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1
不過,接下來的進展極為乾脆利落,甚至可以形容成期望落空。這是否應該視為一種幸運就暫且不提了。
「好,我明白了。我就不再誆騙國中生吧,今後我不會繼續宣傳『詛咒』。阿良良木,關於那個充滿活力的小妹妹——你妹的事情也不用擔心,那終究只有類似安慰劑的效果,算是所謂的瞬間催眠吧——從她愛鑽牛角尖的衝動個性來看,她的症狀應該會比常人來得嚴重,不過她虛弱的身體只要三天就能康復——真要說的話,就像是普通的感冒。還有,戰場原,關於令堂的事情,我要正式向你謝罪。從法律的角度來看,我只是和你進行諮商,討論你家人的事情,所以沒有法律可以制裁我的行徑,但是既然已經對你造成傷害,我也不能對此不聞不問。所以關於之前從令尊那裡拿走的錢,我將會盡力歸還——只不過因為幾乎已經用盡,所以這方面或許得花費不少時間。」
身穿宛如喪服的西裝,不祥的男性。
貝木泥舟如此說著。
戰場原指定與貝木見面的地點——是這座城鎮唯一一間百貨公司的樓頂。在密室見面很麻煩,在人跡罕至的地方也很危險,所以才選擇這個地方——不過這也是吸取火憐教訓所擬定的對策。
七月三十日,傍晚。
後來我背著火憐回家,雖然她應該不會再溜出去了,但是為了以防萬一,我還是以油性簽字筆,在火憐臉上寫下「只要是男生來者不拒」這種不能見人的塗鴉(也順便在月火臉上寫下「胸罩不好穿所以我沒穿」,這是連帶責任),然後與戰場原會合。就這樣,來到了百貨公司樓頂。
這裡有一座小型遊樂園,旁邊附設一個小小的舞台。今天是星期日,所以預定會在舞台舉辦一場挺有規模的英雄秀(英雄戰隊大戰惡黨那種),我們假扮成等待表演開始的觀眾——進行會面。
漆黑的男性,以及兩名高中生。
雖然絕對不是異樣的組合,卻肯定引人注目——而且引人注目反而是好事。
只不過,雖然當時成功擊退,但曾經碰過火憐這根釘子的貝木,如果只是接電話就算了,他是否會願意赴約來到這種地方,就我看來果然是一種賭注——然而戰場原似乎抱持著某種奇妙的確信。
與其說是確信,更像是信賴。
在我們抵達現場之前,貝木泥舟就已經先一步來到百貨公司樓頂,並且獨自喝著罐裝咖啡。然而在認出我們之後——
「嗯……」
他輕呼一聲,將空罐扔進垃圾桶。
「記得——我在臥煙遺孤家門口見過你。是來幫妹妹報仇嗎?你是個很有男子氣概的孩子,在這個時代已經很少見了。」
他以沉重的語氣對我說出這番話,接著他看向戰場原——
「不過戰場原,你魅力盡失,變成一個平凡的女孩了。」
說出這番話。
臉上絲毫沒有笑意。
聽到這番話,戰場原回答:
「那又怎樣?」
接著她走到貝木的正前方。
面無表情。
「不想再次見到你這種人——這種說法是假的。因為如果不想見,就會連第一次都不想見。但我現在應該要刻意這麼說——貝木先生,我很想見你。」
「我則是不想見你。已經成為平凡女孩的你,絕對不是我想見的對象。之前見到的你宛如闇夜閃閃發亮——不,應該說宛如已經有所領悟,欺騙那樣的你很有成就感。」
貝木毫不內疚——如此說著。
回想。
他果然會令我回想起忍野——以及奇洛金卡達。
雖然完全是不同類型的人——不過像這樣再度面對面,會覺得雖然沒有任何地方相似,但是有唯一一個共通之處。
他們,都抱持著某種確信。
明知故犯的特質——是共通的。
同樣位於認知一切,理解一切的立場。
靈活運用沉默與饒舌兩項工具。
「是因為你吧——阿良良木。你幫這個女孩解決她心中的煩惱?」
「不對。我只是——幫忙推了她一把。」
「那我也一樣。」
貝木如此說著。
表情不悅——充滿不祥的氣息。
「只不過,我是將她推向懸崖峭壁。」
「即使是現在——你也在對國中生做相同的事情吧?從後面推他們一把——推落深淵。」
從懸崖峭壁推落。
或者是——從吊橋上推落。
「是從妹妹那裡聽到的嗎?對,你說得沒錯。不過鄉下國中生的零用錢真多,讓我短短時間就賺了不少錢。」
旁邊傳來腳步聲。
我知道戰場原在逼近貝木——是打算進入應戰狀態嗎?不,戰場原早就已經進入應戰狀態了。
從抵達百貨公司樓頂的那一刻開始。
或者是,從我口中聽到貝木這個名字的那一刻開始。
或者是——
從貝木欺騙她的那一刻開始,直到現在。
「住手,好好談吧。」
此時,貝木阻止了戰場原。
「我是為了聽你們要說什麼而來,你們應該也是有話要對我說,不是嗎?」
「…………」
「…………」
然後——貝木泥舟確實仔細聆聽我們所說的。
接著他說——好,我明白了。
他承認所有的罪過。
表示會停止所有的罪行——甚至進行補償。
有種期望落空的感覺。
乾淨利落而且以我們的立場,這是出乎期待的滿分結果,然而……
這真的出乎我們的期待。
他的回覆與其說意外——更令我們遺憾。
「……真是乾脆。」
戰場原說出這種挖苦的話語——而且我也無法否認,這聽起來像是她不知道該說什麼,總之先說出來充場面的話語。
「你認為我們會相信你的說法?」
「你應該不會相信吧,戰場原。」
貝木理所當然直接以姓氏稱呼戰場原。
對我也是如此。
「阿良良木,你呢?你相信我的說法嗎?」
「……要我相信騙徒的說詞比較荒唐——不過,到頭來……」
我抱持著謹慎的心情繼續說道:
「如果完全不相信你,對話確實就無法成立。貝木,你說得對,我們是來找你談的。」
「嗯,實在冷靜,一點都不像是小孩子——換句話說就是不可愛。你妹妹做事不經大腦,所以非常可愛。以這個意義來說,你不愧是哥哥。」
聽起來並非挑釁。
但也絕對不是在稱讚。
貝木如此說著。
「至少……」
戰場原以簡短兩個字插入話題,停頓片刻之後繼續說道:
「就我看來,你並沒有在反省。絲毫沒有反省的樣子。」
「這樣啊,這麼說來,我還沒有說過任何謝罪與求饒的話語。兩位,我錯了,真的很抱歉,我極度反省,後悔不已——不,我該道歉的對象或許不是你們,我應該向令尊、向令堂向我這次欺騙的孩子們道歉。」
「要我相信這種膚淺的道歉?你所說的一切——都是謊言吧?」
「或許如此。」
貝木沒有否認,而是點了點頭。
沉重的語氣聽起來像是在生氣但我直覺認為並非如此。
這個人——肯定沒有憤怒的情感。
而且,不只是憤怒。
這個人——肯定不會對他人抱持任何情感。
「然而,即使我的話語全都是謊言,那又如何?我是騙徒,所以我每句話都是謊言,反而應該是誠實的表現吧——何況,戰場原。」
「什麼事?」
「只因為話不從心,就單純認定這是欺瞞,你這種想法太輕率了。即使說出違心之論,但你為何能斷定這是謊言?是言語在撒謊——還是內心在撒謊?是言語虛偽,還是內心虛偽?這種事情無人能夠理解。」
「……可以不要過度惹惱我嗎?雖然我看起來如此但我已經很努力在忍耐了。」
戰場原瞬間閉上眼睛。
這段時間——比眨眼來得長。
「要忍著不殺你,很難。」
「似乎如此。而且你就是在這方面變得平凡,如果是以前的你就絕對不會忍耐。」
「事到如今,我並不希望你還錢——因為我的家庭不會因而恢復。」
「這樣啊,那就太好了。因為我花錢如流水,幾乎沒什麼積蓄,差點就得為了還你錢而從事新的詐騙手法了。」
「……給我離開這座城鎮。立刻離開。」
「明白了。」
果然還是干淨利落。
貝木接受了這個要求。
利落得令人不自在——備感訝異。
「怎麼了,阿良良木?為什麼要用這種眼神看我——你不應該用這種眼神看我。即使以結果來看並不嚴重,但我傷害了你的妹妹,你投向我的視線,應該更加充滿仇恨才對。」
「……那個傢伙某方面來說是自作自受,你這種人原本就惹不得,這種事即使沒人告誡也應該要明白。」
「這你就錯了。那個女孩錯在獨自前來見我——如果她想對我逼供,就應該像現在的你們一樣找人助陣,那我應該就會毫不抵抗舉白旗投降——就像我現在這樣。除了這一點,那個女孩大致都是正確的。」
「…………」
「還是說,阿良良木,你要斷定那個女孩是愚蠢的,將那個女孩否定為愚蠢的傢伙?」
「我覺得她是正確的。不過……」
「並不強?」
貝木搶了我的話。
就像是早就想過這種事——就像是早就把這種小事思考過一遍了。
「那個女孩確實不強。但你不應該否定她的溫柔。何況……」
在這個時候,貝木泥舟第一次——露出宛如笑容的表情。
非常不祥,宛如烏鴉的笑容。
接著他說:
「要是沒有那種女孩,騙徒就做不成生意了。」
「你這樣的騙徒……」
戰場原開口了。
和我不一樣,她確實以應該展現的憎恨視線——投向貝木。
「為什麼要對我唯命是從?像我這種角色,你用花言巧語誆騙不就行了……就和以前一樣。即使是你向國中生詐財的這件事,反正也沒有留下任何證據吧?」
「戰場原,你對我有所誤會。」
貝木如此說著,臉上已經沒有笑容了。
剛才看起來像是露出笑容,或許也只是我的錯覺。
「不,不是誤會,應該說高估。希望自己敵視的對象是大人物,這是很基本的想法,我並非無法理解。不過戰場原,人生並沒有如此戲劇化,你所敵視的我,只是個不起眼的中年人,在騙徒之中也是極為渺小寒酸的傢伙,原本甚至沒有被你憎恨的資格。」
貝木如此說著。
「我不是你的敵人——只是一名令人頭痛的鄰居。難道在你眼中,我看起來像是怪異之物?」
「怎麼可能。你只是平凡的——虛偽之物。」
戰場原如此斷言。
然而,這樣的偽物折磨著戰場原的心——這也是事實。
「對,你說得沒錯,我是偽物。即使是現在,我也滿腦子思考要如何逃離你們的包圍,我是個卑劣的傢伙。而且要脫離這個狀況的最有效辦法,應該就是對你們唯命是從了。我唯一的選擇就是討好你們。」
「…………」
那麼到頭來,你為什麼——要來到這裡?
他肯定沒有義務響應戰場原的要求。
「當然,戰場原,我並不是因為對象是你,才會選擇唯命是從——只要處於這種狀況,我就會服從於任何人。我先把話說在前面——戰場原,直到今天早上接到你的電話,我都不記得你這個人。對我來說,你的家庭只不過是我至今眾多的詐騙對象之一,當時我沒有從你這裡學到任何教訓,我費了好一番工夫才想起你。」
貝木說完之後看向戰場原。
「我不是什麼大人物而且你也不是什麼大人物。我的人生沒有戲劇性,你的人生也沒有。我再怎麼賺這種小錢,以社會整體來看也是微乎其微,你即使抱持再大的決心和我對決,也不會影響到今天的天氣。」
不會有戲劇性的改變。
貝木反覆說著這句話——宛如在進行開導。
「阿良良木,你呢?我想要詢問你,你的人生具有戲劇性嗎?是悲劇?喜劇?歌劇?我一直從你的影子——感受到一種討厭的氣息。」
「…………」
「而且你似乎幫妹妹承擔一半的被害,這並非理性之舉。明明收不到錢,你居然會背負起這種風險。」
他明白嗎?
關於忍的事情——以及我身體的事情。
既然明白的話——為什麼?
「你……到底是哪一邊?」
「嗯?什麼意思?」
「明明自稱是偽物——卻令我妹妹遭遇那種狀況,而且戰場原的事情——其實你也早就明白了吧?神原的事情也是。」
與其說他屬於其中一邊——不如說,兩邊都不是。
「你早就知道——怪異的存在嗎?」
「哼,這個問題無聊得超乎想像,實在掃興——阿良良木,打個比方吧,你相信世界上有鬼嗎?」
貝木愛理不理地如此說著。
就像是非常不想討論這個話題。
「有些人不相信世界上有鬼卻會怕鬼,你應該明白這種人的心理吧?我就是類似這種狀況。雖然我不打算相信靈異事件的存在,但是靈異事件可以用來賺錢。」
「…………」
「我否定怪異與變異的存在——不過世界上有人肯定,那麼這樣的人就很好騙,這就是我這種不學無術的騙徒能混口飯吃的原因。所以我會這樣回答你的問題:我不知道怪異的存在,但我知道有誰知道怪異的存在。只是如此而已。不過正確來說,我應該只是知道有誰自認知道怪異的存在——」
這次,貝木真的笑了。
而且他的笑容——果然像是烏鴉。
剛才覺得看到他的笑容,果然不是我看錯了。
「這個世界金錢至上,我願意為了金錢而死。」
「……講到這種程度,已經算是信念了。」
「無論講到哪種程度,這都是我的信念。信念是堅定不移的,至今被我欺騙的人,都沒有忘記付錢做為受騙的代價,正因為他們堅信,所以才會支付對等的代價——如果懷疑自己曾經相信的事物,當然只能以虛假來形容。」
圍獵火蜂——
此時,貝木忽然提到這四個字。
他向火憐使用的怪異——的名字。
他宣稱並不知情的怪異之名。
「你知道圍獵火蜂的事?」
「……是室町時代的某種怪異吧?一種不明原因的傳染病,被世人解釋為真相不明的怪異——據說當時有不少人因而喪命。」
「正確答案,不過是錯的。」
貝木點頭之後搖了搖頭。
「圍獵火蜂是記載於江戶時代的文獻『東方亂圖鑑』第十五段的怪異奇譚。雖然這本文獻本身就沒沒無聞——不過追根究柢,用不著討論圍獵火蜂是否存在,『東方亂圖鑑』記載的這種疾病,並沒有真正在室町時代爆發過。」
「——咦?」
「如果真的發生過這種事,應該會記載在各種不同的文獻裡——但這種傳染病只有記載於『東方亂圖鑑』,換句話說,這種『不明原因的傳染病』從一開始就不存在。」
「…………」
「因為疾病不存在,所以也沒有人因而喪命,將其解釋為怪異的行為本身當然也沒發生過——也就是說,這段記載是作者隨興創作的,將憑空捏造的事情寫得宛如史實。」
原本——不存在。
名為怪異的原因也不存在。
名為怪異的結果也不存在。
名為怪異的經過也不存在。
全都是——偽物。
「這就是所謂的——偽史。換句話說,圍獵火蜂這種怪異的起源,再怎麼調查也不會是室町時代,而是江戶時代。作者寫下的胡言亂語,居然愚蠢地被後世信以為真。你對這樣的事實有什麼想法?毫無根據,未經證實——光是一個人的謊言,就能創造出這樣的怪異。」
我悄悄——看向自己的影子。
我不認為忍野不知道貝木所說的這件事——換句話說,忍應該也有聽過這件事……不對,忍自己也說過,要將忍野滔滔不絕的閒聊全部記下來是強人所難。
何況,即使早就已經知道這件事——狀況也不會有所改變。
無論圍獵火蜂是否存在又源自何處——依然是圍獵火蜂。
「不只是怪異奇譚,現代的都市傳說也是如此,有些源自於事實,有些源自於謠言。我只是以騙徒的身份以後者維生罷了。」
安慰劑效果。
瞬間催眠。
以這種方式來解釋?
「關於我妹……」
「嗯?」
「就是……關於被圍獵火蜂螫過的——我的妹妹,真的不用進行任何處置就會痊癒?」
「那當然。圍獵火蜂不存在——怪異並不存在,那麼怪異造成的傷害也不應該存在,只是因為你們認為怪異是存在的,才會覺得似乎存在於那裡。我就明講吧,別要求我配合你們的觀點,這樣只會令我不堪其擾。」
貝木如此說著。
你有什麼資格講這種話?
這番話——令我確信這個傢伙,是偽物。
如戰場原所說,如他自己所說。
是注定要一輩子面對自卑感的——
高傲的偽物。
「何況你已經幫忙承擔一半——或許不用三天就可以完全康復。雖然不知道你用了什麼方法,不過你很了不起。但也僅止於此,阿良良木,你和我應該無法兼容——不是水和油的程度,是火和油。」
「……誰是火,誰是油?」
「慢著,我們兩人好像都沒有火的感覺——那就改以銣和水來形容吧。以這種方式來說,我是銣。」(註:元素名,碰到水會產生劇烈化學反應。)
「我——是水?」
那麼,火肯定就是用來形容——火憐與月火。
火與火。
相迭就成為——炎。
火炎姐妹。
「阿良良木,你知道將棋嗎?」
「將棋?」
忽然換成這個話題,使得我完全跟不上,只能復誦他的話語。
將棋?
「基本該知道的都知道……不過和現在這件事有什麼關係?」
「沒有關係。只是隨口說說,陪我聊一下吧。戰場原,你呢?你知道將棋嗎?」
「不知道。」
雖然戰場原簡短回答,不過這只是謊言。
我不認為她不知道。
反而——像是很擅長的樣子。
「那是一種單純的遊戲,原本沒什麼深度。」
貝木宛如早已看透,毫不在乎繼續說道:
「棋子的數量是既定的,棋子的走法是既定的,棋盤也是固定的,一切要素都受限,換句話說,可能性從一開始就侷限在一個極致之內——即使想複雜也無從著手,因此以遊戲來說等級很低。然而即使如此,一流的棋士全都是天才。庸才也應該能達到巔峰的遊戲,卻只有天才能達到巔峰。知道為什麼嗎?」
「……不知道。為什麼?」
「因為將棋是比賽速度的遊戲。棋士對奕的時候,旁邊肯定會有時鐘吧?就是這麼回事,因為這是有時間限制的遊戲,所以規則越單純越刺激,要如何才能縮短思考時間——說穿了,所謂的聰明就是速度。即使是多麼高明的名人棋步,只要時間充足,任何人都想得出來……所以最重要的是爭取時間。」
「…………」
「不只是將棋,人生也是有限的,要如何縮短思考時間——換言之,如何迅速思考才是重點。我就以長者的身份,給你們兩人一個忠告吧。」
「不用了,你沒辦法給我們什麼忠告。」
雖然戰場原劈頭如此回答,但貝木完全不以為意。
「別這麼說,不要太鑽牛角尖。以我的角度來看,沉溺於己身思考的人,和做事不經大腦的傢伙一樣好騙。適度思考,並且適度行動吧。這就是——你們經過這次事件應得的教訓。」
他如此說著。
「……手機。」
戰場原一副彼此彼此的樣子,沒有正面響應貝木這番話,只有伸出手以手心向上如此說著。
「手機給我。」
「嗯。」
貝木聽話地從西裝取出黑色手機,放在戰場原的手上。戰場原將這支折迭式手機使力——朝反方向折迭破壞。
扔到水泥地上。
像是給予最後一擊——踩下去。
「真過分。」
然而貝木的語氣很冷靜。
毫無動搖。
「這支手機裡,有很多今後工作的必備情報。」
「今後進行詐騙的必備情報——對吧?」
「一點都沒錯。但是這麼一來,因為顧客通訊簿報銷,我就不能對國中孩子們提供事後補償了。」
「我並沒有要求你對陌生國中生們進行事後補償。阿良良木。」
戰場原斜眼瞥了我一眼。
以毫無情感的眼神。
「我現在要說一句全世界最殘酷的話。」
「啊?」
「——被騙的人也有錯。」
戰場原向貝木——向一名騙徒,如此說著。
對於曾經欺騙自己的對象——如此斷言。
「我不是正義使者。」
接著——
戰場原以非常冰冷的語氣說道:
「是邪惡分子的敵人。」
「何況,反正你也沒辦法對受害者進行事後補償,即使想這麼做,到最後也只會以更加齷齪的手法詐騙。」
「我應該會繼續騙下去吧。我是騙徒——補償這兩個字也是謊言。雖然你們應該不想理解——不過對我來說,賺錢手法沒有好壞之分。」
「你這種個性……」
戰場原說到一半停頓下來。
並且沒有繼續說下去。
就只是移動身體——讓路給貝木離開。
交談到此結束。
似乎是這樣的意思。
就此結束——已經結束了。
一切都結束了。
「感激不盡。我原本是抱持著沒命的覺悟赴約,但我還是不喜歡疼痛。」
貝木一副納悶的模樣如此說著。
對再也不肯正眼瞧他的戰場原如此說著。
「戰場原,如果你有話想說,講多少我都會洗耳恭聽。長年累積至今的想法——應該不少吧?」
貝木宛如逼問般——對戰場原說道:
「你剛才說我這種個性……怎麼樣?」
「…………」
「不肯回答嗎?」
貝木極為失望般說著。
「戰場原,你真的成長為無趣的女人了。」
「…………」
「以前的你即使稱不上戲劇化,但也是無人能比,真的是很有詐騙價值,以騙徒來說必須呵護的素材。但現在的你真的很無聊,變得滿是贅肉沉甸甸的。」
「…………」
「預先播下的種子居然爛掉了。早知如此,我真希望就這麼忘記你。這麼一來在我模糊的記憶裡,你將會永遠閃耀。」
「少囉唆。」
戰場原宛如呻吟般——說著。
依然面無表情——卻移回視線,用力瞪著貝木。
「你可以盡情數落以前的我,但是不准侮辱現在的我——阿良良木說他喜歡我,喜歡現在的我,所以我欣賞現在的我。如果有任何話語否定現在的我,我絕對不會當作沒聽到。」
「哎呀,原來你們是這種關係?」
對於這件事實,貝木似乎真的感到驚訝——面無表情的程度與戰場原不分高下的他,打從心底露出意外的表情。
接著……
「是嗎是嗎,原來是這麼回事。那我就不再多說了。我可不想被馬踢死。」(註:源自日本諺語「妨礙他人戀情會被馬踢死」。)
他說完之後——從我和戰場原之間穿過。
背對著我們。
「如果你們認為這樣就好,那我就不補償了,因為我也不想刻意去做無法賺錢的事情。我就無聲無息離開這座城鎮吧,明天我就不會在這裡了。戰場原,這樣就行吧?」
「……回答我一個問題就好。」
戰場原從他的身後,靜靜提出這個問題。
「為什麼要回到這座城鎮?這裡是你曾經離開的地方吧?」
「我剛才說過,我已經忘記上次前來的事情了。接到你的電話,我才首度回想起自己曾經在這裡工作過——只是這種程度而已。」
「……只是這種程度?」
「吸血鬼。」
忽然間。
貝木說出一個令我驚愕的名詞。
「因為我聽到一個荒唐傳聞,足以稱為怪異之王的吸血鬼出現在這座城鎮——真要說原因的話,就是這樣了。在這種地方,與靈異現象有關的手法會執行得很順利,因為這裡會成為怪異的聚集處——但我個人不相信怪異就是了。」
「…………」
我再度——看向自己的影子。
毫無反應。
現在還是傍晚時分——她應該在睡覺。
或者是即使聽到也不做反應。
吸血鬼。
怪異之王——怪異殺手。
鐵血、熱血、冷血的——吸血鬼。
「對了,戰場原。」
即使表明已經無話可說,貝木依然在最後如此說著——而且依然背對著我們沒有轉身。
「告訴你一件好消息吧。」
「不需要。」
「曾經想玷污你的那個人,好像被車子撞死了。在和你完全無關的地點,基於和你完全無關的原因——毫無戲劇性就死掉了。」
貝木以不足為提的語氣踏步向前——平淡說著。
「令你煩惱的往事,就只有這種程度罷了,連訣別的價值都沒有。曾經傷害你的人,不會在將來成為更大的阻礙出現在你面前,離開你身邊的母親,也不會在將來悔改並回到你身邊。往事在離你而去的時候就已經結束。你應該在這次的事情得到一個教訓——不應該期待人生發生戲劇化的轉折。」
「……反正這也是謊言吧?」
戰場原——以平穩卻微弱的聲音——好不容易回了這句話。
「今天早上才想起我的人,不可能知道曾經想強暴我的人發生什麼事。我母親的事情也是——你怎麼可能知道?要挖苦也請適可而止——擾亂我的情緒有這麼好玩嗎?」
「怎麼可能,這麼做連一毛錢都賺不到。不過戰場原,不要只以同一個方向解釋事情——說不定,我剛才說早已忘記你的這番話才是謊言吧?」
「……騙人,這是謊言。」
戰場原如此說著。
她所認定的謊言——指的是哪件事?
貝木——貝木泥舟沒有多加確認。
「無論是不是謊言,這個世界上本來就沒有真相。別擔心,你曾經愛上我的這件事並不算是花心——即使你想忠於現在的男朋友,也不要過於忠誠而反過來憎恨我,這樣只會造成我的困擾。我再說一遍,往事終究是往事,不值得超越——甚至不值得追趕。像你這樣的女人,就不要被無聊的想法束縛,努力和這個男人幸福度日吧。」
永別了。
與絕對不會道別的忍野不同,貝木泥舟在最後毫無誠意,像是粗魯扔下這三個字般道別——並且從我和戰場原面前消失。
我。
以及戰場原。
好一段時間——動彈不得。
如願以償。
最好的結果。
即使如此——為什麼會有這種無力感?
不是敗北感,而是空虛感。
很遺憾,像我這副模樣——雖然不是絕對,但應該沒有帥氣到能讓火憐愛上我。
即使如此,先不提我的懊悔。
感覺至少她的懊悔——宣洩而盡了。
這樣——姑且算是及格吧。
「……你曾經愛上那個傢伙?」
我自己也覺得這不適合當成打破沉默的第一句話——但我實在無法不去在意這件事,所以向戰場原提出這個問題。
或許這樣很不像個男人。
但我還是忍不住如此詢問。
「這是怎樣?阿良良木是在確認現任女朋友的貞節嗎?」
果然,戰場原回以一個尖酸刻薄的反應。
聽她這麼回答,我也無話可說。
雖然我沒有這個意思,不過在這種場合,即使會被她如此認定,也只能甘願承受吧。
不過戰場原沒有窮追不捨繼續逼問。
「當然不可能。」
她如此回答。
「太離譜了,只是那個傢伙自己誤會,他也太看得起自己了,真噁心。」
戰場原以極為冰冷的聲音如此說著。
面無表情的臉上,透露出些許煩躁。
「不過——以當時的我來說,要是有人願意提供協助,無論對方是什麼樣的人,在我眼中應該都像是王子吧。我無法否認曾經對那名騙徒示好。」
何況,他是第一人——
她如此補充說著。
確實。
既然是比任何人都充滿放棄的念頭,比任何人都不肯死心的戰場原——
放棄,死心。
如果是不願放棄,不肯死心的戰場原……
「我曾經說過,所以我並不打算老話重提——但如果拯救我的是阿良良木以外的人——或許我會喜歡上那個人。」
戰場原不經意如此輕聲說著。
並且不給我說話的空檔。
「只要這麼想——就令我作嘔。」
她繼續說道:
「拯救我的人是阿良良木——我真的感到很慶幸。」
「…………」
我很想說些什麼,但是找不到話語,最後只能和平常那樣說道:
「不過以忍野的說法,是你救了你自己。」
為什麼我只說得出這種話?
混賬。
要是在這種時候能回以一句帥氣的台詞,我應該就能獨當一面了。
好丟臉。
聽到我這番話,戰場原沒有明顯的響應,只是輕聲說著「或許吧」並點了點頭。
「看過貝木,就覺得可以體會你討厭忍野的原因了。」
「我討厭忍野先生,不過對於貝木——是憎恨。兩者截然不同。」
戰場原說完聳了聳肩。
「回去吧,太陽下山了——我甚至覺得浪費了太多時間。不過即使如此,我還是很慶幸阿良良木沒有以其他方式遇見那個人。這是我的結論。」
「……確實如此。」
關於這一點,戰場原說得沒錯。
即使綁架監禁的做法太過火,但她先行採取行動真的幫了大忙——我和貝木可不是無法兼容這麼簡單。
是水火不容。
與其說是敵人——更像是天敵。
「下次遇見的時候,即使演變成廝殺場面也不奇怪。」
雖然這句話不適合說給戰場原聽,不過以我個人而言,我沒有想太多就冒出這個唯一的想法。
這就是我們對於貝木泥舟這個人,毫不掩飾的感想。
換句話說,我在這次的事情得到一個教訓——我阿良良木歷,這輩子再也不可以見到貝木泥舟這個人。
「雖然沒發生什麼風波,不過這應該是最完美的收場了。」
「風波?你這麼唯恐天下不亂?」
戰場原以冰冷的語氣說著。
你明明肯定也如此認為——甚至更勝於我。
「阿良良木,即使形式不同,那也是擁有信念的正義——如果有這種想法就輸了,你要小心。」
「……我會小心。」
「回去吧。」
戰場原再度如此說著。
若無其事說著。
「啊啊、對了,戰場原,在回去之前,先把之前提到的願望告訴我吧——不可以扔著伏筆不回收。老實說我擔心得無以復加,我到底會被你怎麼處置?」
「沒什麼,不是什麼大事。用不著那個騙徒強調,這種事情或許不值得訣別,但我現在已經將往事做個了斷了。我自認如此。」
「了斷嗎……」
這是所有人,都必須做的事情。
包括戰場原、羽川以及我。
或許,也包括忍。
「稱讚我。」
「……這就是當作代價的願望?」
「不是。何況被阿良良木這種人稱讚也沒什麼好高興的。只不過阿良良木似乎忘了這個理所當然要履行的義務,我只是提醒你一聲。」
「…………」
這個女人,真的是以鐵之類的材料打造而成的嗎?
「鐵?這怎麼可能我是柔軟又可愛的女孩,被那種男人恣意數落到這種程度,我現在內心也很受傷,甚至已經快要站不穩了。」
「騙人。你是騙徒嗎?」
我如此吐槽之後……
「我是說真的。所以……」
她如此說著。
戰場原——一如往常。
真的是一如往常面無表情,不對,雖然面無表情卻帶著些許怒意,她就這麼以非常平穩的語氣——說出她對我的願望。
「今晚,請對我溫柔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