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墨子是實用主義者,老莊是浪漫主義者,儒家是把現實和理想妥協到一起的典範。善水到底屬於那一派,在做薛家女兒的這十六年中,基本不用她去考慮這樣嚴肅的一個人生觀問題。直到現在,她發現情況不對勁了。她被人提著架在了一隻火爐之上,稍不留意就會變成一隻聖誕火雞。出於生存的考慮,她將自己歸入實用主義範疇。
這不是現代社會。從前的善水,要是嫁了個不滿意的丈夫,盡可以往獨立發展,最後踢掉男人也沒問題。現在她卻沒這樣的膽氣——就算有,也沒有她發揮的餘地。
奉旨成婚。除非是她犯了大錯,或者是薛家觸了大律,她才有可能離開這座王府,並且不是光鮮體面地離開,而是背負著惡名或罪名離開。
無論是惡名還是罪名,她都承擔不起。所以她唯一的選擇就是妥協。
別管丈夫是什麼人,既然入了這座王府的大門,現在要考慮的,就是往後怎樣儘快立穩腳跟,妥妥地過一輩子。女人在這種情況下,通常有兩條途徑。第一種是固寵,用盡手段籠絡住丈夫的心。第二種,生出自己的兒子。
善水在洞房夜之前,也不是沒想過抓住丈夫的心。不想一夜洞房,天明相看兩相厭。她覺得自己沒本事駕馭住這樣的一個男人,所以退而求其次,生自己的兒子。
千萬別相信什麼與世無爭、做只王府後院裡的一隻米蟲。沒一個能足撐她腰杆的娘家,再沒兒子的話,她薛善水憑什麼在霍世鈞手下討生活?更別談在王府裡立足了。一個不得丈夫歡心、膝下又空虛的正室,到了最後,只怕丈夫寵姬身邊的通房丫頭臉面都要比她大幾分。
現在,考驗善水這種實用主義精神的時刻再次到了。
之所以用“再次”,是因為她與霍世鈞成婚的短短數日裡發生的寥寥可數的那幾次交鋒,無不在說明一件事,她其實是個失敗的實用主義者。
她如果徹底地實用化,那麼洞房夜一開始,面對霍世鈞這個丈夫,她就應該把尊嚴面子什麼的統統都踩在腳底,哄順這個男人才是王道。但是她就這麼矛盾著,一邊用實用主義精神引導自己去達到她想要的目的,一邊卻又死死地守住自己最後的底線。
所謂底線,這種東西其實可有可無。放著,它是一個人自以為的最後的尊嚴碑,真狠下心扯掉,也就一文不值,什麼都不是。
現在,她要麼屈從他,扯掉自己最後的底線,讓他得到心理滿足,從而達到自己想要的目的。要麼,就像前幾次那樣,與他不歡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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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話……”
霍世鈞的手忽然捏到她的下巴上,將她的臉微微抬高幾分,喑啞著聲音道。
不止是他說話的聲音,他此刻微微眯起的一雙眼睛裡,透出的□之色也更濃濁了幾分。
善水感覺到他略糙的大拇指壓著她下巴上的肌膚,力道略微有些重。他的身體也繃得更緊。此刻她全身已無絲毫遮羞之布,他也幾近全-裸,男人的陽剛與女人的柔軟已經緊緊貼在一處,她甚至清晰地感覺到他那裡那咄咄逼人的灼熱與堅硬。
他已如箭在弦上,卻還不忘他的驕傲,保持他的做派,一定要先把她徹底踐踏在腳下,這才肯施恩般地布他的雨露……
善水臉色微變。
這一刻,她清楚地知道了,她終究只會是個半調子的實用主義者而已。無論是從前、現在,或者以後,她或許可以拋掉一些東西,但心底深處的另些固有東西,就像毒藥融入了她的骨血,永難改變。
她撇開了頭,也撇開他還捏住自己下巴的手,在他驚訝的注視之下,朝他微微一笑,然後伸手將他按在自己後背的另只手給搬開,翻身便從他身上滾了下來,躺回榻上,順手扯過被衾掩住自己的胸腹。
霍世鈞起先的面上訝色很快就變成隱隱恚怒,與原本就有的濃濁□混在了一處,神情十分怪異,就連呼吸聲,都透出了那麼幾分冰刀般的尖銳。
“這就是你的態度?”他終於單臂支起半邊身體,冷冷地看著她道,“你真的想好了以後?”
善水面上帶了淺笑,伸出一隻雪白臂膀,學他剛才的樣,指尖撫上他此刻緊緊繃住的下巴頦,再落到他的喉結之上輕輕摩挲。見他僵硬著不動,臉色愈發怪異。這才朝他輕歎口氣,仿佛有些苦惱地道:“我還沒想好以後呢……以後怎麼樣,我也不知道……等我想好了,我再跟你說……好不好?”
霍世鈞本來是很憤怒的,意外加憤怒。但是現在見她竟又做出這樣無辜苦惱的模樣,像在撒嬌。那只手甚至大膽地摸上了他的喉結,被她指尖碰觸過的頸項像有羽茸在上來回掃動,又麻又癢,這種感覺甚至驅散了些他原先的怒氣。
他終於一把捏住她的那只手,阻止她的侵擾,一個翻身朝向她,順勢也掩回自己衣襟後,一張臉壓向她,幾乎壓到了她的鼻尖之上,對著她一雙黑幽幽的眼,這才低了聲,不緊不慢道:“是你要生兒子的,不是我。往後,你多的是時候慢慢想……”
正此時,門外忽然竟傳來了兩明軒門房處值夜婆子的聲音,道:“世子歇了嗎?侍衛長命我傳話,道有事。”
善水正全神貫注,冷不丁被這聲音一驚。霍世鈞也是一頓,略微皺眉,只很快便翻身而起,下地飛快地穿衣。著裝完畢,他也沒回頭看一眼善水,立刻便開門而去,沉重矯健的腳步聲很快便從善水耳畔消失。
這樣的深夜,若非有非同尋常的大事,想來霍雲臣絕不會這樣貿然過來相請。善水想起霍世鈞離開時的凝重臉色,更確定了這想法。
霍世鈞是在朝堂裡混的,他萬一倒楣了,她也跟著倒楣。善水自然明白這一點。但目前,這樣的憂慮根本就不在她的考慮範疇之內。雖然她對朝堂之事不大瞭解,但她就憑直覺,覺得他不會輕易倒楣。
血冷、心冷、狡詐、睚眥必報,再加上帝寵。這樣的一個人要是能被輕易扳倒,那她跟著倒楣也自認。
她起身,揀了衣褲穿回,獨個兒躺在寬大的榻上,一直等不到他回來,終於熬不住困,一覺睡了過去。
霍世鈞一夜未歸。
第二天,善水洗梳的時候,把昨夜那傳話的婆子叫了進來,細細打聽當時情況。
婆子站在一邊道:“侍衛長是隨角門門房進來的,當時來得急,把我給鬧起了身。他雖沒說急,只我瞧著他神色裡卻帶了個急字,這才大了膽子去喚世子的。至於什麼事,我就不知道了。只看到他與世子說了幾句,兩人便一道走了。”
善水見問不出別的了,叫婆子出去。
她的頭一直是白筠給梳的。今天梳的是個新婦慣用的百合髻,往正中戴了喜慶的雙喜字鎏金簪,白筠開了那個裝媚花奴的綠地粉彩青玉胭脂罐,正要挑些許出來,忽然尖叫,蓋子被她遠遠拋了出去,落在地上跌個粉碎。
“蟲子!”
白筠驚聲叫道。
善水被她嚇了一大跳,順她手指看去,見胭脂罐裡竟爬了五六條黃綠相間的毛刺蟲,有幾條像被悶死了,還有幾條沒死透,還在裡頭蠕來蠕去。
善水也是一陣犯噁心,後頸汗毛忽悠一下豎了起來。外頭等著傳喚伺候的五六個王府大丫頭和林媽媽聽見白筠聲音,急忙湧了進來,一眼看到毛蟲,丫頭們臉色各異,林媽媽大怒,嚷道:“這是哪個幹的!竟會這等下作……”
林媽媽罵了一半,忽然像是想到了什麼,硬生生停住口,臉色十分難看。
善水掃一眼那幾個王府丫頭,見她們相互對望,最後紛紛低頭,卻是不語,心中已是明白了過來。應該是昨天趁了她不在,屋子裡也沒自己人的功夫放進去的。只是不知道是玲瓏山房的人過來的,還是自己兩明軒裡的這些個丫頭受指派放的。正好趁這機會摸個底,便道:“我只早上才會動這胭脂罐。昨天早上還好好的,現在忽然多出這些髒東西。昨天白筠雨晴都隨我回了娘家,屋子裡就你們幾個出入。不是你們還有誰?”
她說話的時候,仔細留意這幾個丫頭的神色。見那兩個平日伺候霍世鈞洗梳的丫頭雖也低頭,眉眼裡卻頗有些不以為然之色。知道霍世鈞與自己不合,怕早落入她們眼中,心中應對自己存了輕看之意,自然也就不拿她的話當回事了。另幾個面上則微微帶了些驚慌。便又寒聲道:“我知道你們王府裡的人,拔根汗毛也比旁人的腰粗。我又剛過門,自然不入你們的法眼。只我再不濟,那也是明媒正娶八抬大轎進來的世子妃。別院裡的人我自然奈何不得,你們既然已被送到了兩明軒,往後的高低長短,我還是能拿捏幾分的……”
她話說著,一個名喚綠錦的丫頭便噗通一聲跪了下去,道:“是昨日趁了世子妃和幾個姐姐不在,玲瓏山房那邊的秋葵過來放的,還叫我們不許說出去。要是說出去了,公主她饒不了了我們。求世子妃體諒。”
善水道:“是不是還叫你們把我這裡的事都學給她聽?”
綠錦一抖,顫聲道:“是。”
善水眉頭微皺,叫這幾個丫頭都出去了。林媽媽正捏了那胭脂罐要出去,忽見雨晴又進來,手上攥了什麼東西,一臉的不平之色。到了善水跟前,把手上的東西放桌上一放。善水立刻便認了出來,正是自己新婚第二日送給小姑子霍熙玉的見面禮,取了雙喜之意的一對扇套和荷包。只不過現在面目全非,原本繡了墨蝶穿花的杏子紅扇套荷包,現在已經成了布條,七零八落地堆在一塊兒,上頭還沾了些泥。
雨晴憤憤道:“姑娘,你瞧瞧。我大早地拴著婥婥到前庭裡遛彎,婥婥鑽進院牆邊的薔薇架下,我過去喚它,這才看見架子下丟了這些。我認出仿似是你送出的的雙喜禮。竟給剪成這樣!想來前兩天便丟到咱們院子裡來了,只起先沒發覺。她這也太欺負人了!”
善水看向桌上的那一堆。剛曆過剛才那些毛蟲,現在反覺得這根本沒什麼。哎了一聲,眼睛彎了起來笑道:“我還當是什麼事呢。送了她的,就是她的東西,她愛剪就剪,千金難買心頭好麼,何況還是這麼兩個不值錢的小東西。再說也不是我自己做的,剪了就剪了,何至於這麼生氣。”
“可這明擺著是要給你難看!”
雨晴嘟著嘴恨道。
善水道:“我要是覺得難看,這就是難看。我要是不當回事,它就不是件事。”
雨晴翹嘴道:“就姑娘你要做好人!我不過一個丫頭,說話也不頂用!當我沒說就是!”
善水見雨晴一臉不服。想了下,便把白筠與林媽媽都叫到身邊來,這才道:“你們為我不平,對我忠心,我自然知道你們的好。我這小姑子身份高,是頂難纏。前頭幾天她那樣子,你們也都是看到了,我自然更清楚。我也不樂意處這樣一個小姑子。但我是剛入門沒幾天的新嫂子,若就因了這麼點小事鬧到婆婆跟前。就算婆婆替我說話了,她最多也不過得幾句教訓而已。教訓過後,該怎樣還怎樣,不定變本加厲。我卻會被人背後計較,說我心性狹隘容不了人。”
林媽媽忙點頭,沖著雨晴道:“姑娘說的是。你可別犯沖。如今咱們可不能跟從前在自家時相比,事事都要謹慎,少說一句,就是給咱們姑娘積德了。”
雨晴心裡還是不服,小聲道:“那往後難道就任由她欺負不成?”
善水微微一笑,道:“這些個小打小鬧,不過跟個小孩過家家一般,隨她去就是。她若真再沒譜,我自然也不會由她胡鬧。我心裡有數。倒是你們幾個都是我的心腹人,往後我依仗你們的地方多的是。媽媽方才說的沒錯,這裡不比自家。往後你們更要慎言謹行,別被人抓到辮子拿去說事,那才是正經的。”
林媽媽與白筠點頭,雨晴也曉得個中利害,終於應了下來。
善水想了下,湊到林媽媽耳邊道:“這幾個大丫頭給派到前庭去。反正兩明軒地方大,書房花廳暖閣隨意你派,就是不許再近我內院半步。就留那個綠錦在內房裡打下手,讓她伺候世子洗梳的事。省得這王府的人說我排擠人,連一個也不肯用。”
林媽媽會意,點頭道:“曉得。她就是扇裝點門面的美人屏。”
善水忍不住笑了起來,道:“什麼美人屏……她如何待我,我便也如何待她。”