沉默了許久,喃喃地道:“倉廩實,則民得其所歸依,災沴之行,治世不能使之無,而能為之備。”

  小太監聽不懂皇上的話,只垂頭喪氣地想著,不知道自己又做錯了什麼,皇上的興致一下子跌到了低點。忽聽得一陣紙張悉悉索索,小太監抬頭看,卻見皇帝自己動手抽了一張簽字,蘸了墨汁,揮筆飛快地寫下什麼,正不知自己該不該上前磨墨,卻想著研墨倒水這等巧宗可不是自己該幹的差事,他心裡好生為難,卻聽見皇帝的聲音響起道:“蠢東西,還跪在地上作甚,起來替朕研墨。”

  “哦。”他歡喜地爬起來,小心卷起袖子,注入少許清水,握起邊上雕工精美的墨條細細在那端潤滑的硯石上研開。他自來瞧了旁人做過不知多少回,心裡實在羡慕非常,卻只覺自己無緣弄這個東西,從來也不敢妄想。哪知道今兒個皇上不知怎的,自己蠢裡蠢氣,也沒惹他生氣,反倒賞下來這個好差事。他磨得正高興,不曾想失了力道,一滴墨汁飛濺出去,不偏不倚,正落到皇帝手背上。

  小太監登時嚇得臉都白了,趕緊跪下叩頭,口呼:“奴才該死,奴才該死••••••”他一連說了十幾二十個“奴才該死”,說到後來,想起再無緣相見的爹娘,禁不住嗚咽起來。

  皇帝半響沒言語,一腳踢過去將這個小太監踹了個跟斗,站起來拿出印章,蓋在那張紙上,隨即吹乾卷起,冷哼一聲,道:“起來。”

  “是。”小太監顧不上身上的痛,趕緊爬起來,低頭站著。

  皇帝撣撣衣擺,瞧著他,忽然長嘆了一口氣,溫言道:“你這麼笨手笨腳,在宮中定然受他人欺負,不定什麼時候,小命就朝不保夕。也罷,看在你才剛老實回話的份上,朕給你指條明路。”

  “皇,皇上。”小太監含著淚抬頭道。

  “將朕的諭旨送到韜光殿給晉陽侯,從今往後,你便去伺候晉陽侯吧。”他將才剛卷起的紙遞過去,沉默了一會,低聲道:“見到他,就說,就說朕如他所願。”

  “是,皇上。”小太監跪下接旨,不知怎的,覺得高高在上的皇帝,此刻感覺分外孤獨和憂傷,他眼睛看著,心裡跟著難受起來,才咽下去的眼淚,不知怎的又涌了出來。的2b8a61594b

  皇帝一見倒好笑了,道:“怎麼你反而哭了?覺得跟著晉陽侯的差事不如御書房端點心的?”

  “不,不是,奴才是瞧著萬歲爺,龍,龍顏不展,奴才跟著心裡頭,難,難過。”他哭得抽抽搭搭,斷斷續續地回話。

  皇帝慘淡一笑,道:“難得你這猴崽子,心倒實誠。只是這宮裡頭,卻要不得實誠心。”他揮揮手,背過身去,又嘆了口氣,低聲道:“去吧,你的新主子,待人寬厚溫柔,身子骨卻差,你,要好生伺候,知道嗎?”

  “是。”

  小太監沒幹過傳旨這類的差事,不知道那些大太監們如何行事,也不知道依著宮裡規矩,傳旨的太監該有何儀仗,他只知道像捧寶貝一般的,將那薄薄一卷紙捧在手裡。這天是冬日裡難得的艷陽高照,滿天俱是鮮活的艷藍,偶爾點綴那一絲一縷輕巧的白雲。小太監看看天,腦袋裡始終懵懂著,弄不明白皇帝問自己的那些話,他的意思到底是什麼,為什麼無端命自己去傳旨。人人都道萬歲爺不好伺候,但今兒個他卻覺得萬歲爺分明和藹可親,居然還體恤自己為人老實,給自己指派個好主子。他不知道晉陽侯何許人,但既然萬歲爺說他好,他便是好的,即便不好,做奴才的也只有聽萬歲爺吩咐的份。

  小太監順著宮墻疾走,生怕耽擱了時辰,誤了手裡頭那張聖旨所交代的大事。他雖然入宮只得一年,平時也只呆在御書房下房做些雜活,但所幸宮中幾處主要所在還是明白的。這裡大道筆直,前面一處巍峨宮殿便是皇帝寢宮韜光殿。他心裡惴惴不安,也不敢從正門進,繞了半日,方找到底下偏門,正要一頭撞進去,卻被幾名侍衛並太監喝住:“哪裡來的小奴才,不要命了?往哪亂闖呢?”

  “我,我來傳旨。”小太監擦了汗,紅著臉道。

  眾人大笑,一個侍衛上前推了他的腦門一下,道:“你別是早起出門讓門檻絆倒,摔壞了腦袋吧,大白天說什麼夢話呢?”

  “就是,我看著猴崽子連皇上什麼樣都沒見過,就敢說傳旨?”

  韜光殿守門的一干人本就嫌冬日天冷無事,正窮極無聊,不知拿什麼開心,可巧這麼撞上來一個愣頭青,皆認為這小太監得了幻想症,也不去追究他假傳聖旨的罪,倒個個來了精神,要好好耍弄他一番。

  這裡你一句,我一句,你推一下,我揉一下,把個小太監戲弄得臉紅耳赤,淚水漣漣,一著急了,還未變聲的童音脆生生嚷嚷起來:“我真有聖旨,聖旨在此!”

  他這麼一嚷嚷,眾人卻不由安靜了下來,再看他手裡捧的紙卷,不由有些不敢怠慢。一個守門太監問道:“小奴才,你在哪裡當差?”

  “御書房。”

  “傳旨給誰?”

  “韜光殿晉陽侯。”

  眾人面面相覷,這一句“韜光殿晉陽侯”不是一般人能作偽的,這個小太監,別真揣了聖旨來吧,怠慢了可不是一般人擔待得起的罪過。有機靈的太監早使了眼色,命人入內稟報秦公公,自己換了幅嘴臉,笑道:“這位小兄弟莫急,韜光殿是皇上寢宮,晉陽侯正在裡頭養病,等閒見不著的,你且等等。”

  小太監點點頭,老老實實在門邊候著,過不了一會,便見一個身著杏黃色太監服的首領太監帶了兩個人,手執拂塵,搖搖擺擺走了過來,小太監長在御書房,倒也認得,這乃是皇上跟前的大太監秦公公。

  他忙低頭行禮,秦公公斜睨了他一眼,鼻孔裡出氣般道:“傳旨的?旨意呢?”

  小太監高舉雙手,將皇帝手書的卷紙呈了上去,秦公公接過來,略微展開一瞧,立即合攏,轉眼間臉上堆了笑,道:“請隨咱家來。”

  小太監誠惶誠恐,低著頭跟秦公公一路前行,所經之處金碧輝煌,他也不敢抬頭看,只邁進殿門,往南拐去,未進主室,先入一間精巧的暖閣。門口守候的宮人揭了錦緞夾棉簾子,一股說不出味道的清香夾雜著藥香撲鼻而來,小太監跟著進去了,一路上只敢看腳底下花團錦簇的織錦地氈,繞過一片玉石嵌檀木的屏風,就是一個極精緻的床榻,上面臥著一人,秦公公稟報道:“侯爺,萬歲爺遣了這孩子來傳旨。”

  小太監這回總算機靈了一把,不待人提點,自動自覺跪下扣頭道:“見過侯爺。”

  一個溫潤動聽的聲音低低響起:“傳旨?拿過來我瞧瞧。”

  小太監跪著半響不敢抬頭,不一會便聽到展開紙卷的聲音,又是好一會靜默,屋內連炭爐燒著的炭火爆裂聲都聽得清清楚楚。不知過了多久,只聽得榻上那人長長吁出一口氣,秦公公在一旁笑著問:“可是有喜事?”

  “承你貴言,賜婚的事,皇上準了。”那人冷冷淡淡地答道,聲音中聽不出一絲高興。

  “恭喜侯爺,賀喜侯爺了。”秦公公笑逐顏開,在跟前湊趣道:“皇上心中啊,真是待侯爺與眾不同,這麼難的事,可只要侯爺高興,皇上都準了。侯爺此後定當••••••”

  “秦公公,這事勞你費心了。來人,將那塊玉璧拿來。”旁邊有人應了,取過來什麼東西,那人淡淡地道:“這是北邊產的藍謁玉璧,晉王爺瞧著我病了,送來與我去病氣邪氣的。公公長年在宮裡頭,自然什麼奇珍異寶都瞧過,這個東西,就當留給公公做個玩意兒吧。”

  “哎呀,這如何敢當,奴才••••••”小太監不用抬頭,可也聽得出秦公公聲調中的震驚和欣喜,他心裡好奇,不知道是什麼東西,連首領太監都開眼,正想著,卻聽見那人道:“秦公公莫要推辭,此事若無您相助一臂之力,也不定什麼時候能成。這只是墨存一點小意思,秦公公不收,是存心讓墨存心裡過意不去麼?”

  “不敢,不敢,只是••••••”

  “拿著吧。”那人疲倦地道:“我現下也乏了,你忙你的,這裡便不用伺候了。”

  “是。”

  一陣腳步零亂,小太監知道屋內好些人都次第退了下去,他委屈地想著自己並無做錯什麼,為何一來見這新主子,便被罰跪在地上不得起身。正想著,忽然聽見那人嘆了口氣,疲弱地問:“皇上,還說了什麼麼?”

  “啊?”小太監傻呵呵地反問,立馬反應到在問自己,忙道:“皇上說,如您所願。”

  “如我所願?呵呵呵,”那人輕輕笑了起來,道:“你起來吧。”

  “是。”小太監爬了起來,仍舊不敢抬頭,那人奇道:“還不下去,還有事嗎?”

  “有,皇上說,奴才打今兒個起,過來伺候侯爺。”小太監垂手答道。

  那人聽了,半晌無話,終於嘆了口氣,道:“你抬起頭來。”

  小太監戰戰兢兢抬了頭,一見到榻上那人,卻不由睜大眼睛,張大了嘴,兩眼直勾勾的,再也無法從那人身上挪開。他霎時間,那些宮規也忘了,心裡的忐忑和害怕也忘了,滿腦子只響著一個疑問:怎麼有這麼美的人?莫不是天仙下凡,還是菩薩轉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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