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霍熙玉出了芳瓊苑,叫車掉頭往城東的惠民藥局去,脫去了外頭的宮裝,胡亂卷起來塞角落,身上就是件早穿好的粉綠羅衫了。一路之上,不停催促車夫快趕,恨不得插翅飛過去才好。
她的目的,自然是張若松了。
她對這個人的關注,最早始於懷疑他與自家**子的不當關係開始,甚至還把自己的發現添油加醋地告到了她的兄長霍世鈞那裡。那時候,張若松給她的印象,還是個低賤卑微的白臉少年,面目模糊得甚至一抹就平。後來有了長福之事,她才發現,原來他眉清目雋、神情疏朗,看到他挺直肩背站那裡應對著皇帝的封賞之時,她忽然生出了一種感覺――他正就是古卷中走出的那種所謂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如金如錫、如圭如璧。尤其是他的手,當他說話的時候,她的視線不知怎的,落到了他的一雙手上。她第一次發現,原來男人竟也可以有這樣一雙迷人的手:指甲平潤、整齊。不像她兄長,因為常年把握兵器,骨節被磨礪得粗厚而嶙峋。他的手修長、勻稱,卻又隱隱含了一種力道,仿佛這雙手,天生就該用來拂藥拈針、定人生死。兄**先後離京之後,百無聊賴的她便把注意力轉移到了這個人的身上。她以質問他與自己**子的關係為由頭,在太醫院通往供出入的皇宮西南側門的那條幽靜宮道上攔過張若松幾次。他的態度自然叫她不痛快。但他態度越冷淡,叫她越不痛快,霍熙玉反倒越像是上了癮,吃飯睡覺之時,眼前都像晃著他的那張臉,恨不得把他弄到身邊來,讓她天天看到他才好。
張若松在弄清楚她的身份之後,態度從一開始的不卑不亢變成困惑,再由困惑變成厭惡。面對這咄咄逼人的少女,他十八年來積攢出來的那點貧乏得可憐的應對異性的經驗完全起不了指導作用,最後就是由厭惡變成了現在的見之如遇洪水猛獸,唯恐避讓不及,甚至為了躲開她,一度起了離京的念頭。只他是家中獨子,又未成家,這樣的舉動,父母一聽,立刻便斷然拒絕。自己這樣的飛來煩惱,卻又不方便向家人透漏。正左右為難之時,前次有了王妃這樣的表態,過後一個多月了,那個霍熙玉也確實沒再露面,張若松腦袋裡繃著的那根弦,這才終於慢慢松了下來。
入春之後,天氣稍見暖,前些天便又遭遇一場倒春寒,所以近日過來求診問藥的人絡繹不絕。張若松這半日,忙得連喝口水的功夫都沒有,傍晚的時候,又隨了一個來喚診的人到他家中,看了個腹部水腫無法行路的病人,到這時候才回。
藥堂已經打烊。張若松與大堂裡的老管事打了招呼,正要收拾自己的東西放進提匣從後門離去,忽然聽見前頭大堂的門板上傳來扣動鋪首的聲音。以為又是急診的病人,急忙過去開門,卻見門口立了個綠衫少女,一雙眼睛被大堂裡的燭火照得亮幽幽的,正是霍熙玉,她身後十幾步外,站了幾個宮中侍衛模樣的人,急忙轉身往裡,連東西也不收了,匆匆就要往後門走。
霍熙玉見運氣好,竟就這樣遇到了人,哪裡還會放他走,追了上去攔在他面前,“我是來看病的!”
張若松皺眉,眼睛盯著地面,道:“公主貴體,有病請御醫就是,這裡看不了。”
霍熙玉道:“你不給我看,我就跟著你。”
櫃檯後的老管事見進來了個花團錦簇的少女,瞧著打扮便是富貴人家出來的,這辰點了還單身到此,瞧著也不像看病的,有些奇怪,便留意了下,把這二人的對話聽得清清楚楚,嚇了一跳,呆愣著不動。
張若松道:“你到底想做什麼?”
他一看到自己,立刻便一臉不快,聲音冷得像冰。霍熙玉前頭幾次都碰了壁,這一次也學聰明,知道壓是壓不下他了,換了種態度,乞道:“我這些時日,吃不下飯,睡不著覺。你就給我瞧瞧,開個方子吧,我等下就走。”
張若松無奈坐了回去,也不望聞問切,提筆便寫方子。霍熙玉也不以為意,喜笑顏開坐到了他對面,托腮盯著他那只提筆運走的手,出神地看了片刻,忽然想了起來,討好地問:“你還要死人嗎?要的話,我給你弄。”
張若鬆手一頓,抬眼看向她。
霍熙玉見他終於肯正眼看自己,心花怒放,又道:“我是說真的。你要的話,跟我說一聲,多少都包我身上,不夠的話,殺幾個就是。”
邊上的老管事一哆嗦,差點沒站穩腳。怎麼也想不明白,這樣看起來嬌滴滴的一個小姑娘,說出的話卻這樣}人。
張若松把筆一擱,道:“我前次要的,是死刑後的大犯,供研究身體腑髒所用,目的也是治病救人。好端端的,你怎就要殺人?心腸怎的如此歹毒?”
霍熙玉見他一臉責備,辯解道:“我是看前次皇上要賞你,你別的都沒要,要了死人,這才好心想幫你的。你不要就算了,罵我做什麼?”
張若松起身,寒聲道:“你這好心我受不起。你趕緊走,以後別來了。落入人眼,招惹是非。”
霍熙玉急忙道:“我是想你高興,剛才才那樣說的。你不樂意,那就當我沒說。你喜歡救人,我以後跟你救就是。再說,我也不殺人的,殺人的話,我也要被關宗人府。”
張若松見她眼巴巴地望著自己,一陣頭疼,只得慢慢坐了回去,執筆把方子寫完,不過就是一張尋常開胃助眠的太平方子,遞了過去,道:“你回去了自己抓,吃不吃都沒關係。”說罷,自己低頭把東西收拾進提匣裡。
霍熙玉見邊上那老管事還不走,嫌他礙眼,道:“你退下!”
老管事唯唯諾諾,急忙扶著牆避到了後堂。
霍熙玉見大堂裡沒別人了,便挨得近了些,問道:“你老老實實說,你是不是喜歡我**子啊?”
張若鬆手一僵,霍然抬頭,壓低了聲,道:“這話公主先前也問過,我記著我應過的,我與她情同兄妹。你再這樣夾纏不清,便是侮人而自侮!”
霍熙玉不以為意,撇了下嘴,道:“我不過隨口問問而已,你要不是心虛,嚷什麼!”
張若松咬牙道:“公主好請走了。”說罷,啪一聲合上箱蓋,提了轉身要走。
“等下……”霍熙玉忙叫住他,扯了下自己身上的裙衫,略帶忸怩地問道:“我這麼穿,好看嗎?”
張若松一怔,看她一眼,見燭火映照之下,她一身綠衫,映得膚光瑩瑩,盯著自己的一雙眼睛眸光瀲灩,急忙撇開了視線道:“我走了。”
霍熙玉今天之所以穿了身綠衫,是存了效仿善水的心思,見他看了自己一眼,便又靠近了些,扯住他衣袖,小聲道:“她現在是我**子了,我哥哥把她當寶,你就是想也沒用,還不如早點死了心。她不就比我會笑,說話小聲小氣了些?你要是喜歡這樣的,我也能……”
張若松臉已經漲得通紅,怒道:“公主自重!你趕緊走,以後別再過來了!”說罷從她手中扯出自己衣袖,拔腿就走。
霍熙玉畢竟是女孩,自己這樣放低身段了,他卻絲毫不給臉面,臉皮一陣熱,眼眶也微微發紅了,恨聲道:“你對我好,我對你更好。你讓我不痛快,我就讓你更不痛快!你等著瞧!”說罷轉身飛奔出去,登上了馬車,急急而去。
張若松愣在了原地,聽到身後起了腳步聲,他那族親得了訊,已經過來,到門口張望了下,驚異地問:“若松,這是怎麼了?方才是什麼公主?”
張若松腦子裡還被霍熙玉臨去前丟下的話堵著,心亂如麻,胡亂搪塞幾句便離去了。
~~
善水急急忙忙到了德壽殿時,裡頭大宴大戲正熱鬧著,王妃已經回來落座,正與身側的穆夫人在說話,言笑晏晏的,看不出半分異樣。若非自己剛才親耳所見,親耳所聽,簡直難以想像片刻之前,她竟與皇帝有過那樣一次的見面。
善水叫小太監將王妃叫了出來,站到殿外無人之處,把霍熙玉出去的事說了,愧道:“怪我不好,一時疏忽,竟沒留意她何時走的。要不要趕緊叫人出去找?”
葉王妃想了下,道:“算了。方才聽你說,你哥哥既然已經派了人跟著了,那就由她吧,追也追不上了。”
善水應了聲是,心裡卻替張若松暗暗犯愁。王妃瞟她一眼,道:“張家的兒子,我倒不擔心,熙玉壓不住他的。我就怕熙玉回來,要鬧一場才是真的。”
夜宴結束回到王府之後,霍熙玉比她們早一步回家了。被葉王妃料中。迎了出來的顧嬤嬤說,公主一回來就把自己關在屋子裡,裡頭一陣乒乒乓乓,後來安靜了下來,聽不到聲息,叫門門也不開。
王妃道:“隨她去好了。鬧累了,自然就會歇下來。”
善水送王妃到了青蓮堂,與紅英一道侍奉她歇下。忽然聽見門簾子被嘩啦一聲扯開,循聲望去,見霍熙玉進來了,眼皮浮腫,到她娘跟前,徑直便道:“娘,我十四,可以有駙馬了。我相中了張若松,讓他尚我!”
葉王妃正在拆去頭面,皺眉道:“熙玉,你怎的又胡鬧了?”
霍熙玉嚷道:“我沒有胡鬧。我非要他不可!你不幫我,我就去找皇伯父!”
葉王妃臉色微變,猛地一拍桌面,怒道:“不行就是不行,你找誰也沒用!今晚你私自溜出去,我就不跟你計較,再有下回,我決不輕饒。我累了,你也回去。明天開始給我留在家裡,哪裡也不許去!”
霍熙玉第一次被母親這樣聲色俱厲地呵斥,有點嚇住了,看了眼一旁的善水,哇地一聲哭了出來,轉身便去。
善水躊躇了下,道:“娘,要麼我去勸下她……”
“不必了,我知道她的性子,你越勸,她就越得勁。今日折騰了一天,你也乏了,去歇了吧。”
王妃的情緒仿佛被霍熙玉牽了出來,神色惱怒而倦怠,朝她揮了下手。
~~
霍熙玉的鬧騰,就像一顆石子投進了湖面,激出幾圈漣漪之後,很快便消停了下來,因為接著又發生了另一件事,這件事,吸引走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穆太后病倒了。
事實上,從那個壽夜過後,穆太后的身體狀況便仿佛下了坡頂,一天不如一天,迅速地衰敗下去。三月,她還只是咳嗽不停,能親自侍弄她的那些花草,到了四月,便極少下榻。再過幾個月,到了這一年的七月,她就只能臥在床榻之上,一天之中,大部分的時候都是在喝了藥後的沉睡中度過的,發作的時候,咳嗽不停,痰裡帶血,胸間仿佛有一架破風扇在不停地鼓風,臉色漲得像要憋出血。
葉王妃與皇后等人,一直都在穆太后的身邊服侍著。隨了她病勢的加重,這段時間,葉王妃甚至已經搬到了長春閣,衣不解帶地服侍著這個把她自小養大的姨母。
穆太后臥病,張家父子自然頻繁出入長春閣。善水有一次,曾親耳在外頭聽到張青對前來探病的皇帝說,他父子技窮,太后如今也就只能將養,能到幾時是幾時,想要痊癒,怕是難了。
善水跟著葉王妃,每一天幾乎都是在死一樣的沉寂和濃重得幾乎叫人作嘔的藥味中度過的。這裡的氛圍和那個先前讓她無意窺探到的秘密,還有現在幾乎每隔幾天就能碰到一次的霍世瑜以及他臉上的那種淡漠的神情,都讓她覺得身心俱疲,有時候甚至恨不得自己也病下去,這樣就可以有藉口不用再來這裡了。葉王妃也迅速地憔悴了下去,但她看起來精神卻很好,仿佛永遠不知道疲累,只是細心、毫無怨言地侍奉著病榻上的那個老嫗。
這樣難熬的日子裡,唯一讓善水覺得安慰的,就是北方終於傳來了好消息。
大元軍隊連續攻佔了噠坦的數個戰略要地。噠坦皇帝此次決定興兵,也是始于承宗的遊說。戰事曆了半年多,並沒撈到預先設想的半點便宜,反而被對手連續攻陷己方的戰略要地,終於頂不住朝內要求停戰的呼聲,不顧承宗的反對,令他撤兵,等待議和。
而在洛京這邊,除了北方,西北的西羌也需要重兵防駐,漫長的戰線所導致的兵員與輜重糧餉成了一個沉重的負擔。停戰,對於洛京來說,也是一個最好的結果了。
所以如果順利,到了下個月,下月的某一天,她應該就能等到霍世鈞返京了。
善水開始一天天地數著日子,一想到很快就能見到他,長春閣裡的那種藥味,聞起來仿佛也沒那麼難受了。
七月底的這個傍晚,結束了這一天的侍奉,葉王妃留在了長春閣中,善水出了頤甯宮,沿著宮道向平日出入的皇宮南門行去,獨自回去王府。
正是夏暮,皇宮裡花木蓊鬱,空氣裡浮動著濃郁暖燥的芬芳。快到南門的時候,善水回頭,一眼便看見鋪滿霞光的天空下那座巍峨的太極殿殿頂。上頭的琉璃瓦反射了**的落日金色餘暉,隔了這麼遠的距離,還是刺得人眼睛微微生疼。
“世子妃,就要落宮門了。”
隨行的太監見她停住腳步,善意地提醒。
善水笑了下,繼續朝前而去。
宮門在身後徐徐關上,將最後一道殘陽也封在了身後。
王府的馬車就停在走道盡頭拐角處的那片空地上。往常,白筠都會在這裡等她。現在卻不見人影。也不知道去了哪裡。
行在高聳宮牆外這道狹仄陰暗的走道上,雖然是盛夏,因為常年照射不到陽光的緣故,善水仿佛也感覺到了一絲陰冷。
她不喜歡這段路,每次都是匆匆而過,現在一個人,更是加快腳步。走完了這段路,她拐了過去,整個人忽然僵住了。
滿牆的夕陽斜照裡,有個男人正倚靠著牆根,隨意而立。他看起來仿佛已經等了許久,又像是剛剛過來沒片刻。靴履與袍角,滿是風塵,額角髮際處,甚至還些微地沾了桑榆官道上因了車馬飛揚著的黃塵。
他一直盯著善水來的方向,一眼看到了她,眼睛一亮,立刻朝她大步而來,夕陽在地上拖出了一道長長的身影。
“少衡!”
善水全身的血液仿佛都湧到了心口之處,失聲叫了出來,猛地朝他飛奔而去,卻忘了腳下裙角的羈絆,整個人踉蹌而來下,眼見就要跌倒在地時,那男人已經飛奔而至,一把將她接在了如鐵的臂彎之中。
“柔兒,我很想你。所以一回來,就在這裡等你。”
他扶正了她,伸出一隻手,摸了下她的臉,低頭朝她咧嘴一笑,露出雪白的牙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